瑪麗與我(五)
(2010-01-02 14:1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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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與我(五)
樺樹
轉眼期末考試就到,看看左右同學們蒼白無表情的臉,我也開始心裏發毛,這害怕主要源於一堂必修的創作課: Project 1 。其實這不是高階課程,但沒有學生第一年會選,因為這堂課的成績與此專業研究生的去留有舉足輕重的關係,大家都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和憤怒,這種殘酷的自動淘汰製度是心上揮之不去的陰影,蒙混過關絲毫無可能。不過,如今我再一次回想,卻理解了係裏用心的良苦,過來人才懂得這行的麵包不易吃,單憑狂熱喜愛和不懈努力是遠遠不夠的,絢麗光環下有多少癡情夢想的人一生窮困潦倒,抑鬱而終,其中不乏出類拔萃,才華橫溢的佼佼者。所以,如能盡早發現潛質勉強,應即刻棒喝而醒,使其改換生命軌道,不耽誤青春年華。
如不是萬不得已,我也絕不會一上來就選挑戰性這麽強的課。開學那天我其實先去了尼克布郎教授的電影批評,他胖乎乎高傲地站在講台上,大講耩挼和拿手的符號學,天馬行空,學生們丈二和尚摸不到頭,我說英文不好聽不懂,美國學生們異口同聲地跟著說:我們英文很好但也聽不懂。嗬嗬,無論如何,我不宜在英文尚未進步之前選類似的課,因為我的獎學金全憑學業成績。反複研究了必修課後,最後我決定選英文要求較少的 Project 1 和馬克 麥卡錫教授的 E 3 ,這兩門都是 8 個學分的大課。
60 多歲的老頭馬克很酷,高瘦有形,滿頭華發,穿雙長統皮靴,騎一輛烏黑閃亮的 BMW 摩托車。他聽完了我的請求,若有所思地揚起眉毛說:“我可以破例收你,但你有素材嗎?沒有素材你剪什麽呢 ? E3 是最後一學期的課,一般需要幾年的積累才能選。”我愣住了,走到門口雕像的台前,一屁股坐下,腦子空白。這時正巧同係的台灣學長井迎瑞走過(我曾在他和太太新婚小公寓的客廳沙發上借宿過兩夜),詢問何事?知道了窘境就說你用我的吧,我有 200 多個小時的素材,沒時間整理。我傻傻地看著他,他笑笑說沒事兒。
選 Project 1 就不那麽簡單了,開始我反複要求,導師弗蘭克都不點頭。他說你完全沒有準備,也不熟悉,這是去找死。我說反正都是死,讓我試試。後來事實證明我的確太低估了困難的程度, UC 係統有個缺點,就是 Quater 製,一學期掐頭去尾除去考試和五個禮拜的講課,還剩下五個星期左右。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從無到有創作和完成一部作品,是相當困難的,不要說技術性的過程需要很多時間,另外這應該是集體的工作,而我單打獨鬥,無人幫忙,還沒有製作的錢。當時的苦現在想起還不寒而栗,瑪麗周末也不回家了,隨時準備幫忙卻力不從心,唯有天天為我擔憂,詳情就略過不寫了。創作收尾時我寫了一段畫外音請瑪麗來念,瑪麗特認真地說:“不行,我說話有一點兒大舌頭”。
期末考試考了好幾天,真讓我長了見識。中型放映室裏,學生教授們坐得滿滿,按學生姓氏的第一個字母排列順序,一個一個地當場評分。感謝上帝,我姓 Y ,排在後麵,先看別人上絞刑架,受折磨。第一個學生走到前麵的講台,自我介紹一番,然後 播放作品,完畢後就是七嘴八舌地評論,乖戾的提問,尖酸的諷刺嘲笑,那刻薄的程度,比萬維的茶館兒還有過之,不過不下三濫。我原本最喜歡口試,可是看到那場麵也不禁頭皮發麻,這種心理素質的磨練,不是人人禁得起的。事實證明,在此行業,才華遠不是第一重要,凡能成就的人,心都要比鋼鐵還冷和堅硬,能忍胯下之辱,能搶奪,強烈的企圖心,無羞恥感,拿得起,放得下,漠視感情。受教育越多和家教越好的人,越會覺得障礙重重,所以罕有在此圈子裏生存的。
學生們的作品五花八門,什麽題材都有,水平參差不齊,天上地下,至今我還對一些同學的作品印象深刻,現在記錄幾個:
第一個:布魯斯穆勒( Bruce Muller ),他的作品表現的是拉斯維加斯附近的沙漠裏,夜晚,有一條公路,兩隻屎殼郎在過馬路,它們激烈地討論著道德倫理等深刻的哲學問題,走到馬路中間時,突然一輛巨大的敞篷跑車從頭頂呼嘯駛過,車上坐著一對青年男女,女郎翹著雙腿,咯咯地嬌笑,鮮紅的高跟皮鞋,鮮紅的手指甲,鮮紅的嘴唇,他們邊親吻,邊放震天價響的音樂,把屎殼郎震了幾個跟頭,滾回到路邊起點。待汽車遠去,屎殼郎從昏迷中蘇醒,望見滿天的星辰,費力地爬起來,又繼續過馬路,爭論的問題也隨之更加艱深嚴肅。好不容易,小短腿的屎殼郎終於穿過了中線快要到對麵,這時,那輛敞篷車又呼嘯地駛回,此時那對男女已經酩酊大醉,手裏拿著酒瓶,車子開得左搖右晃,終於,嘎 …… 一聲,把這兩隻累了半天才走到對麵的深沉屎殼郎給壓得稀巴爛。
第二個:亞曆山大佩恩( Alexander Payne ,主要作品為: The Sideways , About Schmidt ),他拍的是一個 50 歲左右的男人,衣冠楚楚貌似某公司銷售經理,他到機場乘機,飛機馬上要起飛,他突然憋不住要上廁所,上完後發現衛生紙被用完了,他翻遍所有的口袋和皮包,除了有 5 張 100 美金的嶄新鈔票以外,找不到任何一張紙,焦急絕望。這時一個胖警察走進隔壁馬桶間,脫下警服外套掛在門上,警察完事後出去洗手,職員從隔板下爬過去用警服擦了屁股,然後,意氣風發,傲慢地整了整領帶,仰頭走出去了。
第三個:安德魯,姓我就不寫了。安德魯長得極帥且驕傲,我第一次見他吃了一驚,眼神深邃,外表氣質高貴。但看了他的作品,失望透頂,我還記得作品的名字叫《 Gossip 》,幾個穿著庸俗的女人躲躲閃閃,行為怪異,看著令人反胃。後來盡管我和安德魯還是不錯的朋友,但我再也不覺得他吸引人了。
第四個:馬托斯,姓我也不寫了。馬托斯來讀研究所前已在好萊塢混了多年,是個有經驗的從業者,脾氣暴戾,永遠一臉憤怒的表情,好像誰都欠他一百萬,後期做論文時他跟我大幹過一架,我的朋友阿城當時也在場。馬托斯事後來跟我道歉,我說不接受,恨死他了!現在同學們聚會時還總是提起那件事來調侃我,嗬嗬,我說還是不原諒!馬托斯的 Project 1 非常特別,是講一匹白馬和一個小男孩的故事,片頭整得十分氣派,跟真得似的,做工考究,技術一流,我絕不相信是短短幾周做出來的。他的作品放完後,教授學生問尖刻的問題,評價太平淡之類的。突然,馬托斯大吼一聲,目呲崩裂,大家刹時安靜下來,連小聲咳嗽一聲都聽得見。馬托斯跨到麥克風前,惡狠狠地說:“你們這群該死的笨蛋,知道那白馬是什麽嗎?那是我的生殖器!”全場轟地一聲,教授二話沒說,給了他個 B 。
第五個:忘了名字,是個臉色煞白神經質的瘦小男生,他站起來剛要說話,五六個人也跟著站起來,舉起牌子衝著他示威,大叫不許放他的作品,放映間頓時亂成一團。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個學生的作品內容是講在美墨邊境一個什麽地方,有專門人畜交媾的,他真實地記錄下來了。吵來吵去,作品最終沒放,我也沒看見人畜怎麽交的。
可想而知,第一個期末考試讓我有多麽地震動,八十年代初期,我來自一個長期精神桎梏的國度,一個命令一個動作,使人壓抑到喘不過氣。那天,盡管有些美國學生的作品淺薄幼稚,粗燥亂來,但是自然真實,令我心潮激蕩,親身體會到了一種思想的自由。現在我在萬維看到很多的爭論,網友們能無顧忌地隨便說話,甚至下流無恥地對罵,但我總感覺這種所謂的“真”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假,是做作地趕一種時髦,和真正自然的真實不是一個概念。由於長期思維模式的定型,我們很多人對真有本能的畏懼,更嚴重地說,就是不懂也不相信其存在。
考試結束後,我深深地舒了口氣,筋疲力盡,隻想睡覺。回到宿舍,屋門敞開著,瑪麗在焦急地等我。
“怎麽樣?”瑪麗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問。
“嗯,運氣挺好。”
“別人反應怎麽樣?”
“說沒太看懂。”
“得什麽?”
“ A ”。
“我也要看,你帶我去看”。瑪麗急切地說。
我沒吭聲,心想小姑奶奶呀,你跟著裹什麽亂,我快要累死了,你又看不見,看什麽看啊?
“樺樹,我也要看”,她又說。
我還是沉默。
“我要看”。她用命令的口氣。
……
晚上吃完飯,我把瑪麗帶到係裏的小放映室,讓她坐在最中間的位子,我到後麵去放。一邊放一邊給她解釋畫麵,沒有加油添醋,就是單純解釋,她專心致誌地閉著眼睛看。
我還大約能記得最後的畫外音,大意是:
“我 7 歲的時候,平靜的生活突然變了,人們瘋狂亢奮,學校停課了,父母不見了,剩下我自己。百無聊賴,去父親的書房,我翻出一本小書,講的是一個肮髒的老人,住著棍子艱難獨行,不知要去哪裏,不知要尋什麽,隻是不停地往前走。走得衣衫襤褸,手腳被荊棘刺破,流著鮮血,還是不停地走。
當時看不懂,但這奇怪的老人從小到大卻一直跟在我的腦海裏,今天,我突然明白,這個髒兮兮的醜陋老人原來就是我自己。 ”
The end 。
我們倆都沒說話,隻聽見放映機在空轉,膠片頭卡拉卡拉地響。我站起身,關上機器,沒開燈,屋裏黑黑的靜默。
好久,瑪麗歎了口氣:“哦,樺樹 …… 。”
“看懂了嗎?”我問。
“嗯。”
我心裏一縮,似乎感受到了瑪麗超凡特異的能力。我閉上眼睛,默默地想,上帝也許關閉了瑪麗的一雙眼睛,然而卻張啟了她的千手千眼,她能感覺到比蜻蜓薄翼還精致百倍的纖細情感,是我們常人渴求而不可得的。
(未完待續)
12/30/2009 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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