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瑪麗與我(四)

(2010-01-02 13:38:18) 下一個
瑪麗與我(四)

樺樹

時光如梭,轉眼來美國就遇到了第一個節日:感恩節。學校放假好幾天,宿舍不開火沒飯吃,瑪麗和學生們都回家過節了。剩下我一人,無處可去,管它三七二十一,先關上門蒙頭大睡,昏睡了兩天,分不清晝夜,直到夢見肚子太餓才醒來。

這是來美國後睡的第一個飽覺,起床洗了個熱水澡,用茶杯泡了包方便麵,三兩口吃完,頓時心境大好,陰霾一掃而光,也恢複了冷靜。於是拿出紙筆寫家書:“爸爸媽媽,我很好,宿舍餐廳每天吃牛肉,所以女兒現在體壯如牛,不必擔心;學校裏比公園還美麗,我讀完書很快就回去”。後來我回國探望父母,有一次翻抽屜,無意中發現了我寫的信,媽媽把它們全部用猴皮筋捆住,厚厚的一大疊,我一封封地拆開來讀,發現每封信都大同小異,車軲轆話來回寫,什麽我一切都好之類的,其實我何時好過?每天都是步履維艱,打落的牙齒咽自己肚裏,跟誰也沒說。

那天忙完手頭的功課和雜物,終於有時間收拾豬窩一樣的屋子。 我這人有個弱點,愛幹淨,整潔才能使我思想集中;遇髒亂油膩惡心,我就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我不善於攢錢燒菜,但很會打掃房間,犄角旮旯也一塵不染。你們很難想象當時我和瑪麗的房間有多髒,不僅髒而且亂,亂得暈天黑地。那天我剪了一條國內帶來的棉毛褲當抹布,反正在溫暖的洛杉磯也穿不著,屋子各處我一遍一遍地擦,窗台上的灰塵,瑪麗書桌上的層層咖啡食物痕跡都結成了硬痂;我把床整整齊齊地鋪好,枕頭拍打鬆軟,碎紙扔進來垃圾袋,髒衣服丟到洗衣籃,然後就是整理書架和躺在遍地瑪麗的書。這些書可真沉,就像那種大厚的電話簿,整天抱著真不容易。我把每本書加了張小紙條做記號,然後合上,一本本靠著書架旁邊摞起。不知忙活了多久,腰酸背痛,總算清理完畢。我打開窗,讓風吹進,采了一枝長長杆子的天堂鳥插入杯中,看著不成比例,好笑卻也別致。

傍晚,我戴上圍巾,獨自在喧鬧的Westwood漫無邊際地走,看真人裝假人一動不動,眼睛不眨也不笑,任憑行人裝鬼臉來回地逗,我卻在一旁邊忍不住笑了,想想,人家那是定力。不買東西,閑逛櫥窗,走到一家電影院門口,看見人們排著長龍,我才知道昨晚有新片上映。好萊塢的電影一般都在Westwood的幾家影院首映,那時電影票價5美元,新片6美元,我不舍得買票,就駐足仔細看那一張張的電影海報。突然一陣恍惚掠過,幾個月前在北京看《空穀芳草》和《雨中曲》時還在幻想有一天要去好萊塢,而現在這幻想居然就成了真實。不過……,怎麽說呢,覺得有點兒遺憾,這真實好像也沒什麽,就像遠遠地看見一隻美麗的白蝴蝶在飛舞,拚命地跑了去追,好不容易抓到手中,打開一看,竟是張白紙片。我從小就愛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就樂了,快樂其實好簡單,想起今晚睡在幹淨的寢室就快樂。

第二天下午,瑪麗回來了。

“樺樹”,一進門她就高興地叫我,手中還拿了個玻璃瓶子,裏麵插朵玫瑰。她摸摸索索地拄著白棍子往裏走,一邊把花遞給我:“我家後院摘的”。

我轉身把瓶子放到書架上,回過頭卻看見瑪麗神色有變。

她抿住嘴,把棍子一丟,就到處亂摸了起來。她摸得很急切也很仔細,臉色越來越怪異,我吃驚地看著她,輕聲叫著:“瑪麗,你沒事吧?”

“啊……”她突然像獅子一樣地爆發,聲音之大,嚇了我一大跳,我趕緊去關門,生怕別人聽到以為出了事。 這時又聽“嘩啦”一聲,回頭一看,瑪麗把書架上薄薄的花瓶打翻在地,玻璃碴子碎得到處都是,裏麵的水流出浸濕了地毯。我趕緊說瑪麗別動,小心紮腳,她就像沒聽見,繼續大聲地跳著腳叫,滿麵通紅。隔壁的戴安娜聞聲咚咚跑進來,連問怎麽了?瑪麗委屈地說話似炒蹦豆,中間夾雜粗話和哭腔,我這才聽明白,原來我收拾了房間,她就找不到東西了。戴安娜和我麵麵相覷,那還有什麽好說的,當然是我犯錯了。

“對不起,瑪麗”,“真對不起”,我過去試圖抓住她。她使勁摔開我的手,激動地嘰裏呱啦喘著氣地喊叫。

這時門外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連樓下的山姆也來了。我拿起垃圾桶清理了地上的玻璃碎片,為了讓別人方便安撫瑪麗的情緒,就走出了房間,背靠牆坐在走廊的地上。一位台灣姓華的女學生向我走過來,同情地說:“明年抓鬮時,你可以申請換室友”,我沉默無語。

我坐在那兒想,這麽簡單的事情我當時怎麽就沒想到呢?這是不是太自私了?還是太不了解盲人。聽見屋裏七嘴八舌的勸說聲,我決定去圖書館看書。

圖書館晚上9點關門,我實在不想回宿舍,可也沒轍。上樓走到門口,猶豫了幾秒鍾,我硬著頭皮擰開房門。隻見瑪麗坐在床邊,地上又東倒西歪地鋪滿了無字的大黃書。

瑪麗聽見我進來,立刻站了起來。

“樺樹,”

她兩手交叉,擰來擰去。

然後,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對不起……”。 神情扭扭地就像個做錯了事兒的小女孩。

我不相信地看著她,這人的性格可真是多麵呀!

她又說:“你原諒我的大吵大鬧吧”。

“是我的錯,不過不是有意的”。我說。

她張開雙臂:“你能抱我一下嗎?”

唉呀,又要抱,我一下子就沒了脾氣,想笑。

我真不愛抱,但還是走了過去。我個子算高吧,可瑪麗比我還高很多,她抱住我左右地搖晃,我說:“沒想到你真比母老虎還凶”。

她咯咯咯咯地笑,笑得身子軟軟地抖,我感覺就像抱著個鴨絨大枕頭。

(未完待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