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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阿福

(2007-11-06 20:02:19) 下一個

我還小不點兒時,我姐她們就陸陸續續被我爹發配去了外地,家中一下子變得十分冷清,剛 好又搬了家,鄰居都是些男孩子,我不會和他們玩,於是落了單。那年我六歲。

這天來到大院裏,看到一幫小子在玩一件事物,走過去一看,原來他們在地上挖了個坑,裏 麵灌了水,坑沿上搭些小樹枝,鋪上紙,灑些浮土,做成個陷阱,然後不知哪裏掏出隻髒兮 兮的貓,驅趕它去踩陷阱。那貓戰戰兢兢不肯前行,一個孩子抓起它扔在陷阱上,在一片歡 呼聲中,貓陷了進去,又掙紮著拖泥帶水攀著坑沿往外爬。

我從未見過這麽殘忍的事情,憤怒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還有什麽能耐呀?哭唄。開始小聲抽 泣,然後越哭聲越大,所有人都停下來,莫名其妙或是一臉嘲笑地看著我。我下不來台,索 性大放悲聲。一個老頭走來,手揮足踢將那幫小子趕走,抽了張報紙,把貓卷巴卷巴,往我 懷裏一塞,說,“看住嘍,別讓它跑啦。”得,這貓成我的了。

帶了貓回家,姥姥說,“嘩,哪兒弄來隻泥鰍呀,快洗洗吧。”於是就用我的腳盆,放了些溫 水給它洗澡。誰知這貓痛恨浴盆比陷阱更甚,不住地掙紮哀號,弄我和姥姥一身水。好容易 洗完了,姥姥一鬆手,它嗖地一聲上了窗台,曬太陽去了。姥姥笑著說,“它倒熟識,是個兒 貓,就叫阿福罷。”

是夜,廚房裏貓鼠大戰,一派喧鬧,第二天早上,阿福早飯也不理會,抱著滾圓的肚子倒頭 便睡,不出一周,家裏的鼠輩煙消雲散,福貓則膘肥體壯,皮毛鋥亮。

阿福是隻白底黑花貓,白臉,鼻子邊上有塊黑,樣子有點滑稽。這貓不大,架子不小,對我 愛搭不理的,倒是和姥姥十分親近,總是坐在邊上看她做針線。我有時硬拖它來過家家,給 它蓋被子,睡枕頭,它無可奈何地合著眼假寐,尾巴卻在輕輕擺動,稍不留神,一躥下地就 不見了蹤影。

一天雨後,我又在個牆洞裏揀了隻狸花貓,起名小黑子,阿福於是升級為老阿福。倆貓見麵 卻沒啥友好氣氛,老阿福偏過臉去,喉嚨裏發出呼呼的聲音,嚇得小黑子直往後退。我把黑 子推到老阿福跟前,它卻突然出爪,一掌把黑子打一跟頭。我向姥姥告狀,姥姥卻護著它, 說這是“男女受授不親”。

吃飯的時候,隻要小黑子在吃,老阿福就坐一邊看著忍餓,等黑子吃飽走開,它才過去吃些 剩飯。姥姥在另個盤子裏單給它放些吃的,阿福剛吃兩口,見黑子來搶,就立刻走開了不吃 了。姥姥說,這叫“七年男女不同席”。

那個夏天,在知了的咶噪聲中,我和兩隻貓常常繞著姥姥,聽她講狗是忠臣,貓是奸臣的故 事,末了,姥姥總是用手捋著老阿福的毛說,“咱老阿福可不是奸臣,老阿福仁義著呐。”那 貓就笑模乎地眼開眼閉。我和小黑子一起發瘋,滿屋子亂竄時,福貓就坐在高台上矜持地眯 著眼睛,一臉的不屑。

道貌岸然的老阿福也有出洋相的時候。看見院子裏有麻雀,就忘了窗子上有玻璃,“嘣”的一 聲撞上去,掉在地上摔得七葷八素。也沒個記性,一會兒就忘了,照原樣再來一回。有時我 見它老僧入定般地發呆,就悄悄繞到它身後,突然用力跺腳大叫一聲,嚇得它拔地而起,跳 一尺多高。

入冬後,我開始接二連三地生病,後來又合並心肌炎,整個冬天都在病床上翻騰。小黑子一 天到晚不著家,老阿福卻一反常態地和我親近了起來。我們一起玩捉老鼠,我的手在被子下 麵裝老鼠,它就煞有介事地連撲帶抓。要不就把個乒乓球追得滿屋亂跑,無處藏身。或者我 用麵小鏡子,在牆上映出個光點,上下晃動,引它捕捉,有一回它居然來了個漂亮的空翻, 惹的我大樂。

玩累了,我們就臥一堆睡上一覺。老阿福在我邊上輕輕地打著酣,眼睛卻半睜著,慈祥無比。 不知為什麽,它總看我那幾根黃毛不順眼,老想用它梳理皮毛的辦法幫我梳理。結果可想而 知,我的頭發常常纏在它的舌頭上,弄得我倆都很痛苦。媽媽隻好用條絲巾把我頭發包起來, 老阿福則不甘心地在上麵嗅來嗅去。

我病好之後,福貓故態複萌,把我丟在一邊,整天在外遊蕩。這天從外麵回來,神色大變, 跑到屋角嘔吐。我趕緊去叫媽媽來看,媽媽皺著眉說,“這貓怕是吃壞了什麽東西”。接下來 的幾天,老阿福沒精打采,東西越吃越少,到了後來連水也不喝,毛色發黃並開始脫落。我 聽見媽媽和姥姥小聲嘀咕,說老阿福怕是中了毒。我整天搬個小板凳坐在它身邊著急,不時 摸摸它的頭,把些好吃的東西放在它嘴邊。它有時睜開眼睛看看我,但很快又朦朧睡去。我 想起生病時姥姥常給我講故事,就結結巴巴地對貓彈琴:

從前有個窮人,找到一隻金小鳥。金小鳥神通廣大,你向它要什麽,它煽動翅膀,發出耀眼 的光芒,你的願望就會實現。窮人靠了金小鳥娶了國王的女兒。可這國王的女兒不愛窮人, 隻愛財富,偷走了金小鳥。後來窮人在一貓一狗兩個忠實夥伴的幫助下,找回了金小鳥。

我對國王的女兒不感興趣,卻希望有隻金小鳥,好讓它治好老阿福的病。正在胡思亂想,忽然 聽到悉嗦之聲,低頭一看,老阿福居然慢慢地站起來了,它艱難地移動腳步,搖搖晃晃向門口 走去。我跑去告訴姥姥這個喜訊。回到門邊,老阿福背著我們,麵向大門,一動不動地坐在那 裏。姥姥小聲對我說,“興許真的好了,咱讓它出去吧?”我雖然不舍,卻也不願違拗它,就點 頭同意。姥姥開了門,冷風立刻吹了進來,老阿福猶豫了一下,然後慢慢走出大門,頭也不回 地消失在夜色裏。。。

老阿福再也沒有回來。

過了一個星期,天轉暖,媽媽和姥姥收拾牆角的竹竿木條,準備給瓜菜搭架子,我跟在一邊瞎 忙活。突然媽媽一聲驚叫,我奔過去一看,木頭空隙中有個白花花、毛茸茸的東西。是老阿福! 我伸手去拉它,剛碰到它的身體就立刻縮了回來,它已經又冷又硬了。

媽媽幫我找來隻木匣子,墊了些舊棉花,在葡萄架下挖了個坑,我們把老阿福葬在了那裏。

許多年過去了,我心裏一直記著老阿福。它雖然是隻貓,卻又是個伴兒,陪我度過了那些寂寞 和病痛的日子。世上萬物相聚,無非是一個“緣”字,誰知道呢?天荒地老,鬥轉星移,幾百年 過後,沒準它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在燈下聚精會神地看書,而那隻倚在他腳邊,蘸著口水洗臉
小貓,不是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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