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萍回家了。回家看兒子去。這是海萍每年心情最愉悅的時候。臨行前的幾晚,海萍跟打足了氣的皮球一樣,頂著一天上班的疲勞依舊亢奮地逛各個小店鋪,把吃的、玩的、穿的、用的,一樣一樣肩挑手拎地往小屋搬。
“我要看兒子了!嘻嘻!”海萍手捧小衣服,無限喜悅,語調都輕快一些。在國慶長假前的一個半月裏每天念叨數次。然後臨睡前會在已經洗過水的新衣服上親一下說:“寶寶晚安!媽媽來啦!”
蘇淳看著很心疼。但今年的國慶,蘇淳不能回去看兒子,因為他還有另一頭的負擔——他自己的父母。
海萍回家的那天晚上,蘇淳送她到火車站。海萍沒買到坐票,就站著回,一路12個小時。不過沒關係,哪怕人家鞋子踩到海萍頭上,哪怕海萍的腳腫得跟豬蹄膀一樣,她都渾然不覺得苦或累,回光返照般一想到兒子就精神煥發。海萍已經很有經驗了,臨行的那一天水米不進,以免給自己找麻煩,在火車上上廁所。東西帶那麽多,人又那麽雜,小心寶貝給摸去。那哪是什麽雜貨啊,那是母親積攢了半年的思念。
海萍風塵仆仆地趕回母親家,一進門就嚷嚷著兒子的名。放下大包小袋,卻隻見自己的媽在廚房擇菜,沒有兒子的蹤影。
海萍邊脫襪子邊嘴裏嘶嘶作聲:“襪子都快嵌進肉了。你瞧我腿都發亮了!腫成這樣!你別忙吃的了,我都餓過勁兒了。兒子呢?你曉得我回來看他的,就呆這麽幾天,少看一分鍾都對不起我票錢。你也不留他在家等我。”
“你不看看都幾點了你才來!準點到該早上7點,這都11點多了!遲那麽長時間,他那猴屁股能坐住?一早就嚷嚷著要出去,姥爺都抱出去接你幾回了,沒接著。這會兒在超市門口呢!肯定在坐那個小電驢。一次塞一塊錢,你爸的工資都叫那電驢給騙走了。”
海萍聽到這,尋了雙門口的大拖鞋就奔出去,後頭媽跟著喊都沒攔住:“你急什麽!午飯的點兒不就回來了!你先休息會兒啊!”
海萍見到兒子的時候,兒子果然如姥姥所言,正騎那小驢子上不肯下來呢!屁股扭成麻花,嘴裏還唱:“唐僧騎馬咚個咚!姥爺,嗯!嗯!”手指著已經停了的驢子示意姥爺還往裏塞錢。“不騎了,咱不騎了,該飯飯了。家去,媽媽來了!”歡歡根本不理那茬兒。
“歡歡!”海萍的臉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將倆胳膊伸展到最遙遠的地方,蹲下來衝兒子歡呼。
兒子回頭望一眼,遲疑了一下,沒動。
姥爺一把揪住他往下拽,口裏嚷嚷:“快看!誰來了!叫媽媽叫媽媽!”兒子怯生生抱住姥爺的腿躲在後麵偷看。
海萍順地蹲著小溜幾步,將兒子抱在懷裏,舉起來,使勁地親啊親,把小臉蛋都快親破了。歡歡狼狽不堪,甚不情願,左躲右閃。“叫媽媽,叫媽媽!”海萍和父親一起努力。歡歡極不情願地喊了聲:“媽媽!”
海萍已經很滿足了。這次比上次進步。上次固執喊“阿姨”。這次喊的是媽媽。兩個人好不容易混到熟稔,就是海萍離別時分。
海萍的意識裏,寶寶總停留在三個月走的時候的傻傻樣。每當看到兒子竟然會指著書認真挑選要讀的篇章,或者單腳平衡站立的時候都驚詫不已。她根本沒意識到,孩子已經長大了。
某天,歡歡幹壞事,而且是故意的,被海萍抓到。歡歡掏海萍的包,居然從裏麵搜出好幾個一塊,他把一塊的硬幣挑出來,笨手笨腳地塞進自己的口袋。海萍捏他衣服的時候發現的。“你哪來的錢?”歡歡指指海萍的包。“你要錢幹嗎?”歡歡又指指外麵說:“唐僧騎馬咚個咚。”海萍其實想笑的,這麽小的孩子,都知道花錢了。但考慮到事情的嚴重性,憋住沒笑。姥姥聞訊也趕來:“哎呀!這還了得!從小偷針,長大偷金啊!這個要打,不打不記事兒!”姥姥順手把掛門後的教鞭就摘下來了。
海萍一把攔住母親:“咱不體罰孩子。你那一套都是老方法了。”姥姥趕緊申辯:“我什麽時候打過?我那不嚇唬他嗎!”
海萍說:“嚇唬也不行,有暴力威嚇在裏麵。咱們要換種方法。歡歡,偷拿別人的錢,私自翻別人的包是不對的。這樣的孩子媽媽不喜歡,小朋友們也不喜歡。你自己說,該怎麽辦?”
歡歡自己就開始搖胖手了:“不打!不打!”
海萍:“媽媽不打。但媽媽要處罰歡歡。你說,怎麽處罰歡歡呢?”
歡歡歪頭想了想,回答說:“媽媽抱抱吧!”
姥姥大笑,姥爺也笑了:“哎喲!這個小滑頭!”
海萍愣住了。呆住了。怔住了。
心如刀絞。
大家都在笑,連歡歡也在笑,周圍的笑聲卻離她如此之遠,她在笑聲中旋轉。
兩歲半的歡歡,雖然話還說不利索,但意思已經完全明白了。
海萍要處罰他,他選擇抱抱。
孩子已經懂事了。他知道誰是他的親人,他隻跟那些與他日夜在一起生活的人交流情感。而媽媽,什麽是媽媽?媽媽就是電話那頭的“喂”,媽媽就是每年來兩個星期的女人,媽媽就是一個象征,一個符號。
“我為什麽要一個孩子?我要他,難道就為了有一天,他想起我的時候,甚至想不起來模樣嗎?難道就為了有一天給他一套房子嗎?難道就為了別離嗎?”
海萍在一片笑聲中驀地決定:“回去就買房子!馬上買!我要和我的兒子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