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理想放出更加燦爛的光芒 ——評《公開的情書》
(2008-02-07 18: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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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理想放出更加燦爛的光芒
——評《公開的情書》
作者:阮銘
《公開的情書》是一部思想上和藝術上有獨創性的作品。它寫於一九七二年三
月,在“四人幫”橫行的那個乾坤顛倒的年代,已經以手稿和打印稿在一部分青年
中流傳。今年在《十月》雜誌發表後,青年讀者的反映絕大部分是積極的,認為作
品鼓舞了他們“前進的勇氣”,“象一道理想的閃電撥亮了心靈中將要熄滅的火焰”。
但也有人認為,作品是寫“三角戀愛”的,“文藝刊物根本不該發表什麽情書”!
我以為,作者寫出一部同時引起強烈支持和強烈反對的作品,比寫出一部毫無反響
的作品要好得多,說明他的確抓住了某一部分激動人心的社會生活的本質。所以,
我首先要向《公開的情書》的年輕作者們致以衷心的祝賀!
一代青年的真實典型
這部作品所以能夠引起青年讀者的熱烈反應,因為它是真實的,真實地反映了
當代中國青年麵對的社會現實,塑造了一代青年的真實典型,而真實是文藝的生命。
魯迅說得好:“隻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
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
《公開的情書》向我們發出的,是真的聲音。這是在林彪、“四人幫”橫行的
黑暗年代,一群沒有被“浩劫”壓倒的青年的靈魂的呼聲。作者采用的藝術體裁是
新穎的。四個主人公(真真、老久、老嘎、老邪門)半年間(一九七○年二月至八
月)的四十三封書信,不僅形象地描畫出文化大革命風暴中一代青年怎樣走上了不
同的生活道路;而且滿懷激情地抒寫了他們對於理想、愛情、事業和祖國命運的勇
敢探索。作者的著重點顯然是後者,因而沒有去追求故事的情節,而把心力灌注在
表現主人公們奔騰澎湃的思想感情。而書信的體裁,正好給奔放的思想感情提供了
相適應的藝術形式,呈現出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
現在有些人一提起文化大革命中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就搖頭,甚至稱之為“失
去的一代”。這是一種形而上學觀點。在長達十年的“風暴”和“浩劫”中,無論
青年、中年、老年,都在尖銳複雜的鬥爭中經受了鍛煉和考驗,有的墮落,有的前
進;有的害人,有的被害;有的沉睡,有的驚醒;有的頹廢,有的奮起,並不能一
概而論。 《公開的情書》 塑造了兩類青年的典型。一類是童汝和石田,在林彪、
“四人幫”掀起的黑浪中隨波逐流,是失去了靈魂的騙子和市儈。一類是真真、老
久、老嘎、老邪門,可以說是驚濤駭浪中湧現的“思考的一代”。作者著重揭示了
這一類青年在探索前進中豐富的、複雜的、痛苦的內心世界,這是十分可貴的嚐試。
今天二、三十歲的一代青年的精神麵貌和思想能力如何,對於未來中國的命運無疑
具有重大的影響。社會主義文藝的重要功能,就是塑造激動人心的藝術形象,促進
舊事物的滅亡和新事物的生長,擔高一代新人的精神境界和思想水平。《公平的情
書》的作者們顯然是朝著這個方向努力的。我們在肯定這部作品的正確方向的同時,
也要指出它的不成熟不完善之處,這是為了同作者和讀者們共同研討,使作品的優
點和積極作用得到更集中的發揮,使缺點和消極作用得到克服。
現在我們從作品中的人物談起。
女主人公真真,是作者塑造得最成功的藝術典型。正象真真這個名字所顯示的,
她有一顆真誠的、勇敢地追求真理的心。即使在黑暗得令人窒息的重壓之下,她的
身上還是引人注目地放出古典的革命傳統和浪漫的未來理想相輝映的燦爛光芒。她
是年輕主人公中最純潔、最真誠、最善良的一個,象水晶一樣透明,在自己內心最
痛苦最憤怒的時刻,也不忘記向周圍人們伸出善意的手。她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最
後的戰爭年代裏誕生的革命後代,吮吸革命的乳汁長大,血液裏滲透了父輩們的革
命信仰。她的生活有過一個美麗的開端。正當少年時代培養起來的對科學的熱愛,
為建設強大社會主義祖國獻身的理想將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學習變為現實的時候,道
路中斷了。文化大革命的巨浪,把她從高幹家庭和名牌大學衝到社會底層。父親被
監禁,姨父成了“反動權威”,自己成了“黑幫子女”和“精神貴族的臭小姐”,
由於反抗受到鎮壓,又被打成“二月逆流”伸向群眾組織的“黑手”。她在被批鬥
中不肯屈服,逃出專案組的監視,奔向祖國大江南北的壯麗山河,以真誠和善良的
心獲得了新的朋友,同時也遇到了以虛偽報答真誠。以自私報答善良的騙子和市儈。
真真的思想性格是矛盾的。有堅強果敢的一麵,象阿壩高原冰天雪地裏她看到
的那朵小黃花一樣,“生長在風雪呼嘯的高山之巔,是這樣堅強、勇敢、美麗,充
滿蔑視冷酷環境的豪情”,這種豪情使她在橫暴恣肆的淫成逼迫下不屈服;使她在
蔑視知識的愚昧環境裏不沉淪;俺她在淚花迷離的痛苦中還能看到“理想世界的閃
光”,心中燃燒著“對祖國、對人民、對生活、對大自然的最純美、最強烈、最深
沉的感情”。同時她也有軟弱消極的一麵,當遭到騙子、惡棍、市儈一次又一次的
精神摧殘以後,她暫時失去了前進的目標,“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腳下是肮髒的尼
濘”。她感到迷惘,渴望改變,但不知道怎樣行動。
這樣的矛盾性格,在男主人公老久身上同樣存在,卻沒有表現得象在真真身上
那麽鮮明。作者似乎有意把老久塑造成覺醒的知識分子的代表,一個強者的典型,
讓他比真真高出一頭,成為真真的引路者。然而作者在這一點上是不成功的。老久
的藝術形象顯得不象真真那樣豐滿,精神境界也不及真真。據老嘎向真真介紹,老
久是一個珍惜時間,拚命讀書,醉心科學,忘我工作,決不迎合時髦浪潮,有堅強
內心世界的思考者。但從老久自己的大量書信中,我們的印象卻是矛盾的。他的確
有強烈的信念、堅韌的毅力和昂揚的氣概,無論學習、工作、遊泳,都勇往直前,
不避艱險,“有逼人的進攻的鋒芒”,這是老久的強者的一麵。同時他的言行給人
以不舒服的狂傲的感覺。他議論很多,有一些精辟、大膽的見解,但有些失於空泛,
感情誇張而不深沉。真真具有的那種從革命父輩身上獲得的獻身精神,正是老久所
缺乏的。他對家庭、對同誌、對愛人、對群眾,都缺乏無私的熱忱,有太多的戒備,
給人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看來他對這一點沒有自覺(也許連作
者也沒有完全意識到)。他虛無主義地對待一切古典的傳統的東西,並且勸老嘎在
藝術上不要受真真的影響,因為她“太古典了!”我們對古典要一分為二,有封建
的、官僚的、洋奴的、買辦的古典,這是應當唾棄的,應當鏟除的;有科學的、進
步的、民主主義的、社會主義的古典,這是應當繼承的,應當發揚的。老久沒有分
清這一點,他的世界觀太狹窄了。老久的經曆在那個年代要算是順利的,稱心的分
配、良好的導師和學習條件,使真真讀他的信時心中浮現出一個躊躇滿誌的“現實
的寵兒”的形象。但這還不過是表麵現象。老久本質的弱點,是漂亮話下麵那顆狹
窄的小市民的心。他誌大而量小,口口聲聲痛斥庸人,自己身上卻拖著一條庸人的
辮子。老久最愛的是他自己,最不能忘懷的是“一個社會下層的小人物所受到的恥
辱和蔑視”!他渴望出人頭地,當然不是象童汝那樣憑政治投機,而是憑個人的刻
苦奮鬥。誰哪怕無意識地有一點擋了他的路,即使是自己的親人,他也要刻骨銘心
地記住。隻因為家裏和鄰居合用一個電表,母親勸他把四十瓦的燈換成二十五瓦,
他就“象野獸似地發作”,大罵母親“庸俗”!甚至一開始同真真戀愛,就抱著患
得患失的虛榮心:“我要小心,不要輸,敗在一個女孩子手裏太不象話了,要把主
動權奪過來。”“這是一個人的性格和思想對另一個人的征服”!這多麽缺乏現代
青年對待親人應有的平等觀念和自我犧牲精神。這裏難道不是流露出老久的靈魂裏
正包藏著他所抨擊的小市民的庸俗麽?
老邪門是作品中思考的一代的精神領袖,他的氣質同老久相近,是老久的事業
和愛情的指導者。他也有堅定的信念的頑強的性格,似乎比老久更能冷靜地思考問
題,同時身上也存在老久一樣的庸人氣息。他一麵宣稱要“衝破宗教教義、偏見和
各種傳統觀念”,一麵又用救世主的口吻說教。他自以為在宣布一種新的科學思想,
卻不小心地說出了早已過時的陳腐觀念。他的某些思想說教帶的上世紀資產階級思
想家的色彩, 輕視群眾, 輕視婦女。甚至他認為最理想的真真,在他和老久這些
“光明的給予者”麵前都是低能的。尼采自詡太陽,給予人們光和熱。老邪門也說
真真“將從我們的思想能給她多少光明來判斷我們的工作價值” , 並且指示老久
“和她見麵的主要目的,是對她的內心世界來一番徹底的改造!”他心中沒有群眾,
隻有庸眾,自稱“屬於我自己的隻有高傲的思想。我冷淡地應付一切,我唯一的願
望是人們少來打攪我。”
老嘎的形象塑造得親切感人。這個真誠、熱情、深沉的青年藝術家,氣質上同
真真接近,並且無私地愛著真真。由於父親在美國開飯館,他備受歧視,他的熱愛
祖國、獻身人民事業的感情遭到踐踏,心情抑鬱地走著一條崎嶇的路。正象真真描
繪的那樣,縱然兩旁是冷漠嚴峻的懸崖,地上鋪滿刀尖般的怪石,他總是背起畫夾
頑強地前進著。“路是多麽長、多麽長,多麽難,多麽難嗬!”然而他的耳邊回響
著朋友的聲音:“無論如何不能中斷前進。中斷或停頓就意味著消沉,而消沉就是
靈魂的死亡。”於是他更加勇敢地前進了,重新開始心兒的歌唱……
小說就是在老嘎的前進的歌聲中結束的。
我們應當感謝年輕的作者們在“四人幫”橫行的黑暗年代裏創作出這樣一部格
調高昂的作品。不管作者塑造的這幾個正麵主人公的典型還有那麽些嚴重的思想缺
陷和性格缺陷,他們都還不失為思考的一代的真實典型。因為這些缺陷本身也是真
實的,是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和環境的產物。作品的不足之處,首先是作者對於正
麵主人公的缺陷並沒有清醒地察覺到,特別是對於老久和老邪門這兩個主人公的某
些庸人氣質和狂誕言論,似乎采取了肯定和讚賞的態度,在他們頭上不適當地繞上
了拉斐爾式的靈光圈。
第二點不足之處,是作者未能塑造出思考的一代中更高的典型。真真曾經引用
赫爾岑的一段話,把老久比做“從頭到腳用純鋼鑄成的英雄”,“自覺地赴湯蹈火,
力求喚醒年輕一代走向新的生活,力求洗淨在劊子手和奴才中間生長起來的子弟身
上的汙垢。”真真(也可能包括作者)對老久的這種過高評價顯然是不符合實際的。
從整個作品來看,無論真真和老嘎,或者老久和老邪門,都不是思考的一代中最完
美的典型。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致命弱點,就是心離人民太遠。在第一封信(老嘎致
老久)的末尾,有這麽一段話:
“在這籠子似的、靜靜的山穀裏,棲息著十多隻異鄉的鳥:有北農大的、清華
的、南開的、武大的、川大的……他們生長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卻又生活在刀耕
火種的桃花源裏,這是怎樣一種‘再教育’啊。”
這段話很值得深思。為什麽要自比異鄉的鳥,而不是水中的魚呢?當然,林彪、
“四人幫”摧殘教育和科學,把大學畢業生驅趕到山穀裏去,讓學物理的去賣醬油,
讓學數學力學的到火葬場去抬死人,荒廢所學的專業,這是極端反動的措施。然而
人民群眾終究是曆史的創造者。知識分子在要成為民族的精華,就必須同人民群眾
在一起進行創造性的勞動和思考。為什麽“鄉村小鎮中學的教書匠,在學生眼中,
在整個社會眼中,是可有可無的可憐蟲”呢?即使一部分群眾暫時有這種愚昧觀點,
難道不可以改變麽?為什麽不可以運用自己的知識,去做做啟蒙工作呢?在這部作
品中,我們看不到青年主人公們同人民群眾的思想和感情交流,包括生活在“真正
的底層”的真真,也從來沒有談起過她同人民的心靈的接觸。這不能不是一個重大
的缺點。
為什麽作者沒有能夠創造出更高的同人民心連心的知識青年典型?難道在當時
的現實生活中沒有這樣的典型麽?難道在那個年代不允許青年同人民群眾接近麽?
並不見得。事實上,在林彪、“四人幫”橫行的最黑暗的年代裏,許多覺醒的男女
青年,通過上山下鄉,同中國國土上最廣大的農民群眾勞動和生活在一起,懂得了
中國的國情的人民的心,他們不但從書本中,而且從人民的實踐中吸取思想養料,
思考祖國和人民的命運,更加認清了林彪,“四人幫”的倒行逆施,邁開堅定的步
伐走上討伐“四人幫”的戰場。這樣的人,才是“從頭到腳用純鋼鑄成的英雄”。
我不是說作者一定要寫討伐“四人幫” 的英雄, 而是說作者塑造老久那樣自詡要
“改造社會”的英雄形象時,無論如何不應該把他高高地懸掛在遠離人民的九天之
上,而應當把他放在人民之中進行活動和戰鬥。這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們沒有讓自己
的心靈同底層人民的脈博跳動在一起,無論如何是不可取的。隻要是人民居住的地
方, 不管是七十年代的農村, 還是刀耕火種的桃花源,都不應當是新中國青年的
“異鄉”。離開了人民群眾這個推動曆史前進的最根本的動力去思考祖國的命運,
這樣的思考隻能產生不結果的花朵。
對理想和愛情的探索
大家知道,通過作品主人公們的愛情矛盾或公開發表“情書”來反映社會生活
的重大主題,在文學史上是常見的。列寧讚賞的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麽辦》,寫
了羅普霍夫和吉爾沙諾夫對蔽拉的愛情。 大家也知道, 魯迅發表了他同許廣平的
“情書”,名曰《兩地書》。一部文學作品的價值,在於正確反映社會現實的深刻
思想內容和豐富多采的藝術形式的統一。也就是恩格斯說的巨大的思想深度、意識
到的曆史內容同情節的生動性和豐富性的完美融合。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麽辦》,
塑造了肩負俄國革命未來使命的新人典型。因此博得列寧的稱讚。魯迅和許廣平的
《兩地書》,解剖了籠罩中國幾千年的黑暗勢力,探討了向舊社會作戰的戰略,他
們都透過愛情揭示社會關係的本質,因為愛情本身就是一種社會關係。
《公開的情書》也是這樣,它沒有低級趣味,四十三封書信的基本內容,是男
女主人公們對於青年普遍關心的理想、愛情、科學、藝術和祖國未來命運的探討。
作者正是透過這種思想探討,揭示出這一代青年豐富的內心世界。至於這些探討本
身,有正確的部分,也有不成熟、甚至謬誤的部分,這是我們要加以分析的。
有人認為文化大革命的大動亂毀滅了整整一代青年的理想,這種看法不符合曆
史事實。我以為男主人公老久說得對:“動亂的年代提供了比穩定時期更多的機會,
使一批有能力和才智的人迅速成熟了,開始從個人生活小圈子中擺脫出來,清醒地
認識到自己對祖國義不容辭的責任。還有一些人,迅速墮落下去,把整個民族甚至
整個人類的利益當做自己生長的養料,取消了一切道德約束,貪婪地攫取地位和私
利。”就是說,大動亂沒有也不可能毀滅一代青年的理想,隻能促使青年隊伍分化,
使一部分人墮落,使另一部分人更堅強。《公開的情書》的思想意義,正是反映了
在那個動亂年代裏,這兩部分青年對待理想、愛情和祖國命運的截然不同的態度,
把希望寄托於在艱難的道路上探索前進的新的一代。在藝術形象的塑造上,作者並
沒有簡單化地去追求他們的外部表現,而是著重揭示他們內在的兩種對立的精神境
界,顯示出作品的思想深度。
老久、老邪門、老嘎、真真和她的老朋友們,是大動亂中始終保持理想光芒的
那部分青年的代表。對於他們,“有理想和為實現理想而奮鬥正是人的本性,人的
天職。”即使在最沉悶、最艱難的歲月裏,他們也“從未放鬆過工作和學習,從未
忘記貧窮、落後的祖國到底需要幹什麽?”他們的理想遭到過踐踏,象真真,“從
小就接受的信仰,在別人高舉的皮鞭中被抽得粉碎”了,但這是理想的受難,不是
理想的滅亡。在林彪、“四人幫”的鐵蹄下,他們不屈服,不沉淪,把被踩熄的理
想火把重新點燃,勇敢地探索繼續前進的道路。
然而,“通往未來的路在什麽地方呢?”對於這個重大問題,真真和她那些生
活在底層的老朋友們持比較鄭重的態度,沒有輕易得出確定的結論。還有老嘎,雖
然意識到必須行動,必須前進,不能停頓,不能消沉,“向前走啊,向前走就有路!”
但也並沒有看清目標。自以為看清了目標,自以為手中掌握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
真理,自以為找到了通向祖國富強的道路的,是老久和老邪門,他們有堅定的信念
和為理想而奮鬥的旺盛精力,這是值得欽佩的,這部作品所以能夠激勵青年讀者前
進的力量就在這裏。然而他們得出的許多格言式的結論,卻未必是準確的。
在林彪、“四人幫”踐踏科學文化的年代,老久和老邪門堅信科學的力量,高
度評價“二十世紀科學技術革命的偉大意義”,認識到我們的祖國必須跟上時代和
科學發展的腳步,並且自覺地肩負起掌握和應用世界上最新的科學思想和科學成就
的曆史使命。這樣的理想和行動是很可貴的。但是真理哪怕在同一方向越過一步,
就可能產生謬誤。正是二十世紀初量子力學的新發現,導致俄國一部分布爾什維克
去相信尋神論和造神論。我們從老久和老邪門的某些言論中,也看得出某種“信仰
危機”的反映。
他們宣稱要走一條和許多年輕人不同的“在理論上進行探索的道路”。他們把
自己的“理論”思考成果比做“紮在海底岩石之中的柱石,不管風暴多麽猛,浪濤
多麽大,那些被巨風吹散的船隻能靠到這裏拴住他們的纜繩。”這就是說,他們要
通過自己的探索創造新的理論“柱石”,去吸引那些在大動亂中失去信仰的人們。
青年人應不應當有這樣的勇氣呢?我想是應當的。因為這個大變動中的世界,使整
個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理論,當然包括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處於大發展的前夜。這
個發展理論的偉大曆史使命理應由新的一代來承擔,這是毫無疑義的。問題是理論
探索需要的不光是勇氣,更重要的是嚴格的實事求是精神。
據老久說,他們的理論探索道路,是“從立誌學科學,到文化革命中思考現實,
又由現實思考到理論、探索到哲學,最後又回到科學。”而這個循環,是在學生宿
舍裏沉溺於書本和抽象討論中進行的。結果是“思想上一個接著一個的突破”,他
們把理論的“突破”看得太輕易了,似乎既不需要完整地、準確地掌握以往理論的
曆史發展,又不需要廣泛地、深入地考察當代人民群眾的社會實踐,就可以憑“靈
感”和“激情”宣布“這個時代已經把曆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思想家拋到後麵了。”
“真正的科學思想”在他們自己手中!
老久他們的理論探索的結論是:“隻有掌握和應用世界上最新的科學思想和科
學成就,用它們來考察以往和目前的一切事變,才能得出正確的答案”。在他們看
來:以往的哲學和社會科學都過時了!不能解釋以往和目前的一切事變了!這裏用
得著二十世紀現代科學偉大先驅愛因斯坦的話:“從我自己痛苦的探索中,我了解
前麵有許多死胡同,要朝著理解真正有重大意義的事物邁出有把握的一步,即使是
很小的一步,也是很艱巨的。”中國的年輕一代要攀登理論高峰,應當既勇猛,又
虛心,要敢於冷對那毫無道理的誹謗攻擊,又善於向先驅者學習,象魯迅提醒的那
樣:“不要隻用力於抹煞別個,使他和自己一樣的空無,而必須跨過那站著的前人,
比前人更加高大。”
老久說:“走向虛無主義是當代青年的思想潛流。”在對待馬克思主義理論的
問題上,老久們自己也或多或少受到這種潛流的影響。產生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虛
無主義,不能完全責怪青年,這裏存在曆史的原因。除了林彪、“四人幫”高舉的
皮鞭以外,象真真的哥哥那樣的僵化思想,也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一種反動,說
什麽“《馬克思傳》,其他偉大人物的傳記,還有魯迅的雜文,已經淨化了人的靈
魂”,還不是把馬克思和魯迅變成“牧師”,把他們的著作當成符咒和經文了麽?
真真這樣的青年就是由於高舉的皮鞭和僵屍的說教對過去的信仰產生了動搖。要克
服這種“危機”,隻有通過創造性的深刻研究,用新的見解,新的知識,新的事實
來豐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理論, 解答現代實際生活中不斷湧現的新問題。 應當被
“拋在後麵”的,不是馬克思和魯迅,不是生氣勃勃地同新時期的偉大實踐一道前
進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而是真真的哥哥這類荒唐的“傳教士”!對於“曆史上最偉
大的科學家、思想家”的觀點是可以探討的,但是,為了嚴肅地進行這種探討,還
必須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分析能力。而為了提高思想分析能力,除了學習現代科學
以外,還必須學習前人的理論和科學成就,學習人民群眾的偉大實踐,隻有這樣,
思想理論的探討才能夠結出豐碩之果。
在年輕人的精神生活中,理想和愛情常常聯係在一起。有多麽崇高的理想,就
有多麽純真的愛情。《公開的情書》正是透過對於理想和愛情的不同的追求方式,
分出了兩類人。真真、老久、老邪門,老嘎是一類,童汝、石田是又一類。作品通
過真真同童汝、石田的感情決裂,反映了兩類青年世界觀的根本衝突。
童汝是在文化大革命動蕩中趁勢飄浮上來的渣滓濁沫,一個把理想、事業掛在
口頭,不擇手段地追逐名譽地位的“精神流氓”,他可以為了不斷地滿足私欲出賣
一切。參加搞整人的專案使他獲得地位,偽裝同情又使他騙得被害者真真的感情,
最後無恥地要求真真去同她根本不愛的石田結婚,然後和他保持一種誰也不知道的
情人關係。這樣一個虛偽、肮髒的靈魂一旦暴露,當然要遭到心靈純潔、真摯的真
真的切齒痛恨:“恨不得我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一支利箭刺向這個惡棍,一切便宜都
要讓他占有:他要占有一個穩定的社會地位和家庭,同時又要秘密地占有我的感情,
並讓我把自己出賣給我不愛的人——為了他更徹底、更穩妥地占有我。實在可惡!”
石田和童汝不同。他沒有童汝那樣的政治野心和欺騙手段,而是一個自私庸俗
的市儈。他“愛”真真,卻不愛她的理想,不願犧牲一點自己的利益來分擔真真的
苦難。他不願意同真真一起去底層生活,選擇了參軍的道路,為的是“軍人政治地
位高,隻有穿上軍裝的大學生,才是最吃得開的,再也沒有人敢罵我臭老九了!”
他要真真靠攏姨夫,為的是獲得那筆補發的工資。他工作順利,但是隨波逐流,沒
有對革命事業和祖國命運的責任感。正象真真說的:“他的生活理想完全可以在一
個安分守己的姑娘和一條筆直的褲縫上得到滿足”。
真真同童汝的決裂是簡單的,因為這個惡棍太下流!太無恥!至於石田,雖然
真真早就認識到,同這個“俊美的外貌掩蓋著一顆多麽空虛、多麽醜惡的靈魂”的
市儈“苟且湊合”,是“生活的鐐銬”和“感情的酷刑”,但是長久不能跨出決裂
的一步,因為他比那些惡棍們有較多的“人性”,總能用“悔過”的淚水來打動她
善良的心。隻有當真正的愛情在心中覺醒的時候,她才再也不能原諒自己的“苟且
湊合”,認識到同這樣的人在一起“就象一隻生不著火的爐子,隻會冒煙,汙染空
氣”。她終於向石田發出決裂的最後通牒,宣告“即使我已經和你結過婚了,我也
要和你離婚!”
這種沒有共同理想的“愛情”的決裂,顯然是合乎道德的,而“苟且湊合”是
不道德的。真真的哥哥指責真真,“背信棄義”“朝三暮四”,是毫無道理的。按
照真真哥哥的邏輯, 石田這樣“一個大學生, 在部隊受到領導的好評和重視”,
“說明他有前途”,把他“甩掉”,就是“不道德”。這個庸人根本不幢得真真需
要的,不是一個人的“出身、經曆、相貌”,而是基於共同理想、共同生活目的、
相互吸引的真摯感情。她需要一個真正打動她的心的人愛她,也需要把自己的有無
私地獻給他。當這樣的人出現的時候,她作出了勇敢的抉擇,在市儈和戰士中間選
擇了戰士。這樣對待愛情的態度是嚴肅的、負責的,完全無可非議。
作者還借了真真的老朋友的信,指出了“今天的詩人、文學家如果隻會描寫那
些鴛鴦蝴蝶式、卿卿我我式、齊眉舉案式、一見鍾情式的愛情,那不管寫得怎樣出
色,他們都將愧對十八世紀寫出了《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除了迎合市儈、庸夫
俗子的口味外,這樣的作品在今天是不會感動人的,是沒有生命力的。”而新時代
的愛情是為了新思想、新道德的誕生。“這個愛情法則要求雙方思想的基本一致。
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誌向、共同的鬥爭才能使共同的生活充滿樂趣,才能使人生和
愛情的意義得到體現。建立在這樣基礎上的愛情才是崇高的、純潔的、動人的。”
我們應當在青年中提倡這種崇高的、純潔的、動人的愛情,使他們脫離某些淺
薄的愛情作品的庸俗口味的影響。
《公開的情書》中關於愛情問題的探索,並不是沒有缺點的。比如老久,雖然
自稱“考察、研究了生活中大量存在的愛情問題和婚姻問題上的不正常現象”,並
且宣稱“今天為了愛,我們必須去鬥爭,必須同偏見和社會習俗鬥爭”。可是恰恰
在老久自己和他的朋友老邪門身上,並沒有擺脫小私有者的“偏見”,女性應當處
於男性從屬地位的思想烙印,還深深地刻在老久和老邪門的靈魂裏。他們主張不需
要在思想上和他們“匹敵”的愛人,隻需要愛人的“激情”來刺激他們的科學思維!
在老久對待真真的態度中,確實存在某些家長和救世主的氣味。真真曾經一度察覺
到這一點,發出過反抗的呼聲:“我既不需要救世主,也不需要恩賜!不要,不要,
半點也不要。”“我拋掉了一副枷鎖,不願再戴上另一副了。”然而後來真真還是
被“強大”的老久所吸引,沒有選擇平等地無私地愛著她的老嘎。真真和老久見麵
以後,她得到的將是精神的解放還是精神的枷鎖,取決於兩個人愛情生活的未來發
展:或者老久將不斷地成熟起來,提高自己的精神境界,拋棄對女姓的不平等觀念,
同真真一道獲得精神的解放;或者真真將不得不再一次掙脫奴隸的枷鎖。
在愛情生活中完全擺脫家長製和私有觀念的影響,需要經曆許多世代的漫長鬥
爭,需要整個社會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極大提高,但這不等於說,我們的年青一
代就得屈服於舊的傳統觀念的枷鎖,無權去追求理想的、平等的,無私的愛情。恰
恰相反,青年既然是創造未來社會的新的一代,就應當去創造最大限度地擺脫了私
有製精神枷鎖的、合乎未來社會新的道德標準的新的愛情觀念。
向更高的精神境界攀登
恩格斯在評論哈克納斯的《城市姑娘》時,一方麵充分肯定成績,指出這部作
品除了“現實主義的真實性” 以外, 還表現了“真正的藝術家的勇敢”,對那些
“自滿的庸俗人物的觀念”提出了尖銳指責;另一方麵也分析了缺點,指出作品中
的工人階級形象顯得消極。他滿懷期望激勵作者,“也許您有充分理由先描寫一次
工人階級生活的消極方麵,而把積極方麵留給另一部作品”。這樣的文藝批評是多
麽令人信服!隻有采取這樣既嚴格、又熱情的負責態度的文藝批評,才能夠有益於
作者和讀者,才能夠推動文學藝術的前進。
近幾年青年作者反映社會現實的作品,有一些接觸到比較尖銳的社會問題和思
想問題,寫得比較深刻,同時也存在不同程度、不同性質的缺點。這類作品往往在
人民群眾中引起比較強烈的反應,包括讚成和反對。對於當代的這種值得注意的文
藝現象,我們的文藝批評要進行深入的研究分析,作出令人信服的實事求是的科學
評價,這是促進新時期文學藝術繁榮的重要條件。
《公開的情書》反映的七十年代初的社會現實和青年的精神生活,雖然過去了
整整十年,但是主人公們探索的那些問題,仍然激動著今天的青年的心,這就是作
品的現實意義。當代的文藝批評,是不該把這樣的作品放到視野之外的。分析這部
作品的思想和藝術成就,指出它的缺陷,目的是寄熱烈的希望於作者,期待他們繼
續寫出反映新時期青年一代更高精神境界的新作品。我們等待著看到老久、老邪門、
老嘎、真真和她的老朋友們十年來生活和思想的發展,也等待著看到童汝、石田們
的生活和思想的變動。我們相信最近十年祖國大地上經曆過的偉大事變,肯定會震
動每一個思考者的心靈,在他們中間出現比七十年代初的真真和老久們更高的新典
型。他們應當是理論上更正確、實踐上更切實、同人民群眾共呼吸、同祖國現代化
建設共命運的新人。新時期文藝的重要使命,就是催促新人的誕生,努力使現實生
活中的新人取得藝術上的主角位置,激勵新的一代在理想光芒的照耀下,向更高的
精神境界攀登。
(原載北京出版社《公開的情書》單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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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思考,在萬馬齊喑的年代寫出這樣一本書,真不容易。你是哪年看的這書?我是
1981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