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北大血滴

(2023-02-09 19:52:41) 下一個

遙憶北京大學

心腦充滿血淚。。。

 

雖比科學院強

全都是重災區。。。

 

 

三人行——為了遺忘的記憶

樂黛雲

  50年已經過去,57年來到人間的我的兒子已經整整50歲。他有異常坎坷的童年,剛剛滿月,我就被作為“右派”,每天接受“群眾”批鬥。由於策劃未出版的青年學術同人刊物《當代英雄》,我被毫無疑義地劃定為“極右派”,立即下鄉,和地、富、反、壞一起接受“監督勞動”。孩子的祖父,當時北大的副校長湯用彤老先生終於做了他平生最不願作的“求人”之事,向另一位副校長江隆基開口,要求給我8個月的哺乳期,孩子無罪,況且,畢竟是他的嫡長孫呀!如今,孩子的祖父已長眠地下,孩子卻等到了好時光,托改革開放之福,他受到很好的教育,現在是一家著名公司得力的技術骨幹;而我的國家也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地等到了比過去有所改善的境遇,特別是我們的下一代有了更好的未來。

  深知這一切來之不易,是多少人殫思竭慮,無私奉獻心智和精力,乃至生命的結果。我不願再用過去的苦痛來增添今日的負累,寧願讓我們肩起苦痛的閘門,將人們引向更寬容、更解放、更快樂的精神世界。然而,人生在世,總有一些人物、一些場景,湧動於情,銘刻於心,值此半世紀已然逝去之際,我願將三位密友不幸的故事寫在這裏,不是為了銘記,而是為了遺忘,但又不是消失,而是隱沒於曆史的煙塵,期待被未來的曆史家在更宏大的視野中重新鉤沉。

新時期知識界的北京勞動模範裴家麟

  1978年,我和家麟終於又見麵了。1958年一別,經過十年監督勞動,十年文化大革命,我們之間已是整整二十年不通音問!一首兒時的歌曾經這樣唱:“別離時,我們都還青春年少,再見時,又將是何等模樣?”我不知他對我這二十年變化出來的“模樣”有何感觸;然而歲月和災難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卻使我深深地震駭!古銅色的臉,繃緊著高聳的顴骨,兩眼深陷,灼然有光,額頭更顯凸出,我甚至怯於直視他那逼人的眼神。我想魯迅筆下那個逼問著“從來如此……便對麽”的狂人—定就有這樣的眼神!真的,二十年前那個風流倜儻,才華橫溢,充滿活力,不免狂傲的共青團中文係教師支部書記裴家麟已是絕無蹤影!我不免想起阿Q臨刑前所唱的那一句“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二十年已經過去,在我麵前的,果真是另一條好漢麽?

  記得我們初相識,他才二十一歲,剛畢業就以優異成績留北大中文係任教,我和家麟都師從王瑤先生,都喜歡浪漫主義,都欣賞李白的狂氣,都覺得我們真的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於是,在“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鼓舞下,我們策劃了一個中級學術刊物(策劃而已,並未成形),意在促年輕一代更快登上文學研究的舞台。好幾位青年教師都“團結在我們周圍”,包括當時的研究生黨支部書記,和進修教師黨支部書記也都加入了我們的行列。我們終於被“一網打盡”,成為北京大學中文係“最惡毒”的“反革命集團”,家麟被作為集團的“頭目”被定為“極右派”,發配下鄉,監督勞動,開除公職,開除黨、團籍,每月生活費人民幣十六元。那時,家麟的妻子正在生育第二個孩子,家裏還有老母幼妹,妻子又僅僅是一個小小資料員,靠著這一點點生活費,我真不知道他的日子怎麽能過得下去!然而,這日子畢竟過下去了,過下去的結果就是今天站在我麵前的,黧黑、消瘦、麵目全非的新的家麟!

  家麟這二十年的遭遇我不想再說,也不忍再說。隻說一點,其餘皆可想見。他告訴我他被關在監管“勞動教養”分子的茶澱農場,在那裏度過了大部分時光。在那“大躍進”、大饑饉的年代,他曾在饑餓難熬之時,生吃過幾隻癩蛤蟆和青蛙;他又告訴我,他的同屋,一個少年犯,養了一隻蟋蟀,這是和少年一起抗拒孤獨的惟一夥伴,是他的最心愛之物。然而,有一天,這隻蟋蟀竟然被同屋的另一個犯人活活嚼食了!少年哭著直往牆上撞頭,邊撞頭,邊喃喃:“活著還有什麽勁,活著還有什麽勁!”吃了蟋蟀的人跪在少年麵前認罪,磕頭如搗蒜。我聽得心裏直發毛,家麟冷冷地說,有什麽辦法?這是饑餓!

  幾經周折,家麟終於在中央民族大學回到了教學崗位。誰能否認家麟這最後十八年生命的煥發和成果的輝煌呢?由於教學和科研的突出成就,許多別人夢寐以求的光榮稱號紛紛落在他的頭上,諸如北京市勞動模範、教書育人先進工作者等等。他的學術著作《李白十論》、《詩緣情辯》、《文學原理》先後獲得各種優秀成果獎;《文學原理》一書還被台灣的出版社重印並推薦為大學教材。他編撰的《李白資料匯編》、《李白選集》,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國語言文學》合起來足有數百萬字。他為本科生、研究生、進修生開設了十餘門課程,聽課學生時常擠滿了能容納二三百人的教室。他在學術界已享有崇高威望,除擔任中央民族大學教授和校學術委員會常委外,還擔任了中國李白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杜甫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副會長等學術兼職。對一個在勞改環境中耗損了二十年,已是年近半百才開始重返學術生活的中年人來說,既無人際關係基礎,又無雄厚的學術底氣,要取得以上如此輝煌的成就,除了以心智、精力乃至生命為代價,再無別的途徑。他晝夜忙於教學和研究,急於補回失去的時間沒有時間去醫院,也不顧時常感到的隱約的病痛,任隨癌細胞在他的肺部和大腦中蔓延。他經常是累了一盅一盅飲烈酒,困了大杯大杯喝濃茶,劣質煙草更是一支接一支灌進肺裏。家麟終於在日以繼夜的勞累中耗盡自己。

  然而,家麟實在去得太早了,他一定是懷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的。記得78年回北京不久,他曾送給我一首詩,題為

詠楓(仄韻)贈友人

凜冽霜天初露魄,紅妝姹紫濃於血。
回目相望空相知,衰朽叢中有絕色。

  這首詩可以有許多不同層次的解讀,它似乎總結了我們的一生,回顧了我們的挫敗,讚美了我們曾經有過的美好理想和滿腔熱血,也歎息了青春年華的虛度和歲月不再;然而最打動我的卻是最後一句:“衰朽叢中有絕色”!它意味著過去的艱難和痛苦並非全無代價,正是這些艱難和痛苦孕育了今天的成熟和無與倫比的生命之美!

  後來,1996年夏,我將去澳大利亞逗留一段時期,行前曾去看他。他剛動過大腦手術,但精神和體力似都還健旺。我們相約等我回來,還要討論一些問題,特別是關於他的《文學原理》,我曾提過一些意見,我們都很希望能進一步深談。我們還計劃一起去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以便可以有較多時間在一起。那時,雖然他的身邊並無親人,他的妻子已然早逝,他的兩個兒子在他手術後不久,也不得不返回他們承擔著工作的異國他鄉,但他並不特別感到孤獨,他的學生和徒弟輪流守候在他身旁。所謂“徒弟”指的是他在茶澱農場當八級瓦工時調教出來的幾個小瓦工,這時他們也都已是中年壯漢了。家麟和他這幾個徒弟的情誼可真是非同一般。記得我們剛從鯉魚洲五七幹校回來時,所住平房十分逼促,朝思暮想,就是在院子裏搭一個小廚房,以免在室內做飯,弄得滿屋子嗆人的油煙。但在那個年月,磚瓦木石,哪裏去找?勞動力也沒有!家麟和我第一次見麵,得知我的苦惱,就說這不成問題!果然那個周末,來了四個彪形大漢,拉來一車建築材料。他們聲稱自己是家麟的徒弟,不到半天。小廚房就蓋好了,他們飯不吃,酒不喝,一哄而散,簡直像是阿拉丁神燈中的魔神,用魔力創造了奇跡!這幾個徒弟每年都要來給師傅拜年,還常來陪師傅喝酒。家麟住院後,他們守候在家麟的病床前,日日夜夜!他的研究生對他之好,就更不用說了。我於是放心地離開,去了澳大利亞。

  1996年冬天回來,正擬稍事休息就去探望家麟,沒想到突然傳來噩耗:1997年1月9日,家麟竟與世長辭!家麟的同班同學石君(他很快即追隨家麟而去,也是癌症。願他的靈魂安息)給我看家麟寫的最後一首詩,題目也是贈友人,這是他最後在病室中寫成的,是他的絕筆。詩是這樣:?

病榻夢牽魂繞因賦詩寄友人

不見驚鴻良可哀,揮兵百萬是庸才。
傷心榻上霜楓落,何處佛光照影來?

  他是多麽不甘心就這樣撒手人寰啊!我總覺得這首詩意蘊很深,一時難以參透!隻有第三句,我想是表白了他深深地遺憾,遺憾那在寒霜凜冽中鑄就,眼下正在蓬勃展開的豔麗紅楓終於過早地、無可挽回地萎落!這蓬勃,這豔麗將永不再來!然而,就在此時此刻,他仍然渴望著新的生機,渴望著那不可知的“佛光”或許能重新照亮他的生命!這“佛光”是不是就是第一句詩中所說的、一直盼望著的“驚鴻”呢?這“驚鴻”始終未能出現,使他深深的痛苦和悲哀。惟有第二句,我怎麽想也想不明白:“揮兵百萬是庸才”,是說我們的國家曾經十分強大,曾經有過極好的機遇,卻因指揮不當而造成了無法彌補的災難?是說中國知識分子本應一展雄才,力挽狂瀾,卻個個庸懦,俯首就戮?啊!家麟,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你究竟想說一點什麽?想總結一點什麽?想留下一點什麽?

  1997年1月9日,聰明睿智、熱情奔放,與人肝膽相照的“川中才子”,“四川好人”裴家麟從此永逝。他未能如我們曾經相約的,高高興興地一起進入21世紀。生活曾為他鋪開千百種可能:他可能成為偉大的詩人,成為劃時代的文學史家,成為新興文學理論的創建者,也可能成為真正不朽的戰士。

  然而,“傷心榻上霜楓落”,家麟從此永逝!

50年代北京大學中文係的第一位研究生朱家玉

  你曾注意到未名湖幽僻的拱橋邊,那幾塊發暗的大青石嗎?那就是我和她經常流連忘返的地方。1952年院係調整,我和她一起大學畢業,一起從沙灘紅樓搬進燕園,她當了解放後中文係第一個研究生,我則因工作需要,選擇了助教的職業。我們的生活又忙碌,又高興,無憂無慮,仿佛前方永遠處處是鮮花、芳草、綠茵。她住在未名湖畔,那間被稱為“體齋”的方形閣樓裏。我一有空,就常去找她,把她從書本裏揪出來,或是坐在那些大青石上聊一會兒,或是沿著未名湖遛一圈。尤其難忘的是我們這兩個南方人偏偏不願放棄在冰上翱翔的樂趣,白天沒空,又怕別人瞧見我們摔跤的窘態,隻好相約晚上十一二點開完會(那時會很多)後,去學滑冰。這塊大青石就是我們一起坐著換冰鞋的地方。我們互相扶持,蹣跚地走在冰上,既無教練、又無人保護,我們常常在朦朧的夜色中摔成一團,但我們哈哈大笑,仿佛青春、活力、無邊無際的快樂從心中滿溢而出,彌漫了整個夜空。

  她是上海資本家的女兒,入黨時很費了一番周折。記得那是1951年春天,我們正在熱火朝天地學習文件,準備開赴土地改革最前線。她的父親卻一連打來了十幾封電報,要她立即回上海,說是已經聯係好,有人帶她和她姐姐一起經香港,去美國念書,美國銀行裏早已存夠了供她們念書的錢。她好多天心神不寧,矛盾重重。我當然極力慫恿她不要去,美國再好,也是別人的家,而這裏的一切都屬於我們自己,祖國的山,祖國的水,我們自幼喜愛的一切,難道這些真的都不值得留戀麽?我們一起讀馬克思的書,討論“剩餘價值”學說,痛恨一切不義的剝削。她終於下定決心,稍嫌誇張地和父親斷絕了一切關係。後來,她的父親由於憤怒和傷心,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在土改中,她表現極好,交了許多農民朋友,老大娘、小媳婦都非常喜歡她。土改結束,她就作為剝削階級子女改造好的典型,被吸收入黨。

  農村真的為她打開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她在土改中收集了很多民歌,一心一意畢生獻身於發掘中國偉大的民間文學寶藏。當時北大中文係沒有指導這方麵研究生的教授,她就拜北京師範大學的鍾敬文教授為師。她學習非常勤奮,僅僅三年時間就做了幾大箱卡片,發表了不少很有創見的論文。直到她逝去多年,年近百歲的鍾敬文教授提起她來,還是十分稱讚,有時,還會為她的不幸遭遇而老淚潸然。

  她的死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謎。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就是在這拱橋頭的大青石邊。那是1957年6月,課程已經結束,我正懷著我的小兒子。她第二天即將出發,渡海去大連,她一向是工會組織的這類旅遊活動的積極參加者。她遞給我一大包洗得幹幹淨淨的舊被裏、舊被單,說是給孩子作尿布用的。她說她大概永遠不會做母親了。我知道她深深愛戀著我們係的黨總支書記,一個愛說愛笑,老遠就會聽到他的笑聲的共產黨員。可惜他早已別有所戀,她隻能把這份深情埋藏在心底並為此獻出一生。這個秘密隻有我一個人知道。當時,我猜她這樣說,大概和往常一樣,意思是除了他,再沒有別人配讓她成為母親罷。我們把未來的孩子的未來的尿布鋪在大青石上,舒舒服服地坐在一起,欣賞著波動的塔影和未名湖上夕陽的餘輝。直到許多許多年以後,我仍不能相信這原來就是她對我、對這片她特別鍾愛的湖水,對周圍這花木雲天的最後的告別式,這是永遠的訣別!

  她一去大連就再也沒有回來!在大連,她給我寫過一封信,告訴我她的遊蹤,還說給我買了幾粒非常美麗的貝質鈕扣,還要帶給我一罐美味的海螺。但是,她再也沒回來!她究竟是怎麽死的,誰也說不清楚。人們說,她登上從大連回天津的海船,全無半點異樣。她和同行的朋友們一起吃晚飯,一起玩橋牌,直到入夜11點,各自安寢。然而,第二天早上同伴們卻再也找不到她,她竟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世,永遠消失,全無蹤影!我在心中假設著各種可能,惟獨不能相信她是投海自盡!她是這樣愛生活,愛海,愛天上的圓月!她一定是獨自去欣賞那深夜靜寂中的絕對之美,於不知不覺中失足落水,走進了那死之絕對!她一定是無意中聽到了什麽秘密,被惡人謀殺以滅口;說不定是什麽突然出現的潛水艇,將她劫持而去;說不定是有什麽星外來客,將她化為一道電波,與宇宙永遠冥合為一!

? 這時,“反右”浪潮已是如火如荼,人們竟給她下了“鐵案如山”的結論:頑固右派,叛變革命,以死對抗,自絕於人民。根據就是在幾次有關民間文學的“鳴放”會上,她提出黨不重視民間文學,以至有些民間藝人流離失所,有些民間作品湮沒失傳;她又提出五四時期北大是研究民間文學的重鎮,北大主辦的《歌謠周刊》成績斐然,如今北大中文係卻不重視這一學科。不久,我也被定名為“極右分子”我的罪狀之一就是給我的這位密友通風報信,向她透露了她無法逃脫的,等待著她的右派命運,以至她“畏罪自殺”,因此我負有“血債”。還有人揭發她在大連時曾給我寫過一封信(就是談到美麗鈕扣和美味海螺的那封),領導“勒令”我立即交出這封信,不幸我卻沒有保留信件的習慣,我越是憂心如焚,這封信就越是找不出來,信越是交不出來,人們就越是懷疑這裏必有見不得人的詭計!盡管時過境遷,轉瞬50年已經過去,然而如今驀然回首,我還能體味到當時那股焦灼和冷氣之徹骨!

  1981年,我在美國哈佛大學進修,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個朋友突然帶來口信,說普林斯頓某公司經理急於見我一麵,第二天就會有車到我住處來接。汽車穿過茂密的林蔭道,駛入一家幽雅的庭院,一位衣著入時的中年女性迎麵走出來,我驚呆了!分明就是我那早在海底長眠的女友!然而不是,這是1951年遵從父命,取道香港,用資本家的錢到美國求學的女友的長姊。她淚流滿麵,不厭其詳地向我詢問有關妹妹生活的每一個細節。我能說什麽呢?承認我勸她妹妹留在祖國勸錯了嗎?訴說生活對這位早夭的年輕共產黨員的不公嗎?我甚至說不清楚她究竟如何死,為什麽而死!我隻能告訴她我的女友如何愛山,愛海,愛海上的明月,愛那首詠歎“滄海月明珠有淚”的美麗的詩!如今,她自己已化為一顆明珠,浮遊於滄海月明之間,和明月滄海同歸於永恒。

農民的寵兒施於力

  人們常說“因禍得福”,真是言之不虛!我來到接受監督勞動指定的地點——崇山峻嶺腳下的東齋堂村。我被安排和四位女下放幹部睡在一個炕上。雖然我被擠到炕席邊上一條窄得不能再窄的凹凸地帶,但仍然使她們感到比以前擁擠;況且深更半夜,我常不得不窺見她們正在做的不願別人得知的事情!例如一個月黑夜,她們背著大背簍進門的聲音驚醒了我。原來她們向村民收購了一批核桃,正倒在地上,用錘子砸出核桃仁,準備春節帶回家。下放幹部向村民買東西是絕對禁止的,雖然我假裝入睡,但她們對我還是深感不便。過了幾天,我就被“勒令”搬到農民家中,進一步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從此開始了一年多和大娘、大爺同住一個炕上的幸福生活。

  這三間向陽的南屋,是從地主家分來的,溫暖而明亮。對麵的北屋卻是又冷又暗,原是存放農具的去處,施於力和其他三個右派學生就住在這裏。施於力以其博學多才、思維敏捷留任中文係助教,為時不過1,2年。他以他的熱忱助人,活潑歡快,很快就被選為工會文體委員,又以他的機智幽默,能言善辯,所到處總是讓人笑聲不斷,而有“活寶”之稱。他的父親是20年代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施於力時常宣揚當時無政府主義的影響大於馬克思主義,而且說,你沒看見嗎?大作家巴金的名字就是無政府主義的祖師爺巴枯寧、克魯泡特金的首尾二字,足見他對無政府主義的崇拜。他太愛開玩笑,太愛出奇製勝,太愛故作驚人之語,反右開始不久,他就被劃為右派,又因“拒不檢討,死不認罪”最終被定為“極右派”。如今,他被當作“敵人”監督勞動,但仍然身強力壯,愛幹活,愛說笑。老鄉們都很喜歡他。哪家有幹不了的活兒都喊他去幹,哪家有好吃的東西也都喊他去吃。尤其是和我同睡一炕、無兒無女的韓大爺和韓大媽更是把我們兩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女。每月,當應交售的雞蛋完成定額之後,大媽總會把我們叫到一塊,用交售剩下的雞蛋讓我們吃上一次八、九個雞蛋的大餐,有時還加上不知哪裏弄來的粗麵粉,給一人做一個大雞蛋餅。

  初春耩地時節,就是施於力和我最快樂的時光。東齋堂地處山溝之中,沒有平坦成片的田野,隻有在大山邊上開墾出來的狹長的小片土地。所謂耩地就是在已經平整好的鬆軟土地上,用一種特殊的“簍犁”剖開土麵,將穀子播種到地裏。這是幾千年前中國就已經使用的農業技藝。韓大爺總喜歡叫著施於力和我去大山裏。幹活兒時,施於力走在最前麵,充當牲口的腳色,拉著犁往前走(這個活兒一般用小毛驢,大牲口會踩壞土地,還轉不過彎,人,當然更靈活);韓大爺走在中間,扶著簍犁,邊走邊搖,將簍裏的穀種均勻地撒播在同時開出的犁溝中;我走在最後麵,用齒耙輕輕蓋上和壓緊犁溝麵上的浮土。我們三人就這樣走過來,走過去,踏著又鬆又軟的泥土,傾聽著山間的鳥鳴,呼吸著鬆樹和剛抽芽的核桃樹散發出來的清香,忘卻了人世間的一切煩惱。韓大爺怕我們累,休息時間總是很長。這時,他坐在樹蔭下抽一袋煙,我躺在地頭小草上,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和大自然的靜謐;施於力則跑來跑去,搜尋著鬆鼠藏在樹洞裏的核桃和遺留在地裏的白薯頭,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偶有所獲,就快樂地呼喚,即使是一個核桃,也是三人分而食之。

  轉瞬到了收獲核桃的季節。核桃是山村的主要出產,上山打核桃更是一年的重要農活。施於力年青,身手矯健,又善於爬樹,自然成了收核桃的主力。這天,是個大晴天,我們生產小隊來到很偏遠的一座山坡,大家都很高興,用長竿晃悠著地上夠不著的核桃,歡聲笑語,一片喧嘩。施於力興高采烈地爬上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核桃樹,用竿子撥弄更高枝葉上的核桃,但樹梢太高了,仍然夠不著。他又登上一根更細更高的樹幹,樹幹直搖晃,仿佛承受不了他的重量。老隊長在樹下疾呼:“下來!快下來!”話聲未落,哢嚓一聲,施於力已從樹梢上摔了下來!可憐的施於力,臉色蒼白,四肢癱軟,人事不知!眾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將他抬出山外,放倒在那間陰冷屋子的炕上。老隊長說要是抬到山外的區衛生院,百餘裏山路太顛簸,恐怕病人受不了,就專門派了一個人去衛生院,想請一個醫生來。等到快半夜,派去的人回來說,衛生院領導一聽是個右派,就說大夫已下班,不能為一個右派去大夫家找人加班,況且東齋堂在山裏,不通車,夜裏無法走,明天再說!第二天等了一天,仍然不見大夫的蹤影!好些老鄉給施於力送來雞蛋、芝麻等食品,但施於力還是不吃不喝,昏睡不醒。一直到傍晚,看來等大夫是沒有希望了!老隊長說最嚴重的是一天一夜不曾小便,再拖下去,隻怕會中毒,太危險!他決定走6、7小時的山路,到更深的深山裏去請一位高人!這是他的一個老朋友,70餘歲了。據說醫術十分高明,有家傳奇技,治愈過無數跌打損傷的病人。夜深了,我一直守候在施於力身邊。他呼吸微弱,肚子從薄薄的衣服中鼓起。我多麽希望他能哪怕是蘇醒一分鍾,喝一口水,有一點小便!我唯恐錯失這樣的機會,一分鍾也不敢閉眼!心裏想著無論如何應該將他送進醫院!

  天剛蒙蒙亮,老隊長從深山裏回來,領著一個白胡子飄逸,鶴發童顏的老者。他們把施於力翻過身來,脫去上衣,在他的脊柱兩旁用很長的針紮了4針,然後用一根短針在他的腰部插進皮膚,斜著往外挑,環腰挑了幾十針,挑出一些灰白色約2、3厘米長,類似短線頭的東西。我看得目瞪口呆!這是什麽?是人的神經嗎?是寄生蟲嗎?是什麽分泌物嗎?不到一小時,這些莫名之物在我拿著的小碗中就裝滿了小半碗。這時,施於力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睜開了眼睛,大量小便濕透了被褥和炕席!我立即用我的被褥替他換上,清洗幹淨,在炕上烘幹。接著,施於力吃了一小碗小米粥,一小碗雞蛋羹。第三天,施於力完全複原,又開始了和過去一樣的生活!對於多年深受科學精神熏陶的我來說,如果不是親眼目睹,我是絕對不會相信施於力被治愈的奇跡!老隊長告訴我,這叫“挑白毛痧”,是民間絕藝,眼下已經沒有幾個人會操作了!

  不管怎樣,施於力總算撿回了一條性命!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1961年末,北大在齋堂公社創建的幹部下放點和“右派”勞動監督站全部撤離。許多“右派”被遣送回原籍或到更邊遠的農場勞動。施於力和我卻幸運地被允許返回北大,恢複公職。據我所知,周圍被“監督勞動”的北大“極右派”,好像隻有他和我得到這樣的“榮寵”。有人說這完全是因為領導征求意見時,貧下中農為我們兩人說盡了好話!回到北大後,我們這樣的人當然不能再直接麵對學生,以免向他們“放毒”,因此被分配到中文係資料室。我的工作是為上課教師的文言教材作詳細注釋;施於力則被分配作一些油印資料等打雜的事。我們毫無怨言,以為可以心安理得地過一段平靜的日子。然而,事與願違,當一切都已安定下來,施於力突然接到一紙調令,說是為了支援邊疆教育事業,他必須立即返回故鄉——雲南,到箇舊第一中學報到。至於我,由於反對“三麵紅旗”,“右派翻天”,又遭遇了新的不幸。

  施於力就這樣走了,沒有留下一個字,一句話。他是一個狂傲之人,不屑於去求人,去“運動關係”,甚至連調動的原因他都沒有去打聽!後來,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再後來,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聽說他這個“極右派”,由於“死不認罪”,被擊斃於紅衛兵的亂棍之下。

  我的三個密友,就這樣以不同的方式各自走完了他們短暫的人生!50年過去了,新時期開始,他們都被證明是中華民族優秀的兒女。

  願他們的靈魂安息!

樂黛雲 於北京大學朗潤園
2007年5月

 

 

北大為湯一介設靈堂接受各界吊唁 夫人徹夜未眠

2014年09月11日07:30    來源:

原標題:北大為湯老設靈堂今起接受各界吊唁

  昨晚,在北京大學人文學苑1號樓內,湯一介先生的靈堂已初步設置完成,靜靜等待各界吊唁。

  前晚8時56分,國學泰鬥、北大哲學係終身教授湯一介先生在京逝世,享年88歲。昨天,北京大學成立治喪委員會,並於今日開始接受社會各界吊唁。湯老遺體告別儀式將於9月15日上午9時在八寶山殯儀館東禮堂舉行。

  □現場

  人文學苑設靈堂今接受吊唁

  在李兆基人文學苑,北大哲學係坐落在傳統韻味濃烈的四合院式的建築中。昨天,北大哲學係的老師們都因湯老的離去而非常忙碌,很多湯老的學生和朋友也從外地趕來幫忙。

  北京大學也已成立湯一介先生治喪辦公室,並發布訃告。訃告稱,湯一介先生於2014年9月9日21時在北京逝世,享年88歲。學校為沉痛悼念湯一介先生,在人文學苑1號樓108室設立靈堂,9月11日—14日接受吊唁,開放時間為每天10時—17時。9月15日9時在八寶山殯儀館東禮堂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湯先生的學生介紹,湯先生的靈堂曾有多個選擇,原來想放在北大的治貝子園,但無奈於地方太小。他們也考慮了北大百年講堂,但因為講堂活動太多,最終作罷。最終,哲學係將先生的靈堂選在了人文學苑1號樓。京華時報記者看到,1號樓在哲學係正對麵,是四合院結構,靈堂的位置清幽安靜。

  據了解,108室原是會議室,昨天下午,該室已經清理完畢,工作人員開始做靈堂設置的準備。工作人員介紹,靈堂可容納70到80人。

  夫人徹夜未眠情緒還算平靜

  從昨天上午開始,親友、弟子紛紛到湯一介家中告別恩師、看望師母樂黛雲女士。探望過的弟子表示,樂先生一整夜都沒有合眼,但情緒還屬平靜。《儒藏》中心副主任楊韶榮介紹,先生去世時,夫人和女兒一直陪在身邊。

  據了解,湯一介先生在去年發現患有肝癌,一直接受治療。今年暑期,先生病情加重,並出現了多次反複。本周一,他從北京大學校醫院轉入北醫三院,主要是心腎綜合征,因為心髒和腎髒負擔大,並逐漸衰竭。雖然平穩度過了一天,但先生最終在9日晚上9點左右離世。

  記者了解到,9日晚7點半左右,北大校長王恩哥趕往醫院探望先生。北大書記朱善璐則在晚上10點左右,在太平間送別了先生。

  □追憶

  剛硬木訥,溫而厲

  湯先生在人文學苑3號樓120室的辦公室還保持原樣。他的學生說,湯先生並不常使用這間辦公室。湯先生的博士生王博告訴記者,他是湯先生2011級的博士生,對於湯先生的離去,他感到非常突然,“直到今年,先生依然招收了博士生。”王博說,湯老師對學生的期望很高,即便年齡大了,也會親自給學生修改論文。他認為如今最大的遺憾是,自己的畢業論文答辯上將沒有導師在場。

  北大哲學係主任王博說,他與湯先生相識是在1985年,湯先生為他上的第一堂課就是講魏晉玄學,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王博用論語的語句形容先生“剛硬木訥,溫而厲”。他說,先生在學術研究上非常嚴厲,但是待人接物卻很溫和,誰有要求都會滿足。

  待人接物愛說“謝謝”

  北大博士、《儒藏》精華編責任編輯、副研究員甘祥滿是湯先生的學生,他說湯先生平時待人接物很客氣。他和太太都為先生工作過,即便為先生做分內事,先生都會誠懇地說謝謝。楊韶榮說,直到去世那天上午,他還一直對護工及所有照顧他的人說謝謝。

  湯先生是甘祥滿讀博士時的導師,甘祥滿說,先生一直在追求真理和學術創新。當時甘祥滿的博士論文是做儒家傳統經典的解釋,他認為可以用西方的詮釋學理論,彼時,湯先生一直呼籲“可不可以重建中國的詮釋學”。他說,湯先生對他用西方的方法和視角來解讀中國傳統經典的做法,持肯定態度,而其他先生會持懷疑態度。

  甘祥滿說,先生故去,雖然《儒藏》精華編的工作已走上正軌,但缺少了湯先生,猶如缺少了一盞明燈、一個舵手。他說,湯先生曾設想在精華編完成後,做一個大全編,“現在精華編未完,他的願望沒有實現。以後誰來領導,我沒什麽信心”。

  高齡仍開4小時會議

  在先生生病前,他的很多時間是在北大東南門外的理科五號樓4層的《儒藏》中心度過的。副研究員沙誌利說,在先生身體好的時候,每周都會到會議室與他們開會,80多歲高齡,一坐就是4個小時。後來身體不好了,才漸漸來得少了。在這裏,幾位編纂人員還共用一個辦公室,進行交流。沙誌利說,先生經常告誡他們“質量是《儒藏》的生命”。他常常以身作則來感化大家,先生常常說的話是“什麽時候中國才能有在世界上站得住的哲學體係啊?”

  □心願

  病重最關心《儒藏》工程

  北大《儒藏》中心副主任楊韶榮在談到先生的心願時表示,湯先生傾力的《儒藏》精華編已順利走上軌道,將會平穩地完成。

  她說,湯先生生前對《儒藏》和儒學院有諸多牽掛,為了讓他安心,北大已經對《儒藏》和儒學院辦公場所的建設有所規劃,將會選址未名湖北區的幾棟樓。

  《儒藏》精華編是由湯一介先生牽頭的教育部重大專項,於2003年立項。

  湯先生為此付出巨大心血,他曾因為幾個錯字追回已付梓的出版物,連夜修改。這部作品的總編纂是湯一介和季羨林,現在兩人均已仙逝。

  楊韶榮告訴京華時報記者,《儒藏》從倡議、落實立項到實施10年來,一直由湯先生主持。她說,當年《儒藏》在爭議中立項,學界在古籍整理上有看法,認為古籍整理做不好就適得其反。10年來,《儒藏》在總結經驗教訓中艱難推進。

  湯先生一直為進度和質量擔憂。目前,《儒藏》100冊的出版已經較為成熟地把工作流程和製度固定下來。《儒藏》下一步將會穩步推進。“他本人在病重期間也非常堅信,《儒藏》會保證質量。先生的離開對《儒藏》精華編沒有太大影響,已經形成了穩定的工作機製、保障。在他生病的1年多,都在加強穩定的機製。”楊韶榮說。

  傾力修建湯用彤紀念館

  湯先生在人生後期一直在編纂父親湯用彤的手稿,湯用彤也是我國的國學大師。湯先生已完成了中文手稿的編纂,並傾力修建湯用彤紀念館。昨天,設在湖北黃梅縣的湯用彤紀念館正式開館,原計劃湯一介先生將攜子女前往,卻終無法實現。

  昨天,京華時報記者聯係了在黃梅縣協助湯用彤紀念館工作的北京大學《儒藏》中心研究員、哲學博士胡仲平。胡仲平說,這是先生最後一個心願,遺憾沒能最終前往。但是紀念館的整個布展工作在前天傍晚6點完成,“先生在世時完成,這也了卻先生最後一個心願”。當晚,他給樂先生發去短信,晚上10時左右,他收到湯先生仙逝的消息。

  胡仲平說,湯先生在世時非常關注湯用彤紀念館的建設,甚至四五次親手繪製了裏麵的布置圖,他也盡量按照先生的想法完成。在昨天的開館儀式上,他正式向大家宣布先生去世的消息,並進行了1分鍾的默哀。

  □遺作

  與妻兒合著散文集將麵市

  記者昨天從出版社方獲悉,湯一介、樂黛雲夫婦與一雙兒女合著的唯一一本散文集《燕南園往事》將於10月上市。書中配以66張珍貴曆史照片,時年87歲高齡的湯一介先生回憶了青年時期隨父親湯用彤讀書、治學,回憶了母親張敬平相夫教子、在戰爭年代守護家庭,回憶了與馮友蘭、季羨林等北大學者相交的事跡。而83歲高齡的樂黛雲先生回憶了公公湯用彤的治學謹嚴、寬容溫厚和“文革”時期的處變不驚,與王瑤、馬寅初、朱家玉、裴家麟等北大師友同窗的交往歲月。湯丹和湯雙也回憶了幼年時期在燕南園的幸福時光和特殊時期所經曆的大起大落。這本書成了湯一介生前的最後一部作品。

 

[ 打印 ]
閱讀 ()評論 (5)
評論
林海平兔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ILoveMaine' 的評論 :

痛心疾首。。。
ILoveMaine 回複 悄悄話 痛心!
林海平兔 回複 悄悄話 舊的不要忘記
新的習近複辟。。。
藍天白雲915LQB 回複 悄悄話 為什麽四九年以後,中國沒有出現學術巨將,都夭折了。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平兔分享。永遠不要忘記。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