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梅
阿梅頂討厭阿芳那副裝腔作勢的樣子.
可班上的男生都說她好看,還用了"賢惠"這個詞,阿梅看不出這個詞好在哪裏。她認為一個女人若被稱為賢惠,便好象憑空給添了二十歲一般,連眼角的皺紋都看得出來了.阿芳眼角有沒有皺紋阿梅也不知道,被粉遮住了;不過阿芳用的粉餅是劣質的,這阿梅卻知道,因為她問過價錢,二十元一盒,也就是說,撲不好,那粉便會撲簌撲簌地從臉上掉下來;阿芳臉上掉下來的粉都可以刷一麵牆了,可男生們還不知所以地說她白。
"男人都不知道女人的底細!"阿梅想,一邊回應了阿芳投過來的笑容.
"沒吃早飯嗎?"阿梅喊.
阿芳搖了搖頭,又低下頭去,兩頰泛起隱隱的紅暈.
"這有什麽可害臊的?"阿梅想,笑著看著阿芳走過去,又拉洋片似的"噌"地把笑容卷上去.阿芳的下巴是有些尖的,是尖酸相,所以她總是低頭;阿梅曾在開玩笑的時候把這個說給室友小B聽,想讓她告訴她的男朋友,再讓她的男朋友告訴......不過事後阿梅又有些後悔,因為小B和自己實際上是貌合神離,這話若是傳到別的女生耳中,保不準她們會怎麽想自己,而且阿芳聽了興許也會生自己的氣.這樣想著,阿梅不由得怪自己鹵莽.不過,最可氣的還是那幫男生,他們不會把這個評價當成什麽,沒準兒他們會"哈哈"大笑一番,那笑是不懷好意的,對阿芳也對自己;如果讓阿勇知道了,也許又得怪自己小心眼兒,讓他在眾人麵前下不來台."他還以為自己總在台上呢!"阿梅想,忍不住一陣生氣,看了看表.
"都過了五分鍾了,還不來!"阿梅恨恨地說,使勁跺了跺腳,那高高的後跟仿佛是踩在了阿勇的腳背上.
早晨的太陽透過布滿灰塵的窗戶照進來,落在阿勇的鼻尖上.阿勇夢見自己躺在草地上看書,後來便睡著了,書被丟在了一邊,被風吹著,"沙沙沙"地響,一隻螞蟻爬上了鼻尖,徘徊著,不知該怎麽下去."千萬別爬進鼻孔裏."阿勇想,這想法被螞蟻的小腳弄得癢癢極了,嘻嘻哈哈地化成一條條金光閃閃的小魚,在眼前遊動著.螞蟻終於發現了黑洞洞的鼻孔,慢慢的爬過去......阿勇“呼"地醒了,使勁撓了撓鼻頭,睡在下鋪的大張天翻地覆地滾動了一下.
"嘿,幾點了?"阿勇迷迷糊糊地問.
"八點三十五了."不知從哪裏傳來的迷迷糊糊的一聲回答.
"八點半多了."阿勇哼哼唧唧地下了床,穿上衣服,扣上扣子;穿褲子的時候,又發現衣服扣子扣錯了,於是解開重扣一遍.大張的口水濡濕了半邊枕巾,阿勇看著惡心,慌忙擠了牙膏,拖著拖鞋,"哧啦哧拉"地跑進水房裏去了.
阿勇在刷牙時,想著也許忘記了什麽事情.牙刷在嘴裏一捅一捅的,後來心也跟撲咚撲咚地跳起來。大張昨晚說定了要早起,去找小B,上了鬧鍾到八點,看來又沒有什麽指望了,免不了又要挨小B一通罵,小B那張嘴可夠厲害的,死人能讓她罵得爬起來跑掉,阿梅說跟她住一屋得處處小心......阿梅?阿梅!阿勇慌忙漱了下口,把牙刷往水池裏一扔,"嗖"地衝了出去.
阿梅的臉已如銅牆鐵壁一般了,碰得阿勇的笑容隱隱生痛.
她伸出胳膊讓阿勇看時間,胳膊上那顆紅紅的胎記似乎狠不得跳出來咬阿勇一口.
"才晚了一刻鍾......"
"才晚了一刻鍾!"
阿梅看見阿勇嘴邊的牙膏殘跡,白得象小B翻的白眼;一撮翹起的頭發在微風裏擺呀擺的,泄露了他毫無誠意的歉意.
"你有沒有時間觀念!你知不知道人家為了等你,餓都快餓死了!"阿梅說到這裏,肚子配合地"咕嚕"了一下.
"有!有!我也是餓醒的."阿勇拍了拍肚子,想讓它也叫一聲,誰知卻放了個屁,挺臭的,卻沒有聲音.
"你有什麽有?哎呀!臭死了!"阿梅掩住了鼻子,也掩住了下半句話.阿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笑容剛探了探頭,便被阿梅怒氣衝衝的目光給瞪了回去,變得縮頭縮腦了."你們屋沒有鬧鍾嗎?你不能讓別人叫你嗎?你不能自己警醒著點兒嗎?"這聲音被掩住了,所以嗚嚕嗚嚕的,不過卻有一種潛在的威力.
"他們也都沒起."阿勇給槍林彈雨逼到了牆角,不得不回了一句,聲音裏隱約含了一點兒瞻前顧後的怒氣.
"他們沒起你不會自己起嗎?我就知道你沒把我說的話當回事兒!你就會這樣!你總是這樣!說什麽你都有理!你哪回能誠誠懇懇地認個錯兒?"
"我沒不認錯啊."那點兒怒氣挺了挺眉毛.
"你認錯了嗎?你哪兒認錯了!你是說了句'對不起'還是說了句'請原諒'?昨天是不是你說要八點半起,吃了早飯去頤和園.你今天起晚了,你反而倒有理了!我在這裏站了足足有半個小時,你來了,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連個'對不起'都不說,你還說你認錯了,你在哪兒認錯兒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現在說行不行?"阿勇煩躁地抹了一下頭,那撮翹起的頭發象戰敗了的旗子,依然不屈地立著.
"你什麽態度啊!我還沒說什麽,你倒先大起聲來了.你是誠心誠意地認錯嗎?我問你,是不是你昨天說要八點半起?當時我還問你早不早,你說不早,對不對?"
"對啊!我這不是起來了嗎?"
"你起來了.你可是起來了!你終於起來了!都晚了半個鍾頭了!"
"十五分鍾!"
"我說半個鍾頭就是半個鍾頭!你到底想不想認錯啊?你到底還認不認錯啊!"阿梅眼中含了淚,使勁瞪著,生怕它們掉下來.阿勇的怒氣象被洪水衝潰了的堤壩,這會兒正忙著搶險.兩個女生走了過來 ,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原先的唧唧喳喳忽然被吞了進去,待走遠了,又重新吐了出來,還夾雜著咕咕的笑聲;阿勇看著她們一個的嘴幾乎咬到了另一個的耳朵上,那樣子給正在潰決的堤壩及時地堵上了沙包.
"行了!行了!說兩句就算了!你得了理還不饒人了嗎?"阿勇大起聲來,遠處的兩個女生聽見了,回過頭來,投過飽含深意的兩眼.
"我怎麽不饒你了?我哪裏不饒你了!"阿梅的淚水終於支持不住了,撲簌撲簌地落下來.她狠不得那是一塊塊硬硬的磚頭,都砸在眼前這個邋遢的腦袋上.他們好了快兩年了,兩年來,他一天比一天邋遢!阿梅忽然有一種傷透了心的委屈."你不願陪我去就算了!何必這樣冤枉我?我什麽時候又得過理?理都被你占盡了!明明是你錯了,我說你幾句都不行."
阿勇看著那被淚水塗抹過的髒兮兮的臉,忽然覺得失望,那失望與怒氣糅合到一起,也變得髒兮兮的,象大張枕巾上的口水."分手吧!分手吧!分了手看你還會不會這樣!"他這樣想,不過卻說:"得了!得了!算我不對!你趕快回去洗把臉,我們吃了飯去頤和園."
"我才不去呢!我不要每次都求著你似的,你不願去就別去!我不求著你!"阿梅一轉身,"噔噔噔"地跑掉了,她被那一個"算"狠很地傷了一下,什麽叫"算"?他到現在還不肯誠心誠意地認錯!
阿勇呆呆地站在原處,心想著"追還是不追",那"噔噔噔"的聲音象是要爬進鼻孔的螞蟻,他盼著這個夢趕快醒了.
等阿勇回過神來,想應該去追的時候,阿梅已跑沒了蹤影.他看了看石板鋪的地,上麵仿佛還有阿梅腳印在發出"噔噔噔"的聲響.他提了提那已垂頭喪氣的怒火,給自己壯了壯膽,猛地轉過頭去,正看見阿芳那淡淡的身影,她那白皙的幹淨的皮膚,讓他想起阿梅剛才那張淚水縱橫的髒兮兮的臉,同樣是臉......阿勇自己都覺得有些慚愧了.
阿芳走近了,看見阿勇唇邊那白白的牙膏漬,低下頭,抿著嘴一笑,兩頰又泛起了兩朵紅雲.阿勇手忙腳亂地摸了摸衣扣,沒有錯,這才想起來應該打個招呼,手抬了起來,可是阿芳已經走過去了.
阿梅一路跑著,淚水象學校大會上的總結發言,洶湧澎湃卻又是寂寞地流動著;腳下的石板地就是阿勇的臉,是他們的過去,"噔噔噔"地都給他踩碎了!然而又有點可惜......阿勇追過來沒有?她想著,放慢了腳步,卻沒有聽到身後有跑步的聲音,他就這麽不管她了!阿梅恨不得把腳下的地跺出血來,但又心疼自己的鞋,是新買的,今天特意穿給阿勇看的,本指望他能誇一句,誰知他......他從來就不知道體諒人!
出了校門,阿梅反而不知該往哪裏去.上午的太陽軟綿綿的沒了骨頭,公共汽車含了痰咳嗽著,"***路,開往頤和園......"就去頤和園吧!他不陪自己去,自己偏要去!又不是求著他!過會兒他若是回心轉意了,也許會來......呸,自己才不求著他呢!他愛來不來!阿梅上了車,一摸口袋,隻有一張一百的票子,她把它遞給售票員,換回來一個白眼兒.
"沒零錢啊!真是,坐車不帶零錢!"
阿梅把找回來的角兒分兒的厚厚的一大摞塞進口袋裏時,發現了一張紙條,她打開,是阿勇昨天上課時寫給她的:"明天去頤和園好嗎?"她鼻子一酸,又要哭出來,他真沒良心!她把紙條狠狠地攥在掌心,摳著,揉著,象是攥住了他沒良心的證據!
頤和園的人很少,象阿梅的心情一樣空空洞洞的.阿梅在湖邊走,看著水在微風下蕩起一圈圈波紋,阿梅想起了"賢惠"兩個字,又想起了阿芳臉上撲簌撲簌往下掉的粉."賢惠?"阿梅往水裏踢了一塊石頭,"叮咚",又是一圈皺紋,哪裏有什麽好看的!男人就喜歡表麵的東西!頂討厭的是阿勇也說她好看,"長得挺漂亮的!"阿勇說.自己不是不準他誇別的女人,可是他幹嘛要用哪個"挺"字,曲曲彎彎的三聲,象是給誰申冤似的."他和你又有什麽關係,要你來替她抱不平!追她的人可以排到天津,又哪裏輪得上你啦!"阿梅忿忿地想,但又轉念,"不會!阿勇才不會追她.他不是那種人!"但他是那種人呢?阿梅忽然想起他們談阿芳時阿勇總不敢看她,不由恍然大悟地氣憤起來,這氣憤夾了一點兒買了假貨時的窩囊,阿梅鼻子一酸,又要哭出來.總之他就是沒良心!阿梅下意識地攥了攥手,卻沒有摸到紙條,證據丟了......
迎麵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一群小痞子似的男孩走了過來,站住了,望定了阿梅.阿梅感到他們的目光象狗的舌頭,濕乎乎的讓人惡心.
"嘿!小姑娘挺漂亮的!一個人嗎?"又是嘻嘻哈哈的一陣笑,還有人吹了口哨.
阿梅埋著頭走過去,她感到他們中的一個人碰了她一下,那一刻阿梅驚慌失措地把一切後果都想到了,又驚慌失措地好象什麽也沒想起來.她快步走著,滿臉通紅.喊人吧?可哪有人呢?阿勇在就好了.可阿勇呢?一想起阿勇,阿梅又是一陣氣憤,連害怕都忘了.都是他害的!沒有良心!男人都沒有良心!
阿梅身後的虛汗與她的思路一樣迅速地閃現著,她不敢放慢腳步,又不敢走得太快,好不容易那嘻嘻哈哈的聲音漸漸遠了,阿梅知道他們沒有追來,不禁鬆了口氣,但又微微覺得有些失望.漂亮?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形容自己.班上的男生從沒有說過,阿勇也沒有說過,他很少誇自己;她倒是問過阿勇自己是不是好看,在一個晚上,大月亮透過樹枝照進來,但阿勇卻沒正經地把問題給繞開了.她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算不上豐滿,可還勻稱;皮膚有一些黑,不過身上這套淡藍色的裙子把那膚色淡化了,再襯上腳上這雙白色的涼鞋,清淡的著裝,輕得幾乎要飄起來.阿梅很想在水中看一看自己的臉,隻是水渾渾的,映出灰灰的一張臉,"沒有顏色."她想.
她站住了聽一聽,連笑聲也聽不見了.一隻蜜蜂飛過來,圍著她嗅了一圈,又飛走了.她索性在湖邊坐了下來,雖然心裏仍有些忐忑不安."挺漂亮的!"他們也用了"挺"字,隻是這"挺"字輕飄飄的,沒有阿勇那一聲來得深沉宛轉.討厭!他說阿芳漂亮時的語氣是那樣,那樣......"阿芳有什麽好?白一些?白牆一般."她這樣想著,有些得意,有些報複的快樂;阿芳是不會知道的,阿勇也不會......陽光照在臉上,奉承似的溫暖,這溫暖不屬於別人.
阿梅又有些慚愧,不該那樣說阿芳的,公平的說,阿芳是不難看,自己大概也不難看,要不他們不會用那個"挺"字,雖然語氣有那麽一點點不同......"討厭阿勇!他就是這樣沒良心!"隻是這想法仿佛嚼爛了的甘蔗,此時反倒有一些甜甜的滋味了.
大約是中午了吧,阿梅靜靜地坐在綠色的湖水邊,"漂亮......"她想,把一塊小石子丟到湖水中去.
叮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