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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為尋求正義而擠壓出來的複仇
(2008-01-22 06:45:15)
下一個
(
李翊雲 )
為尋求正義而擠壓出來的複仇
——評Yiyun Li(李翊雲)短篇小說“柿子”
短篇小說「柿子」(Persimmons) 的作者李翊雲 (Yiyun
Li)生於北京,畢業於北京大學生物係,於1996年來到愛荷華大學(University
ofIowa),1998年開始用英文寫作,之前她並沒有任何創作背景和經驗,包括中文創作。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李翊雲進了愛荷華大學著名的“作家工作
室”學習寫作,自2002年起便陸續在多家文藝名刊──如社址在紐約的《巴黎評論》、《紐約人》等專業文學雜誌發表短篇小說,並獲得首屆普利姆頓新人獎。
其首部短篇小說集《千年祝福》 (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 獲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
(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和國際作家協會海明威小說處女作獎
Hemingway Foundation/PEN
Award),成為美國文壇上一顆耀眼的新星,她和哈金一樣,是華人學生中成功地轉行成英語職業作家的兩個代表人物之一。李翊雲目前在加州某女子學院任
教。短篇小說“柿子”約兩年前首次發表在專業文學雜誌《巴黎評論》(Paris Review) 秋季卷。
小
說中作者通過一群生活在貧困鄉村的農夫之口講述了一個可怕的、令人肝腸寸斷的悲劇故事。一場罕見的大旱災吞噬了他們的農作物和家禽家畜,這群可伶的農夫在
絕望之中甚至變得麻木了。他們每天都來到那個快要幹涸的水庫旁的大樹下,百無聊賴地邊抽旱煙邊閑聊,將這場大旱災歸結於老天爺對他們的懲罰,而這一切都與
老大
(故事的主人公)息息相關,從而借這群農夫的口講述出了老大為他那被殺害的兒子以及因為計劃生育的高壓下自殺身亡的妻子申冤無望、進而采取過激行動,向十
七個縣政府官員複仇的故事。這個悲劇引導出一個話題,那就是,在尋求正義之時複仇是否可以避免。不可否認的是,複仇行為太血腥、太恐怖了。通常,複仇行為
總是和文化曆史背景和司法執法係統聯係在一起的。在一個俱備良性法製執法係統的理性社會,這樣的複仇基本上可以避免,反之則比較困難,例如在文章中所描述
的那個社會。複仇通常是社會裏那些受到不公正對待的人向不公正的、反常的司法執法係統發出的挑戰。在某種程度上,複仇甚至可以看成促進社會進步、維持社會
正義所不可缺少的一環。
故事發生在一個貧瘠的鄉村。如文所述,故事
的敘述者因為老大的兒子遭到謀殺後有冤無處伸而對老大寄以無限的同情。主人公老大在向縣政府官員尋求公道時,他被當成軟柿子一樣被人捏來捏去,簡直比狗還
不如。如同老大一樣,故事的敘述者,亦即老大在鄉村的夥伴們,實際上也是任憑他人捏來捏去的軟柿子,毫無人性和尊嚴可言。由於故事是用英文寫的,而其背景
卻是中國過去的鄉村,這裏有必要介紹一下文章裏兩個出現頻率較高、且有特定意義的詞語的含義。其一就是主人公的名字“老大”。在漢語裏這並不表示真正的人
名,它實際上是被用得很廣泛的一個綽號,亦即某個組織或者一群人的頭目。故事的敘述者稱呼“老大”為老大實際上就有將他視為頭領、並對他的不平遭遇抱以同
情乃至聲援的意思,盡管他被定罪為謀殺犯並被處死了。另外一個詞語就是“老天爺”,和西方的“上帝”意思相近,但是卻有所區別。對西方人而言,上帝是正義
的積極維護者,但是對這群農夫來說,老天爺不過是正義虛無縹緲的一種象征而已,他的子民們隻能苦苦等待老天爺憑他不定期的仁慈來施舍人間正義。因此農夫們
說老天爺時並非一定象西方人說上帝時那樣帶有虔誠的色彩,實際上往往帶有嘲弄的意思。實際上為什麽農夫們是一群軟柿子多少和老天爺有關,那就是軟柿子們唯
有等待而已,反抗則會遭到老天爺的懲罰,而這正是老大悲劇的根源。
可
能有人會說,複仇太可怕了,而且也是不必要的手段。他們主張,“不法行為者應該得以原諒和寬恕,留給上帝去裁決”
(Schilb1202),或者等價地說,留給老天爺去裁決審判。這樣的主張在一個俱備較完善的法製係統的理性社會可能是行得通的,因為根據社會的理性可
以假設原諒不法行為不會導致另外的不法行為的產生。可是遺憾的是,在畸形的社會裏這是行不通的,比方說,象老大和他的農夫朋友們所在的社會,缺乏基本的人
性成分和健全的法製係統,盡管他們是逆來順受的軟柿子。正如同農夫們所渴望的那樣,“應該有某種人人都得遵守的規則”,“你在做夢吧,說些天方夜譚的東
西”(1222)。實際上,象這些縣政府官員將老大這樣的“下等人”當狗對待的現象很普遍,這並非是個別現象,否則老大和他的農夫夥伴們早就逃離了那片貧
瘠的土地,尋求更好的生活去了,無須象狗一樣夾著尾巴做人。這些軟柿子之所以采取複仇這樣過激的行動完全是因為他們“被擠壓得太厲害”了,否則正因為是軟
柿子,他們是完全可以忍受下去的,因為逆來順受可以保全性命,“總比被人將皮剝去要好”,“總比腦袋被子彈射穿要好”(1218)。事實是老大這幫軟柿子
被擠壓得過重了,象狗一樣被鞭打,而所有這些虐待並無緣由,隻不過縣政府官員們這樣肆意淩辱他們“覺得很有趣”而已。結果是,按照農夫們的理解,他們就是
這樣“擠壓出了一個催命的人”(1222)。通常情況下,老大是一個逆來順受的軟柿子,但是被打壓狠了的話,他就會成為一個勇敢的催命人。在複仇前,老大
想盡了一切辦法,包括和農夫們一起示威抗議,為他死去的兒子和妻子申冤,尋求公正。可惜這沒有任何結果,相反還從縣政府官員那裏受盡了嘲笑和侮辱。是可
忍,孰不可忍,老大選擇了除夕之夜複仇,殺死了十七個他認為罪有應得的官員,然後自首。法官判處他死刑。臨刑前,老大對法官和其他官員這樣說道:“我隻是
先走一步而已。我在陰曹地府等著你們”(1219)。顯然他並不為他的行動後悔,盡管他被判處謀殺罪行。在故事的敘述者農夫看來,這樣的複仇悲劇是不可避
免的。當今年顆粒無收時,這群農夫也決定用他們的“拳頭和斧頭”,去縣政府那裏要求救濟,否則他們的妻兒就會餓死。他們為什麽一反常態不當軟柿子了?因為
“這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孩子”,以及“凡事總得去試一試”(1224)。
“柿
子”一文中有一些很明顯的寫作特征。第一個特征就是使用了倒敘法,故事情節於是得以逐步展開,使得故事更加吸引人,讀者對老大的悲劇寄以更多的同情。第二
個特征就是故事是一群匿名的農夫以第一人稱講述出來。與傳統的描述性寫法相比,這樣寫的好處就是能將許多人的潛意識作為一個整體表達出來。顯然這群農夫到
底叫什麽名字一點也不重要,他們隻需要代言和闡述作者的觀點,亦即縣政府官員和農夫們的矛盾爆發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這樣的複仇是“被擠壓而出的正義”。另
外一個特征就是農夫們之間的對話在邏輯上非常嚴密,正反麵都涉及到了,然而又非常簡潔。通常當某個農夫表達某個觀點時,馬上就有兩個農夫接過話音,其一是
支持,另一則表示反對或者持異議,然後又有更多的農夫來支持或者反對這兩種不同的聲音,直到他們達成某種共識為止。比方說,他們一致認為老大是個被擠壓出
的英雄,他們自己則是一群軟柿子,正義是可望不可及的,等。這些邏輯上完備且嚴密的對話和爭論使得文章的結論非常有說服力。
故
事的背景可以在多年前的中國找到,如同作者後來宣稱的那樣。其實故事的背景還能在世界上許多地方找到,所以這篇文章有較強的現實意義。通常這些地方總會產
生更多得矛盾和悲劇,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不可調和的矛盾導致了難以避免的複仇行為。在某種意義上,複仇甚至還是必要的,是促進社會進步的手段之
一,盡管它本身殘忍、血腥、充滿暴力。這是因為弱勢群體可以通過複仇給強權者施加壓力,逼迫他們能考慮一點弱勢群體的利益,使得社會的正義能在一個能夠忍
耐的範圍內。
文獻:
Agate, Nicky. ǒProfile of Yiyun Li.ō Spring 2004. (02 Oct, 2006) .
Li, Yiyun. "Persimmons." Making Literature Matter: An Anthology for Readers and Writers. 3rd ed. Ed. John Schilb and John Clifford. Boston: Bedford, 2006. 1216-1224.
Schilb, John, and John Clifford. Making Literature Matter: AnAnthology for Readers and Writers.3rd ed. Boston: Bedford, 2006.
——原著: Yiyun Li (李翊雲)
四月來了又走了,還有五月、六月也這樣,來了又走了,沒有帶來一滴雨水。自從春天以來,天空就如同藍色的沙漠。太陽每天早晨升起,隨後就是一輪白色的日暈,變得更大更熾熱。知了蜷在樹林裏,村子外的水庫也快幹了,成了孩子們洗澡遊樂的浴缸,在齊腰深的水中追逐嬉戲。兩個小女孩,約四、五歲光景,站在大路旁舞動著裸露的臂膀,如同絕望的小鳥在窒息的空中哀鳴,“來吧東風兒,來吧西風兒,來吧四麵八方的風兒,來吹涼我的小臂膀。”
現在進入七月份才不過幾天而已。我們現在想的其實並不是雨水,而是希望到收獲季節結束前最好都不要有雨水。象我們這樣的農民,象我們這樣擔憂秋季顆粒無收的農民,這場大旱反而出乎意料地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一種怠倦慵懶的滿足感。每天,從清晨到夜晚,我們就呆坐在那棵老槐樹下拿著煙管叭噠地抽著旱煙,除非樹蔭不在了,烈日刺痛我們的身體,我們才肯挪動一下位置。我們的女人在家裏為了能做頓可口的飯菜而急得隻撓頭。去年殘留的糧食快吃完了,與此同時,我們女人的頭發也會因煩惱而將頭發撓得越發稀薄,甚至會變成禿子。但是這些,如同世界上其他小悲劇一樣,已經不會再使得我們煩擾了。我們每天隻是坐著將煙袋裏的煙絲抽完,然後將草根和半枯的落葉裝入煙袋,當它們也被抽完時,我們就抽塵土和飛沙。
“這場幹旱是老天爺給我們的懲罰。”在抽了很長一陣悶煙後,我們中的一個人終於冒出這樣一句。
“是啊,死了很多人了。”
“在這種情形下,老天爺再也不會高興了。人們總是在死去。”
“我們再也不會有雨水了。”
“我正巴不得呢。我已經很討厭幹農活了。”
“是啊,對極了。老天爺來打你,你就急不可待地脫光褲子翹起屁股說,來吧,老天爺,我這裏癢著呢,來給我撓癢吧。”
“這稱為樂觀主義,總比哭著叫著求饒要好吧?”
“你這個軟柿子!要是我,我就扯掉他的褲子將他踢回老家。”
“哇!我們這裏有個大英雄呢!”
“為什麽不這樣做呢?”
“因為我們生來就是軟柿子。你見到柿子堆裏出過英雄沒有?”
“老大。”
“老大?他們將他的腦袋象切西瓜一樣給切掉了。”
老大是我們中的一員。如果他還在的話,他此刻應該和我們坐在一起,一起抽煙閑扯,間或也插幾句嘴來支持或者反對某些觀點。當夜晚降臨時,他也會象我們一樣回到家裏,哄他的兒子,拿根筷子將幾滴米酒滴到兒子的嘴裏。通常象老大這樣一個知道自己的份量、知道天高地厚的男人是不會誇口成為一個英雄的。但是老大在旱災來臨之前已經被處死了。在除夕之夜,他衝進了十七棟房子裏開槍殺死了十七個縣政府官員,其中十四個男人,三個女人;十六人死於現場,第十七人也隻苟延殘喘到新年,多活了半天。
“如果你生就一個軟柿子,那麽你最好就安心做個軟柿子。”其中一人繼續說道,重複著這句古老而充滿智慧之語。
“柿子並非生來就是軟的。”
“但是它們之所以有價值就在於它們很軟。”
“是在於它們的成熟。”
“如果你變得又熟又軟,那會怎麽樣?”
“老天爺會繼續擠榨我們,直到他厭倦了為止。”
“他甚至會開始喜歡我們,因為我們是他手裏很好的玩物。”
“那時我們就會隻剩下一塊皮。”
“那也比沒有剩下皮好啊。”
“也比子彈穿透你的腦袋強啊。”
“也比沒有兒子傳宗接代好啊。”
沉默了一會兒。我們都慶幸我們都還活著,還有男孩子為我們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去年這個時候,老大的兒子,五歲,也正是這樣一個男孩之一,如同別的小孩子一樣,在大孩子後麵追逐,從地上撿起大孩子們用彈弓射落的知了,在燃點了的火堆裏添加一些枯枝和落葉,燒烤知了,然後等著他應該得到的那一份燒糊了的美味。
“老大的孩子死得太慘了。”
“照你這樣說,他好像可以死得更好一些似的。”
“那十七個人難道死得不更好一些嗎?死得又快又不痛苦。”
“但是在城裏,他們都說這十七個人死得很慘。”
“被無情地謀殺了----報紙上不正是這樣說的嗎?”
“不過那是真的。他們確實是被謀殺的。”
“不錯,但是在城裏,他們卻沒有說這個孩子死得很慘。他們甚至隻字不提這是老大的兒子。”
“他們當然不提。誰願意聽一個謀殺者的孩子的故事?一個死了的孩子,根本不值得提起。”
“即使他們提起孩子,他們又能說什麽呢?”
“他們在他的死亡證明書上是這樣寫的,在一次遊泳事故中溺水而亡。”
“他們說,這樣的事故每天都會發生的。”
“這個男孩的死亡並不值得寫個故事出來。”
不過,在老大接受審判時,那十七個男女怎麽死亡的故事卻當著我們的麵被大聲宣讀著,他們放大的相片就掛在戲院舞台上方。這個戲院被臨時充作了法庭,以便能容納更多的聽眾。我們現在記憶不起他們的名字了,但是其中的幾張臉卻深深地烙印在我們腦海深處,其中包括一個婦女的臉,她的臉譜被化妝成一個我們年輕時肯定著迷的那種很妖豔的女孩的樣子;還有一個左眼下有一顆黑痣的男人,以及另一個雙眉如同毛毛蟲似的男人。如此這樣我們又聽到了一些生平介紹。一個堅持了冬泳二十年、在他成年後從沒有生過一天病的男人。還有一個母親,她有個十幾歲的女兒,可惜那年早些時候她女兒死於白血病。還有一個官員和他的女秘書,雖然我們聽到的謠傳裏說他們有著誹聞,但是在審判老大時宣讀的生平介紹裏他們卻是各自妻子的好丈夫,以及丈夫的好妻子。這樣的生平介紹還有一些,他們還在宣讀,可是不一會兒我們就打瞌睡了。他們將這些故事講給我們聽,到底想幹什麽呢?老大再也沒有辦法逃生了。老大向警察自首了,他也知道他會判處死刑。為什麽要讓他們的親戚在法庭的等待中忍受難堪?除此之外,卻沒有關於老大的生平介紹。有關他的隻有一句,那就是他是個十惡不赦的罪犯。
“這樣想吧,老大是其中唯一一個死得有價值的。”
“是死得值。”
“他給去陰間的路上找了許多同伴。”
“他也給我們帶來了麻煩。”
“這可不是他的過錯。老天爺會找別的理由來擠榨我們的。”
“不錯,老大不過是老天爺懲罰我們的一個借口罷了。”
“可能吧----我在想----可能老天爺並不是對老大發怒,而是為了老大而發怒。”
“怎麽這麽說呢?”
“我從我爺爺那裏聽來一個故事,我爺爺也是從他爺爺那裏聽來的,說是有個女人因為謀殺罪而被斬首了。在女人被斬首後,那個地方三年裏沒有下過一滴雨。”
“我也從我爺爺那裏聽到了這個故事。老天爺在為那個女人複仇。”
“但是她被冤枉了。她根本沒有謀殺她的丈夫。”
“對。”
老大卻沒有被冤枉。如果你殺害了十七個人,你就得抵命。甚至老大在法官宣讀對他的死亡判決時老大也點頭同意。當他被押解下審判台時他向法官鞠了一個躬,然後向那些警察鞠了一個躬。“我先走一步,”他說道,“我在另一邊等著你們。”那些台上、台下的警察、法官和官員們都試著將他們的目光從老大身上移開,但是老大卻還在繼續說他的告別之言。“馬上跟我來吧,別讓我等得太久了,”他說道。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老大有如此的幽默感。我們向他笑了笑,他也向我們笑了笑,但是這隻是眨眼工夫,因為法官向兩個警察招了招手,兩個警察將他推到審判台後麵,免得他向更多的人發出詛咒和死亡邀請。
“老大是個男子漢。”
“打了老天爺一記響亮的耳光。”
“但是現在誰更厲害一些呢?”
“這個對老大不重要了。他已經有了屬於他的那一刻。”
“但是這對我們卻很重要。我們因為那些被誤殺卻罪不致死的人而受到了懲罰。”
“誰呢?”
“那十七個人。”
“我希望不包括那個對自己的丈夫不忠的女人。”
“當然不。她是罪有應得。”
“那個女人比老大妻子的腳趾頭都要渺小。”
“那個女人抵不上老大妻子的一個屁。”
“對極了。”
“老大的妻子確實是個好女人。”
“也值得老大為她而死。”
我們都點頭同意,都在想著老大的妻子,偷偷地拿她和自己的女人比較。老大的妻子在田裏如同一個男人一樣幹活,在家裏言行舉止卻和女人一樣本分。她豐潤而且健康,老大打她時她總是一聲不吭,不論老大打人的理由是好還是不好,甚至根本就沒有緣由。我們自己的妻子卻不是那樣完美。如果她們不很瘦的話,那她們就很胖。如果她們勤快,她們就不會放過我們,在我們的耳邊喋喋不休,數落我們的懶惰。她們在挨打時會尖叫,甚至更加惡劣的是,有時她們會還手。
“那個好女人應該得到好運。”
“她值得得到另外一個兒子。”
“但是她結紮了。”
“如果不是計劃生育辦公室的話,那個可憐的女人應該還活著。”
“他們是一群害蟲,是不是?”
當老大和他的妻子生了第一個孩子時,他們並沒有上報登記,計劃生育辦公室也從此盯上了他們。“一個家庭一個孩子”,他們用在老大的房子上刷上這幾個又大又紅的字。“隻有豬狗一樣的畜生才生一個以上,”他們又寫道。但是老大和他的妻子從不妥協。他們和計劃生育辦公室玩起了捉迷藏的遊戲。當老大的妻子肚子大起來時,他們就東躲西藏地住到親戚家。當生下三個女孩、繳納了一大筆罰款之後,他們終於有了一個男孩。當男孩一百天時,老大為喜宴宰了一頭羊和兩隻喂養但是蝕本的豬。之後,他的妻子被送到衛生室進行了結紮手術。
“如果她不能再為老大生個兒子的話,她活著還會有什麽意義?一個不下蛋的母雞有什麽用呢?”
“是這樣的。”
“但是那個女人,她確實是個人物。”
“難道不是嗎?”
我們懷著敬畏的目光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明白我們的女人絕對不會有勇氣做老大的妻子做過的那些事情。為了能有一個能懷孕的肚子,如果我們沒有別的辦法而不得不提出離婚的話,她們就會尖叫或者苦苦哀求。但是老大的女人可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樣行事。當我們和老大一起跳進水庫看他的寶貝兒子時,她喝下了她能拿到的所有農藥,六瓶,一口氣吞下了。那六瓶農藥能將她毒成碎片,但是她卻沒有哼一聲,隻是咬緊了牙關,靜待死亡。
“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可能上帝為她而發怒了。”
“她可不是被人冤枉而死的。”
“但是她的幽靈卻因此失望了。”
“誰讓她失望了?”
“老大。”
“老大已經給她和他們的兒子複仇了。”
“但是那是她希望的嗎?”
“她希望什麽呢?”
“聽著,她在為老大能娶上個新妻子而讓出位置,好讓老大能有更多的兒子。如果老大那樣失去理智,想出那些愚蠢的計劃去射殺那十七個人,她才不會去毒死自己呢。想想吧,老大什麽事都做錯了。”
“她的死本來可以得到更多的回報的。”
“是的。她這樣死,其實根本不值得。”
“老大也一樣。”
“那十七個人也一樣。”
“還有那三個女孩,什麽也沒得到,毫無理由地就成了孤兒。”
我們搖了搖頭,想著那三個孤苦伶仃的女孩,當縣政府官員扭著她們的雙臂,將她們強行推進吉普車時,她們淒厲的哭叫聲仿佛刺穿了我們的耳膜。這冷血殺手的三個孽種被分別送到了三個不同縣的孤兒院。老大當初應該聽從我們的建議,當她們出生時就應該將她們溺死,以免現在受這樣無邊的苦楚。
“老大其實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他是個魯莽的人。”
如果是我們,應該比老大能做個更加明智的選擇。我們會將死者埋葬,然後繼續生存,娶個新妻子,再生個兒子,為養活妻子和孩子而彎起腰勞作。自然,其中也有清醒時因作為軟柿子而感受到屈辱,但是這種屈辱卻殺不死人。沒有什麽比苟且偷生更加重要的了。死亡渡不去我們的命。
“一個人的失誤能讓整船人都遭殃。”
“任何人的死亡都不應讓一個人喪失理智。”
“但是老大有權為他的兒子尋求公正。”
“公正?我們能有什麽樣的公正?”
“如果一個人殺了人,他必須抵命。老祖宗的規則並沒有哪裏不對。那個殺死老大兒子的人也應該得到懲罰。”
“他得到懲罰了。那晚老大第一個殺死的就是他,是不是?”
“腦袋被射了兩槍,心髒被射了兩槍。”
“而且是當著他的女人的麵射殺的。”
“做得太好了。”
“不能再好了。”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感覺我如同豪飲了一壇高粱酒一樣。”
“比那裏最好的酒都好。”
“看吧,這就是公正。”
“對,一個人是逃不出公正製裁的。”
“你隻需等些時日。”
“老天爺也看到了,是不是?”
“但是,如果他也看到了的話,他為什麽懲罰我們?這是哪門子公平?”
“我已經給你講了,對我們柿子來說,沒有什麽公平可言。”
“如果你殺了一個人,你就是謀殺者;如果你殺了很多,你就是個英雄。”
“老大可殺了十七個。”
“如果你達到了某種理想,你就是個英雄;如果你沒有達到,那你什麽也不是。”
“能有什麽樣的理想呢?”
“應該有一種人人都必須遵守的準則。”
“你就是喜歡白日做夢,去要求一些根本不可能的東西。”
“在那場騷亂中我們也這樣要求過,但是我們什麽也沒有得到。”
“那是因為我們最終放棄了。”
“瞎說。為一個死去的孩子抗爭,又是哪門子理想?”
“對。”
“為了一個不存在的準則,如果我們得拿生命去冒險的話,又是哪門子理想?”
“對。”
我們都點了點頭,急切地要將這些如同蒼蠅一般在腦海裏纏繞著的小困惑給噓走。事實上我們也做了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情----當我們在水裏找到那個小男孩的屍體後,我們抬起小男孩的屍體一起在縣委大院遊行,要求公正和正義。我們拿著鋤頭、鏟子、斧頭,掄起拳頭、扯開嗓子,我們帶了我所能帶的,但是當政府派來一隊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攔著我們的路線時,我們最終還是決定打道回府。我們對老大說,暴力解決不了問題。我們告訴老大,去法庭起訴那個家夥,法律說怎麽辦就怎麽辦。
“也許我們不應該向老大灌輸那些起訴那個家夥的思想。”
“如果我是他,我也會同樣做的。”
“什麽同樣做的?去城裏繞個圈圈,要求為他兒子的死主持公道?他的兒子是在遊泳時溺水而亡的----死亡證書上白紙黑字地寫得清清楚楚。”
“但是那些男孩子們說的卻是另外一個故事。”
“法庭為什麽要聽那些故事?”
我們坐著,抽著旱煙,等待誰能回答這個問題。一群男孩從水庫跑回村子裏,全身濕漉漉地。如果去年也遭旱災的話,老大的兒子就不會淹死。我們今年根本不擔心自己的孩子會淹死,哪怕是最小的不會遊泳的。但是去年就不一樣了。去年水庫的水深得足以淹死老大的兒子。
“你難道不認為那些當官的也犯了一些錯誤?如果他們給老大一些錢讓他閉嘴,會怎麽樣?”
“如果他們將那個家夥送進監獄,哪怕隻關一、兩個月?”
“如果隻是假裝將那家夥投進監獄的話,是不是個好主意呢?”
“對,隻告訴老大那個家夥已經得到懲罰了。”
“至少那些當官的應該對老大要好一些。”
“如果這樣做的話,他們就不會丟命了。”
“但是他們起先怎麽會明白呢?他們認為老大不過是一枚軟柿子罷了。”
“他們擠壓老大,隻是為了取樂。”
“結果擠壓出來一個催命的人。”
“我認為象老大這樣狠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一個人承受了那麽多,可是隨後將一切都打碎了,實在令人驚異。”
“不錯。”
“不過請回到我的觀點,為了一個死去的兒子,為了一個死去的妻子,進而喪失理智,有什麽好處呢?”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難了。”
“對。我們勸說老大不要再找那家夥的麻煩,都勸說好多次了。”
“有時人們死腦筋,隻認死理,這時他們如同一隻獵狗,眼睛裏隻盯著獵物那一樣東西。”
“因為他的愚蠢,如今我們也受到了懲罰。”
我們搖了搖頭,為老大感到難過,更為我們自己感到悲哀。老大應該聽取我們的建議。不過他沒有。他將那些曾經將他當成狗一樣虐待的官員的名字和住址記錄下來,我們不清楚他為此花了多少時間。他有足夠的耐心,為此等候了整整半年,一直等到除夕之夜這個最適於屠殺的時刻,因為這時人們都已回家,準備吃團圓飯。
“至少我們得肯定老大,畢竟他全盤實施了他的計劃。”
“複仇時,老大的腦袋可清醒著。”
“還有那十七個死去的鬼魂。想一想他們在除夕之夜見到老大時是多麽地驚恐。”
“我希望他們為曾經怎麽樣對待老大而感到後悔。”
“我希望他們的家屬也象老大為他兒子曾經苦苦哀求那樣,向老大苦苦哀求。”
“你永遠猜不到一枚軟柿子會蘊含什麽樣的能量。”
“我希望他們給上了一課。”
“他們已經死了。”
“這樣的話,其他人應該得到一個教訓。”
“小聲點!別讓那些縣政府的人聽到。”
“這樣炎熱,他們不會來這裏的。”
“現在水庫裏的水對他們來說,太淺了。”
“這個水庫確實是導致這些不幸事件的根源。想想我們修水庫時付出了多少勞動。”
我們點了點頭,歎了口氣。幾年前,我們將所有的閑遐時間都用在修築水庫上去了,希望從此不再需要看老天爺的臉色下雨與否。這個水庫很快就成了縣城官員們的娛樂場所。他們在夏日的下午開著吉普車而來,在我們的水裏遊泳,然後又釣走我們的魚。那個家夥是個法官----其實我們調查不出他到底是幹什麽的,反正我們將那些在縣法院工作的都叫做法官。那個法官和他的同事一同而來,喝得醉醺醺地,然後下水。老大的兒子說了幾句什麽,可能是一句玩笑話,或者是給那個家夥取了個綽號。那個家夥於是生氣了,他拎起老大的兒子就往水庫水最深的地方扔去。其餘的孩子能記得的就隻是濺起的一朵水花。他們驚恐地哭叫著,向那些法官們苦苦哀求,但是那些法官們都說要給那個小王八蛋一個教訓。男孩們中跑得最快的趕快跑回去報信。那個晚上老大的兒子的屍體被找到了,他的眼皮、嘴唇、手指頭、腳趾頭等當成了魚的美餐,被咬得稀巴爛。
“我記得老大是修水庫時最賣力的幾個之一。”
“他勞動時,背都壓得彎彎的。”
“可憐的人,他甚至不知道他流血流汗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們也不知道。”
“至少這個夏天我們不必流汗了。”
“那當然,你等待死亡時確實無須流汗。”
“死亡?啊不,還沒有那樣糟糕。”
“沒有那樣糟糕?我來告訴你----這個冬季我們拿什麽來養活我們的女人和孩子?”
“秋季留下什麽就吃什麽。”
“那時什麽也不會留下的。”
“那麽,就吃牛和馬。”
“然後呢?”
“然後我就跑到縣政府去討飯。”
“討飯是違法的。”
“我不在乎。”
“如果你要做些違法的事情,為什麽偏偏要去當人人都唾棄的叫花子?要是我的話,我就跑到縣政府,要求他們來養著我。”
“你怎麽做?”
“用我的拳頭和斧頭。”
“別講大話。我們拿著拳頭和斧頭去過一次的。”
“但是那次是為了那個死去的男孩。這次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兒子。”
“你認為這行得通嗎?”
“總得試一試。”
“胡扯。如果行得通的話,上次就應該一樣行得通,老大就不會處死,我們也不會受到懲罰。”
沒有人再說了。太陽緩慢地將自己拉到天空的西南方,知了也停止了鳴叫。我們還未來得及享受這片刻寧靜,知了又唱起老調叫開了。我們中的一些人用那早已熄火的旱煙管或畫或吹一些想象中的煙圈,另外一些人從地上撿起枯枝,在沙塵上描了一些濃濃的烏雲和暴雨,傾盆而下。
(2006 10年草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