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版權全部歸莫男所有
以電子郵件地址 monanbook@gmail.com 作為版權依據
文革中,在縣二中當數學教師的老爸,被下放到大圍山腳下的一個村莊。幾年後他落實政策回城時,我已經十二歲了。那時家裏隻有一間房一張床,我與父母同睡,非睡在他們中間不可。不過早晨醒來時,常常發現自己被換到旁邊,母親變成居中,緊挨著老爸,而且夜裏仿佛感覺哪在搖晃。
這個疑問在我心裏存了很久,老想不透徹,就去問母親。
她顯然一驚,但馬上鎮定下來說:“你夢見坐大火車了。”
柳陽縣境內有一條窄軌,隻通小火車。從小母親就告訴我,小火車走不出柳陽,大火車才能通向很遠很遠的地方。有朝一日坐大火車去見識外麵的世界,成了我兒時最強烈的夢想。
為讓我深信不疑,母親又追了一句: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不是成天念著去省城坐大火車嗎?”
不過用火車搪塞我後,母親並未掉以輕心,夜裏火車的搖動明顯減少。有時十幾天一次,有時則更久了。
老爸也是一副警惕的神色,拿把卷尺四處量來量去,經過半個月的丈量計算,有天他一口幹了一杯糊子酒,興奮地宣告:
“隻要搞點紙板來,隔成兩間房完全沒問題。”
“我們供銷社有的是紙箱子。”母親沒喝酒,卻無緣無故滿臉酡紅。
星期天傍晚,紙箱子牆終於完工落成。
“你做事還蠻麻利,一天就隔出兩間房來。”母親對老爸讚不絕口,“小也(莫男注:小也就是我)的床還沒買,她還得跟我們睡幾天。”
“現在天氣暖和了,睡竹鋪子不冷,上麵墊床棉絮就是。”
“媽媽,快從櫃裏拿棉絮把我。”我圖一個新鮮,很樂意擁有自己的天地,盡管它不是一間正經的房。
卻見母親麵起慍色,質問老爸道:
“你莫是又舍不得花錢買床吧?那竹鋪子長期睡會得病的。”
老爸馬上反駁:“哪個講的不買床了?”
“那你什麽意思?”母親給他一個質問。
我似乎曉得老爸的意思,仔細一想,又不曉得。盡管那夜的火車搖得過分凶猛,我仍然隻當自己做了一個火車夢,不疑當中有什麽蹊蹺。
接下來的日子,火車班次激增,每晚都發車,還不止發一趟。我開始覺得哪不對頭,那早一起床,徑直找母親問究竟:
“你說小火車走不出柳陽,大火車通向四麵八方,可我夢見的大火車老在紙箱子牆附近轉,連我們家裏都走不出去,那是何解?”
問得她臉色乍變,慌慌張張地答非所問:
“那張床,是從舊貨店買來的。”
老爸正就著一桶井水,蹲在牆角洗洗漿漿,他伸出半邊腦袋瞪母親一眼:
“火車就是火車,你做麽子扯起那張床?隻有你多事。”
母親惱羞成怒,奮起反擊:
“你還好意思講我,你買張舊床哄我結婚,你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老爸有一個習慣,每當搖火車的第二天,他準會起一個大早,從院子裏扯來一滿桶井水,滿臉神秘地躲進大櫃背後的牆角。憑直覺我判斷他一定在搗弄某件寶貝,幾次想探寶,卻苦於母親在旁重兵把守,攏不得邊。
趁著他們吵得天下大亂,我飛快溜到櫃背後,一手伸進桶裏抓起那件白色寶貝,卻是一隻空氣球。但再一細看,又覺得不是空氣球,皮太薄,形狀也不對頭。這時,父母的吵架聲嘎然而止,母親猛撲過來,衝我氣急敗壞:
“動不得啦動不得啦!這是你爸爸裝收音機的元件,要是玩破了,那收音機就搞不成器了!”
我隻得乖乖交出收音機元件,盡管不情願,但收音機在我心中畢竟太神聖了。
老爸接過它後,又燒烙鐵又點鬆香,焊焊接接,還真忙乎了一氣,才去上班。當晚他又繼續奮戰,把一隻變壓器焊上又拆,拆掉又焊,反複多次,終於在午夜來臨時,第一次聽見收音機裏冒出幾句人話。一家人幸福得要死,跟吃了肉似的。
“快調花鼓戲出來聽。”母親比誰都迫不及待,又趁勢數落我兩句:“看到沒看到沒,收音機元件隨便動不得。要不然怎麽會有人講話?”
老爸左調右調,莫說花鼓戲,連點聲音都調不出來了。他一氣之下,給了收音機幾巴掌,總算打出一串鳥叫般的電波聲來。老爸馬上信心起來:
“我這還沒完工呢,等把它裝好後,什麽戲都隨你們聽,要花鼓戲有花鼓戲,要京戲有京戲,連北京上海的天氣預報都收得到。”
那將是何等幸福的生活!在嫋嫋升騰的鬆香煙霧中,我們展望未來,心潮特澎湃。
為了讓全家人早點聽上收音機,老爸每天挑燈夜戰,把滿桌子的元件進行不同的組合,企圖組合出花鼓戲或者天氣預報來。我跟在旁邊看熱鬧,卻裏裏外外沒見到那個疑似氣球的元件。經過一番偵察,我終於發現:每次洗漿過後,老爸都將元件晾在櫃子背後一截木茬上,上麵蓋一條羅布手巾作掩護。
一天趁他們不在家,我將元件偷出來給小軍看。到底小軍比我聰明,一眼就瞧出名堂來:
“橡膠做的東西通不得電,這決不是收音機元件。”
“那你看是個什麽稀奇寶貝?”
小軍搖頭:“還真說不準。說它是氣球吧,它又不是氣球。”
他聰明是聰明,不過還沒聰明到能識別這個疑似氣球的玩意兒。
我隻得拿去請教住在梅花街上的姨媽,姨媽倒爽快,當即告知我這元件的來龍去脈:
“當年在武漢上大學時,你媽媽是班上的俄語課代表,深得白俄老師的喜愛。畢業分手時,老師得知你媽媽即將結婚,送給她一個精美的鐵盒子,裏麵裝有蘇聯糖果以及兩隻這東西。你媽媽留一個自用,另一個送給了我。”
“那它做什麽用的?”我問。
然而姨媽拒絕說出它的名稱及用途,她堅持答非所問:
“那蘇聯人做的東西就是經用!可惜我那隻被你姨爹抵了酒債。那可是我們家唯一的進口貨啊!”
這話成了日後我判斷它是一隻蘇製避孕套的重要線索。
文革結束後,國家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我父母雙雙調來省城工作。我當時正在長沙上大學,特地跑回柳陽幫他們搬家,混亂中發現一個紫色筆記本,其內夾有一朵枯萎的梔梔花,泛黃的紙頁上寫滿情詩,首首獻給梔梔花表妹。
這寫詩的人是誰?這梔梔花表妹又是誰?在母親那裏,愛永遠是一個禁忌話題,我知道她不會痛快給我答案,還是跑去請教梅花街上的姨媽。
“梔梔花是你媽媽的小名。”姨媽仍舊爽快。
由此可以想見母親當年的如花似玉。
據姨媽透露,母親與一位遠房表哥青梅竹馬,從小就由雙方家長作主定下了親事。有年暑假,在北京讀大學的表哥回鄉探親,與久違的未婚妻約會,或許心潮太澎湃,他冒失在她大腿上摸了一把。所幸隔一層粗布裙子,否則大腿不堪設想。盡管大腿最終有驚無險,但透過這一摸,母親看穿戀人的道德品質敗壞,毅然與之決裂。那時的母親豆蔻年華,在她家鄉是遠近聞名的美女,笑起來溫柔可人,卻膽識過人。
“那個表哥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出口就是唐詩宋詞。樣事都優秀,就是摸大腿這點不好,說明他人不正經。”姨媽至今仍扼腕歎息。
這位不正經的表哥,如今是京城裏熊貓級的名醫。終日出沒於中南海,時不時以一個專家的嘴臉,坐在堂堂的央視,指手劃腳信口開河。
母親為老爸的沒出息,怨恨了一輩子。麵對惜日戀人的風采,不知她是否悔恨過當年的小題大作?
“那有什麽悔的?總歸人的道德品質重要。她早就把他恨死了。”姨媽說。
我卻對此表示質疑:
“既然那般恨,幹嗎保留他的情詩幾十年?”
“沒有愛,哪來的恨?沒有恨,又哪來的愛?”得意於自己說出一個哲理,姨媽搖頭晃腦找不著北。
一個時代造就一方人。那個時代的女人,隻因摸一把大腿,就毅然與自己心愛的人恩斷義絕;又隻因避孕套結實,竟然洗洗漿漿用它幾十年。
我十分慶幸我生在今天的時代,摸大腿何所懼?充份享受身體的快樂,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最強音!
附注:這是我的長篇小說《恨不相逢未嫁時》的部分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