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西安三十年,終於有機會故地重遊。彈指一揮間,西安的變化可以說翻天覆地。高樓大廈,寬闊的馬路, 遍地古跡,可口的小吃。隻有西安火車站前亂哄哄的人群還是可以看到當年的影子。三十年前什麽樣?讓我來告訴你三十年前的西安是什麽樣子。
我生在北京長在北京,高中時和我的同班同學小雲偷偷的談起了戀愛,我們好了兩年居然沒被發現。臨近畢業,我建議我們到一個北京之外的城市上大學,那樣就可以自由自在的在一起而不會被別人發現。那個時代,高中談戀愛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大學生戀愛也是讓人感覺怪怪的。但是小雲不願意離開北京, 她從小嬌生慣養,對離開家獨立生活充滿了恐懼。而且學習特好,考上北大清華不敢打保票,但是其它大學絕對平趟。我們私下商量了好長時間,總是沒有主意。因為我們都從來沒出過北京,不知北京之外是個什麽樣子。突然有一天我從電視裏看到了一部介紹西安的紀錄片。壯觀的兵馬俑和大雁塔,夕陽下的城樓和城牆,和北京似曾相識。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從金碧輝煌的金花飯店出來登上豪華的日野旅遊車奔赴華山。我被深深的吸引住。又介紹說西安是中國著名的大學城之一,好的大學很多。我們當即決定說服小雲一起殺奔西安開始新的生活。小雲勉強地答應了。為了掩人耳目,我們報考了不同的學校,結果都被錄取了。接到錄取通知書後,我一看我的大學地址位於西安市邊家村,從地圖上看幾所大學都集中在附近。我還跟小雲說,邊家村就是相當於北京的中關村, 是一個高科技集中的地區。我們在北京的金秋懷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乘上去西安的火車。
經過二十的小時的奔波,西安終於到了。迷迷糊糊的下了火車,進入車站低矮的建築,發現地麵是坑坑窪窪的磚頭鋪的,臭烘烘的候車室放著幾排鏽跡斑斑的破長椅。好多人不是坐在上麵而是蹲在椅子上。一抬頭房頂竟是蘆葦杆蓋的。後來西安人告訴我這個西安火車站是1937 年建。我的天啊! 1937年?西安事變37年底才發生的。好歹張學良看的還是新火車站,也比現在強。
在車站廣場坐上學校的接新生大巴車,一路好奇地觀看西安市容。車經過熙熙嚷嚷有幾棟四五層高的樓的東大街,拐入南大街。南大街兩旁基本上都是土坯房, 路邊還都是泥地,小商小販一個挨一個在泥濘的地上鋪上一個個床單,擺些劣質的發卡,針頭線腦賣。一路看過去,就如同電影裏描繪的萬惡的舊社會,這可是西安的市中心啊。穿出市區又開了一段時間,最後聽到一聲喊,“我們的學校邊家村到了”。下車一看,馬路這邊是學校大門,馬路對麵一個村子叫邊家村,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又是一個意外,這兒可不像中關村,這兒真是一個村兒!
報到後進入宿舍樓,班主任熱情地在他的辦公室接待了我。最後告訴我,我的房間是154 室。拖著沉重的行李,我終於找到154室。一推門,看到鐵絲上掛著剛洗過的一紅一藍兩個背心。兩個人光著膀子穿著解放鞋在桌子旁蹲著吃飯,他們背後床上都放著大紅花大綠葉麵子黑色裏子的被子。我關上門又去了班主任辦公室,對班主任說,“怎麽回事?這都要開學了,怎麽還有民工住在我們宿舍裏?” 我們班主任立刻拉下臉說:“為民同學,你這是甚麽態度?他們是你的同學劉栓柱和張來喜。”班主任當年就像他們一樣從農村考到這兒來的。我為了這次壞的開端在四年內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隨後的兩天又來了兩位扛著紅麵兒黑裏兒被子的同學搬入154宿舍。
開學第一天,我們班男生被通知到女生樓門口集合,等女生下樓後一起排隊到大教室開介紹會。在門口靜靜地等待期間,懷有一種忐忑期待的心情。幻想著未來四年在教室一起學習的,周麽一起跳舞一起郊遊的大學同班女同學會是什麽樣子。會不會像我在高中畢業前參觀北大時,校園裏接待我們的那幾個北大女生那樣身材傲人,聲音甜美?不一會兒,從樓裏出來二十來個女生,大多數穿著天藍色的褲子,北京叫保姆藍,據說特耐髒。衣服皺皺巴巴。很多人頭發一看就好幾天沒洗過,打著綹兒。我試著和一位站在我邊上的女同學交談幾句,但是非常困難。她的普通話非常難懂,我說的話她也聽著困難,嫌我說得太快。唉,又是一個沒想到。這是我的大學同班女同學?這分明是北京三八女子服務社來的保姆嘛。
當然我得說我這種想法是錯誤的。但是當時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學生感性多於理性。我隻是描述我當時的真實的感受。這些同學能上這麽好的大學,不是相當聰明,就是相當能吃苦。四年之後,女同學很多都變得嫵媚動人了。男同學中有好幾位後來都所謂的事業有成,有的甚至做到的省級幹部。但是也有兩位高官折進去了。據說他們寫的交待材料第一句話都是“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我想這確實與他們的惡劣的成長環境有關。就是窮怕了。在大學四年期間,很多同學就是靠著學校發的每月20塊助學金,吃飯買書買衣服牙膏肥皂全包括在內。過著饑一頓飽幾頓的生活。
第一個周末我和小雲終於在西安又見麵了。一問她的情況,好像也不是太滿意。
既然來了,日子也得過下去。和同學漸漸也熟了。有一次在宿舍裏晚上熄燈夜聊。說起高考分數,有人擠兌我說我的分數在他們那兒上不了好的大學。我當即說別看我在北京就考這點兒分兒,你們省裏的大學我隨便挑那個都能上。我來這兒破地兒有我自己的原因,也許是個錯誤的選擇。有人當即大歎人生太不公平,轉而大罵我們的黨和咱們的人民政府。跟我也結了一個小梁子。
以後好幾個周末我都和小雲在一起逛西安。當時的西安城是以鍾樓為中心,分東西南北四條大街。熱鬧的地方就是東大街,所謂熱鬧就是一個四五層樓高的百貨大樓,一個郵電大樓,一個銀行大樓,一個食品商店,理發館,幾個飯館。還有一些城市必備的設施集中在這條街上。其它的大街實在想不起來還有什麽了。在東大街周末溜達幾乎所有的同學都能碰上,因為號稱西北第一大城市就這一條像樣的街。其它街邊不是破爛的磚地,就是裸露的土地還滿地垃圾。馬路邊樹叢總是被一層厚厚的塵土覆蓋。西安市政府經常發起美化城市的運動。每次都是把周圍的牆用白漆刷一遍,把土地掃一回再潑上水。然後市領導視察一遍。
八十年代的北京已經初具現代化氣息,穿衣打扮早已拋棄的軍褲,片兒鞋,軍挎的土氣。尤其經過嚴打後,街上的地痞流氓已經很少見了。西安街上還到處是這些”寒人“,標準的打扮是紅襯衣外穿一件雞心領羊毛衫,綠軍褲, 白塑料底布鞋,北京叫片兒鞋,。理著寸頭。馬路邊一蹲,板著個臉,覺得自己特酷。公共汽車上小偷猖狂到公然拉開女人的包,半偷半搶。東大街後來改成步行街,在接口立了一個不顯眼的牌子,寫明機動車和非機動車禁止通行。有幾個人躲在附近。有幾個人騎自行車反複進出做誘餌,很多人一看有人騎車進去沒事兒,也跟著騎車進去,就立刻被躲在附近的人扣住罰款。如果你問為什麽前麵的人可以進去,回答是:“人家有特別通行證.” 可見當時西安從政府到民間都是一副土匪作風。
我的小雲漸漸失去了活潑的笑容,愁眉苦臉的時候愈來愈多。我開學以來,生活開始枯燥,學校夥食也是難以忍受的粗糙。情緒非常低落。有一天學校給每個人發了一碗黑的中藥湯說是預防血液病。被告知西北地區每到秋季黑線鼠橫行,會傳播血液病。學校特別強調,看到後背有一條黑線的老鼠一定要特別注意。去年學校就有個學生死了, 後來在他的褥子底下發現了一個死的黑線鼠。這次使我徹底失望了,我為我的錯誤選擇而後悔,也為我把小雲帶到這個鬼地方而深深的自責。雙方都沒有好心情,最後爭吵終於爆發。她埋怨我不該把她騙到這兒來,錯過了在北京本應該擁有的四年大學美好的經曆。我說你當時為什麽不花功夫為我們找一個好的地方。後來她毅然決定我們先少聯係,各自適應一下,等心情好了再說。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我和小雲也好久沒聯係了。我卻一直惦記著她,就怕她找個新男朋友。更糟糕的是入冬了,學校沒暖氣,因為西安屬於黃河以南地區,國家規定不能安暖氣。在宿舍和教室待著都凍得夠嗆,沒處躲沒處藏的。漸漸的手腳都起了凍瘡。偏偏我們宿舍的人大多數都是南方來的,非常適應這種沒暖氣的條件,晚上睡覺還覺得悶,非要開窗透氣。為這事險些打起來。每當早上在冰冷的環境中醒來,就非常擔心小雲能否熬過來。
從大學三年級開始,放假回京時,中學同學談的最多的是出國留學。小雲和我在同學的啟發和幫助下也開始行動了。回學校後,花大量時間複習英語準備考托福。絕大多數大學同學聽到托福都一臉茫然,從來沒聽說過。小雲是塊學習的料。托福考的非常高。我的成績卻黯然失色。朋友勸她上完大學再走,這樣可以直接上研究生,可她一天也不想等,隻要能離開這地方,去哪兒都行。最後一個不知名的學院願意提供獎學金讓她上一個美國人沒人願意去的專業。她接受了。具體叫什麽學院我一直沒記住,隻記得那個地方叫卡拉馬祖。有一次我在密執安州開車時路過一個寒冷的小鎮叫KALAMAZOO, 我猜這就是小雲當年去的地方。小雲大學三年級的後暑假就沒回西安直接從北京到了美國。走的時候我們也沒見麵,我想她是不想刺激我。隻是電話充滿感情的說:“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從她的語調中我聽出她當時一定是哭了。那年暑假後我獨自乘上西去的列車,那是一生中感覺最漫長最痛苦的旅途。
終於熬到的大學畢業。同學都各顯神通找自己的歸宿。當時有個鐵的政策,哪兒來優先安排哪去。北京來的必須保證分配回北京。很多小地方來同學都利用這次機會在大城市安家落戶。這時一出鬧劇又開始了。學校利用這次機會臨走前再敲詐一次學生的血汗。學校規定,農村來的學生分到縣城要給學校交一千塊錢,分到小城市的交兩千,分到省會的交三千,分到北京的交五千,當時一個月工資才幾十塊錢。以此類推,保定到北京的交三千,石家莊來的分到北京交兩千。我有一個家在保定同學分到的北京房山的研究所,學校讓他拿三千塊換畢業證。他挺機靈,對學校說:”房山不是北京市戶口,是遠郊縣戶口。” 這讓學校沒想到。拍拍腦袋說:“那就交兩千吧。” 那同學給管事兒的遞了條煙,說:“北京遠郊縣那麽破,哪比得上咱西安這種省會城市啊?” 那人煙往兜裏一塞,說:“交一千吧.”
我聽了同學的故事,才感到北京戶口值錢。慶幸自己能平安離開這刁蠻的地方。那位同學開的公司後來在北京坐大了。中關村一帶是小有名氣。我們大學曾經派人找過他,希望他作為學校成功人士,到母校作報告和為母校捐款,被他從辦公室給罵出去了。
畢竟在西安生活了四年,不可避免的打上些生活的烙印。略帶西北口音的北京話,音容笑貌都和以前略有不同。剛工作時和同事一起吃飯,經常被問起是哪兒的人。我說是北京本地人,人家的表情都怪怪的。有一天一位心直口快的大媽終於忍不住了,教訓我說:”北京是好,但是你也要熱愛你的家鄉啊!” 她最後成為了我的丈母娘。
小雲一走好幾年,杳無音信。獨自一人在美國一個小鎮生活,想必也怪可憐的。後來從同學口裏聽說,她大學畢業後去了加州,在聖地亞哥結婚生子了。再後來我也出國闖蕩,最後輾轉定居美國紐約。陰差陽錯一直沒再見著小雲。我們一個在西海岸,一個在東海岸。我知道她的電話號碼,但是從來沒聯係過她。她在我印象中還是那個無拘無束,明眸皓齒的二十歲的樣子。想起她來還是那麽美好。我不想見到另一個樣子的她。更不想讓她看到一個飽經滄桑,花白頭發的我。我想她也一定知道我的電話,她也不會打過來。我們還是那麽心心相通,隻是世事弄人,人生難料。
從西安之行扯遠了。社會在進步,西安的變化也今非昔比。但願西安變成一個更加文明開放的現代化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