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叔叔
凡 草
家裏傳來消息,叔叔去世了。
先父兄弟多,我的叔叔自然就多。先父排行老大,下邊有幾個弟弟,祖母在時,要我們按照家鄉風俗,分別稱為二大,四大和小大。隻有這個叔叔我們稱之為叔,因為他是祖母不在時,先父認下的弟弟。他和先父雖然是同鄉同姓,卻不是同宗。他早年到省城學醫,因為同鄉的關係,常和一些故鄉的同學到我家走動。先父母教書育人,熱情好客,對待故鄉的莘莘學子更有一番感情,尤其是像叔叔這樣的調幹生,年紀相近,很談得來,逢年過節總請他們來做客。後來他留在省城當了眼科醫生,憑著精湛的醫術,從住院醫到主治大夫,直至眼科主任。我們家兄妹六人,包括父母,個個都是近視眼,一家8副眼鏡,也沒少麻煩他。不過,真正認作親戚,還要拜托那場史無前例。
1969年,文革正盛時趕上上山下鄉,我家有四兄妹是老三屆。我和兩個哥哥都下鄉插隊了,隻有一個哥哥身有殘疾,按規定可以留城。可是,父母所在的大學卻要遷去江南的大山裏,辦什麽“勞動大學”。留下十幾歲的哥哥獨自在家,父母實在不放心。雖然先父出身於大家族,可是,我的幾個叔叔和姑姑都在外地,祖父因為被人設圈套誣陷為右派,早已含冤去世。祖母起初住在我家,運動一來也因為成分問題不得不回到原籍,那時也已病逝。母親家裏更是淒慘,外祖母早年病逝,唯一的舅舅在57年也成了右派,外祖父得到消息急火攻心中風了,為了不牽累別人選擇了自行解脫。這種情形下,殘疾的哥哥不但沒人照顧,連戶口留在城裏都有問題,因為獨自一個孩子無法入戶籍。
父母親無奈,隻好和這個叔叔商量。那時,父母親都被打倒,處於眾叛親離的狀態,父母隻敢試探性地提了個話頭,倘如被拒絕,也在情理之中。那個年代,誰願意找這種麻煩?誰知,父母尚沒有說完話,叔叔就一口答應照顧我哥哥,並且提出借用同姓的便利,讓哥哥作為他的侄子,把戶口遷到他家。先父非常感動,雖然他們沒有像古人那樣義結金蘭,卻也完全以兄弟相處。叔叔知道,我家的三叔早已過世,他倆年歲相當,曾提議讓他補上老三的位置。可是,先父明白,他這個三弟是在反右時死於非命的。雖然他們都不迷信,卻也是個心結。最後還是讓我們這些孩子都按照城市的習慣以叔叔相稱,而不是稱他為三大。
雖然稱呼不同,這個叔叔對我們和親叔叔沒兩樣。父母隨大學下遷以後,哥哥被街道工廠安置,住了集體宿舍,家裏的老房子不複存在了。我回家探親必須要經過省城,無處落腳,很自然就到叔叔家借宿,叔叔嬸嬸都像自己的孩子回來了一樣對我。有一次春耕時返鄉,心裏很不情願,路過他家時便抱怨說,馬上就是我的生日了,也不能在家裏過。叔叔便和嬸嬸商量,留我多住一天。那天一大早,嬸嬸給我做了一大碗掛麵。能有人記得我的生日,吃到長壽麵,我已是喜出望外,誰知用筷子一撥,裏麵還有兩個荷包蛋!要知道,那可是憑票購物的年代,每家每月也不過隻有一斤雞蛋啊。叔叔家也有幾個孩子,一個個都張著嘴要東西吃呢。
一轉眼幾年過去,借著知青上調回城的東風,後門運動如火如荼。因為先父的問題遲遲沒有解決,他又帶著知識分子那份清高自傲,根本不肯為我跑後門,結果我們知青戶的同學都回城了,隻剩下我孤苦伶仃。我有時到叔叔家,就流著眼淚向他訴苦,抱怨爸爸不管我。恰好有一次,我回家探親路過省城,公社有個幹部突然找到我,說有眼疾在省城治療,讓我推薦好醫生。我很自然地找到叔叔,告訴他,我想帶這個幹部去醫院找他看病。叔叔卻說,醫院裏太忙了,讓這個人晚上到家裏來先看看。我本以為隻是看看眼睛,誰知那天叔叔提早下了班,除了一般的青菜,還特意買了一些鹵菜,要我準備晚飯招待客人。我這才明白,叔叔是在想方設法地幫助我。後來,我上大學時到公社辦理轉檔案的手續,正是這個幹部經手。他那天喝得醉醺醺的不想辦事,見我來找他就誠心刁難。我急中生智,對他說,我叔叔還惦記著你的眼睛呢,要不要到省裏複查一下?他這才酒醒了一半!
其實,叔叔並非隻為了幫我疏通關係而請病人吃飯,他原本就是個心慈麵善的大好人。他的醫術精良全省知名,上上下下無數人慕名前來,他都熱情相待。老家經常有人來省城治病,不管是不是眼科,叔叔都會很熱心地幫助他們,還經常替他們解決食宿問題。就連醫院裏的低級職工,叔叔也都一視同仁。我有一次回家特意去探望叔叔,到了醫院把自行車存進大門口的車棚。看棚的大媽張口就要我5分錢的存車費,還說你不是我們醫院的人,我讓你存車就不錯了。我並不知道存車的價錢,就給了她。拿了牌子出門才發現,存車費是2分。那時我帶著工資在京城讀研,實在沒興趣為了3分錢和人計較。等和叔叔一起出來取車時,那個大媽突然變得十分歉疚,拿出5分錢非要塞給叔叔,還一個勁兒地道歉,我不知道這是你家的孩子,你對我家人那麽好,我怎麽能收你的錢……叔叔自然不肯收回,微笑著抽出手就和我離開了。我很奇怪,叔叔說,曾經替她家人治過眼睛,也知道她家很窮,日子過得很難……語氣裏帶著深深的同情。
後來,我離開了祖國,再見到叔叔的次數就很少了,隻用一隻手就能數得出來。記得是八十年代中期,我患了一種眼疾,美國的醫生分科很細,替我診斷的那位壓根就沒見過這種病,很緊張,害得我也跟著擔心。回國時去看望叔叔就順便請他給我做個檢查。他安慰我說,這種病中國很常見,與基因有關,發作時用激素和抗菌素控製住就好,不會因此失明。後來果然如此,一晃30多年,我的眼疾並沒有惡化。最後一次見到他是5年前,我到家裏看他。那時,嬸嬸已經去世,叔叔雖然身體不太好,依然神色矍鑠,見到我非常親熱,一個勁兒地請茶留飯。臨走時,他特意拿出一隻紫砂茶杯送我。如今物在人去,不知他在天國可好,是否依然替人解除病痛。
7/23/2017 木棉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