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的銅頭皮帶
凡 草
正是如花的歲月,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年華。因為上學早,同齡的朋友們都還是小學生呢,小苓就已經考上中學了,而且是全省的名牌。不但朋友們羨慕,連她們的媽媽也經常拿小苓作榜樣去教育孩子。盡管小苓總想裝出一付成熟的模樣,卻怎麽也遮不住滿臉的得意。她就像個打足了氣的小皮球,走起路來一蹦三跳。那雙好奇的眼睛裏,見什麽新鮮就想學,無論作什麽事都特別積極,還非常容易被感動。
可是,一轉眼世界就變了。那年初夏,綠色軍服開始在校園裏流行,最好是舊的,洗得泛白,帶著一塊兩塊補丁,肩膀上還有拆過肩章的痕跡。要是腰裏再紮上一根軍用皮帶,上邊配著鋥亮的銅頭,就更讓人羨慕。因為那是全國學習解放軍的時代,這種裝束是最革命的象征,也自然而然成了年輕人最時髦的打扮。
那天開會,高三一個叫小紅的女生就穿著這種最時髦的綠軍服,給大家講了她的故事。她父母很早就參加了革命,因為打仗帶著孩子不方便,生下她不久,就托給了山裏的老百姓。可是老百姓自己的日子都沒法過,哪兒還有精力照顧別人的孩子。她經常自己躺著哭,眼淚流進耳朵,發炎以後又沒得到治療,從而造成鼓膜穿孔聽力下降,給學習帶來困難,不但影響了她的成績,還受別人歧視。
一陣抽泣聲打斷了她的發言,小娜流著眼淚站了起來。她是小紅的同班同學,父母都是影劇名星,也是學校裏成績優秀,穿著講究,清高自負的佼佼者。她從來看不起這個土頭土腦的軍人女兒,總嘲笑她成績差,反應慢。現在,她當著大家的麵,誠懇地向小紅道歉,表示以後和小紅一起複習功課,幫她把進度趕上。小苓看見綠軍服和花絲裙擁抱在一起,也禁不住淚流滿麵,覺得這世界多美好,人生多可愛。
快放暑假了,本來應該是緊張複習迎接考試的時候,學校裏卻動蕩起來,穿綠軍服的人越來越多,上課的人越來越少,最顯眼的還是綠色之上的紅袖章和滿校園的紅旗紅幅紅標語。一片紅色海洋裏,小苓整天忙著打漿糊,找掃把,寫大字報,刷大標語,到公共汽車上作宣傳,撒傳單,早把書本丟到腦後。
有一天,當了紅衛兵頭頭的小紅,氣勢軒昂地站在校門口,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揮舞著拉人,見小苓走過,把她也叫住了。聽說是到社會上去掃四舊,小苓高興地一蹦三尺跳上了車。幾個頭頭在車上分了組,小苓那一組由學校裏的風雲人物、校文革主任、高三的大林帶隊。由於祖父一代的成分,小苓隻是個“紅外圍”,沒有資格帶上紅袖章,一直遺憾不已。這次能和紅衛兵們一起參加革命行動,小苓感到由衷的興奮和激動。
卡車停在一個居民混雜的大院門口,大家跳下車分頭行動。小苓壓根兒不知道該幹什麽,隻能跟在後麵看熱鬧。高三的大建是個闖將,帶著幾個人橫衝直闖,不管什麽人的家,也不管家裏有沒有人,打開門就衝進去到處亂翻。院子裏點了一堆火,隻要是陳舊發黃的書,連看都不看就丟進去。各種各樣的宣傳招貼畫,除了紅彤彤金閃閃的,都一把撕掉,就連那年畫上的胖娃娃也不能幸免。家具上的花紋,不管是花鳥貓狗,還是人物風景,一概劃爛砍碎。各種各樣的雕塑,也不管是東西中外,隻要不是那位老人家,‘砰’地摔出去,砸個粉碎。一下子煙火彌漫鬼哭狼嚎,跟電影裏鬼子進村一樣。
一會兒,一個人興奮地拿著幾團黑呼呼的東西衝了過來,“大煙土,大煙土,這一定是大煙土!”那家的戶主老太太被幾個人拉到院子裏,嚇得渾身發抖,越急著分辨,越說不出話。大建解下身上那根帶著銅頭的皮腰帶,一邊罵,“好大的膽子,竟敢私藏大煙土!”一邊就抽了下去。大林聽見也興奮起來,要是查出了大煙土,可不是大功一件?但是,這個年紀的人,誰見過大煙土?他接過來,分給大家幫著鑒別。小苓一看就覺得不對,這和家裏的沱茶一個樣。她悄悄告訴了大林,沒想到大林挺重視,要是把茶葉當成大煙土上交,可不就成了大笑話。他掰了點兒聞聞,也是一股茶葉味兒,就拉開大建,要那老太太老實交代。老太太平白無故地挨了幾皮帶,顧不上身上的傷痛,急得跪了下來,一把抱住大林的腿,抖了半天,才帶著哭聲說出句囫圇話,“那是我兒子從雲南捎回來的沱茶,隻是一種茶呀。”
旁邊的街道主任也證明,她確實有個在雲南工作的兒子。可是再仔細一問,這家的成分是地主兼工商業,這一片的房子原來都是他們家的。幾個頭頭一商量,不管這是不是大煙土也不能就此收場。這樣的家庭,一定會有四舊,就是挖地三尺拆牆扒頂,也一定要找出來!一聲令下,立即有人去找鐵鍬錘子,動起手來。
小苓和幾個小女生茫然四顧,插不上手,大林就指示她們去旁邊幾家清掃,教她們動員戶主們自報家裏的四舊。小苓們就像領了聖旨,打開小紅書,每到一家先念上一段最高指示,要住戶們把四舊清理出來。不管到了誰家,無論男女老幼,麵對這幾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居然無人膽敢不從。每個人都顫抖著雙手把家裏的東西翻出來讓她們過目,隻要有一個人說是四舊,立刻就地銷毀,絲毫也不敢怠慢。看著他們戰戰兢兢的樣子,小苓不能不感到革命力量的偉大。
突然,小苓看見有個人遮遮掩掩地把什麽東西往抽屜裏塞,一時好奇就上前查問。那是個大約一尺見方石膏製成的彩色立體風景圖。一個堂堂七尺的男子漢,拿著屬於自己的財物,不但不敢分辨,反而像作賊被人抓住了手腕。他膽怯地解釋,“這,這,大概不能算是四舊吧,這是西湖風景,祖國的大好河山嘛!”
小苓接過來看看,那麽美好的風景,那麽精致的圖畫,也有些猶豫不舍。正想找大林來看看再做決斷,已經為時太晚。旁邊的小英拿了過去,義正詞嚴,“這麽漂亮的東西怎麽會是無產階級的!”小苓看著一地碎片和主人戀戀不舍的眼神,也不禁一陣心疼。可是,小英是班裏紅衛兵的頭頭,家裏是三代老貧農,當然有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還是自己的覺悟不高,才會產生這樣的心情吧。看著小英胳膊上的紅袖章,小苓不禁又一陣慚愧。
旁邊一戶人家突然傳來了哭鬧聲,小苓好奇地跑過去,看見那家的門洞裏放了一口黑漆棺材。小紅帶著幾個人發現了,說那是封建餘毒典型的四舊,正吵吵著找柴刀斧頭要劈了它。一個老人跌跌撞撞地衝出來,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爬到棺材頂上躺下來,連哭帶嚎著說:“你們要劈我的壽材,就連我一塊劈了吧!”下麵幾個像是兒孫的人圍了一圈,有的拉人,有的哀求,也有的氣勢洶洶要打架,整個兒亂成一團。
小苓覺得頭昏腦漲,剛開始的那股熱情和興奮不知跑去了哪裏,趁著沒人注意悄悄溜了出來。隻見夕陽落去,夜幕來臨,昏暗的街道兩旁不時地冒出幾處火光,滿天飄散的煙灰拌和著陣陣暄嘯,給這初秋的夜晚平白地增添了煩亂和恐懼。
小苓怎麽也沒想到,一大早,抄家的隊伍就來到了自己的家。熬夜工作的父親被從床上拉起來帶走了,他那幾書架的書和多年心血寫成的手稿,被隨地踐踏,裝進麻袋和籮筐裏抬去審查。箱子櫃子都翻了個底朝上,不管什麽東西都滿地亂丟。大字報糊到大門上,大標語貼了滿走廊,一個家就像經過了狂風暴雨的衝刷,霎那間麵目全非!小苓傻傻地站在一邊看著,既害怕,又難過,心裏堵滿了問號。父親早在40年代初就參加了抗日地下活動,大學沒畢業又到了解放區,現在卻怎麽變成了“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又和誰拉成了“黑幫”?
從那以後,小苓也失去了所有的朋友。非但不再是同齡人的榜樣,反而成了不受歡迎的人。常去的幾個小夥伴家,過去總是笑臉相迎。可現在,隻要小苓一進門,人家就抹桌子掃地,比雞罵狗,或者幹脆下逐客令,“回家做作業去,沒作業把毛選三卷好好看看,別上我們家亂竄。”
同學們也很快知道了這個消息,小英給小苓打了招呼:“你現在是黑七類,狗崽子,隻準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看著滿街“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的大標語,聽著震天動地的“鬼見愁”歌聲,小苓既不敢去學校,也不想呆在家裏,隻有一個人孤獨地亂晃。
突然有一天,同班同桌的朋友小繼來了,告訴小苓學校有個活動,找她一起去參加。這時候還會有人來找她同行,小苓喜出望外,高高興興地跟她走了。到了學校才發現,小英正帶領一幫人召開批鬥會。幾個同學身穿綠軍裝,揮動著帶有銅頭的皮腰帶,高聲喝叱。而鬥爭的對象卻是小苓和班裏的其它幾個‘狗崽子’!宛如寒冬臘月一頭摔進冰河,小苓凍在門口,滿心的痛苦和委屈卻不敢表露出來。他們幾個人被勒令站成一排,帶上報紙黏成的高帽子,向大家低頭認罪。有一個‘狗崽子’不服氣,拚命掙紮說:“我父親不是反革命,我不和他們站在一起”。話沒落音就挨了一個耳光,被人揪住頭發拖過來,摁住她不許亂動。
隨後,又有人推推搡搡,把他們拉到大樓外邊去“管製勞動”,逼著他們清理陰溝和四周的雜草。那陰溝不知多少年沒人清理過,淤泥阻塞,腥臭無比。小苓偷偷地抬頭看看,其它幾個班的學生押著另外幾撥‘狗崽子’也來到這裏,其中特別顯眼的是小娜。她還是和以往一樣,穿著一身與眾不同的服飾,隻是裙角已被刀子劃開,袖子被撕爛,那一頭秀發就像狗啃了一樣,成了亂七八糟的陰陽頭。沒有工具,幾個人正逼著她用手去掏那些汙泥。小娜拉著裙子,盡量遮掩身體,掙紮著不肯動手。旁邊一個人拎著皮帶,順手抽了下來,鋥亮的銅頭在陽光下一閃,立刻染上了鮮紅的血跡。小苓楞住了,那人居然是小紅!綠軍服和花絲裙擁抱在一起的美好印象,就像美麗的西湖風景那樣,霎那間成了一堆碎片。
恍惚之中,小紅舞動著皮帶,銅頭叮當作響,厲聲喝道:“誰不老實,這就是榜樣!”
小苓嚇得急忙蹲下來,正好看到一根樹枝,靈機一動,就抓過來捅那堆淤泥。一股惡臭散發出來,小苓不禁小聲地嘟囔一句:“這洋溝好臭!”
站在旁邊監督的小繼大叫起來,“你說什麽?”
小苓立刻意識到說錯了話。那年頭兒,水泥叫‘洋’灰,這水泥作的陰溝也被人們習慣地叫成了‘洋’溝。當紅色旋風席卷而來的時候,這些話全被當成“崇洋媚外”受到了批判。怎麽一時緊張,竟然順嘴就說了出來!她還沒想好應該怎麽辦,小繼已經把小紅找來了,“她崇洋媚外,說陰溝是‘洋’溝,還抗拒改造,偷機取巧,用樹枝捅陰溝。”
那根帶著銅頭的皮腰帶舉了起來,小苓本能地用沾上了汙泥的雙手護住頭臉,後退一步,恐懼地閉上眼睛。突然,大林的聲音響了起來,“去去,回家去,好好檢查一下你的思想,和家裏劃清界限,反戈一擊!”
小苓睜開朦朧的淚眼,看到大林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正站在自己麵前。她如同夢裏一般,恍恍惚惚地穿過人群要走,小紅又喝住了她:“回去好好寫份檢查,抄成大字報貼出來。再不老老實實地交代你的問題,下次就不會對你這麽客氣!”
從小學到中學,小苓寫起作文來一向是下筆如流,可是現在,小小的筆卻重如千斤。她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自己有什麽問題,錯在那裏,該交代什麽。父母怎麽突然就變成了反革命?不過這偉大領袖發動的偉大革命,還能有錯?還是自己覺悟太低,認識不清。幾經思索,挖空了心思,小苓也找不到答案,隻好拿出報紙,抄了一些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語言,完成了一份批判父母親的大字報,趁著黑夜慌慌張張地貼了出去。可是既耽心被人看出破綻,無法過關,又覺得愧對父母,於心不安,係下了一個永遠也沒有解開的心結。
以後的日子裏小苓提心吊膽,隨時準備有人會拉她去批鬥。夜裏作夢,仿佛那根皮腰帶上鋥亮的銅頭呼嘯著落在身上,嚇出一身冷汗驚叫著醒來。她並不知道,隨著運動的不斷深入,許多同學家長也一個接一個成了‘牛鬼蛇神’,今天批鬥別人的人,明天自己也成了‘狗崽子’,變成了挨鬥的對象。小苓躲著不敢去學校,竟然也沒有人再來找她的麻煩。
隻是那熱火朝天的大串連,讓小苓動了心,周圍認識的人全去了北京,見到了紅太陽。那些人的父母不也被打倒了,為什麽我就不能去?可是要參加串連,必須有學校文革委員會的串連介紹信,她十分害怕去學校。思來想去,對紅太陽的崇拜和有生與來的好奇好勝心理,終於壓倒了恐懼,她咬著牙,來到學校的文革辦公室。
剛上樓就聽見人聲嘈雜,小紅和大建領著一批人圍住大林,手裏掂著皮腰帶,‘狗崽子’‘黑七類’的亂罵。大林麵無表情地靠在牆邊,眼睛卻緊張地盯著皮腰帶上的銅頭。小苓一聽就明白了,大林的父親也被打倒了。小紅他們宣布,撤銷大林文革主任的職務,叫大林馬上寫一份和家庭決裂的檢查。
他們鬧哄哄地離去,小苓看到大林雙手抱頭,頹然地坐下,心中湧起一陣傷感。她走過來輕輕地叫了他一聲,大林抬起頭,奇怪地問:“你幹什麽?跟小紅他們來的?”
小苓搖了搖頭,“不,不是。我想找你開串連的介紹信,可現在,沒想到你家裏也……唉,隻是和你打個招呼吧。”
“沒什麽,好在我早就預料到自己也會有這一天。”大林苦笑了一聲,自嘲地說,“要介紹信,你去找小紅吧。”
“不,她一定說我是‘狗崽子’,我不想找挨打,還是算了。”
小苓沮喪地轉過身,慢慢地向門外走去,大林突然叫住她,“那,我就最後行使一次文革主任的職權。”他唰地抽出鋼筆飛快地寫了封介紹信,從抽屜裏拿出文革委的公章蓋上,交給了喜出望外的小苓。
要出門了,經革命的風雨,見造反的世麵。小苓做了一套草綠色的製服,遺憾的是,既無法拿到鮮紅的袖章,更沒有那種銅頭皮腰帶。串連的路上,她像沙丁魚一樣,在長江大輪齷齪的底倉擠了四天。在上下幾層都坐滿了人,連立腳之地都沒有的北上火車上,滾到座椅底下睡著了,凍壞了雙腳,十幾天不能走路。在北京接待站的大教室裏,睡了兩個月的大通鋪。因為不能洗澡,嚐到了渾身長滿革命蟲(虱子)的滋味。雖然她終於如願以償,趕上了最後一次檢閱,見到了光照全球的紅太陽。可是,即使經過了如此的革命洗禮,她還是沒有明白這場運動的意義,回來以後,照舊不敢去學校。
轉眼又是初夏。一天下午,小英來找小苓,要她去參加一個革命行動。有了前車之鑒,小苓堅決不去。小英笑話她:“如今學校裏幾乎人人都是黑七類,誰也不知道運動怎麽發展,各人家長會有什麽變化。那些頭頭們全鬧翻了,亂世為王,成立了很多戰鬥兵團,誰都可以參加。”紅彤彤的袖章浮現眼前,小苓終於有些心動,和她一起去了。
剛進校門,就聽見幾個高音喇叭對著叫喊,這個要打倒張三保李四,那個要打倒李四保王五。大禮堂裏紅旗揮舞鑼鼓爭鳴,一堆堆人推來搡去。小紅的一幫人占據著主席台,幾乎人人手持皮帶,揮舞著銅頭氣勢凶猛,使人不敢靠近。可是,大林的人卻找來旗竿和木棍當武器,橫掃一片大打出手,皮帶明顯地喪失了威力。眼看小紅他們落了下風,被大林的人團團圍住。紅旗撕破了,麥克風被搶走了,小紅扯著嗓子大喊一聲,他們僅剩的十幾個人挽起胳膊,結成一團,高唱起“國際歌”來。大林帶人衝上主席台,打開高音喇叭也唱起了“國際歌”,壓倒了小紅她們的聲音。一群人和著歌聲,硬是把小紅那一派擠下主席台,趕出了禮堂。
看到那種狂熱的氣氛,小苓也覺得熱血沸騰,卻不能明白是為了什麽。台上台下拚命相爭,唱著同一首歌,打著同一樣旗,喊著同一個口號。究竟誰是誰非,到底在爭奪些什麽,為什麽爭奪?
不覺天色已晚,人群漸漸散去,小英帶著小苓來到了儲存儀器的小樓,要她參加他們的組織。
陰沉沉的地下室,沒有窗子也沒有亮光。小苓跟在小英後邊摸索著走下狹窄的樓梯,剛推開門就聞到了一股怪味,她捏著鼻子,又閉了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那種昏暗淩亂的環境。一盞搖晃不定的燈泡掛在頭頂,照出一排排儀器箱和擠在中間的一塊空間。
她還沒有定下神,就聽見大建的指責,“跑哪兒去了,現在才來!我們的任務早完成了。”
大建穿著一身綠軍裝,上衣敞開,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提著根皮帶,氣哼哼地不停舞動,和幾個差不多打扮的年青人激烈議論。大建說:“像今天這樣用皮帶和木棍打架,太幼稚了!我們一定要武裝起來!”
小苓聽了,直犯糊塗,拿武器和誰打仗?這不是‘文化’大革命嗎?大建聽見她嘀咕,就一臉嚴肅地教訓她,“忘了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是暴動!既然是暴動,就要用武裝奪取政權。像你這樣,敢拿槍嗎?”
小苓有些不服氣,“我也參加過軍訓,打靶還打過一次十環呢。”
大建冷笑著說:“那是打木頭,敢打人嗎?”
他隨手向牆角指去,小苓這才發現,那兒的黑影裏一動不動地躺了一個人,雙手被反綁著,雙腳也被綁在一起,衣服撕的一條條,頭上臉上全是血,已經看不清眉眼,那股夾雜著屎尿的血腥氣原來是從這裏來的。
小苓覺得腿腳有些發軟,小聲地問:“這是什麽人,怎麽會打成這樣?”
大建毫不在乎地說:“這個老家夥就是藏在那一派後麵的黑手,挑動群眾和我們造反派作對。對階級敵人,當然要打,絕不能心慈手軟!”他一邊說,一邊上前去踢了那人幾腳,“真沒用,隻挨了幾下就成了這樣,還拉了一褲子。”
他轉過身,拿出一個紅袖章,又隨手把皮帶遞給小苓,“想當革命造反派?去,抽他一頓。”
紅袖章和帶著銅頭的皮腰帶!這是一年來小苓的癡心向往。可是,站在昏黃搖晃的燈下,看著一排排儀器箱子,聞著令人惡心的怪味,小苓好像沒有清醒過來。那個用黃字寫著“紅衛兵”的袖章,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抓著那根沉甸甸黏乎乎的皮帶,小苓也完全不再有以前那種羨慕、向往和興奮。她試了試,怎麽也舉不起皮帶來,隻感到一種抑製不住的恐懼和惶惑。被綁住的人輕輕動了動,無力地呻吟了一聲。小苓不由自主地手一軟,皮帶掉在地上,銅頭撞擊著水泥地‘鐺’地一響。
大建冷笑一聲,“膽小鬼!看我的。”拾起皮帶沒頭沒腦地抽了下去,劈劈啪啪的聲音令人顫栗。那人無法躲閃,一陣呻吟之後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小苓渾身發抖,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顧不上,隻管往外衝,在黑暗狹窄的樓梯上跌跌拌拌了好幾次,才跑出小樓。
雖然是初夏的氣候,她卻覺得渾身冰涼。冷颼颼的夜風一吹,小苓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就像五髒六腑一起吐了出來。她用浸透了眼淚的手絹拚命地擦手,怎麽也擦不去那種黏乎乎的感覺。黑沉沉的夜,天上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地上不見燈火,沒有一絲光亮,黑暗吞噬了整個宇宙天地。難道生命就是這樣的任人踐踏?難道人生就是這樣的殘暴無情?難道世界就是這樣的暗無天日?小苓站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失措,不知去向何方。
(舊作重貼,以此祭悼一代人失去的青春,記錄那個荒唐的歲月)
不必祭掉了吧,有的是應要悔罪,懺悔。贖罪。那些人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