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鑽石劫 第三章

(2015-04-14 09:14:51) 下一個

鑽石劫

第三章 1974年 中國 豐縣裕莊

劉明睿正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跟著生產隊長查看旱情,每一步都帶起一股煙塵,讓陽光也變得迷朦。這是江淮之間的丘陵地帶,田野裏是大片快要成熟的麥子,隨著地勢高低起伏的麥浪被這一片片煙塵遮擋。明睿穿的衣服又髒又破,肩肘和膝蓋等處都打了補丁,亂蓬蓬的頭發也不知多久沒有梳理,和身邊的老農差不多的模樣,一改原先那股風流倜儻。

正是早稻抽穗開花、小麥灌漿成熟、高粱拔節、晚稻發芽的季節。這時的雨水就像乳汁一樣寶貴,可是,已經很久都沒見過雲彩了。旱地裏泥土蓬鬆,小麥帶著枯葉無精打彩地支撐著幹癟的頭。水田全幹了,早稻的花穗愣是抽不出來,灑下的晚稻種剛出芽就被烤熟了。明睿彎腰揀起幾粒曬幹的稻芽,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血在烈日下殆盡,他的心也像這土地一樣幹枯龜裂。

隊長無奈地搖著頭說:“老劉呀,你都看到的,咱可是盡力了。老天爺不長眼,這曬死狗的日頭,連蛤蟆都沒水喝。俺有啥辦法!”

“是呀,人都盡力了,老天爺不盡力,還當真人定勝天?”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明睿灰心喪氣。這些天來,全村的老人孩子都動員起來,能挑的挑桶,不能挑的用水瓢澆,僅有的兩架水車一刻也沒停,沒日沒夜地折騰了一陣。有什麽用?現在,村裏的幾口水塘全都見底,半死不活的大魚小蝦泥鰍黃鱔都讓人抓去吃了,連癩蛤蟆都沒能幸免。剩下一片片渾黃的泥糊糊,唯一的價值是灑些豆子,生豆芽當蔬菜。整個世界一片枯悶焦躁,隊長和他對視著,誰也說不出話來。

突然,不遠處傳來了哭喊呼救的聲音。

“好像是周毓雯,咦,人呢?”明睿四下看去,除了枯黃的莊稼,就是浮動的煙塵,哪兒也不見人影。

還是隊長有經驗,他仔細地聽了聽指著前邊說:“好像在井裏。”

“井裏?”明睿雖然奇怪,卻來不及細想,跟著隊長跑了過去。

不遠處是這個村唯一的水井。井口旁的大樹上拴著繩子,一定有人在井裏淘水。可是,周毓雯沒有想到,她這會兒渾身發麻,一雙手又酸又軟,困在井下爬不出來。一兩丈深的井底一團漆黑,毓雯又急又怕,不斷地搖晃繩子,拚命哭喊。

外邊突然傳來了人聲,明睿撲到井口說:“哎,別怕,我和隊長在這裏。抓住繩子,我們拉你上來。”

毓雯卻帶著哭腔說:“不行啊,我的手凍僵了,腿也軟了,我抓不住繩子,爬不上去啊。”

明睿一下摸不著頭腦,這種熱死人的天氣,還會凍著?

還是隊長明白,“噢,你是等著舀水,蜷在井下睡著了吧?”

“就是,這水滲出得太慢,我不知不覺就迷糊過去了,凍得發抖才醒過來。誰知一下就渾身無力,不能動了。”

“唉呀,也難怪,連著抗旱,幾天都沒睡好覺了。”隊長不禁歎息著說,“你也太傻,俺們放孩子下去舀水,都拿大棉襖裹上。你穿這麽少就下去,渾身冒汗的時候,最容易招風寒。”

明睿和隊長商量一下,抓住繩子順著井壁往下滑。井壁的磚頭上原來長著滑溜溜的青苔,現在也全都焦幹了,一碰上就和灰土一起簌簌地往下掉。毓雯一邊低下頭蒙著眼睛躲避,一邊還不忘記叮囑,“小心點呀,我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舀了大半桶水,你可別給踢倒了。”

明睿慢慢溜下來,果然覺得寒氣逼人。井底沒有多少空間,明睿的眼睛一下不能適應,黑暗中正好撞到毓雯。大夏天的,他們都是短打扮,明睿大汗淋漓的熱身子一下子就貼住了她。毓雯心裏一暖,似乎有種冰雪消融的激動。明睿卻被她冰涼的身體一激,打了個寒顫。他顧不得多想,讓隊長把她的水桶提上去,再用繩子拴著毓雯的腰。隊長從上邊拉,他在下邊頂,毓雯自己也拚命掙紮,總算爬了上來。

明睿上了井,提著水桶陪毓雯回家。毓雯一下回到炎炎夏日,渾身像火燒一樣發燙,骨骼酸痛,手腳無力。她勉強找出一包明礬來,灑了一些放進水桶,正攪拌著就支持不住了,靠著牆軟軟地倒下去。

幸好,明睿剛出大門,聽聲音不對,急忙轉回來把她扶上床,看她的臉色燒得通紅,身上也燙得嚇人。提起熱水瓶晃了晃,是空的,看看水缸也是空的,隻有剛才提回來的那大半桶水。他從上邊撇出兩瓢清水放進鍋裏,點上火燒開,又跑回隔壁自己的房間拿了幾片藥,“小周,你醒醒,我這兒有退燒的藥。”

毓雯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想坐起來卻全身無力,想抓住明睿的胳膊又不好意思,身子一軟又倒了下來。

“哎呀,你別嚇唬人,有這麽嚴重麽?”明睿沒辦法,隻好把她扶了起來,這麽近距離接觸異性,自己先感到三分不自在,可是看著毓雯可憐的樣子,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好端起水碗,喂她吃藥喝水。然後把她放下來,給她蓋上被子,“你先躺著發發汗,待會兒我再來看你。”

吃了藥,出了汗,甜甜地睡了一覺,周毓雯覺得輕鬆多了。夏日的太陽已經西斜,穿過一個小小的窗戶,照進暗淡的房間裏。毓雯欠身從枕頭裏摸出一個手絹包,拿出一個鑲著鑽石的戒指,迎著陽光在手裏把玩。鑽石折射出來的光線映照在幽黑的泥牆上,隨著點點光斑,她打量著簡陋的居室,心裏百感交集。

這排房子是專門為她們插隊知青蓋的,一排五間。西邊四間連通著,隻稍微用高粱杆隔了一下。兩間是女知青的臥室,一間堂屋,一間廚房,最東頭一間是另外接出去的男生宿舍,中間有泥牆隔斷。住了多麽多年,房頂上那根大梁已經發黑,上梁時裹在中間的那塊大紅布也早已分辨不出顏色來,上邊鋪的高粱杆很多開始變形,好像隨時會斷裂掉下。蜘蛛網糾集著塵土,一縷縷下垂,像是裝飾著的流蘇,日夜和孤寂的毓雯相伴。

六年了,人生最美好的花季年華就在這暗淡的泥牆草屋裏度過了。多少次招工招生都沒她的份,同來的一組人走完了,又合並來幾個知青。大家都走了,還是隻剩她。隔壁的男生宿舍空下來,就成了劉明睿的臨時住處。

明睿是縣裏的農技員,來幫他們試種雜交水稻。按規定,他們這些“公家人”,應該到各戶吃派飯。可是,明睿來了以後,隊長卻安排他跟毓雯搭夥。隊長說,這麽多年了,每次上邊來人,不是發動運動,就是開展鬥爭。難得有個人好心來幫忙種稻子,還自己繳錢繳糧票,怕他生活不習慣,不能安心好好幹。

毓雯明白這是隊長照顧她,每天有一斤糧票兩毛錢的進項,是一個強勞力好幾天的工分值,做飯還照樣記工分,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紅。她感激隊長的好意,也不願招人閑話,就盡量變著花樣做好吃的。可是,明睿卻好像不領情,盛上飯就去飯場吃,跟別人笑語連篇,和她隻是禮貌地打個招呼。毓雯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了這麽多年,真希望有個人在一起說說話,解解悶。雖然有時候村裏的姑娘媳婦會來這裏湊個燈亮做針線聊天,可是,除了東家長西家短,畢竟沒有共同語言。好不容易來了個有文化的,卻又愛搭不理,毓雯心裏係上了疙瘩。

今天冒險去打水,卻是明睿下井救了毓雯。毓雯回想起在井裏和明睿撞在一起時的激動,明睿頂她上來時的陽剛,喂她吃藥時的溫柔,心裏一陣惶惑不安,又一陣甜蜜溫馨。本來她的身體很結實,心裏一高興,居然一點病痛都沒有了。想到明睿也該餓了,她趕忙起身做晚飯。貼了幾個高粱麵餅子,鍋裏留下幾口水正好解渴。餅子熟了,毓雯跑出門喊明睿吃飯,一抬頭卻看著天空黯了下來。

一片烏雲遮住了天空,帶著夕陽勾勒出的花邊,在餘暉中翻卷。樹枝輕輕搖動著帶來幾絲微風,泥土和樹葉打著旋兒轉動。周毓雯心裏燃起了希望,不禁合掌念佛,喃喃地祈求起上蒼來。

老天爺仿佛聽到了她的聲音,烏雲越聚越多,風裏帶著雨意,樹葉嘩嘩喧嘯。全村人都跑出來迎著涼風吹去熱汗,焦急地等待。終於,一滴雨點兒落下來。突然爆發的歡呼,引來了天邊的雷電。雨越下越急,伴著雷鳴電閃,一片迷蒙。大人孩子都瘋了一樣狂呼亂喊,不知是誰拿出了水桶接水,一會兒功夫,地上擺滿了盛水的器皿。暴雨打擊著容器,演奏出一道催人淚下的狂歡樂曲。

明睿被這奇特的慶典驚動。他幫著毓雯把水桶拿出來,伸手抓了個雜麵餅子,依在門框上,一邊啃一邊氣悶。毓雯注意到明睿的心情和這狂歡的曲調不合拍,就關心地問:“你怎麽了?總算下雨了,你還不高興嗎?”

“高興!你沒聽過大喜成大悲的笑話?”看毓雯搖頭,他就伸出手指數著說:“久旱遇甘霖,轉眼反成澇;金榜題名時,黑叉大字報;他鄉遇故知,卻是來外調;洞房花燭夜,烈火衝天燒!”

毓雯含笑打斷了他,“呸,呸,快別瞎說了,真不吉利!這場雨當然不會變成水災!”

“即使不會,也已經晚了,太晚了,”明睿收起調侃,搖搖頭遺憾地說:“哪怕早下個三五天,就算早稻旱死了,還能育秧插晚稻。”

“我們立刻育秧還行嗎?”

“唉,重新育秧怎麽也要兩三個星期的時間,這裏無霜期短,生長期不夠,一年的功夫全白費了。”

毓雯看著明睿沮喪的麵容,伸手遞了個餅子給他,想安慰卻又說不出話來。倒是明睿接過餅子苦笑了一聲,“你別站門口了,大雨吹進來,把你給淋濕了,當心再生病。”

回到房間,明睿百感交集。多年寒窗,憑著優秀的大學畢業論文,他很自然地留校當了研究生,眼看一片錦繡前程,卻趕上了紅色風暴,一夜之間變成了白專典型!他和幾個教授一起發表的學術論文被批判為名利思想;寫下的幾首歌曲被斥為小資情調;父親曾經留美的背景被誣蔑為特務嫌疑,再加上祖父母小工商業的家庭出身讓他又升格為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一頂頂大帽子,一排排大字報,一場場批鬥會,沒完沒了的思想匯報,無休無止的自我批判,最使他痛心的是連程婷婷也突然翻臉,在批判大會上登台發言!

幾年的動蕩暫告一段,他戴著反動學生的帽子,被發配到這個偏僻的縣裏當農技員。本來以為一定會到手的副博士學位不翼而飛,連個大學畢業生的待遇都沒有得到,依然拿著那份學生津貼,生活和工作條件都十分簡陋。雖然他收斂了個性,改變了衣著打扮,違心地夾起尾巴做人,可是,內心深處並沒有放棄希望,仍然是不顧一切地埋頭苦幹。他參加了培植良種水稻的工作。在南方試驗了幾年,培育出一個生長期較短的高產品種,桔杆矮壯,抗病蟲害的能力也很強。現在需要逐漸北移,今年縣裏派他來這個生產隊做試點,沒想到碰上這麽個大旱災,幾個月的辛苦全在烈日下蒸發,連種子都搭了進去,真不知道回去怎麽交差!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明睿轉側不安,心裏也像大雨衝刷著那樣難受。

突然,一陣激烈的敲門聲,毓雯在外邊大聲喊道:“快,快,快起來,到塘裏看看去。”

明睿心情不好,也沒睡夠,嘟嘟囔囔地說:“哼,那塘有什麽好看的,還能被大雨衝跑了不成。”他拖拖拉拉地穿上衣服把門打開,毓雯卻不由分說,拉著他就跑,一直跑到一個池塘邊,“看,你看,長出來了,長出來了!”

看什麽?昨晚的大雨使見了底的池塘恢複了生氣,微波清清,在旭日下粼粼蕩漾,旁邊有些綠茵茵的豆苗。“噢,你種的豆子長出來了,讓我看你的豆苗?有什麽好看的,它們沒腿,跑不了……”

“哎呀!跑什麽跑,你看呀!”毓雯急得快把他拉進了水裏,指著旁邊綠油油的一片說,“看,那是你的寶貝稻子,快看看,是不是?”

“稻子?”明睿不顧泥濘,趟著水過去一看,頓時明白了。前些天泡晚稻種的時候,一個小夥子不當心,稻籮被下塘飲水的牛撞翻,拋灑了不少稻種,被牛踹到淤泥裏。隊長氣得好罵了一頓。沒想到,水塘幹了,淤泥還是稀糊糊的,稻種就在那裏發了芽,偷偷地長了起來。陳年淤泥本來就很肥沃,昨夜一場大雨,稻秧猛地竄出一大節,染綠了一片水塘。

明睿激動地忘乎所以,一把拉著毓雯轉起圈來。一個趔趄,兩個人一起倒在水裏,滾了一身的淤泥。明睿這才清醒過來,急忙跑去找隊長,讓他找人整水田插秧。

本以為地裏的莊稼都旱死了,隊長心灰意懶,也沒安排活計,一大早就出門了。明睿無奈,回到房間坐下,才覺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前幾天在水車上連著轉,他早就累壞了,疲憊壓倒了剛才峰回路轉帶來的激動。他想躺下,又惦記著塘裏的秧苗,擔心錯過隊長回來的時間。猶豫了一會兒,他把枕頭下的小鬧鍾拿出來,對著窗口的陽光定下鬧鈴,這才一頭倒在床上。

鑽石劫其它幾章:
引子: 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3/35179.html
第一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7760.html
第二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10760.html
第三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04/14497.html
第四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512/410494.html
第五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711/31017.html
第六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712/10415.html
第七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668.html
第八章: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29476/201801/450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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