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立夏了,正是麥子灌漿,早稻揚花的時候,卻連著一個月沒下雨了。熱死人的天氣,太陽火辣辣的,看不見一片雲,也沒有一絲風。稻田開始幹裂,麥子耷拉下腦袋。
這可恨的老天,就不給人一點活路!去年秋收前連下幾場大雨,塘壩衝壞了,秋莊稼淹掉了,沒收到多少糧食。大家都勒著褲帶等夏收,可偏偏又來了一場卡脖子旱。
這裏的田地大多是靠天收,要是靠人力,幾百畝地怎麽能照管過來!可是,碰上這樣的年景,總不能眼看著顆粒無收。隊長愁眉苦臉,四處巡視一遍,招呼人挑塘水澆地,還不知從哪兒搬出來一架破水車,轟轟隆隆地從往外車水。
水塘邊,大華和大成把著水車。以前看電影上的人車水,輕鬆瀟灑,談笑風生,本以為這個活比挑水輕鬆,一站上去才知道厲害。這架水車太原始,上邊隻有一個扶手的木棍,承受全身的重量,雙腳必須不停地踩著水車踏板,才能帶動一塊塊葉片,把水從塘裏卷出來。水嘩嘩啦啦地沿著水溝往下流。沿路的每塊田邊都守著人,用大水瓢潑著澆水。荒田路埂都要砸實,不能讓水滲過去。這個時候,可真是滴水如油。
起早貪黑好幾天,大華站在水車上,大概已經走了兩萬五千裏,累得眼睛睜不開,腳下一步比一步慢,扶著把手的胳膊漸漸鬆開來。一不小心,他一步踩滑, “撲通”一聲掉下來,正好落進水溝裏。旁邊管水的人看見,急忙把他拉出來。嘿,大華迷迷瞪瞪得還真不想起來,倒不如躺在水裏睡一覺算了。他低頭看看,胳膊腿上都擦破了皮,還有幾處腫了起來,感覺器官也累麻木了,半天才感到疼。
隊長也過來了,看看塘水又淺了一截,水車已經打不上水了,就招呼人過來,想把水車再往塘裏移幾尺。可是,他拿著鐵鍬試試,下邊的淤泥越來越多,根本找不到個堅實的地方,無法承受水車的重量。隊長無可奈何,隻好放棄現代化,讓大家接著用桶挑水。
挑水的隊伍很熱鬧,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來了。男勞力肩挑雙桶,婦女們有的挑,有的抬,連小孩子也拎著葫蘆瓢澆水。塘水漸漸到底,稀泥滑爛,人人都打著赤腳,在泥水裏趟來趟去。一隊隊人馬川流不息,看起來還挺壯觀。可惜沒人來采訪報道,要不然,報紙上一定能多一篇“人定勝天”的精彩文章。
知青戶隻有一對糞桶,四個女孩子正好兩人抬一隻。小苓和小惠把一桶水灑進麥地,又來到塘邊。小苓把桶丟進去再拉出來,連泥帶水也隻打上小半桶水。正好,小玉華和幾個孩子站在旁邊,手裏拎著葫蘆瓢。小苓向她借了瓢,走近前去,想多舀點兒水。可是一不小心,陷進了塘底積存的淤泥,一下漫過膝蓋,她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倒,要不是小惠拉住,沒準就躺進去了。
小玉華嚇得驚叫起來,榮巧兩步跑過來,幫著小惠拉小苓,歎著氣說:“滿塘的水都舀幹了,連麥子嘴都潤不濕!有個啥用?再陷到泥窩裏,丟了命,那才不值呢!”
小苓嚇得魂飛魄散。再看看別人,一個個停在旁邊,戰戰兢兢,誰都不肯再往前走。本來,這些塘隔一兩年就會清理一次,把淤泥挖出來當肥料,還能騰出空子多蓄些水。可是,這些年,沒完沒了的運動,又是吃大鍋飯,也就沒人花這個心思了。去年,老常他們的工作隊回去以後,上頭又出了點兒新名堂,說原來的公社太小,體現不出‘一大二公’,把這附近的幾個小公社合在一起,並成了大公社。大公社一成立,立刻做出了大舉動,學大寨修水利,在離這兒幾十裏外的河汊上修建大水庫。村子裏的男勞力們跑去幹了一個冬天。家裏沒人,不但沒人挑塘泥,連衝壞的堤壩都沒修好,塘裏蓄不住水,大夏天的見了底。
火球般的太陽照著大棗樹下的隊長,他抱著頭苦著臉倚在樹幹上,大晴天的,破天荒第一次沒吆喝人下地。唉,還下地幹啥?
德叔一瘸一瘸地挑著水桶從井裏打水回來,和隊長打了聲招呼,“這井也快幹了,用扁擔打不上水來。俺找了根井繩,晃悠半天才打上半桶水。”
隊長這才反應過來,“咱村這口井有龍氣,這麽多年還沒幹過呢。這是咋回事呀?俺們不知造了啥孽,老天爺這是要收人呢!”
“可不是嘛,”德叔回答道,“老話說,‘正月打雷麥嘟嚕,二月打雷人嘟嚕’。今年二月下大雪,打雷不說,連打的閃都是紫色的,還記得吧?這是要鬧饑荒呀。”
“可不是嘛,俺也見著了。紫花花的閃,就在這棗樹頭上晃來晃去,看著嚇人呢。”隊長說著,居然露出些怯怯的神情。
“唉,不過,老話也不準,往寬裏想想吧。” 德叔不願再往下說,“不管咋說,日子還得過,這井底的水泥乎得很,不如找幾個勞力下去淘淘。”
一句話提醒了隊長,這井很久沒幹過,是該淘了。沒事幹的時候,正好是件活路。
一聽有工分掙,小夥子個個爭先!隊長找了幾個人,拉著繩子輪流下井,把淤泥一桶桶撈出來,就近戽到麥田裏,多少也沾點兒水氣。
正戽著呢,泥裏抖落出一隻破棉鞋,勉強還能看出個樣子來。
“嘿,這是誰的鞋?吃水的井裏,咋會有這東西?”有人用鐵鍁挑起來,奇怪地問。
貓娃抬頭看了一眼,說:“是騷狗娘的吧?那年冬天下大雪,井口被雪蓋上了,她來打水沒注意,一跤滑了進去。幸虧扁擔架在井口上。她有股子蠢勁,死活抱著扁擔不鬆手。要是換個人,早就撐不住了。別說鞋,連人都掉下去了。”
“你咋知道的?”
貓娃笑笑,賴孩正好換班從井裏上來,聽他們說得熱鬧,也插了進來:“那天,小貓頭想充男子漢,挑起水桶又害怕了,招呼俺幾個一起來打水,正好碰上。要不是人多,大家一起下手,還真拉不出來她。”
貓娃撇撇嘴,那天的事情他還記得。連著下了幾天雪,地上堆了幾尺厚。他爹受涼了,家裏沒水吃,他娘非要金華去挑。金華不高興,可是,當童養媳的人,哪裏敢回嘴,隻能擔起水桶慢慢磨蹭,沒走幾步滑倒了,抹著眼淚嘟囔,“俺家就沒個男人,啥事都得俺出頭!也不看看,這麽大的下雪天,誰家女子去挑水!”
貓娃娘心疼兒子,就數叨起金華來。金華不服氣也不敢頂嘴,扶著扁擔哭起來。倆人在大門口哭哭鬧鬧,貓娃總還要個臉麵。他不知道這事有多困難,把水桶接了過來。沒走兩步他就明白了,路上的冰凍埋在新下的雪裏,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滑,挑著空桶都走不穩!可是,要轉身回去,家裏確實等水做飯,又怕以後在金華麵前抬不起頭來,隻好去招呼賴孩他們,人多些,膽子壯些,踩著前邊人的腳印,路也好走些。沒料到歪打正著,救了騷狗娘一命!
“啊,這事都過去一年多了。那,咱這一村人不都吃了她泡腳丫子的臭水?”井邊的人鬧哄哄地笑了起來。
淘井用不了幾個人,別人看著不服氣,也找隊長要活幹。隊長看看,幾口塘都見了底,淤泥裏卻有東西直翻騰,就吆喝大家去抓魚。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們,繩子纏在腰上,岸上找人拉緊,拿著簸箕在泥潭中搜尋了一遍。大魚小魚,黃鱔泥鰍,螃蟹蝦米都抓了上來。它們去年沒被大水衝跑,卻逃不過今年這一劫。每家嚐了點魚腥味,抗旱運動就此結束。
閑著沒事,大家都躲在大棗樹下乘涼。孩子們不知道憂愁,圍在旁邊玩耍,還嘟嘟囔囔地念叨:
“滿塘水利變水害,一澇一旱接著來
大塘小溝見了底,魚鱉蝦蟹都成菜”
有的孩子眼尖,遠遠看見塘沿上有人,就指點起來。貓娃娘和金華端著笊籬,不知在忙活些什麽。
有人問貓娃:“哎,貓娃,你娘她們幹啥呢?”
“俺娘看見塘裏還剩些泥糊子,抓了把黃豆想發豆芽,孬好也沾點水氣。”
“你家還有黃豆?”旁邊的人羨慕極了,七嘴八舌地議論,“俺們分的豆子,不是烀熟做了醬豆,就是磨成麵當糧食吃了,咋舍得生豆芽?”“他爹是油匠,留著豆子等油坊開張吧?”“油坊?這年頭還敢開門?那不更是啥啥的尾巴了!”
貓娃娘並沒有聽到這些議論,她找了塊背陰的地方,就像數著金豆子,小心地把黃豆撒進泥湯裏,還叫金華在旁邊壘了一圈泥塊,“就是下雨,這豆子也衝不掉,不會瞎糟了。”
崎嶇的鄉間小道上,一輛板車唧唧扭扭地響過來。路上全是黃土,遠遠看去,煙塵結成一條騰飛的黃龍。地裏沒有活幹,大成和大華跟隊長說了一聲,借了隊裏的板車去買分給知青的燃料。車上裝著半車煤炭,他倆一個拉中杠,一個拉邊套,一步步走在塵土裏,直喘粗氣。張著嘴巴吃灰,閉上嘴巴又出不過氣來。
前邊有個村莊,道路從村邊走過,四周還有點樹蔭。
“大華,到樹蔭底下歇一會兒吧,累死了。”
他倆把車子停下來,倚著車把喘大氣。
大華撩起衣服擦著臉上的汗水,“累倒還好,這麽熱的天,渴得受不了。”
“我有個同學能搞到軍用水壺。以後我找他想想辦法,搞一個隨身帶著。”大成憧憬似地說。
正好,有個人挑水走過,大成急忙迎上去,“大叔,能給我一口水喝嗎?”
大叔看看他倆,有些不情願地放下擔子。大成蹲下去,水看起來不怎麽清,還有些幹草屑漂浮著。沒碗沒瓢的,怎麽喝呢?他看看自己滿手灰土,就小心地把桶傾倒,倒了點水出來洗洗手,這才用手把草屑撥開,掬了一捧水。
誰知道,大叔卻火了,沒等大成把水送到嘴裏,就一步上前把他推開,“咋回事!俺這水是人喝的,不是驢飲的!”
大成沒防備,一屁股坐在地下,水全灑到臉上。他也火了,跳起來吼道:“你幹什麽呀?不就喝你一口水嗎?怎麽罵人呐!”
那人聽聽他的口音,搖搖頭說:“你們是外鄉人吧?真不懂事!要是平常年景,你把這一挑子水都拿去洗手,俺也不心疼。你看看,” 他指指天,指指地,“這天旱成啥樣了,一個多月沒見過雨點子,莊稼都能當柴禾燒了。井裏也幹巴了,俺找了根長繩子,把孩子放下去,一瓢一瓢地往外舀,好容易才打上一挑子水來。你喝幾口也就罷了,咋能糟蹋?”
大成還是有些糊塗,我這麽小心翼翼的,不就掬了口水嘛,怎麽就糟蹋了?
“老叔,俺也找口水喝。嗨,喝給他們瞧瞧。”恰好路上又過來一個人,他蹲下身來,把桶傾倒,嘴對著桶沿,連吸帶喘地喝了幾大口,然後對大成說:“看看,水要這樣喝。嘴是幹淨的,手是髒的,哪能用手進桶裏捧。”
大成這才明白,不好意思地說:“噢,我不懂,對不起。那我幫你挑一擔吧。”
“算了。不知不罪,下回你明白就好了。俺也不是婦道人家,哪能要你挑水。”大叔的臉色也和緩了,“這一桶俺挑回去喝,那一桶還能用。這年頭,水金貴,不敢糟蹋了。”
“老叔,上陳家峁是這條路嗎?這麽多年沒回家,俺有些迷糊了。”
“去陳家峁?正好,你跟我們走吧。我們是那裏的下放學生。”大成高興地說。
“就是這條道。你跟上學生走吧。還是學生好,這是優待的煤吧?去年一場大雨,莊稼泡倒了,糧食不夠吃,連柴禾都找不到。唉,這日子,咋過呀!” 大叔挑上水桶,嘮嘮叨叨著走了。
大成和大華拉起車子,招呼那人上路,“你是陳家峁的人,誰家的?”
“你看看,俺像誰家的?”
大成和大華好奇地打量起他來。他梳著個小分頭,臉有點兒長,顯得顴骨有些外凸。一雙眼睛倒是不小,可總是滴溜溜地轉,讓人有些摸不透。一身半舊的學生裝,雖然髒兮兮的,倒沒有補丁,胸兜裏還露出個鋼筆頭,隻是,大熱的天,居然穿了一雙翻毛皮鞋。他倆看來想去,搞不清楚他像誰。
“哈哈,猜不出來?不是說學生聰明嗎?再試試。”
大成想了想,“你說你姓什麽,家裏還有誰吧。”
“陳家峁的人,當然姓陳。”那人得意地一揚頭。
“哪能想當然啊,陳家峁隻有五家人姓陳。隊長,德叔,榮巧,祥龍,進田。”
“老天爺,還真有人家死絕戶了?以前姓陳的有八九戶呢,要不咋叫個陳家峁!”那人顯然有些吃驚,“那俺就不知道了,俺離家快十年了。俺娘還活著,還有個弟弟。”
“啊,那我知道你是誰了。不過,陳進田是你弟弟?你看著比他年輕多了。”
“哈,學生就是聰明。俺是他哥,陳進財。”那人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
“進財回來了!”“陳家老大回來了!”這消息像一陣風,整個村子都知道了。陳進財立刻成了新聞人物,家裏川流不息有人看望。他娘本來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兒子好像一劑強心藥,她突然就好了。不但能起床陪著兒子和客人拉呱說話,還能抱柴禾做飯,擀麵條蒸饃饃,簡直是天降奇跡。
總算到了割麥子的時候,除了靠近水源的幾塊地還有些收成,其他田裏都是麥草。隊長去看看,實在不耐煩一把把地割,索性找人拿了幾把芟草的大潑鐮,橫七豎八掃蕩一遍,再拿著耙子摟回來了事。
這樣的麥收倒是省事,不像往年,頂著大太陽苦戰幾個星期。可是,分糧食的時候也一樣省事,大家提著癟癟的糧袋唉聲歎氣,既不用籮筐挑也不要麻袋扛。
小苓正做飯呢,小玉華來了,“小苓你看,俺撿了個啥!”她伸出手來,一隻小麻雀窩在手心。
“它受傷了吧?還能活嗎?”小苓小心地碰了碰它,可是,麻雀一動也不動,“它已經死了,你撿它幹嗎?”
小玉華卻舔了舔嘴唇,“俺娘說過,帶毛的畜牲都能吃,這也能吃吧?咱試試弄熟它。”
一句話提醒了小苓,隻是,這麽小一點點,怎麽煮法?她聽人說過“叫化雞”,靈機一動,從外邊抓了一把黃泥把麻雀包住,塞到灶坑裏,一邊燒飯,一邊烤了起來。小玉華在一邊幫忙,抱柴禾拉風箱,眼巴巴地盯著那團黃泥巴。
飯熟了,黃泥塊也烤焦了。小苓停下火,用根秫秸杆把泥團子挑了出來。小玉華一把搶過去,又燙得扔下,唏唏溜溜地直甩手。小苓連摔帶砸把那個泥團打開,一股香氣冒了出來,兩人不禁都興奮起來。小苓小心地把毛摘掉,手裏隻剩下一點點東西,她笑著撕開,遞了一半給玉華。
玉華連骨頭帶肉一下塞進嘴裏,一邊咀嚼,一邊嗚嚕不清地說:“真香,真好吃!俺明兒看看,再多找著幾隻就好了。”
小苓還在摘撿那些細小的茸毛,看她那個饞樣,把那一塊也塞給了她。玉華吃得正香,突然跳了起來,“壞了,俺得回家幫奶奶燒鍋呢。俺大伯回來了,給了俺奶奶一遝子錢。奶奶一高興,天天煮兩樣飯,多了一堆活!”說著匆匆地跑了。小苓這才想起來,小玉華是陳進田的繼女,她說的大伯伯就是陳進財。
天到正午,飯煮好了,大棗樹下聚起人來,有的端飯碗,有的捧笊籬,邊吃邊聊天。隻是,飯場上少了笑聲,多了些歎息。
“看看,進財兄弟來了。哼,吃上白麵饃饃了!”
兄弟倆並排一比較,還真得不同。進財還是那副城裏人打扮,最打眼的就是那雙翻毛皮鞋。進田一身鄉下人裝束,光著脊梁係條短褲,渾身上下曬得黑裏透紅,踢趿著一雙家做布鞋,肩膀上搭拉著一條擦汗用的粗布手巾,看著土氣十足,比他哥老相得多。
喝著雜麵糊糊度過了幾個月的春荒,真正招人眼的還是他們手裏的白麵饃饃。那饃饃真夠大,一個就有半尺見方,用新酵頭發的麵,白白胖胖鬆鬆軟軟,聞著比酒香,吃上賽神仙。進財用根兩尺多長的秫桔一串穿了四五個,炫耀似地擎在手裏。另一隻手端個大海碗,盛著蒸鍋裏熬的冬瓜湯,上麵還漂著幾顆油星。進田就沒有這麽張狂,一個饃饃,兩塊雜麵餅子盛在秫桔編成的笊籬裏,旁邊放一小碗辣椒醬豆子。
要是正常年景,麥子剛下場,不管家境如何也要吃幾頓新麥饃饃解解饞。可是,趕上這兩年災荒,家家囤裏都快見底了,救濟糧也不知道能不能批下來。大家磨麵不留麩子,都是又黑又粗的全麥麵,誰還舍得吃這樣的白麵饃?不知有多少羨慕的眼光盯上來,尤其是那些放牛娃,恨不能從眼睛看進肚子裏。
“進財,你娘可是下了血本,給你吃得這麽好,怕你又走了吧?”
前幾年餓死人的時候,進財娘帶著進田陪伴他生病的老爹,讓年輕力壯的進財跟著鄰居外出逃荒。老爹死了,進財在外邊遊逛,一去快十年,隻是偶爾來封信,他娘都快要想死了!這次突然回來,做娘的怎麽能不高興!天天給他做好吃的,生怕他又跑出去浪蕩。
“不走了,不走了。俺娘老了,俺還是守著她過莊稼人的日子好。古人雲,父母在不遠遊也。”
聽著老大半文不白的胡謅,大家夥就想笑,自然有人接口逗他:“陳老大,就衝你這身打扮也不像個莊稼人。”
進財得意地把腳上那雙皮鞋亮出來,學著舞台上的姿勢拿捏著走了兩圈,“信不信,也就是倆饃饃的價錢。”
“倆饃饃?騙鬼去!”貓娃立刻瞪大了眼睛,“俺給你四個,你脫給俺吧。”
“真的!咱這鄉裏鄉親的,騙你幹啥!”進財拍著胸脯說,“這就叫個本事!要不然俺能做生意,你們不能做呢!”
“你做啥的生意,連個城市戶口都混不上,不就倒騰些破爛嗎?”村裏有人和他一起逃荒過,知道些他的底細。他做生意不走正道,連討帶偷,胡騙亂詐,就撇著嘴揭他的短。
“哎,城市戶口是政府管著的,生在農村,就是窮命,那是掙不來的。”進財倒是挺想得開,“做生意就在自己了。咱有這個命,不像你們,哼,隻能攥著土坷垃過日子。”他從鼻孔裏噴出幾口粗氣,自我感覺特好,繪聲繪色地吹了起來。
那天,他倒換破爛路過一個村子,知道那家有個工人,家境比別人好些,就老在人家門口晃悠。“俺看見這雙皮鞋晾在門口,全新的,心裏饞著呢。正好大人不在家,就一個傻兒子在門口玩,俺就想出個點子來。”
這一來還真把大家的興致勾了起來,大棗樹下靜靜的,人人豎起耳朵聽。可是,他卻賣起關子來,連咬了幾口饃饃。有人急了,就損他:“啥點子?人家沒大人,你就下手搶吧!”
“哎……,不能,不能,哪能動搶。”進財咽下饃饃,又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湯,這才接下去,“要是小孩一招呼,俺還不被人亂棍打死!俺想的是巧計,不犯法的。”
“俺就這樣……”他說著,亮了亮饃饃,張嘴咬了一大口,一邊鼓起嘴巴嚼,一邊嗚嗚嚕嚕地說:“俺就坐下來吃饃饃,吃完了一個,又拿出來一個。”他把嘴叭嗒得山響,“看看,你們都饞了吧?那孩子還能不饞?饞蟲一上來,他就跟俺央告,那還不容易,倆饃饃加一把豆豆糖就換了這雙皮鞋。”
大家聽得大眼瞪小眼,進財又接了下去,“那家大人回來,把孩子狠揍了一頓。以後,隻要見到換破爛的,就問人家收沒收過皮鞋。那是人家的勞保鞋,上班非得穿,情願倒找五塊錢拿回去。問俺,”他閉著眼搖搖頭,“不知道,俺沒見過。”
德叔慢悠悠地說話了:“進財啊,你這事辦得喪良心呐。人家也是下力氣的人,一雙皮鞋是容易來的?”
“啥叫良心?這年頭誰講良心?俺不過騙點兒小吃喝,過日子罷了。想當年搞浮誇,那些撒了彌天大謊,騙下權勢的人就有良心了?哼,膽大的嚇唬膽小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自古以來,‘竊國者侯,竊針者誅’。”
進財不三不四地拖著京腔又掉了兩句文,大夥想笑卻都沒笑出來。那幾年,不光是進財的爹連病帶餓去世了,這附近四鄉裏,誰家沒有遭難的人?想起那些往事,聽著進財這麽大膽地胡說八道,大家又驚又怕一時無語,大棗樹下又安靜了下來。
看見大家都被他震住,進財更加得意,坐下來大塊吃饃大口喝湯,一會兒幾個饃饃就下了肚,再搖晃著腦袋叭嗒著嘴,一付興猶未盡餘味無窮的模樣,真把那些啃著黑麵饃或是喝著湯麵條的人給氣壞了!
“進財,古人還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兄弟沒本事,生不下兒子,把你娘都氣病了。你這麽孝順,咋沒見你帶個媳婦回來?”
“就是,倆饃饃換雙皮鞋,也換個媳婦來呀。”
進田老實,悶悶地不說話。他妻子是本村林家的媳婦,前些年天災人禍,公公婆婆丈夫和一個孩子都餓死了,隻剩下她和一兒一女。她孤苦伶仃,隻好改嫁。那時,兒子醜孩才十幾歲,半大橛子尚未成人,卻不肯跟著當拖油瓶,非要一個人自立門戶。林寡婦無奈,抱著女兒小玉華進了陳家。進田娘一心盼著有人傳宗接代,可是,媳婦卻再也沒有生育過。老婆婆心裏憋氣,仔細想想又無處發泄——這事怨不到媳婦頭上,人家能生育,不但有女兒,還有兒子,醜孩長得周周正正就是證明。要怪隻能怪自家兒子沒本事,捋出根來,還不是她這個當娘的生的孩子不好?她總算明白事理,不和媳婦爭吵,也不能指責兒子,隻能在心裏生悶氣,慢慢憋出病來。
進財紅了臉,倒也不生氣,人家見過大世麵,哪跟這幫土坷垃們一般見識。他把穿饃饃的秫秸一折兩段,往地下一扔,端起碗站起來,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等著,俺換個來給你們瞧瞧。”
老天爺還算有點兒慈悲心,不忍看見屍橫遍野的“人嘟嚕”,麥子打完就下了幾場透雨。高粱紅芋是粗糧,也確實粗生粗長,生命力堅強,這樣的氣候都治不死,居然慢慢返青,又長了起來。棉花喝了水,也展開了枝葉,雖然比正常年景要矮小得多,卻仍然打苞開花,繼續一生的曆程。漫天遍地都是生命的掙紮,說到底,好死不如賴活著。
大成到公社加工糧食回來,和顏悅色來找小苓,“小苓,我知道你好學肯幹,想不想做一個科學實驗,為農業學大寨做些貢獻?”
自從去年開座談會,大成對這幾個女孩子就沒什麽好臉色,小苓不明白,他怎麽突然有了好心情,也高興地問:“什麽科學實驗?”
“農業學大寨,不光學大寨精神,還要搞科學種田,對不對?我聽說,縣裏在推廣‘九二零’激素,到公社一打聽,還真有這麽回事。這種激素是由一種黴菌分泌的,提取出來,塗灑在棉花上,可以增加產量,還可以增長棉花纖維。我已經把說明書和菌種要來了,連消毒用的石灰都批了下來。怎麽樣,給我幫幫忙吧,咱們一起幹。”
小苓果然來了興趣,和大成一起找隊長遊說。大成還搬出了老常,說這是他的建議,要知青們搞科學種田。看著滿地超矮型的棉花,隊長正發愁呢,既然這東西能增加棉花的產量和質量,還是老常建議的,他當然不想反對。仔細問問,做法很簡單,幾乎不花什麽成本。培養基就是普通的麥麩,營養液就是涼開水,隻要一間房子,用石灰水消毒,殺死雜菌就可以了。
正好,隊裏的兩條驢老死了一條,隊長就叫德叔把養驢的飼養棚隔出一半,裝了個籬笆門,給他們當實驗室。
大成和小苓興致勃勃,先是打掃驢棚,把地下的糞土清出去,挑了幾筐新土墊上,用土坯搭了幾個小台子。大成再到公社代銷店買了兩斤石灰,調成石灰水。小苓找了一把破笤帚把牆壁和土台子刷了好幾遍。榮巧和幾個女孩子聽說了,好奇地跑來看,羨慕地說:“驢棚都能當新房了,刷得這麽白!要是俺家弄上半瓢,刷刷鍋台也是好的!”小苓卻是死心眼,連半點兒私念都沒有,不但沒給她們刷鍋台,連知青戶的鍋台都沒刷,全都用到驢棚裏了。
德叔沒家沒業,本來就很寂寞,看見大成和小苓忙著搗騰,十分好奇,熱心地給他們幫忙。他聽小苓說要找東西盛麥麩,當培養皿,找不著大盤子,就獨出心裁,用高粱秸編了幾個,結實緊密,外邊還稍稍翹起,東西不容易灑出去。
大成果然是當領導的好材料,他思路縝密,認真觀察,每天都寫試驗紀錄,不時發布新的指令。小苓跑腿,一會兒蒸麥麩,一會兒燒開水,高高興興地當起科學家來。
大成像捧寶貝一樣拿出兩隻小試管,裏邊的瓊脂培養基上長滿了黴菌。小苓把鐵絲的一頭扭成小圈,用火燒紅放涼,慢慢地伸進去把菌絲挑出來。兩鍋麥麩蒸熟放涼,按照說明書的比例拌上菌種,鋪在盤子上。以後她每天看看,灑些水,保持一定的濕度。那些麥麩上很快就長滿了黴菌,白花花的一片。
嗨,搞科研這麽容易,看來,科學家也不難當嘛!難怪偉大領袖說,要把科學從科學家的殿堂裏解放出來呢!小苓高興極了,大成更是合不攏嘴,他已經悄悄地把經驗報告寫好,就等著試驗成功到處開講用會了。
那些黴菌開始變色,有些發黃,有些發綠,還有些其它顏色,花花綠綠挺好看。他們算算時間,已經到了快要收獲的時候,就按照說明書,提取了一些,裝進一個小瓶子,準備拿到省城化驗。
大成找隊長請假,隊長卻讓小苓去,“這活輕巧,誰都能幹。小苓一天六分半工,你一天拿八分半,讓她去吧。”
大成不高興也不能和隊長鬧別扭,隻好同意了。可是,小苓臨走時,隊長卻悄悄地對她說:“你到省城找找老常,問問這自留地的事。還有,這二年遭了災,糧食不夠吃,還要交公糧,上頭到底管不管。你小些,沒那麽多彎彎腸子。回來說實話,別哄弄俺!”
小苓起了大早,高高興興地趕早班火車來到省城。一出站她就有些發懵。離開還不到兩年時間,本以為大家都下放了,城市應該蕭條才對。誰知道是同樣的喧嘩,還有些新的建築,反而顯得更加熱鬧。來來往往的人群,個個衣衫鮮明,神氣活現,倒顯得小苓灰頭土臉,一副鄉巴佬的模樣。
好在,道路沒什麽改變,公共汽車的線路也還是老樣子。她很快找到了檢驗所,把樣品交上去。本來她以為,當天送來,第二天拿結果,第三天一早就可以趕回去。可是人家說,今天星期五,明天的工作已經排滿了。小苓央告了半天,人家才答應星期一做,讓小苓星期二一早去拿結果。
唉,可不真是個鄉巴佬麽,小苓不禁自嘲起來,早就忘記了星期天還可以休息!
小苓按照老常留下的地址去找他,可是,在傳達室打聽時卻被人盤問了半天,讓她在一旁幹等著。小苓真奇怪,莫非他們連星期五都不上班?門口人來人往,小苓哪有這個耐性,忍不住拉著過路的人打聽,問一個搖頭,問兩個不知道。傳達室的老頭看她傻乎乎的,就悄悄地告訴她,老常到五七幹校去了,聽說,他執迷不悟,鼓吹‘三自一包’,還混淆階級陣線,以生產壓革命。唉,你趕快走吧,別找麻煩了。
星期二一大早,小苓趕到檢驗所。一看到結果她就傻了眼——“九二零”含量很低,根本就不具有實用的藥效。
“不會搞錯了吧?看起來長了很多細菌呀,為什麽含量這麽低?”
那位實驗員和小苓媽媽的年紀相仿,看著小苓那麽沮喪,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也很同情,就關切地問:“細菌是什麽顏色的?”
“大部分是白色,也有些綠色黑色紅色的。”小苓回想著說。
“你們的實驗室是什麽樣子?操作的時候無菌條件嚴格嗎?”
小苓糊糊塗塗地說:“我們把那個驢棚打掃得很幹淨呀,用石灰水刷了兩三遍呢!麥麩是蒸熟了以後才用的,所有的水也都燒開過。”
實驗員吃驚地看著小苓說:“你說什麽?驢棚?”
“是啊,就是養驢的地方麽。”
“啊,養驢的地方做科學實驗……?!”她目瞪口呆,把小苓領到窗口,指點著裏邊的通風櫥和試驗台,“這種生物試驗,無菌要求非常嚴格。你看看,我們這樣的條件,有時還被雜菌感染呢。”
小苓匆匆忙忙趕到火車站,車上的人擠來擁去。她在縣城中轉,下火車再上火車,哐哐當當了好幾個小時,可是,腦子裏卻一直保留著那個實驗員吃驚的表情,那雙瞪大的眼睛和那隻張開的嘴巴,那些白大褂也一直在眼前晃悠。她窩囊極了,是啊,農村,驢棚,居然也想做科學實驗!兩個任務一個也沒完成,還花了六塊多錢的車票和五天的時間,回去怎麽跟隊長交待!
車到站了,太陽也偏西了,小苓跳下火車就急著趕路,卻聽到旁邊有人招呼,“小苓,你上哪去了,剛下火車嗎?”
小苓一抬頭,眼前正是陳進財,他一臉喜氣,看樣子是來接人的。小苓回答道:“我從省裏回來。你呢?”
“俺來接倆朋友。這是老夏,這是老劉。”
小苓雖然沒心思跟人閑聊,可是碰上熟人,結伴一起走山路,晚一點也就不怕了,心裏挺高興,點頭和他們打招呼。
“這是你們村的人嗎?” 老夏看著小苓問,“天不早了,趕不回去了吧?要不,跟俺們一起找個地方住一夜,明兒再走?”
“不行,我已經耽誤好幾天了。”小苓搖搖頭。
“天晚了,路上不好走。” 老夏似乎挺關心。
“這是俺村的下放學生。”進財笑著插話,又轉頭對小苓說,“俺們今天到窯上去,不回村。”
小苓有些失望。她知道,窯上就是指附近的煤礦,當然不同路。她看看那兩個人,和進財差不多打扮,半城半鄉,看人時眼睛骨碌碌轉。老夏嬉皮笑臉地看著小苓似乎還想說些什麽,進財卻有些焦急,“天不早了,還要趕路呢。小苓,你趕快走吧,過了夏至天就短了,黑得早。”說著,拉著那兩個人轉身而去。
小苓隻好自己悶頭趕路。下鄉一年多,她也鍛煉出來了,連跑帶顛地趕回去,天居然還沒黑透。
大成急不可耐地迎上來,“小苓,怎麽住了這麽多天?進了城就不想回來!”
“城裏人星期天不上班,你也忘記了?”小苓噘著嘴把結果遞了過去。
“什麽?含量很低,沒有用?!”多日辛勞付諸東流,大成氣得摔了實驗記錄本,再也不進驢棚。
小苓隻好獨自收拾殘局。她隻顧生悶氣,一時沒注意,實驗室的門開了。偏偏那條驢被人借去拉磨,送回來的時候沒拴好。它早就對隔壁的事情好奇了,這麽好的機會,正好跑過來研究一番。長滿了細菌的麥麩有一種酒香,或許對它的吸引力更大,沒等小苓發覺,那幾個盤子已經全拱翻了。它才不管好菌雜菌,九二零還是二零酒,張開大嘴阿嗚阿嗚痛痛快快地吃起來。
小苓嚇壞了,蹦著跳著想趕它走。可是老驢尥起蹶子亂跑亂竄,好像和小苓玩遊戲。小苓哪兒有抓驢的本事,躲還躲不及呢,隻能連喊帶叫跑去找德叔。
德叔正吃飯呢,丟下飯碗匆忙跑來。他看見滿地淩亂,驢子吃得肚子鼓鼓的,鼻子呼呼地直噴酒氣,歪歪倒倒好像喝醉一樣,也嚇了一大跳。小苓看看德叔的臉色,急得掉了眼淚。這條驢可是生產隊的寶貝,馱糧食推磨全靠它,要是被毒死,禍就闖大了。
德叔把驢子拴好,轉著圈子想了想,一把抱住它的頭,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驢子哇哇地吐起來,棚子裏充滿怪味,穢物濺了德叔一身。德叔倒不在乎,讓小苓提了半桶水來給它喝,再牽著驢子來回遛,好半天它才安靜下來。可是,德叔還是不放心,半夜裏又爬起來照看,喂水遛彎,直到第二天,驢子才漸漸恢複了正常。
大成知道了,沒頭沒腦地把小苓訓了一通,“我一會兒照顧不到,你就闖禍!唉,怎麽連頭驢都看不住。實驗沒成功,已經丟大了麵子,還不小心點兒!”
“你能怪我嗎?是那個驢棚不好!雜菌太多,門又關不嚴。” 小苓哭兮兮地分辯。
小苓垂頭喪氣,拖著那幾個大盤子去池塘邊洗涮。幾個淘氣的孩子看見了,嘻嘻哈哈地圍著她念叨起來:“
九二零,做不成,老驢吃得肚子疼,
德叔半夜遛牲口,大成劈頭罵小苓。
學生胡糟瞎費事,丟人現眼怨驢棚!”
盡管沒有新技術,棉花還是枝枝杈杈地長了起來,到了該打杈的時候。
小苓隻知道動物有雄雌之別,卻從來沒想到,棉花上的枝杈還有公母之分。公枝隻長葉子不結棉桃,要是不剪去,就會和母枝爭奪營養,收不到好棉花。
棉花地分壟,一眼看過去,半人高的棉花,像一條條綠色長龍,隨著地勢,高低起伏迤邐蜿蜒。每條壟上一個人,手執剪刀,細心地修理。有經驗的人眼睛敏銳,手腳利索,看準了一剪子下去,幾下就把一棵棉花清理好了。不會剪的人隻能連連歎氣,怎麽也分不清公枝母枝。第一次給棉花整枝的時候,小苓傻乎乎地愣了半天也沒看出個不同來。還是金華細心,指點著教她,區別在葉腋,公枝隻長葉子,光溜溜的,母枝上有小小的花芽,毛茸茸的。金華還說,幹這個活一定要仔細,眼明手快,萬一把母枝剪掉,損失了棉桃就要減產。
小苓小心翼翼,緊盯著棉花枝,那些小小的茸毛可不容易分辨。時間長了,頭暈腦漲,一閉上眼睛就是一片綠色,棉花的枝葉不停地旋轉。她抬起頭來看看遠方,鎮定一下,讓眼睛休息一會,正好看到大路上有幾個人。她眼睛發花沒看清楚,旁邊卻有人指點起來,“那不是進財嗎?聽說那倆人是他找來做媒的。”
地裏的人也都跟著議論起來。小苓這才知道,老夏老劉不但給進財找媳婦兒,還給別的男人說親。挨著人頭數過來,這村子到了婚齡沒有童養媳的男子漢有六七個。
“他們哪來恁大本事,能找到這麽多媳婦兒?”
“聽說是河北邊的,那地方窮,連飯都吃不上,女子們都想跑出來。”
“不對吧,看那幾個人都沒個正形,進財是個啥德行咱還不知道?錢交給他隻怕靠不住。”
“玉華娘,你哥這麽能耐,也幫醜孩找一個吧?”
“賴孩,你呢?咋不叫他們給你張羅一個?”
老大娘小媳婦七嘴八舌,姑娘們聽著,抿著嘴偷偷地笑。那些小夥子平時神氣活現地拿別人開心,這會兒反倒紅著臉不說話了。小苓聽不明白,榮巧悄悄地告訴她,醜孩是玉華娘前夫的兒子,小玉華的親哥哥。小苓看過去,醜孩不動聲色悶著頭幹活,倒是賴孩急頭漲臉,斜著眼偷偷地往婦女這邊看。
前一陣子,賴孩央告他娘,請四大娘到榮巧家說親。誰知四大娘說,人家是軍屬,你家是富農,不般配。賴孩娘也不樂意,說榮巧家滿門地煞,太凶,俺還不想攀她呢。賴孩摸不清榮巧的心思,也不敢明著問她,這事就黃了。可是,眼看賴孩二十出頭,他娘急著要媳婦,昨晚偷著找到進財,遞上幾張票子。賴孩既不能阻攔,又怕榮巧知道不高興,心裏一直都不踏實。
錢湊夠了,進財穿上皮鞋,刮了臉,沒忘記在口袋裏插上那支破鋼筆,滿麵春風地跟著老夏老劉出門了。
過了幾天,進財傳回信來,要人到城裏相親。那些灰頭土臉的光棍漢一個個笑得合不攏嘴,有的忙著抹澡剃頭,有的急著跟人借衣服鞋子,一個個打扮起來往城裏跑。
迎親的日期定在陰曆8月15,鐵路沿線的各車站都有接親的人。有錢的買幾個炮仗甩搭著幾條紅綢子,有勢的借了宣傳隊的鑼鼓家什敲打。可是,鬧哄哄地等下來,眼看著晚班火車也走了,大家才百思不解地往回趕。
人都散了,進財卻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手裏挽著個姑娘。大成正匆匆忙忙趕路,進財老遠就招呼起來,“哎,那不是大成嗎?看看,這是俺的新娘子,叫翠英,漂亮吧?”
新娘子二十多歲,中等個兒圓乎臉,長得那個水靈,臉色就像白麵饃饃點上了胭脂。她笑著點點頭,托出倆酒窩,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打量著大成。看起來她也很開放,倆人手拉著手兒一路走,一點不害羞。
沒等大成回答,進財悄悄地對新娘子說:“這旁邊有個廁所,你去一趟。一會兒出了城就不方便了。”新娘子看他這麽體貼,笑嘻嘻地進去了。
進財拿出一根煙,“抽一根,解解乏。”
大成原本不吸煙也不好意思拒絕,接過來笑著說:“這就是喜煙嘍。恭喜恭喜!”
進財卻小聲地說:“俺想求你幫個忙,你腿腳快,先回村子打個招呼,行嗎?”
“行!讓人準備著迎親是不是?”大成滿口答應。
“還有,你幫俺傳個話。俺是奔四十的人了,媒人替俺瞞了十歲,讓俺和進田倒換著稱呼,俺叫他哥。你跟俺娘說一聲,別穿了幫。”
大成不由得一愣。這樣的事情,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天下哪有這麽蠢的人?可是,看進財的樣子,滿臉期待。既然是成人之美,又與己無關,不過傳一句話罷了,何樂而不為。他點點頭,看見翠英已經出來了,就搶先往回趕。
大成這一趟出門,原本不想讓人知道。他聽說,縣城大搞建設,開辦了紡織廠、化肥廠和農藥廠,很快要從知青裏招工,就偷著去打聽消息。還讓家裏托人帶了一包東西轉給他。他趕早班車去,趕晚班車回,隻告訴隊長,到煤城買點東西,洗澡理發。下了火車他都沒敢從正門出來,專門繞了一段路,就怕人看見,誰想到還是撞上了進財。不過,既然進財也有秘密,大概就不會在意我的秘密了,大成思忖著。
村裏人知道了這件稀罕事,都當笑話說。可是誰都知道娶個媳婦有多麽艱難。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親,誰肯多事壞人家姻緣?雖然一村老少上百口子人,聽著進財一口一聲管進田叫哥,也沒人把這兄弟倆的把戲戳穿。
大家都去鬧洞房,有人要糖,有人要煙,有人出主意整治新娘子,還有人找來一小塊白布,吆喝著要明天早上驗明正身。新娘子羞答答地坐在床沿上,躲在燈影裏。貓娃端著燈腆著臉,撥拉著她的頭發湊上去,“叫咱好好看看,漂亮不漂亮。”沒想到,新娘子伸手把燈搶過去,站起身來對著大家說:“不勞你的神,俺自個兒端著燈。你站遠點,慢慢瞧!”反倒把貓娃鬧了個大紅臉。
接著又有人出主意,把進財拉過來,讓她倆親嘴。進財故意裝害臊,笑著跟人求饒,把煙拿出來散。那些人得了煙還是接著鬧,硬把他推到新娘麵前。翠英笑了笑,爽快地摟過進財來,踮起腳在他臉上“吧唧”了一聲。
大家沒想到,新娘子居然如此潑辣,紛紛議論起來,反倒不知道怎麽往下鬧。
乘這亂哄哄的勁頭,大成提著個點心盒子來到隊長家。
“大成啊,咋有空串門?坐吧。”
隊長家有條長板凳,推過來讓大成。大成一坐下來就覺得硌屁股,接鉚處的榫頭鬆動了,歪歪扭扭唧唧地叫喚。
大成隨口問道:“進財結婚,你沒去喝喜酒?”
隊長的臉色不好看,“喝他的喜酒?哼,滿腦瓜的錢串子,哪舍得擺酒。”
大成不知道,隊長也想要個媳婦。可是,進財要價太高,隊長不放心,害怕人財兩空,沒有鬆口。現在,隻有進財當了新郎官,有人賠了錢沒見到人,正想找他算賬呢。隊長可不去湊那個熱鬧。
大成急忙把點心包遞了過去,“我今天進城,看到一個老同學。他被招工到煤礦,高興著呢。我逗著要他請客,他上班沒空,送了我兩包點心。我一個大小夥子,吃不著這個。這包是麻餅,軟和,老人吃最好。這包是烘糕,又酥又脆,給你家小驢子吃。你看看,這是省城的老字號,才恢複生產,搶手得很。”
隊長一下愣住了,“你,你這是幹啥?俺哪能要你的東西,自己留下慢慢吃吧。”
“我是誠心誠意送你的。”大成急忙說,“我們學生來接受再教育,給隊裏添麻煩了,以後還請隊長多多幫助呢。”
“沒啥沒啥,你身強力壯,肯下力氣,活幹得好,嘴又甜,招人喜歡。”
“真的呀?”大成滿臉笑容,“聽說我們這裏也要招工了,還要請貧下中農推薦做鑒定,到時候,還請隊長多說幾句好話。”
隊長這才明白,正想說什麽,隊長娘提著熱水瓶從灶房過來。大成急忙打開點心包,“大娘,拿一塊嚐嚐。外皮有芝麻,又香又脆。餡子裏一塊塊的冰糖疙瘩,夾著核桃仁,水晶丁,青紅絲,甜得很呢。”
隊長娘笑開了花,找出一個大瓷碗,從熱水瓶裏倒了半碗開水遞過去,“你咋恁客氣,來,喝口熱水。”
大成急忙站起來,“謝謝,剛吃完晚飯,我不渴,你自己喝吧。”可是,伸手去接才覺得,那碗根本就不動,隊長娘隻是虛讓一下並沒有鬆手。好在大成懂事,察覺到手下的力度,沒有硬搶過來。
洞房花燭夜銷魂,一大清早,陳進財還在美夢中,已經有人打上門來。沒接著新娘的光棍漢擠滿了堂屋,非要老大把新娘子交出來,他們人人都見了她的麵,相過她的親呀!
老大不愧是見過市麵的人,指點著他們的土頭土腦說: “相親相親,兩相情願才親。瞅瞅你們那模樣,人家姑娘看不上,相過了也不能就成親呀。”
“那錢呢?”
“錢是媒人給你們相親的時候使用了,哪有托人作媒不花錢的?誰說花了錢就一定能成的?你們有氣找他們去。”
幾個人麵麵相覷,媒人是進財帶去的,誰也不知他們姓甚名誰,哪兒找去?倒是進財娘不好意思,忙著點火燒鍋,打發了一頓白麵饃饃,他們才垂頭喪氣地撤了軍。
於是,陳進財不但進了財,也進了唱唱,
進財娶親真可笑,哥哥弟弟換著叫。
騙錢不顧鄉鄰情,灶坑裏烤紅芋——專撿熟的掏。
地裏正忙著呢,大隊突然通知知青們開會。嗨,又能偷上半日懶,不用下地幹活了。小苓她們連蹦帶跳來到大隊部,連為什麽開會都沒問。
這回沒有凳子坐了,他們隻好坐地下。女孩子嬌氣,掏出塊小手絹墊著。男知青們不在乎,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還有幾個學農民,脫下一隻鞋墊屁股,鬧得滿屋子臭腳丫子味。
書記笑眯眯地說話了,大家頓時震驚。天上果然掉了餡餅,縣裏建了幾個小工廠,要從知青中招收工人。大隊讓知青們自己先評議,擺擺家庭情況,談談個人條件,看看推薦誰。
大家麵麵相覷,這樣的事情,怎麽評?哪個不想早日離開農村!現實利益擺在眼前,誰都知道這不是講大話,發揚風格的時候。
大成先發言,轉彎抹角說了半天,誰也沒明白他的意思。最後他說:“還是貧下中農的眼光雪亮,應該由大隊領導決定。”
其實,像大成那樣精明的人也不是沒有。有人也事先得到消息,都已經串通好了,幾個人轉著圈互相提名。這麽明顯的舉動,那些不夠精明的人,自然也看了出來,索性撕破臉皮當大炮筒子,直通通地毛遂自薦。大群最爽快,胳膊一抱,往大門上一靠,“哼,誰也沒有我夠資格!我就該排第一名!”
大華吭哧了半天,心裏很明白,父母親頭上的帽子沒摘掉,想上調大概比登天還難。不過,他看了看旁邊的人,紅著臉小聲說:“我提名小馨。”
小馨愣了一下,也紅了臉,嘴巴張了幾下,又吞了回去,看看書記的臉色,小聲地說:“還是大隊決定吧。”
一個大隊,十幾名知青,不管是評議還是表決,都沒有集中意見。大家幹坐了一下午,白掙了幾分工,沒得出任何結論,隻好各自散去。可是,沒過兩天,公社下了通知,大成和大群入選了。
知青中難免沒人議論,大成來得最晚,走得最早,不知道有什麽竅門。大成才不管這些議論,也早已做好了準備。通知一到手,他立刻卷鋪蓋走人,連一分鍾都沒有浪費。
倒是大群到處嚷嚷,說大成提著點心盒子四處奔走,大隊的主要幹部早就打點好了。“看見書記的軍用水壺了吧?那就是大成弄來的,送給書記裝酒,書記高興的眼睛都笑眯縫了。人家是靠著糖衣炮彈上調的。”可是,他自己呢?大群倒也不隱瞞,“我是靠迫擊炮彈上調的。”原來,他憑借著在專政隊的便利,到處打探消息,收集了一些大隊幹部的情況。他們私分救濟糧款,占用知青的安家費、建房材料,貪汙軍烈屬的補助,抓了一把小辮子。反正他是個愣頭青,自己出身好,頭上沒帽子,屁股上沒尾巴,動不動跟人對著幹,還放出風來,誰不讓他上調,就放火燒誰的房子!大隊幹部也不想惹毛了他,幹脆,臘月二十三燒高香,送灶王爺上天了事。
他們走了,知青的生活卻不再平靜,就像池塘泛起了漣漪。大家不再安於每天繁重的勞動,一絲希望在心裏躁動。下次,有了第一次,就會有下一次。看來插隊不再是紮根,眼前現出了曙光。
果然,沒過多久,又招工了,這回大家既不爭也不搶,也沒再聽說有人玩心眼,放糖衣炮彈,打迫擊炮彈了。看來,社會主義建設不能沒有工業,當工人也需要知識,從知青裏招工一定是長遠的事情,那就排著隊慢慢等吧。
奇怪的是,連著幾次招工,別的知青點走的人多,陳家峁的知青卻沒有一個入選。書記說:“招工有年齡限製,讓年齡大的人先走。”小苓她們幾個女孩子沒話說,確實年齡小些。大華縱然憋氣,可是,父母親的帽子卻沉重地壓在頭上,哪裏敢有怨言?招工的人選明擺著是書記的決定,要是惹翻了他,隻怕永遠也沒有下次!
翠英嫁過來,快快樂樂地當了幾天新娘子,頓頓吃白麵饃饃白麵條兒。可是,三天一過,好日子就到了頭。這裏人少地多,是個人就得下地幹活,不掙工分吃什麽?好在,翠英在娘家時就很能幹,倒也不是個怕幹活的人,隻是白麵饃饃沒了,改吃了雜麵糊糊黑餅子,幾個月沒見過葷腥,就有些氣不過,下了地常和嬸子大娘們訴委屈。
高粱總算成熟了,雖然天旱,產量受了影響,空癟的穗子卻照樣火紅,揚起頭輕飄飄地在風中起伏,更加招人惹眼。
收高粱那天,婦女們一字兒排開,一棵棵地割高粱穗,勞力們跟在後邊砍留下的高粱杆。翠英拎個鐮刀夾在人群裏。她娘家的主要糧食作物就是高粱,幹這活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左手把高粱拉倒,右手揮鐮一用力就割下一穗,放進胳膊上挎著的籃子裏。可是,她嘴裏卻不住地抱怨,“哼,說親時吹得天花亂墜,家裏多有錢,穿的是皮鞋,吃的是白饃,還是個能說會道的文化人。”
一會兒工夫,籃子滿了,她送到地頭堆起來,又轉回頭接著嘟囔,“哼,把俺騙來了,連個餅子也吃不飽。俺這會兒就餓了,咋辦呀?”
“咋辦?幹活!”玉華娘聽煩了,半笑不笑地接了話。
“嫂子,光說俺娘家窮,半晌裏還有塊煎餅吃。到了這,一天三頓飯,頓頓吃不飽,別說吃零嘴了。”
聽著翠英叫嫂子,幹活的人都嘻嘻哈哈地笑起來,斜著眼睛歪著嘴,一個勁兒地看著玉華娘。翠英還以為她們不相信,“真的,俺不說瞎話。俺那兒大蜀黍多,俺家天天都攤上一摞子紅麵煎餅,找個籃子掛梁頭上,啥時想吃就揪一塊。”
“俺家沒人攤煎餅,你就啃這生蜀黍吧。” 玉華娘調侃著。
“嫂子,你跟娘說說,找個煎餅鏊子。俺會攤,咱就都有的吃了。”
“哼,隻要有糧食,攤煎餅誰不會?‘巧婦難為無米炊’,你恁能幹,比巧婦還巧?”
翠英鬧了個大紅臉,悶著頭想了想,帶著點撒嬌的味道說:“嫂子,你先進門,知道得多。咱又沒分家,長嫂比母,你該護著俺,幫幫俺。俺餓得難受啊。”
聽她一口一聲地叫嫂子,玉華娘更生氣。醜孩二十大幾了,一直找不著媳婦,她這當娘的看著直心疼。醜孩暗地裏還埋怨她,改嫁也不走遠點,在家門口丟人現眼,把他也拖累了,沒人肯嫁他。聽說進財能找到媳婦,玉華娘把好不容易攢下的幾塊私房錢塞給他,還說動醜孩拿出了多年的積蓄,想讓進財給他帶個媳婦來。可是,人沒見著,錢也沒了,玉華娘怎能不生氣!兔子不吃窩邊草,這當大哥的咋連自家侄子都不放過?
那天晚上新娘子進門,醜孩就拉著賴孩商議,當時就想找進財算賬,好好地“鬧”一回洞房,給進財點顏色看看。玉華娘看著一家人的份上,不讓他鬧事。進財娘知道了,把進財說了一頓,叫他把本村人的錢都退回去。進財原本也不想得罪本村鄉鄰,故意把價錢抬得很高。可是,老夏老劉從中挑唆,醜孩他們又自願上門,哼,錢也不咬手,誰會不接著?現在,老夏他們那份已經拿走了,讓進財一個人退錢,他心裏老大不情願,退錢時多少還是扣下一些。
他順順當當地作了新郎官,玉華娘把醜孩的錢交回去,自己的私房錢卻沒拿回來,心裏怎能不憋氣。一頭是自己兒子,前一個丈夫的,一頭是大伯子,現在婆家的。本想著兩全其美,卻白白吃了個啞巴虧。
新婚大喜,進財手裏又有錢,兩口子天天吃偏食。雖然沒分家,一口鍋卻煮了兩樣飯。進財娘和進田都舍不得吃好的,自覺自願吃粗糧。玉華娘是個改嫁媳婦,好吃的更輪不到她。可是,小玉華才十一歲,正是能吃會長的時候,每頓飯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吃細糧,哪能不饞,直流口水也不敢要。
有一天,貓娃抓了幾根胡蘿卜在飯場上吃,幾個孩子圍著看,一個賽一個地流口水。貓娃就逗著他們玩,“刮一下鼻子吃一口。”騷狗子一聽,連忙把頭伸過去,貓娃狠狠地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騷狗子也顧不上叫疼,捂著鼻子狠狠地咬了一截胡蘿卜。小玉華站在旁邊,看著別的孩子一個接一個上去吃,眼饞得很。貓娃看見她,笑著說:“玉華,你也想吃嗎?來,刮一下鼻子。”
玉華還沒搭話,醜孩就在旁邊跳了起來,“傻冒娃,你想幹啥?人家是姑娘家!”
“那又咋了?是她好吃,看看,口水嘀嗒著成個啥了,又不是俺求著給她吃。”
醜孩氣得說不出話,卻沒有理由和貓娃吵架,隻能一把拉住妹妹,“玉華,你這麽大了,咋不知道羞?在外頭亂晃個啥!你大伯恁有錢,啥樣的細巧點心沒見過,還能缺你幾根胡蘿卜吃!”
玉華一肚子委屈。大伯有錢,兩口子吃偏飯,俺除了多做家務事,哪得過一星半點的好處?別說點心了,連塊喜糖都沒見到!她流著眼淚回家,正好一籠饃饃蒸好,一半是雪白的麥麵饃,一半是黑裏透紅的雜麵饃。她忍不住,偷偷掰了一塊白饃饃,剛塞進嘴裏就被奶奶看見了。進財娘瞪著眼睛哼了一聲,“想吃細糧?你投錯了胎。有本事生到城裏頭,各色點心由著你吃!”小玉華嚇得不敢細嚼,整塊饃饃往下咽,窩在嗓子裏差點被噎死,偷著找娘大哭一場。
玉華娘心疼孩子,一想到這些,就壓不住火,“咱倆到底誰是嫂子?哦,長嫂比母,那就該你護著俺。你給俺找口吃的來吧,俺也餓得難受呢!”
翠英聽不懂,“你說啥?”
“說啥!啥叫嫂子?嫂子是哥掙的。你那當家的比俺玉華爹早生了四、五年!誰是哥,誰是嫂子?”
翠英急了,“真的?你們都說說,這是真的嗎?”
妯娌倆叫起真來,地裏的人都不好說話了,個個悶頭幹活。後邊砍秫秸的勞力們跟上來,一個個揮動小鋤,對準高粱根用力劈下去,兩下砍倒,攏到一起。這些高粱稈挑回去曬幹,好的蓋房用,剩下的就當柴禾燒。
翠英一眼看見進財。他砍不動秫秸,也不會割高粱穗,就跟在後邊攏秫秸,幹的是小孩的活。“你說,這到底是咋回事?你跟進田到底誰是哥?” 翠英追著他問。
滿地都是人,眾目睽睽,進財臉皮再厚也不敢當場說謊。他支支吾吾地不回答,抱著一堆秫秸往地頭跑。
翠英不傻,也是個要麵子的人。她腦子一轉,對玉華娘說:“那要是真的,你就喊俺嫂子吧!以後,俺護著你,俺心疼你……”
翠英在娘家也是個人尖子,長得漂亮,手也靈巧,當過鐵姑娘隊長,上過掃盲班,多多少少認識幾個字,家長裏短地還能寫個信。她十七、八歲就有人說親,可是,翠英要求高,這個長得不好,那個家裏沒錢。幾年過去,眼睛都挑花了,正好碰上老夏,說起來還是她拐著彎的表哥。
猛一下見到進財,翠英心就動了。他一副城裏人打扮,長得白淨,不像鄉下人黑得透亮。他的手軟和,不像幹活人滿手老繭。他能說會道,口音裏帶著股洋腔怪調,不是土裏吧唧的侉話,一聽就是個走南闖北有見識的人物。表哥說他是個文化人,還做著小生意。家裏有錢,人又年輕,那還等什麽,這輩子就是他了。出嫁離家那天,她穿上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別提有多風光。人人都知道她攀上了高枝,遠走高飛了!
沒想到,千挑萬揀,上當受騙,撿起一塊破爛!
回到家裏,翠英怎麽想怎麽委屈,叫進財給她娘家寫信。可是,拔出那支鋼筆一看,光禿禿的連個筆尖也沒有。進財沒辦法,反倒指使著小玉華去找小苓,要了信紙信封,借了根鉛筆頭。可是,他吭吭哧哧老半天也沒寫下兩行字來。
翠英的希望全部破滅,一頭紮在炕上,捂上被子哭了大半夜。進財磨破了嘴皮也沒用,哄煩了,也不再理她,隻管自己呼呼睡了。
翠英想了想,索性翻身起來,自己給家裏寫了幾個字,沒說別的,就請表哥來一趟。第二天偷偷找了八分錢,把信交給了鄉郵員。
生氣也好,失望也罷,地球照常轉,日子還得往下過。
沒多久,翠英發現懷孕了,進財娘高興地合不攏嘴。翠英有了本錢,說她的媽媽姐姐都流過產,一定要好好保胎,撒嬌發嗲,挑酸的要辣的。進財娘想方設法讓她如願,不但不讓她下地幹活,不管一點家務,還給她做偏飯,天天求神念佛,隻盼望翠英生個男孩,給家裏留個種苗。
玉華娘徹底認輸。她不但沒有個長嫂照顧,還要幫忙做更多的家務,每天出來進去,臉上沒個笑模樣。可是,傳宗接代是人們最崇高的目標,自己的丈夫不爭氣,她也隻能認命了。
剛落頭場雪,大棗樹上的棗子變成雪花,老夏他們又來了。進財娘催著進財到集上買菜,讓進田去井裏挑水,自己帶著玉華娘發麵蒸饃饃,答謝他們給找了個好媳婦,家裏有了接續香火的希望。
大家正忙著呢,翠英說:“你們忙做飯,俺也插不上手。媒人們想去李家窪,給那兩個寡漢條子說媒。上回收了錢沒辦成事,對不住人家。俺領著他們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吃飯。”
進財娘如釋重負,“那太好了!上回人家打上門來,俺都沒臉見人。要是能說成,俺也安心些。”
他們瀟瀟灑灑地出了門,卻是一去不回頭。饃饃蒸好又放涼,一直不見人影。進財急忙到李家窪打聽,卻根本沒人見過他們。他心裏有鬼,一下慌了神,四下尋找,到處都沒有蹤影。全家大小著了急,滿村的人都出來幫忙,村頭地腦全找遍了,臨近四鄉也打聽了,連水井裏都用長竹竿攪和了半天,卻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一點兒消息也沒有。
滿心希望成了泡影,進財娘倒在床上喘不過氣,再也起不來。進財梗著腦袋一支接一支抽煙,隻有搖頭歎氣的份兒。進田又氣又急,看著母親不吃不喝,一天不如一天,就到公安局報了案。
進田沒想到,公安局正在找他哥呢。進財和那幾個狐朋狗友都是坑蒙拐騙的高手,借著給人說親詐騙錢財,把一個人同時介紹給好幾家,收了錢交不出人是家常便飯。有的女子嫁得不滿意,他們就勾引出來再賣另一家。在拐賣婦女的時候,他們還喪盡天良,誘奸強奸以後再交人。前段時間,他們騙賣一個女孩子,被人發現了,這才倉惶逃命,各奔東西。
公安局請走了陳進財。消息傳遍全村,小苓聽說了不由得後怕,那天在火車站碰上老夏老劉的情形突然浮在眼前。說不定還是陳進財手下留情,不敢招惹是非。否則,真要和他們同行,天知道會是個什麽結果!
吃苦受罪,四處流浪了半輩子,陳進財累了也悔了。小時候,他是個吃苦耐勞老實巴交的莊稼人,逃荒要飯時被逼無奈,借著倒換破爛,小打小鬧地偷偷騙騙,卻沒有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膽量。有一次行騙時,恰好碰到夏、劉,這才和他們混到一起。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他們做的都是違法亂紀的大罪行,不是騙點兒吃喝的小勾當,不由得害怕起來。回老家既是為了躲風頭,也有金盆洗手,改邪歸正的念頭。要不是和人賭氣,為了找個媳婦,他也未必就再和夏、劉們聯係。
自從翠英進門,他就更不想胡亂串遊了。這麽個好媳婦,家裏地裏都能拿起來,與其整天不務正業,擔驚受怕,倒不如倆人一心一意,安安穩穩地過莊稼日子。可是,他卻沒想到,媳婦比他厲害,居然把他給涮了,煮熟的鴨子上了天,自己也鋃鐺入獄。
進財越想越氣,滿肚的火氣不打一處來,在公安局裏蹦了起來,“打雁的讓雁鵮了眼,兔子也吃窩邊草!你們不夠朋友,俺也不講義氣了!”一怒之下,就把他們的事情全都抖落了出來。
進財一坦白,暴露了他們的根據地,幾經周折,居然有了線索,警察讓他們去認人。進財要交待問題不準走,玉華娘攛掇著進田不讓他去,“哪有小叔子去找嫂子的道理。”倒是進財娘聽到消息,病就立刻好了,一定要親自去看看。漫天大雪紛飛,她拐著一對纏過又放開的“解放腳”,坐火車,轉汽車,再走上鄉間小路,幾百裏跑下來,果然,看到的就是翠英。
證據確鑿,翠英也被請到了公安局。可是,這個案子還真難斷。那一家也花了大價錢才娶了這麽個漂亮媳婦,哪肯輕易撒手!愛情不愛情,誰也不在乎。騙子抓住了,錢卻追不回來,這才是個大問題。要論婚姻法,兩家都有結婚證。要判翠英重婚罪,兩家人都還舍不得,這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哪能關進大牢裏!
眼看這事沒結果,進財娘急得上火,嘴唇燒起一串泡。舒舒服服的招待所她睡不安穩,熱氣騰騰的好飯菜她咽不進嗓子,頂風冒雪幾十裏,她又跑到那家人的大門口,哭哭泣泣長跪不起,苦苦地哀求:“翠英懷的孩子是俺家的種苗,你們要他幹啥?俺兒子年紀大了,又進了大牢,要是沒有這個媳婦,家裏就要絕種了!”
蒼蒼白發伴著紛飛的大雪,陣陣寒風卷起悲哀的哭訴,任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動容。幾經周折,進財娘又賠上錢,終於把媳婦給要了回來。
翠英卻是滿心不高興。這個新丈夫年輕,家境也好,住得離省城近,更符合自己爭強好勝要麵子的心理。可是,這事卻不由她做主,法院判下來,隻能跟著走。冰天雪地裏,她心裏別扭,又在路上和公安局折騰了一陣,沒到家就病倒了,出現流產先兆,白麵饃饃般的嬌顏變得枯萎蠟黃,和雜麵餅子一個樣。進財娘沒辦法,一下火車就把她送進了煤礦醫院,還咬著牙買了一斤點心給她補養。
進財坦白從寬等著判決,帶出信來給他娘,夥食太差吃不飽。進財娘心疼兒子又盼望孫子,也顧不上春荒時節沒糧食吃,打掃了囤底裏剩下的麥子,蒸了幾斤白麵饃饃,醫院看守所兩頭送。
眼看大棗樹正在返青,來了一場倒春寒,剛發出的嫩芽凍死在枝條上。
一片冰雪世界裏,進財的判決書下來了,發配去外地勞改。翠英知道了,又悔恨又焦急。自己病成這個樣子,孩子出生沒有爸爸,家裏的錢也差不多都用完了,還有住院費沒有著落,將來的日子可怎麽過?一陣急火攻心,孩子小產了,大出血止不住,大人也沒保住。
進財娘一溜一滑,踩著冰雪到醫院,看著成了型的男胎,斷了氣的媳婦,怎麽也沒想到會得到這個結局。喜事變成了悲劇,真正的傾家蕩產,人財兩空!她眼冒金花,昏倒在地上,手裏還攥著給媳婦蒸的白麵饃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