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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女教授蘆荻:與毛澤東談魏晉南北朝

(2010-06-17 09:36:17) 下一個


1975年5月至9月,毛澤東因患眼疾,請北京大學中文係教師蘆獲為他讀書。在讀書間隙,毛澤東就文史問題進行了一係列談話。最近,記者同蘆荻教授進行了多次訪談。本文是請蘆荻教授對她的部分談話加以整理,形成的一篇回憶文章,從中可以了解到毛澤東的讀史情況和論史方法。----《黨的文獻》記者
往事如煙。煙,並沒有隨風散去,消失。煙,婷婷嫋嫋,縷縷絲絲,騰入青霄;或融於彩霞,織錦長空;或化作白雲蒼狗,點示人世滄桑;或釀成細雨,潤蘇萬物;或匯為甘霖,沾溉眾生。往事,許許多多如煙的往事,非但沒有受到流光的剝蝕,淡去,無痕,反而經過歲月的洗滌,拂去了塵灰,蕩去了浮翳,而更加清晰了脈絡,凸現出紋理,並且迸射出它所蘊含的奇光異彩。

30年前的往事了。1975年的一個暮春之夜,我如在夢幻中一般,被帶到了毛澤東主席的麵前。燈火輝煌的遊泳池大廳裏,身著潔白棉針織衣褲的毛主席,端坐在單人沙發裏。他麵容有些憔悴,雙目茫然地投向前方(後來我才知道,主席患重度白內障)。這和我心目中認定的“神采奕奕”、“紅光滿麵”的毛主席形象,有如此大的反差!我不禁惶恐、緊張,心頭還升起了困惑和迷茫。平息我情緒波濤的,是他老人家和我共同背誦了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

王溶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直到含有我的名字的末句,我才恍然悟到毛主席吟誦此詩的動因。這風趣典雅的幽默,不僅讓我平靜下來,而且迅速地拉近了我和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距離。我不禁為老人家高超的、藝術的領導魅力深深感動。

毛主席對《西塞山懷古》詩是熟悉的。背誦時,流暢自如,吐字有力,節奏鮮明,沒有留滯和停思。但是,我覺察到他臉上浮漾出沉重的表情,語波、聲調中還流露出蒼涼之感。

《西塞山懷古》,是吟詠魏晉之交,西晉揮師金陵,東吳降滅的史跡的。詩中隱含著中唐以後作者吊古傷時的感慨。從毛主席後來的談話中,可以看出他對魏晉南北朝這段中古史,感思甚多,談到某些細節,如數家珍;對關於魏晉南北朝的評價問題,尤為關注,並批評了傳統上貶抑、否定這段曆史的觀點。

我從教的專業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主要的分工段恰好是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對這段文學的發展、創作和社會文化背景比較熟悉。我了解,自中唐以來,士大夫對魏晉南北朝的評價,除其間的書法、繪畫和個別作家外,大多持批判的觀點。北宋的大作家蘇軾在他的《潮州韓文公廟碑》一文中,曾讚美韓愈所說的“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八代,指東漢、魏、晉、宋、齊、梁、陳和隋。“文衰”、“道溺”四字,可說是對魏晉南北朝批判觀點的高度概括。這種批判觀點,後來成為傳統的定見,並一直為後世所承襲,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後。毛主席不讚成這種因襲和定見。

1975年6月18日,毛主席讓我找出蘇軾的這篇文章,讀給他聽。他邊聽邊搖頭。他說,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大動亂,大分裂,這不好,但當時的另一個方麵是,南方的廣大沃土,全麵地得到了開發,生產技術普遍提高了。這是經濟上的發展。說罷,他用右手按下半抬著的左手的一個手指。又說,許多少數民族,紛紛入主中原後,戰亂頻仍,南北對峙,這不好,但民族大融合,大家庭在新的組合中穩定了,文化也交流了,豐富了。主席還談到當時的一些曆史細節,說:謝安文韜武略,又機智又沉著,淝水之戰立了大功,拖住桓溫也立了大功,兩次大功是對維護統一的貢獻。桓溫是個搞分裂的野心家,他想當皇帝。他帶兵北伐,不過是做樣子,擴資本,到了長安,不肯進去。苻秦的王猛很厲害,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意圖。這是政治、文化方麵的發展。說罷,他又按下第二個手指。說到文化思想,毛主席非常激動。他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結果漢代隻有僵化的經學,思想界死氣沉沉。武帝以後,漢代有幾個大軍事家、大政治家、大思想家?到東漢末年,儒家獨尊的統治局麵被打破了,建安、三國,出了多少軍事家、政治家啊!連蘇軾自己在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也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主席還說:漢末開始大分裂,黃巾起義摧毀了漢代的封建統治,後來形成三國,還是向統一發展的。三國的幾個政治家、軍事家,對統一都有所貢獻,而以曹操為最大。司馬氏一度完成了統一,主要就是曹操那時候打下的基礎。諸葛亮會處理民族關係,他的民族政策比較好,獲得了少數民族的擁護。……這是他的高明處。又說:其實,魏晉南北朝時代是個思想解放的時代,道家、佛家各家的思想,都得到了發展。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阮籍的《大人先生傳》很有名。玄學的主流是進步的,是魏晉思想解放的一個標誌。正因為思想解放,才出了那麽多傑出的思想家、作家。說罷,毛主席不禁又按了另一個手指,而且還大笑著說,什麽“道溺”!我送那時兩個字,叫“道盛”!關於魏晉南北朝時代的文學創作問題,毛主席談得最多。他說,蘇軾說那時期“文衰”了。這是不符合事實的。可以把那時的作品擺出來看一看,把《昭明文選》、《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拿出來看一看,是“文衰”還是“文昌”,一看就清楚了。他又大笑著說,我再送給那時兩個字,叫“文昌”。看來,毛主席對蘇軾的這篇文章,有些耿耿於懷。

同年9月底,我回到了學校。10月中旬,毛主席的保健醫生胡旭東,到家找我說,主席急著要看一篇文章。我看胡大夫手中的條子,要的是蘇軾的《潮州韓文公廟碑》一文。我從自己所藏的《三蘇文匯》中抽出了蘇文的那一卷,交胡大夫拿走了,我的心也隨著這卷書飛進了中南海。可惜,我再也不能親聆主席的闊論了。而我這冊書,也至今沒有了下落。“人世幾回傷往事”,如果留有老人家手澤的這冊書,再沒有璧還的希望,那麽在主席的遺物中,也算留有我的一點紀念吧!

在中南海期間,毛主席讓我給他讀的作品,大部分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詩文。到中南海的第一天夜晚,毛主席要我讀了庾信的《枯樹賦》、江淹的《別賦》和《恨賦》,還讀了阮籍的《詠懷詩》。為了《枯樹賦》的注文問題,他還寫過一個批示,說明他不同意清人舊說的意見。他曾讓我給他讀過五遍《枯樹賦》,賦末有“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諸句,每每讀後,他便沉默不語。

毛主席讚賞江淹《別賦》的情真意切,語麗辭清,還為《恨賦》寫過批語,批評秦始皇統一六國後的驕奢滿溢。為了解說這個“溢”字,主席還琅琅背誦了《西廂記·長亭送別》中“淚添九曲黃河溢”的那一大段曲文。已是垂暮衰病之際,他老人家競還有如此認真談學、論文的盎然意趣和如此驚人的記憶力,這實在令人欣佩,令人驚奇!

毛主席也曾暢論魏晉的風流,讚揚曹氏父子的詩文。他高度肯定曹丕的《典論·論文》,還背誦過曹丕的七言長篇《燕歌行》,認為在那時的七言詩中算是一篇佳作了。主席更激賞陸機的《文賦》,說曹、陸的這兩篇文論,標誌著文學創作新的裏程碑和文學理論發展中質的飛躍。還說《文賦》的“詩緣情而綺靡”,更揭示了詩歌創作的根本問題,大大地發展了“詩言誌”的簡單口號。他認為,陸機能如此理解詩體,能提出“緣情”的命題和辭采華美的要求,這正是由魏晉以來文人詩歌創作的豐富實踐所提供的時代認識,也是陸機個人辛勤創作的實踐之心得與體會之結晶。因此,他不同意杜甫的“陸機二十為文賦”的斷語,認為二十歲的小青年,實踐沒那麽豐富,是提不出如此成熟的詩論的。

論及魏晉南北朝文學創作的豐碩成果時,毛主席多次談論謝靈運和他的山水詩。他說,山水詩的出現和蔚為大觀,是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優秀的唐人詩作中,就有很多膾炙人口的山水詩。說著,他擊節吟詠了李白的《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他說,這樣的山水詩真是詩中的瑰寶,天地精靈之氣的化身。但是,如果沒有魏晉南北朝人開辟的山水詩園地,沒有謝靈運開創的山水詩派,唐人的山水詩,就不一定能如此迅速地成熟並登峰造極。因此,他認為,就此一點,謝靈運也是“功莫大焉”!又說,連李白都激賞謝朓的“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並“一生低首謝宣城”,為什麽蘇軾輩卻大叫“文衰”了呢?

從多次有關魏晉南北朝作家作品的談話中,可以看出毛主席對隱逸、對亂世之中高蹈自潔等處世思想,是不讚同的。對於一些熱衷功名、攀龍附鳳失敗,卻又故作清高的態度和文字,更是嘲、批有加。

在毛主席身邊讀書、學習的時日裏,每每老人家的一席話,的的確確令我有勝讀十年書之感。令我自恨的是,自己學識淺薄,基礎不牢,不能探討更為廣泛、更為深入的學術問題。毛主席曾讓我讀《三國誌》,讀《晉書》,但卻喪失了向他進一步請教這些史籍的機會。主席還問我,是否讀過《南史》和《北史》,如何評價李延壽父子的史學觀和兩書的價值,我隻有慚愧地告訴他,我沒有認真讀過。他笑著說,一個講魏晉南北朝文學的教師,沒好好讀過《三國誌》、《晉書》和南北史,這是不夠的,要認真補上。

時光如水,時過境遷,離開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誨已經30年了。遺憾的是,我始終沒有達到他要求我的標準。

毛主席曾說,如果有時間,他要自己寫一部魏晉南北朝史。我一直在思索,主席如此重視魏晉南北朝,他將怎樣寫這部中古史?曆史永遠都會留下很多遺憾。偉大的毛澤東主席也留下了一些遺憾,其中是否就包括他的這一個未了的心願?

常記得,我初見毛主席的當夜,在誦完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詩後,他竟站了起來,在工作人員的扶持下,繞著遊泳池大廳的南半邊,走了一大圈。他昂首挺胸,雙目遠凝,身形筆直,伴著播放的“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張元斡《賀新郎》)的昆曲節拍,口中低吟,快步疾行。望著老人那高大魁偉的身姿和那剛毅、肅穆、威嚴的麵容,一時之間,我突然感到周圍的一切都發生了幻化:老人的身影不見了,遊泳池大廳的屋頂、四壁通通撤去了,簇擁著的眾人也消失了,輝煌的燈光和廣鋪的紅地毯,交織成一片金紅色的天宇地方。在遼闊無際的天宇下,矗立著的是那根頂天立地的中流砥柱,是披雲戴雪的巍巍昆侖。

當時的毛澤東主席,已經是眼不能視、言不能暢。目睹他老人家當時的神韻風采,我不禁黯然神傷:此時的毛主席,是在顯示他仍有肩負四海、左右天下大勢的威力嗎?還是在瞻視著未來、胸中有萬馬奔騰?還是,依然要堅強地,向步步逼近他的死神應戰?還是,他要向洶湧而來的新的曆史波瀾挑戰?

作者:蘆荻
單位:北京大學中文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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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US-Chicago 回複 悄悄話 雕塑佛,

Very good!

US-Chicago
北山愚公 回複 悄悄話 應是1995年。第一段第一行說:1975年5月至9月。且他老人家1976年9月9日就已作古,不可能十月還找蘆借書。
弓尒 回複 悄悄話 好文~!
-------- 有筆誤: 例如:

“。。。。同年(1976)9月底,我回到了學校。10月中旬,毛主席的保健醫生胡旭東,到家找我說,主席急著要看一篇文章。我看胡大夫手中的條子,要的是蘇軾的《潮州韓文公廟碑》一文。我從自己所藏的《三蘇文匯》中抽出了蘇文的那一卷,交胡大夫拿走了,我的心也隨著這卷書飛進了中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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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1976- 8月底,之誤, --- 何以如此, 自明, 不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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