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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朝鑄回憶錄12】從費孝通說開去,兼論翻譯被偷竊及知識分子獨立人格

(2010-04-03 13:08:00) 下一個


我和費孝通先生沒有關係。我們是兩個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現在更是人鬼殊途的人。(費先生於2005年以95歲高齡辭世。)

如果我有興趣寫一寫費先生,那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學科興趣—社會學。

說起來,我第一次接觸「費孝通」的名字,是在香港一份雜誌裏。該雜誌叫「人物」,是份自由知識分子的刊物。當時「人物」曾連續許多期每期都選載費孝通一篇舊文,是關於美國人的性格和社會的。我讀了十分佩服。當時,(上世紀的六十年代末期)我正在中文大學修讀社會學,所以這一係列的文章特別引起我的注意。同時,雜誌編者對費孝通先生的介紹,譽為中國社會學的開山祖師,又敘述他在大瑤山作調查研究時不慎掉進捕虎陷阱中,其妻王同惠女士召人救援時跌下溪澗喪生,讀後不勝唏噓。更由此覺得費先生對學術的追求真是全個生命投入的,崇敬之情不禁油然而生。然而費先生的背景如何,當時身在何處,我卻一無所知,亦無暇尋求,隻是覺得費先生十分遙遠,高不可攀。(其實,當時費先生在大陸,作為大右派正被下放到幹校接受農民再教育。)

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中文大學和美國匹斯堡大學的兩個社會學係有合作計劃,由後者派來教授主持我們的社會學課程。他們的教授真是不同凡響,使我們眼界大開。我記得有一位教授,上課時就是滔滔不絕的講。假如你能夠做速記,把他的說話一字不漏地記下來,就是一篇好文章。

這些教授中最獨特的一個,是楊慶堃教授。

楊教授的名字,一看便知是華人,而且他是廣東人。他說有意嚐試用中文教社會學,而且是用廣東話教社會學。當時我們用的教科書全都是英文的,他在美國教書當然也是用英文,所以可稱是大膽的嚐試。但無論如何,他在整個學期裏堅持下來,雖然講的時候不免吞吞吐吐,時有困難。

楊教授讓我最感興趣的,是他告訴我們他是費孝通先生的大學同學,而且還是宿舍裏的同室好友,一個睡上格床,一個睡下格床,而且有數年之久。這把我在迷蒙中的費孝通一下拉到現實來。起碼,我麵前對著的楊教授,是費孝通的同學,那麽年紀應該不相上下了。可惜,那時中國仍是消息封閉的竹幕國家,楊教授和費孝通先生也已斷絕消息多年了。(他們直至中國開放,費先生訪問美國時才再度見麵。)

他不知道費先生正在「拋妻棄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幹校「不務正業」。

自此之後,費孝通的名字便深植在我的腦海中,雖然大學畢業後,我已經和社會學絕了緣,也沒有靠它生活。中國開放改革後,費先生又在社會界和學術界活動,我有時看到關於他的報導。再之後,在書店中也看到了他的新寫的文章的結集,例如《行行重行行》、《從實求知錄》等,知道他又恢複了他的老本行的社會研究,我有說不出的高興。對他努力不懈的從事學術的追尋,也十分敬重和佩服。從報章上看到他的相片,總是掛著開朗的笑容,我直覺這是一個「老好人」。

事實上,費孝通先生給我的印象是這麽的好,我曾經嚐試把一本書送給他。事緣我移民美國後,有機會結識了一位在北京大學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的高教授,傾談之下我表示現在已退休,希望能夠做一些有意義的事,而以我的條件來說,做學術研究是太遲了,但翻譯也還可以。他說北大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有意出版一套古典名著叢書,他回北京後會與有關方麵商討,看是否需要我的幫忙。

這位高教授回到北京後,果然不久聯絡我,說他們決定讓我翻譯馬林諾斯基(Malinoski)的Argonauts of the Western Pacific (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我非常樂意地接受了,特別是因為馬林諾斯基是費孝通先生在倫敦經濟學院的老師。同時,我也萌生了譯好這書送給費先生的意念。這書篇幅龐大,我日以繼夜的工作,並把全文打進電腦裏,窮九個月之力完成。我把全稿寄往北京,可是許久都沒有收到回音。我本來打算收到他們的消息後,寫一篇序,(這是我每譯完一本書後的習慣)再寫幾個字把本書呈獻給費先生。

我把馬書譯竣後,隨即開始翻譯另一本書。我並不擔心馬書的編輯和出版,因為這是北大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的出版計劃,應該不會出亂子。我一心等候他們的回複,然後把序文和獻辭送上。誰想不然,出了大亂子。書是出版了,但書的封麵竟然多了一個叫梁永佳的翻譯,而且他的排名還在我的前麵,變成他是主譯,我是副譯。我十分惶恐,去信找姓梁的一問,問他翻譯了哪些篇章。他沒有正麵回答,隻說他花了很多時間修訂文字。這人當時是博士生。他還說,加進他的名字不是他的意思,是他所裏一個叫王華華的教授的決定。我依稀記得該研究所一個姓王的教授曾被指控抄襲他人著作,不知是否此人?一查,竟然正是。是則北大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所的弄虛作假,是有前科的了。最後梁說他同意出第二版時,把譯者的次序調換一下,我第一,他第二。這真是不知什麽話!

還不止此,梁還分了我四成的稿費。

這本書搞得這樣不愉快,是一個遺憾。而我送不成這本書給費孝通先生以表敬意,也是一個遺憾,因為再沒有機會了。

我寫本文的一個導因,是因為我剛讀完了費先生的文集《人生漫筆》。這書是由他的兒子(和媳婦?) 輯成的,內裏包括費先生各個人生階段(由青年期到老年期)的各類文章(論文、散文、雜文和書信)。從這本文集看出,費先生不僅是個學者,還是個文人。他一生筆耕不絕,可稱著作等身。費先生文筆細膩典雅,敘事清晰,推理如抽絲剝繭,舉重若輕,講人生遭遇不溫不火,怨而不怒,有極高的涵養。

我由費先生的文字聯想到一個較為廣泛的問題,一個關於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問題。眾所周知,在中共治下,特別是頭三十年中共的治下,知識分子吃盡苦頭,愈高級的則苦頭愈多。假設是學術權威,則能夠苟全性命已屬不錯。那些沒有吃苦頭的,則噤若寒蟬,或按中共的官方路線作文、說話,又或充當中共的探子,舉報或陷害同僚。思想窒息,與外國斷絕來往,幾無交流。這對思想活躍的知識分子來說,確是最大的懲罰。他們在這個政權底下浪費了三十年的青春,這是他們最精壯的時期,也是學術生命最豐盛的時期,這不啻是奪去了他們的生命。照理,他們應該對這個政權並無好感。他們應該批判、詛咒、鄙棄這個政權。
然而,當一切平複後,這些知識分子又被「解放」後,他們許多隻是額手稱慶,高興風潮已過,自己又渡過一個險灘。複出後他們許多依然故我,有些甚而又對政權歌功頌德,好像全無反省的樣子。這不像我心目中的知識分子。我心目中的知識分子是有反省力的,有批判力的,有獨立思考的。我對這個現象大惑不解。

費孝通先生屬於這類知識分子。論知識、論學養、論人品,費先生無疑都是上上的。他有獨立思想、科學態度、客觀精神,這是不容懷疑的,你讀他的學術文章便可知道。但是,為什麽他複出後對這個政權又再親和接受,好像完全沒有事情發生過呢?不要說自己,就看中共建國後前三十年中國人受的苦難,中國文化的受到摧殘,中國文物的受到破壞,都是他們眼見的,為什麽視而不見呢?

費先生的言論,凡談到中共的劣政,都輕輕帶過,不敢說一辭。為什麽這樣呢?我想找出一個解釋。

像費先生這樣表現的知識分子,在中國實在不少。事實上,費先生已不算太差了,起碼在我讀到的資料中,他沒有怎樣歌功頌德。前不久「國寶」季羨林過世,我便覺得在修為上他不及費先生,因為他講自己的學術成就時十分「謙虛」,但他也有一些吹捧政權極度肉麻的話。

但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怎麽可以看到中共這麽長時間的胡作非為,而視若無睹呢?我們在海外,隻是間接地知道中共的罪惡,便已「怒發衝冠」了,他們在國內深受其害,為什麽沒有自省呢?是不能嗎?不見得,因為他們都是高級知識分子。

當然,自省是大有人在的,每一次運動過後,都有人覺醒、反省,認為共產製度是不行的,而中共是有很大的問題的。我的問題是,像費孝通先生這樣的大知識分子,竟然不能覺悟,複出後還為這個政權賣力。為什麽他不把精力用在向當權者進諫方麵,甚而向他們力爭呢?(他們是有條件的,因為他們能夠接觸當權者。)

前些年當錢鍾書先生逝世的時候,有些人便在「蓋棺論定」時批評他,說他過於「明哲保身」,對中共惡行視而不見,完全沒有盡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可見你是一個出名的知識分子,人們是對你有要求的。

當時我覺得這未免對錢先生求全責備。學問出名不是錢先生的責任,是人們加給他的名譽而已。在他自己,在中共治下,是寧願寂寂無名的。錢先生是聰明人,深知生活在中共的淫威下,不要當「出頭鳥」的道理,所以他埋首於故紙堆中,光做學問,對現實生活種種不置一辭,做「避世者」。我們不應該對他深責,他沒有害人,也沒有出賣朋友,這在當時的社會,已是不容易做到的了。我曾翻譯過一本張申府的傳記。張也是高級知識分子,他是最早和陳獨秀、李大釗討論成立中國共產黨的人之一,並是周恩來的入黨介紹人。他後來退黨,49年之後在北京圖書館當研究員,隱姓埋名,不問世事。可是就是他,在反右的時候還是被迫出來揭發朋友。他感覺無奈,但是當時不表態不行。所以對於錢鍾書先生,我們毋寧應該同情他,詛咒他生活的那個社會,沒有給他機會發出更多的亮光。

費孝通先生則不然,複出後他非常活躍,在做著中共允許他做的事。他配合政策,和錢鍾書的「不求聞達」不同。費先生是不甘寂寞的,他說要追回失去的時間,但卻沒有深究,是什麽讓他失去那些寶貴的時間?

他有沒有思考一下,或做些什麽,以使他自己,以及許多其他的人們,的寶貴時間再不會失去呢?看來是沒有了。

他是貪生怕死嗎?

他是害怕那些當權者嗎?他是要追求名利嗎?都有一些吧,但這是不足為奇,也不應責難的。誰能免俗呢?貪生怕死等等,都是很自然的。我們不能要求人們不怕死,不怕有權勢的人,不追求名利。但是中共犯了彌天大錯,幹了滔天惡行,而你仍能和共幹們把酒言歡,妄加奉承,中共一招手便如蟻赴膻地撲身而上,忘記過去一切,那真是不可思議。(我在香港的時候,在公務和活動上,有許多機會和左共分子握手。每次握手,我都覺得不是握著一隻人手,而是一條毒蛇,渾身疙瘩,感覺非常不舒服。)

我想了許久,以求對這個現象找出一個解釋。有人說是人性,我不以為然,因為不是人人都這樣。和費先生相反,有不少的中共信徒覺醒了,懺悔了,甚而走到反麵,對共產主義和共產黨口誅筆伐。那又怎樣解釋呢?這不是人性嗎?不是代表善良那一麵的人性嗎?如果這又是人性,那又是人性,這樣空泛,實在不能以之解釋社會現象。

我最後想到,是了,這些知識分子雖有獨立思想,卻沒有獨立人格。沒有獨立人格,因而不能頂天立地,而要時常依附一個主子,即握有權勢的人或組織。缺乏獨立人格的人,不能寂寞,(由此表現出來是不甘寂寞)

因為讓他一個人的話,他會感到空虛,沒有安全感。換句話說,這些人任何時間都要有一個「碼頭」停泊。因此有些人雖然給中共整得要生要死、不生不死,但事情過去後,中共向他一招手,或給他一個媚眼,他便急不及待地又「投懷送抱」了。

費先生正是一個沒有獨立人格的人。我想到六四。在學生靜坐高潮的時候,費先生曾聯同一些社會名人上書當局,希望當局接納學生的意見。但槍聲一響,費先生便不敢再作聲了,甚而按中共的口徑說話了。費先生沒有想到,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對手無寸鐵的純真的學生開槍屠殺。

我說費先生「沒有獨立人格」,絲毫沒有貶意,(我仍然是尊敬費先生的)也沒有責難之心。我這的語不屬價值判斷。有些人就是這樣,就是要找一個有力的依傍,以「安身立命」,如此而已。他沒有害人,在中共的社會裏,我們還祈求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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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8)
評論
cqln 回複 悄悄話 文學城真小氣,把網址、網站名給閹割了,我寫的是新 語 絲。
cqln 回複 悄悄話 這一節應該不是冀朝鑄的回憶錄,看到翻譯那一節,我隱約記得我在上看到過,所以去查了一下,發現的確如此,是另外一個叫李紹明的:

http:////ebooks/others/science/dajia11/wangmingming.txt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回複dalstin的評論:
同感!
作者60年代末在香港中文大學進修?
雕塑佛 回複 悄悄話 回複yunqianli的評論:
知道您很失望,我也很驚愕。我並不讚同冀朝鑄,甚至也懷疑文章的真偽,但是,就是他寫的,他就是這樣的人。
yunqianli 回複 悄悄話 阿雕,勿忘汝在米國。汝太駝鳥了!汝不見1966幾前幾天美府如何對待示威地學生的?每個政府都會做出有利於該政權的事的,3歲小兒亦知之。勿誤導青年。
yunqianli 回複 悄悄話 阿雕,勿忘汝在米國。飽漢不知餓漢饑。中土乃延封建之製,封官建權。養奴不養直,汝出來幾天,就忘了故國實既,見忘地可以。相信如汝在滋,更肥費。
yunqianli 回複 悄悄話 Because Mr.Fee was in china not like you are in usa. Mr.a diao.
dalstin 回複 悄悄話 【冀朝鑄回憶錄12】從費孝通說開。。。謝謝 這一集不像是冀朝鑄寫的。 時間不對。。

當時,(上世紀的六十年代末期)我正在中文大學修讀社會學,

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中文大學和美國匹斯堡大學的兩個社會學係有合作計劃,由後者派來教授主持我們的社會學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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