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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甘嶺之戰的老兵回憶(組圖)

(2009-02-14 12:36:39) 下一個


上甘嶺戰鬥中被擊毀的聯軍坦克,摘自《上甘嶺的照片,上甘嶺的故事》,攝影者袁汝遜。不過,我們沒法證明這裏的坦克,是否就是老鄧的戰果

雖然我自己還是習慣每天碼些字,但是時值國慶,還是放老兵係列的作品吧.

麵對王外馬甲提供的這篇文字,怎樣在有限的版麵上能夠盡量清晰地反映這部作品的至少一個側麵,是一件極大的難題.在編輯這部分內容時,用痛苦萬分已經無法形容我的感受,因為這文中的內容如此珍貴,讓我對任何一部分都無法割愛,而王員外的文字有它獨特的魅力,一如<拯救大兵瑞安>一片中諾曼底的灘頭戰鬥,白描而震撼,我沒有一點把握可以編輯這段文字而不傷害它的完整.這個工作做得真是勉為其難,不過我還是盡量地撐了下來,為的是讓更多的朋友可以在平麵媒體上看到它 -- 哪怕隻有一部分章節.

這是一段講老兵的故事,作者也沒有想到,自己身邊的一個不起眼的老鄧叔叔,竟然是朝鮮戰場上的一等功臣,得過中朝兩國勳章的老英雄。

英雄,就一定要和普通人不一樣麽?

直到今天還有人在問,朝鮮戰爭有意義麽?上甘嶺,有意義麽?

我記得,在朝鮮戰爭以前,幾乎沒有哪個國家不敢到中國裏麵走一遭的,幾年一次,輕鬆自如,和在他們自己家裏一樣方便。從朝鮮戰爭以後,已經五十年了,五十年裏麵,沒有一個國家敢再進到中國裏麵哪怕占領一個縣城。

我們還需要問上甘嶺有意義麽?

這段文字中,在編輯過程中我覺得頗有一些內容會讓我們覺得"不和諧",比如朝鮮人民軍洪軍官的死,聯想到今天朝鮮對於中國的態度和朝鮮社會的現狀,不免讓人有唏噓之感.然而,發生過的就是發生過的,假如這些曾經發生,那麽,就讓它真實地呈現給大家吧.沒有辦法,這就是曆史,而作者的筆鋒,又讓我肅然而無法作妄然的刪節.

另外,必須補充一點,文中的老鄧等誌願軍軍人都是生活中真實的人物,這幾位誌願軍老戰士,都是水電部第八工程局的退休職工。

薩蘇 按

作者:王外馬甲

一、 奇怪的婚姻

很早就知道鄰居家的老鄧是個複員軍人。但我對他從來不感冒。

我很少去老鄧家。在我的印象中,老鄧家的門口永遠是亂七八糟的,幹幹瘦瘦的老鄧和模樣有些嚇人(臉上有塊大疤)的老鄧老婆就忙碌地穿梭於各種雜物之中。

老鄧和鄧媽都是山東一個什麽地方的人,同鄉。老鄧祖上是開車馬店的,鄧媽家則開木材鋪,倆人的爹是拜把兄弟。鄧媽很小的時候,她爹就把她許給了鄧家,但不是許的老鄧,是老鄧頭的哥哥大老鄧。快解放的時候,鄧媽家木材鋪遭了場大火,家人死了幾個,東西也燒光了,隻好回鄉下種地,鄧媽雖然沒死但受了傷,臉上也落下好大一塊疤。解放以後,老老鄧就安排大老鄧娶鄧媽,大老鄧一想到姑娘臉上的疤就頭痛,幹脆報名當軍工,去幫誌願軍搞運輸,沒想到,半年後犧牲在朝鮮了。老老鄧是個守信義的漢子,大老鄧死了,他就命令其弟弟繼續娶鄧媽,這下該老鄧著急了。

老鄧比鄧媽還小兩歲,他那時的惶恐是可想而知的。情急之下,他也想起用大老鄧的辦法,可是,當時家鄉又沒有招錄軍工的,一咬牙,老鄧直接參加了中國人民誌願軍。反正老老鄧再霸道,他也不敢反對抗美援朝。

56年,老鄧再回到家鄉時,已經是複員軍人、有正式革命工作的人了。麵對曾經扛過槍、打過仗、受過傷的兒子,老老鄧也不敢再耍橫要求什麽。探親假快滿的時候,老老鄧說,咱們不娶人家了去看看人家就當走親戚吧,老鄧說可以啊,拎著盒點心就下鄉準備住一晚就走人回單位繼續美好人生。

鄧媽這時已經是農民。她家解放前在鄉下有幾塊地,因此解放後就評了個地主。可她家偏偏又沒當過地主,在城裏開了兩三代木材鋪,家裏幾乎沒有人懂得種地。這麽一來,在貧下中農監管下自食其力,其艱難困苦就可想而知了。老鄧去走親戚的時候,鄧媽家已經知道這件婚事不可能了,人家也沒說什麽。吃飯客氣幾句天黑各自睡覺。

寂靜中,鄧媽想起往事,想到現在、再想想將來,不禁淚下,不知覺裏竟哭了一夜。隔壁,老鄧聽見哭泣夜不能寐,夜不能寐翻身坐起,翻身坐起聽見哭泣更加夜不能寐,夜不能寐聽見哭泣不由得思緒萬千……

天還沒亮,老鄧就去敲鄧媽爹的門,進門就說:“讓鄧媽跟我走吧”。

於是鄧媽跟老鄧走了,於是,老鄧有了六個兒子。

我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覺得很好笑,老鄧為了躲鄧媽寧願去打兩年仗,連死都不怕,結果別人哭了一晚上他就投降了,這不是沒出息麽。我娘於是批評我小孩子不懂事,並說人家老鄧“心好、重感情”。

我爹和我娘無論怎麽評價老鄧,我都不感興趣。可是,自從另一個鄰居老王頭透露老鄧居然是個一等功臣,我就不得不注意老鄧了。並且他立的功還是雙料的,既有中國的證書、還有朝鮮的勳章。

可是等老鄧終於願意給我講講在朝鮮的日子,他卻是這樣開頭的 – “打仗不好,真的,打仗不好。不管什麽事,再難也難不過打仗,再狠也狠不過打仗”。我記得非常清楚,老鄧的講述是由此前言開始的。


二、朝鮮同誌


老鄧是這樣講的。

參軍之前,我也不知道打仗是什麽樣,可53年到朝鮮,還沒上戰場我就知道了。
那時侯,還是由朱教員帶著我們,徒步行軍到常德裏,一路上美國飛機經常來轟炸,飛機一來我們就隱蔽,有時候敵人飛機飛得很近,機槍能把地上的樹都掃斷。記得,那天是白天行軍,當時公路已經被敵人炸壞了,有許多朝鮮老百姓在搶修,我們的隊伍就挨著他們旁邊走,就在這時,美國飛機突然來了。

我們的部隊(24軍,指揮官皮定鈞)已經發警報了(就是急促地敲鑼),可朝鮮同誌卻沒有及時隱蔽。據說朝鮮方麵有規定,與誌願軍一起同時遇到襲擊時,要先掩護誌願軍。當時我們不知道,還以為他們不懂,有的人就去拉他們,結果,他們反而跑開了。

空襲過後,死了不少人。要知道,他們都是住在附近的老百姓,死掉的都是他們的親人,可是,在現場,沒有人哭,一點哭聲也沒有。離我不遠,有一個女同誌,背上背著個一歲大的孩子,當媽的沒事,可孩子被彈片打死了,我們圍過去,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人家,可是,她解下孩子,抱著看一看,就放在路邊上,然後拿著鋤頭繼續修路。很年青的一個婦女啊,把臉都憋青了,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你相信麽,那時侯要是冒出來個美國鬼子,大夥都能把他吃了!戰爭呀,把人的心都練狠了。

“朝鮮人民確實很堅強” 在場的一位老戰友接著老鄧頭的話說:“都說朝鮮電影哭哭笑笑,其實戰爭期間我很少看見朝鮮同誌哭。即使是在醫院,我們的新兵也有哭的、有鬧的,可就沒見朝鮮同誌哭叫過。說起來,哭得厲害的就兩次,一次是53年停戰,醫院裏所有人都哭,戰士哭老百姓也哭。再一次就是55年我們回國,頭一天,人民軍的李團長說要把我們抬著送出營地,我們團長說,你一個團我也是一個團,你怎麽抬我?李團長說你是一個師我也要抬。結果第二天人家真來了兩個團,加上老百姓,人山人海啊,愣是把我們一個個從軍營抬到了火車站。大家舍不得啊,哭啊,人民軍的小姑娘,圍著火車車廂唱歌,哭了唱,唱了哭的……那都是真感情啊”。

老鄧還提到了一個犧牲在誌願軍陣地上的朝鮮人民軍軍官。

53年端午節的中午,老鄧(當時是指導員的通訊員)聽見炮響,趕緊往自己脖子上掛個銅喇叭,拎起槍就站到指導員旁邊了。按以往習慣,指導員負責機槍組,所以這時幾個機槍手也過來,可指導員一擺手,讓他們跟連長去。

原來這天,坑道裏有客人。從6月份開始,24軍在上甘嶺戰區逐漸轉入進攻態勢(老鄧他們這個陣地就是不久前才占領的),當時部隊的口號是“一鼓作氣,消滅美3師”。為配合這個形勢,朝鮮方麵也開展了宣傳活動,這天,正好有一個人民軍的政治軍官和朝鮮青年團的一個同誌來連隊采訪,現在戰鬥打響了,指導員先要把他們送回去。於是,指導員讓老鄧幫他們把采訪包背著,一邊坐著談話,一邊等炮停。

從炮開始響,連長就守在坑道口,看見炮火延伸,連長手一揮帶著一個排就上去了。接著,指導員、老鄧和朝鮮同誌也來到坑道口,準備等我軍的反擊炮火開始之後,沿著運輸線返回到團部去(師、團的前指離陣地不到300米,但真正的師、團部離一線卻要遠得多)。就在這時,敵人的炮又響了。指導員趕緊指揮戰士退回到坑道裏,不一會,陣地上抬下一個人來,是連長。

連長的背被炸開了,血糊的一樣,抬進來後隻動了兩下就犧牲了。指導員當時眼睛就紅了,他和連長是老鄉、老戰友,年紀差不多,平時點一根煙都要兩個人分著抽的,關係極好。指導員不讓別人插手,找了床被子把連長裹上,然後問上麵情況怎樣?連長的通訊員哭著回答“美國人,人很多”。指導員於是對朝鮮同誌說對不起我不能送你們了。

指導員安排老鄧把兩個朝鮮人送回去,並且讓他把一個包交給團政治部,那裏麵有連隊的戰鬥日誌和全連戰士的決心書。決心書的事,老鄧知道,是指導員寫的,分蘋果的時候,還張羅著大家簽名字。每次過節祖國送禮物來,前線部隊就用決心書當作給慰問團的回禮。指導員話還沒有交代完,那個人民軍的軍官就把照相機掛到了老鄧的脖子上,並且說“不用送我,我必須留下來”。旁邊的那個朝鮮青年團的同誌也堅決要留下。

這個軍官姓洪(想不起叫什麽了),是人民軍報的記者,他小時侯在中國東北讀書,能說很流利的中國話。抗戰勝利後隨金日成打回了朝鮮,在戰鬥中負過重傷,是個老兵了。這些情況當然是老鄧日後聽介紹才知道的,這時他甚至不知道那個青年團員原來是個女同誌(其實,坑道裏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聽到人民軍洪軍官的話,老鄧說指導員當時都愣在那裏了。洪記者先問清楚老鄧的名字,掏出個信封刷刷寫了幾個字,要求老鄧必須把他的信和文件轉交到人民軍政治部,然後轉身就往外走,指導員這才想起阻攔他,可洪軍官大聲說了句“我級別比你高,聽我的”,人就出去了。指導員沒輒,帶著部隊頂著炮火就都衝了上去。

老鄧說,當時他就覺得這個洪軍官很了不起。因為,在頭幾天,連裏副指導員犧牲了(副連長受傷還沒有回來),而現在戰鬥才剛開始又損失了連長,連級幹部隻剩下指導員一個人,大家心裏都有些發慌。洪軍官一定是發現了這個苗頭才決定挺身而出的。老鄧說,朝鮮政治軍官的軍銜標誌和其他軍官的不一樣,他看不懂。但是,“真正的政工幹部就應該象他那樣做”。

老鄧一麵讚賞著一麵往團部跑,他還不知道,在他兜裏裝著的那封洪軍官的信將會給他帶來一枚朝鮮勳章。洪軍官不久就犧牲在陣地上了,他雙腿被打斷,手雷扔完,在敵人衝到跟前時仍從容地用手槍還擊。戰友們說,直到最後一刻,他都在大聲地唱歌,雖然唱的是什麽大家聽不懂,但是,很好聽。(朱正常對洪軍官的評價是“這是個有真正理想的戰士”,對此,我很同意)。

洪軍官後來被朝鮮授予國家英雄的稱號。由於他是犧牲在誌願軍陣地上的,所以中國方麵也給予了他一級戰鬥英雄的表彰。同時,朝鮮方麵還給了老鄧一枚紅旗勳章(相當於一等功)。這勳章我見過,鍍金的,很大也很漂亮。

 


三、 目標,美軍坦克!


老鄧到了團部,把東西交給政治部主任,主任一知道情況就急了,怎麽能讓人民軍的同誌留在陣地上呢?團長也馬上呼叫陣地,可陣地上無線電員說找不到人了。確實,從團部這裏探頭看出去,密集的炮火打得山頭上煙塵彌漫,老鄧知道,在那樣的情況下,陣地上的能見度不會超過5米。團長馬上命令兩個作戰參謀帶警衛連 30人增援陣地,政治部主任也派出了一個通聯幹事,要求他一定把朝鮮同誌帶下來。在團部外邊等人的時候,老鄧遇見了後勤處的老鄉,他送給老鄧一個急救包,這也是慰問團的禮物,和普通急救包不同的是,它裏麵有個瓷瓶裝的雲南白藥,而且瓶裏居然有5粒“回命丹”,老鄉說:“這可以救你五次命”。老鄧一聽當然很高興。

增援部隊集合完畢,老鄧帶著人就往陣地上跑。這時,敵人正不停地往交通線上打“幹擾炮”,大家隻好分散開來,一邊躲炮一邊前進。快到陣地的時候,一個參謀叫住老鄧,他說,剛才在團部時,聽見陣地上在喊“要炮、要炮”,估計當時敵人是衝上來了的。現在陣地情況怎麽樣可吃不準,看見老鄧脖子上掛了個銅號,他就讓老鄧先聯係一下。於是老鄧摘下喇叭就開始吹,吹了幾遍,陣地上有回音了,大家就朝著回信號的地方摸上去。

到了地方一問情況,這才慶幸那個參謀有經驗。原來這時表麵陣地已經被美軍占領三分之二了。如果事先不聯係一下,稀裏糊塗跑上來真不知會發生什麽事。

老鄧找到指導員,把政治部主任的命令告訴他,指導員說洪軍官已經犧牲了,那個青年團員還在,讓老鄧和通聯幹事就去動員他下陣地。可青年團員坐在地上不說話也不走,兩人隻好去拽,七拽八拽地才發現她竟然是個女的,弄得大家十分尷尬。青年團員見性別暴露,這才哭著跟通聯幹事走了。老鄧跑回到指導員那裏報告這樁新鮮事,正在琢磨問題的指導員一時都沒回過神來,瞪著眼張著嘴傻了好一會,才冒出來一句:“俺的娘誒,這是個花木蘭啊”。

這時候,由於表麵陣地局勢不明朗,敵我雙方的炮火都隻是在幹擾對方的補給線。陣地上反而出現了暫時的平靜。老鄧也著手修整工事、收集整理彈藥。
正忙著,聽到指導員問:“山下麵有兩輛坦克,你敢去把他炸了麽”?

“敢啊,這有什麽不敢的”。老鄧答應得很痛快。

上甘嶺防禦地帶的主陣地是兩個主峰,在主峰前端及兩測,有一些大小不等的山包,一條從南至北的公路就穿繞於這些山坡之間,公路在這裏要經過一個村莊,叫“上甘嶺村”。因此,所謂上甘嶺戰役,實際上就是為了在“上甘嶺村”截斷這條公路而展開的一係列戰鬥。

老鄧說,除了上甘嶺兩個主峰外,其他附近的山頭我軍和敵人差不多各控製一半,並且不斷易手。老鄧他們的陣地位於主峰的東南,公路經過他們所在山包的左側,通往兩個主峰之間的“上甘嶺村”。也就是說,我軍一旦徹底控製了這個山頭,敵人的車輛及重型裝備將無法到達主峰陣地前沿。

當時,誌願軍並沒有完全控製這個山包,前些天,24軍進攻時,隻是占領了山包右邊以及中段的大部分,而最左側,靠近公路邊的兩個堡壘,由於得到了山坡對麵美軍的強大支持,始終沒有能夠拿下來。端午節這天,美軍就是從左側發起進攻,在占領了大部分表麵陣地之後,把誌願軍壓製到了右邊角上。

形勢對老鄧他們很不利,敵人隨時可以沿著山脊的表麵陣地發動新一輪攻擊,這時候,棄守陣地當然是絕不允許考慮的。雖然誌願軍也可以退回到坑道裏,倚據坑口工事進行防禦,但那樣一來,坑道很容易被敵人封鎖,再要想進行有效反攻就困難了。“從一上陣地,連長指導員就講了,我們的任務就是守住陣地,阻止敵軍通過公路,以實際行動支援主峰”。因此,如果退回坑道,雖然名義上我軍在這個山頭還保存有力量,但在戰略上,卻已經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了。

基於這個原因,師、團首長給老鄧他們的任務是:不惜一切代價,堅守陣地直到天黑。“天黑了就好辦,我們的大部隊從坑道那邊上來,馬上就能把敵人再趕回去”。眼前的這一小塊陣地,不僅是掩護坑道和後方交通線的屏障,也是實施下一步反擊的跳板。

說到反擊作戰,馬甲聽老鄧介紹過美軍的一個特點,很有意思。美國人的工兵很厲害,修工事麻利。他們的部隊一旦在前邊占領了陣地,後麵工兵馬上就拖來各種各樣的材料,幾個小時就能把大大小小的工事、堡壘和障礙物建好,把槍、炮火力點、鐵絲網探照燈什麽的,布置得規規矩矩。如果工事修好了,美國兵防守得就很認真,可如果沒有工事,美國人可不願意象誌願軍那樣硬著脖子幹,一般馬馬乎乎頂一下就跑了。針對這種情況,上甘嶺戰役後期,誌願軍在與美軍進行陣地爭奪時,就十分注重使用炮火對敵人運輸線實施幹擾,這樣,美軍即使占領了陣地,他們的軍工物資一時也上不來,同時,我們馬上利用敵人立足未穩,迅速展開夜間反擊,爭取奪回陣地。仗打到這份上,大家都精了。

反擊是晚上的事,老鄧他們現在的問題是怎麽能把陣地給守住了。

從增援部隊一上來,指導員和兩個參謀就開會琢磨防守的事。誌願軍目前所在的這個“右邊角”的正麵,坡很陡,敵人步兵不大可能從這裏進攻,因此,防守的重點無疑是左側的表麵陣地。但是,在正麵方向存在一個隱患,據指導員說,敵人在左側公路邊有兩輛坦克,能對我軍陣地進行直射,在剛才的戰鬥中,我們的重火力點都被它打掉了,而由於坦克位置太靠近山坡,我們的大炮又打不著它。如果等會敵人再進攻,這倆家夥肯定會順著山溝開過來,那時候威脅就大了。那個年輕點的參謀說:“不要緊,我帶人幹了它”。這時,指導員轉頭問老鄧:“山下麵有兩輛坦克,你敢去把他炸了麽”?“敢啊,這有什麽不敢的”。答應得很痛快。

年紀大一些的魏參謀(就是提醒吹聯絡號的那位)站起來喊:“高大炮,高大炮!”於是,高大炮跑過來了。這個高大炮老鄧認識,他本來就是連裏的兵。上甘嶺陣地防禦的方針是“前輕後重”,擔任防守的一線連隊,幹部保持滿員,但要抽出二三十個士兵補充到警衛連,擴充前指的預備隊。高大炮就是從老鄧他們連抽出去的。他是個老兵,姓高,可個子不高力氣挺大,能把手榴彈扔得好遠,就象開大炮一樣,所以得了個外號叫“高大炮”,真名反而沒多少人知道了。

向高大炮交代了任務,魏參謀又說“這次炸坦克得把它炸得不能用才行,要是光炸了履帶,它修修還能朝我們開火,得先想清楚怎麽弄”。老鄧尋思,都知道坦克後麵有油箱,扔準了能把坦克燒了,要不然掀開頂上蓋子往裏扔也行,可誰有那個把握啊。於是沒敢吭聲。“我有辦法。” 高大炮說:“拿帶子把兩個手榴彈連著,扔到炮管上這麽一搭,就能把坦克炮筒給毀了”。“能成麽?”“能成”。高大炮力氣大,自然也就信心足。

於是拿來蘇聯手榴彈(估計是反坦克手雷),解下腰帶一頭栓一個,弄了三組,掛在三個人脖子上,說好了由高大炮負責扔,年輕參謀和老鄧配合掩護。爆破小組從側麵溜下去,到了坡底就沿著溝邊往左側公路方向爬。

老鄧他們三個下到坡底,每人披了一塊陣地上裝土的麻袋片,主要是為了遮住身上武器的反光。高大炮在前麵爬,老鄧跟著,參謀在最後。原本的計劃是找個合適的地方設伏,等坦克來了再開炸。可爬著爬著,高大炮越爬越快,老鄧都要跟不上了,參謀也連忙在後邊小聲喊“慢點慢點,別太遠了”。可高大炮卻仍舊不停地爬,還說“快快,我看見坦克了”。老鄧急忙抬頭張望,可不是麽。

敵人的兩輛坦克已經離開公路開進了山穀,可不知為什麽,他們剛拐進來一半就不走了,一前一後斜斜地停在那裏,象是在等人似的。三個人從側麵爬著接近坦克,距離還有四十米左右時,山上陣地突然開打了,坡上麵的石頭沙子被震得直往下滾。老鄧正回頭準備問參謀怎麽辦,前麵高大炮就已經竄起來,拎著手榴彈衝上去了。“要說他膽子也真夠大,就那麽直著身子從坦克側麵跑到正對麵,一揚手就把手榴彈往炮筒子上甩”。“可是,那帶子沒掛上炮管,手榴彈砸在炮塔上落到地下,咣地炸了,坦克沒有什麽事,倒把高大炮給震倒在地上了。當時我還以為他完了呢”。

高大炮一倒,老鄧和年輕參謀就都衝上去了。老鄧首先接近高大炮沒炸成的第一輛坦克,可他沒再亂甩手榴彈。“我想人家那麽大力氣都不行,我就更不成了”。他老老實實地爬上坦克,把兩顆蘇聯手雷搭在炮管上,拉著火再跳下來跑開。“我看著炮管子炸塌了,行了。”老鄧挺開心,回頭看見高大炮不知什麽時候已蹲在他身邊,一付還在犯迷糊的樣子,身上倒是一點傷也沒有(後來指導員評價高大炮有功,他的兩個手榴彈把美國兵嚇懵了)。

年輕參謀那邊的任務完成得更容易,也許是由於天氣熱,美國兵把炮塔下麵的蓋子打開了,參謀順手把手榴彈扔進去就是了(後來,在二戰電影中,我看見美國坦克在駕駛員位置前麵開窗,就會想起年輕參謀的戰績來。這種坦克一定是輕型的,隻是不清楚是什麽型號)。

炸完坦克,三個人趕緊往回跑。“感覺到身邊子彈在飛,也顧不上看是從哪裏打來的。反正任務完成了,猛跑,能跑回陣地就算揀了條命”。老鄧跑前頭,高大炮最後,剛跑到坡跟前,年輕參謀一個跟頭栽倒了,“看不出子彈打在哪裏了,身上沒看見血,可人就是不行了”。老鄧和高大炮架著他接著跑,沒走幾步,高大炮就說不用架了,人已經完了。“的確是完了。死人和活人扛著不一樣,也說不清哪裏不同,反正感覺得出來”。“可惜了啊,軍政大學的學生,高個子,比我年紀還小……也不知道他家是哪裏的”。


四.    真實的上甘嶺


真實的上甘嶺是一塊煉獄。老鄧說,電影上的誌願軍總愛弄個草帽子戴在頭上當偽裝,可他們沒有搞這個。上甘嶺上麵連石頭都打酥了,到哪裏找草去。“山上光禿禿的全是土,隻有些樹樁子,被炸得橫七豎八的”。“55年我們回下甘嶺收容遺體(戰役期間烈士遺體都臨時埋在下甘嶺村,後來分別移到了幾個公墓),看到山上的樹居然都活了,花也開了,紅的綠的。可是人卻爛得隻剩下骨頭了……心裏那個難受啊”。

端午節那一天,打到下午,為了爭奪陣地前最後一道壕溝,雙方展開了肉搏,老鄧跑到壕溝邊時,一個美國兵端著機槍正在溝沿上趴著,看見老鄧,他竟莫名其妙地放下機槍站了起來。“我不知道他是想幹什麽,說是要投降麽?也不象啊。反正我一梭子給他打過去”。可接下去衝進溝裏,老鄧就沒機會再開槍了,肉搏戰開始了。“就是掄著槍托子砸呀,見人就砸,也被別人搞倒了好幾回,爬起來再接著砸。砸到後麵沒力氣了,趴在地上吐清水……”

老鄧沒力氣了,敵人也丟下四十多具屍體跑了。戰友們把他拖回工事裏躲避美軍的報複炮火。“勞君冠(衛生員)還以為我骨頭斷了呢,結果起來一看,一點事沒有”。

老鄧沒事,指導員卻身負重傷。“頭蓋骨裂開了,眼珠子擠出來一個,腦袋傷得象個血葫蘆”。老鄧把寶貝雲南白藥喂到指導員嘴裏,雖然他此時已經無法咽下去,但老鄧仍然堅持認為“回命丹”是起了作用的,是它保住了指導員的命。指導員傷好以後就複員了,但從此不能流利地說話,66年,他病逝於自己的山東老家。

到這時,陣地上的戰鬥人員隻剩下二十三人,老鄧連裏原來的連、排級幹部全部損失,腿部受傷的魏參謀成為陣地上唯一的軍官。而這時,距離上級任務要求的“防守到天黑”至少還有三個小時。

形勢嚴峻了……指導員負傷了。

老鄧堅持認為是他的“回命丹”保住了指導員的命。說到此處有人剛接了一句“頭骨受傷也不一定致命”,老鄧馬上就急了:“不致命?把你腦袋敲開看看要不要命?!” 在場的大家誰也不願意做這個試驗,因此隻能一致服從老鄧的意見了。後來別的戰友講,在指導員受傷的這件事上,老鄧一直挺內疚,指導員是帶傷參加肉搏的(右鎖骨擊碎),作為通訊員本應該保護好領導,結果他光顧自己打,最後連指導員是怎麽受傷的都不知道。因為這一點,戰後給老鄧授一等功時,一開始政治部也有不同意見,後來是團領導和指導員本人表了態才平息了爭議。56年轉業的時候,立過戰功的人都上台發言,老鄧當時說到指導員這事,哭得一塌糊塗。

其實,在我看來,指導員能夠活下來,很大原因是運氣好,送醫院及時。當時陣地上的重傷員都是臨時轉到坑道中,等軍工來的時候再分批抬下去,敵人的幹擾炮火很猛烈,軍工經常上不來,時間一長,許多傷員就犧牲在坑道裏了。而這次,當老鄧他們把傷員送進坑道的時候,朝鮮軍工竟然冒著炮火送彈藥上來了,指導員是第一個被抬下去送醫院的。

說到朝鮮軍工,老鄧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女同誌。“頭上墊個圓盤盤,多沉的箱子、袋子都往腦袋上擱(據說,蘇聯的彈藥都用木箱裝,而國產手榴彈則是用麻布袋裝)。爬坡、跑步頭上的東西都不會掉下來,可有能耐了”。朝鮮人的衣服寬寬大大的,裏麵能藏不少東西,可是,老鄧一直納悶他們的口袋到底是安在了什麽地方。

老鄧送走指導員回到陣地工事,前指已增派了八個人上來(本來是十二個,路上傷亡了四個),還帶來一門迫擊炮。老鄧聽見魏參謀在電台裏對前指喊,要求敵人進攻時我軍一定要實施炮火壓製,特別是要壓住敵人的支援火力。前指卻反過來要求陣地“大膽堅決地進行反擊、用迫擊炮消滅敵人火力點”,還說“要敢於戰鬥、敢於勝利”。

這當口,高大炮跑來找老鄧,他先問了問指導員的傷情,然後打聽說“你沒有把我們炸坦克的事告訴指導員吧?”老鄧回答:“告訴了啊,沒說你不好,指導員還誇你呢”。高大炮於是明顯放心多了,接著,他又從口袋裏掏出個玩意,悄悄問:“通訊員,你說這東西要交公麽?”老鄧一看,是一付眼鏡。按當時的規定,繳獲敵人的戰利品,包括手表、鋼筆、筆記本,都是要交公的,可高大炮不知從哪裏找來的這個眼鏡是否也應該交公,老鄧就有點把握不住政策尺度了。老鄧說,當時他們不知道眼鏡是有不同度數的,還以為眼睛不好的人隨便帶上付眼鏡就管用呢。

兩個人正在那裏討論眼鏡的事,魏參謀過來了,問老鄧熟不熟悉山脊中段那邊的地形。老鄧說熟悉,部隊一上陣地他就轉遍了,前幾天還在那邊值過觀察哨。魏參謀就說,根據現在的情況,敵人很快就會發動新一輪攻擊,我軍光靠表麵陣地很難堅持住,必須“大膽堅決地進行反擊”,考慮到敵人這次一定會用相當力量保護其進攻的側翼,我們如果還象原來一樣在側麵作反突擊,將會遇到很大困難。所以,魏參謀計劃,用一部分兵力穿插到山脊中段,當敵人發起進攻時,穿插人員直接攻擊敵陣前炮兵陣地。一旦消滅了敵人的火力支援點,我軍就能夠打退敵人的進攻。

“你帶5個人去,摧毀敵人陣前炮以後原路返回,我們的炮兵會掩護你的”。說到這裏,魏參謀問“有問題麽?”“沒問題”。

老鄧講,當時他一聽,就知道這是個“要犧牲”的任務,可在戰場上,這都無所謂了。自從一上前線,每個人都清楚自己最後是會死的,隻是不知道哪一天輪到自己。“這下知道該輪到我了,那就準備犧牲唄。別人能犧牲,你為什麽就不能呢”。

魏參謀點了五個人,其中就有高大炮。老鄧說,本來應該不會有高大炮什麽事的。因為剛經過肉搏,大家都太累了,所以魏參謀選的其他四個都是新補充上來的兵。高大炮是因為眼鏡的事沒弄清楚,自己蹲在那裏沒走,領導布置任務時他又特意湊過來聽,所以魏參謀順手就點了高大炮。

六個人,每人都是衝鋒槍、四個彈匣、四顆手榴彈、一個蘇聯手雷。由老鄧帶著,先從我們這邊下坡,再沿著坡底向前運動,估計接近山脊中段位置了,就開始往山上爬。“我們分成兩個組,我們三個靠前一點,他們靠後。在山坡下也弄不清陣前炮陣地應該在哪個位置,估摸著差不多就是了。說好了兩個組分開上去,找著炮就炸,炸完了各自跑,沒炸了以前誰也不能跑”。“高大炮沒有和我一組,他有個老鄉,願意在一起,他們都是警衛連的,我不認識”。“爬到一半不敢再往上了,怕被敵人發現,找個地方躲著”。

等了好一會,敵人開始進攻了,山頂上槍炮聲響成了一片。我軍也開始炮擊敵軍陣地,趁著混亂,老鄧他們爬上了山脊。到坡上一看,才發現敵人的炮陣地距離他們起碼有一百米,山坡上有一些用沙包臨時壘築的簡易工事,敵人的火炮和機槍就從這裏向我軍陣地射擊。值得說明的是,這時候,誌願軍的炮火仍在轟擊美軍陣地,敵人也是冒著炮火在支援攻擊部隊的(由此,我對美國兵怕死的觀念有了些許改變)。

“唉,我們走過了,如果少走幾十米,爬上來衝兩步就能扔手雷了”。由於沒看見另一組人上來,老鄧他們三個掏出手榴彈向炮陣地衝過去,結果,剛開始跑就被發現了,各種火力橫七豎八地打過來,老鄧跑沒幾步就被擊中了。“打腳上了,一家夥摔地上站不起來,當時隻覺著腿肚子痛,可看一看腳,鞋子破了個洞,血從洞裏往外冒,後來才知道是腿肚子打穿了,半個腳掌也打沒了”。老鄧趴在地上向兩側掃射,掩護戰友接著往前衝,其中一個跑了二十多米就中彈倒地,另一個都快衝進炮兵工事了才被打倒。“他應該早點扔手榴彈的,可他偏偏就隻是那麽跑,也不知道是怎麽個回事”。炮兵陣地沒炸掉,老鄧很著急,他趴在個土坑裏,美軍的機槍子彈打得他頭都抬不起來。可他還是拿手榴彈往外亂甩。“我當時就想,打我沒關係,就不能朝我們陣地上打”。就在這時候又有槍聲響起,打掉了敵人機槍。美軍不知道我們上來了多少人,頓時亂了。可老鄧知道,這是高大炮他們。

高大炮那個組比老鄧他們還多走了一段,因此爬上來時離炮陣地就更遠,甚至根本就看不到炮在哪裏。他們一開始還沿著坡向左麵繼續找,過了好一會才想明白搞錯了方向,趕緊折回來。半路看見前麵坡上有一圈簡易工事,三個美國兵正用兩挺機槍把老鄧往死裏整,高大炮他們從後麵兜上去,兩梭子就把美國兵撩倒了。美軍的這個機槍陣地離我軍“右邊角”很遠,肯定不是敵人進攻的支援火力點,並且這個工事建在靠近我方一側的一個土包上,可以清楚地看見我軍通往陣地的交通線,所以這應該是個美軍的一個固定觀察哨。有趣的是,這個觀察哨的哨兵也許是被我軍炮火嚇懵了,誌願軍的兩個小組,一個從他左邊上來、一個從他右邊上來,他們居然都沒有發現。等好不容易找到了受傷的老鄧,卻又沒注意後邊來的高大炮。三個糊塗鬼死得也叫活該了。

高大炮他們壓製住敵人,老鄧連滾帶爬地也到了工事裏麵。看見老鄧受傷了,高大炮的那個老鄉就問“你會使機槍麽?”“會啊”,“那麽好,你掩護,我們去炸炮!” 老鄧雖然腿受傷,可腦袋變靈活了,他趕緊說“不用去炸炮,過不去的。我們在這裏,可以掃射敵人的炮陣地和機槍陣地,守住這裏和炸炮一樣管用”。高大炮的老鄉一聽,覺得有道理。“那麽你指揮吧,我們聽你的”。

不想,這一下,就打出個一等功來。


五.最後的戰鬥

“我們指導員以前就是機槍手,打仗的時候也是他負責機槍組。他最喜歡弄機槍了,我也就跟著學了一些”,“我跟著指導員,見過的機槍比我們連裏機槍手見的還多,除了我們自己的重機槍馬克沁,還有老蘇聯的赫魯諾夫機槍,美國人的強生機槍,再就是勃朗寧”。老鄧在美軍工事裏扯過來的就是勃朗寧重機槍。“那個槍比我們的好,槍筒子能散熱,不用加水的,子彈鏈子也長”。“那機槍帶個槍架子,得站著打。我腿有傷站不了,高大炮就拉了個沙包來,讓我跪著打”。

高大炮給老鄧遞子彈,其他兩個戰士在工事兩側,利用沙包做掩護,一個用輕機槍、一個用衝鋒槍,配合著老鄧,大家開幹了。老鄧的重機槍隻管打前麵的炮兵陣地和機槍陣地,輕機槍和衝鋒槍負責打試圖接近工事的敵人。他們四個人不用擔心背後,因為身後的山坡麵對的是我軍陣地。

老鄧一開打,敵人的後方就徹底亂了。子彈灑向敵陣前炮,炮兵立刻丟下炮躲了起來,子彈灑向敵機槍工事,敵人抱著頭趴著,不知道該往前開槍還是往後開槍。老鄧的機槍就這麽挨著幾個重點目標來回地掃。“250發的子彈鏈子打了不知道多少條,打得地上子彈殼老大一堆”。敵人被打糊塗了,他們不明白怎麽陣地後方被誌願軍占領了,於是,在前麵進攻的美軍開始往後退。

可誌願軍這邊一時也糊塗了。高地上的炮兵觀察所首先發現新情況,搞不懂,立即通知前沿指揮部,可前指也不明白啊,又趕緊詢問陣地上的魏參謀,大家一碰情況,這才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團長這時候正好在前指,他當機立斷,命令“右邊角”附近的兩個誌願軍陣地各派出一個排火速支援魏參謀進行反擊,命令在團指待命的兩個連立刻直接進攻中央山脊。師前指也隨即命令炮兵炮火轟擊敵左側陣地和後方交通線,阻止敵援軍接近山脊中部陣地。原本準備在夜晚實施的反擊作戰,就這麽突然改在白天開始了。

戰場上的戰機是瞬息萬變的,好的指揮員能夠迅速地感覺到信息,並抓住機會。魏參謀後來告訴老鄧,幸虧當時團長正好在前指,不然老鄧的這條命就算完了。

作戰意圖改變了,但老鄧他們卻已成為了作戰意圖能否順利實施的重點。前指無法了解老鄧他們現在的具體狀況,所以要求炮兵觀察所密切注視陣地上的動向,一旦發現老鄧他們沒動靜了,攻擊部隊就立刻停止前進、撤出戰鬥。結果,一直到我軍衝上了中央山脊,炮兵觀察所的呼叫都是:“機槍還在射擊!機槍還在射擊!”。

老鄧當然不知道我軍前指正發生著什麽事,他玩機槍玩得正開心呢。敵人的炮兵陣地早就沒人了,並且,有很長一段時間,美軍的機槍也都是啞的,高大炮隻要看見敵人工事上有人露頭,就會大叫“這邊這邊、那邊那邊!”,老鄧跟著把槍口甩過去,那剛露頭的敵人就立馬又趴下了。到後來,向我軍“右邊角”陣地進攻的美軍退下來了,看見成群的敵人湧進自己的射程,老鄧忍不住掉轉槍口,把他們打得東滾西爬。

一直到二十多年以後,老鄧還在後悔當初自己的衝動。本來,如果敵人不接近工事就不去管他,如果有人試圖接近,就由兩側火力進行阻擊,重機槍則保證壓製住敵人火力。這是個很穩妥的辦法。可現在老鄧一轉頭去打遠處的步兵,敵人的幾處機槍就趁機抬頭了,這麽一來,火力壓製立刻變成了火力對射,老鄧他們的處境頓時就難過了。

“至少有三個點在對著我打,沒辦法,我打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後來敵人也衝過來了,我都聽見甩手榴彈了,知道已經離得近了,我不能打敵人機槍了,先對著步兵打,高大炮這時候也顧不上幫我,自己端著衝鋒槍打”。

就這麽打了好一陣,敵人的一發炮彈擊中了工事。老鄧說,他當時已經看見了準備射擊的敵人,但等他把槍口轉過去的時候,晚了一步,敵人的炮彈已經出膛了,老鄧說是“肩扛炮”,實際上應該是無後坐力炮吧。

炮彈打在工事前的沙包上,老鄧被掀到工事外麵去了。他一時喘不出氣、動不了、也聽不見,過了好一陣,才又聽見輕機槍還在響,他立刻躍起來奔回工事裏,把重機槍扶起來接著打。“也奇怪呢,炸了一下,腳也不痛了,能走了也能站了”。事實上,這顆炮彈使老鄧的五根肋骨骨折,右前臂骨折,隻是高度興奮中的他沒有意識到罷了。

但老鄧卻看到了受傷的高大炮。他倚坐在工事一角,胸、腹部全是血,右臂被炸飛了。他那隻力氣很大、能把手榴彈扔得好遠的右手沒有了。老鄧說,他當時聽見高大炮在後麵嚷“通訊員,你說我這個樣子怎麽回家啊,我這樣子怎麽回家啊”?說了兩遍。而正在前麵拚命地打槍的老鄧根本沒顧得上理他,等戰鬥結束,高大炮已經因流血過多犧牲了。“那是個好人啊,人老實,最肯幫忙的。他是解放戰爭的老兵了,可從來不欺負人。我們後來在朝鮮搞建設,遇到力氣活,就經常有人說,要是高大炮在這就好了……”

老鄧打完了一條子彈帶,伸手去換彈藥,卻感覺自己抓不住彈鏈,仔細看看手臂,才發現右手臂彎了,中間鼓出來一大塊。隻有一隻手,重機槍就不能打了。這時,左右兩側的槍聲也突然停了,老鄧意識到情況不妙,跑到工事旁邊,果然看到兩個戰友都犧牲了。“那時候也沒別的辦法,隻要還有口氣就得接著打”。於是他趴下來又操起輕機槍繼續射擊。

幸運的是,敵人這時候已經開始撤退了。美軍撤得很快,老鄧打著打著,就發現沒有敵人還擊了,再打一會,他看見自己的戰友了。聽見勞君冠“有情況沒有?”的喊聲越來越近,老鄧全身都癱軟了。“當時連喊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隻是想,好了好了,又揀了一回命”。

據戰友介紹,團長後來特別表揚了老鄧的戰鬥意誌,說正是由於他們打得堅決、打得頑強,才使得美軍無法判斷他們的實際兵力。結果是,美軍甚至沒有能夠組織起對他們的有效進攻,就喪失了戰鬥的決心(美軍撤退時,我軍負責主攻的兩個連才剛到達山腳下,收複中央山脊陣地的是魏參謀他們)。反過來,如果老鄧他們稍有畏難思想,整個戰鬥的結局就有可能逆轉。團長說,僅憑這種大無畏精神,就應該給老鄧記一等功。


六。停戰

收複陣地以後,老鄧他們連被換了下來,老鄧也被送進了醫院。在醫院,老鄧切除了半個腳掌,取掉了兩根肋骨,成了殘廢軍人。他沒有能夠參加24軍以後的戰鬥,卻在傷愈出院後隨部隊在朝鮮進行了兩年的戰後重建工作。

我大著膽子問:“在醫院給你的腳動手術時,你難不難受啊?”

“哦,也不算難受吧”。

老鄧剛進醫院,就知道他的腳掌要被切掉半個,但在當時,少了半個腳掌是什麽滋味,他還不知道。因為腳被包著,他看不見,還沒有走路,他也體會不出。而就在他對自己的傷殘程度頗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遇見一個病友。

這病友是個排長,大腿受了傷,卻是整天樂樂嗬嗬的。直到有一天,醫生告訴他,原先的保守治療失敗了,必須給他截肢,樂嗬嗬的排長才著急了。他哭啊、叫啊的,看見醫生就喊“醫生醫生別鋸我腿吧”,看見護士就喊“護士護士別鋸我腿吧”,看見老鄧他們就喊“朋友朋友別鋸我腿吧”,看不見人了,就對著天花板喊 “老天老天別鋸我腿吧”。看到他可憐的樣子,老鄧覺得自己才少了半截腳掌,簡直是揀到大便宜了。排長終究還是被截了肢,手術過後兩天,老鄧聽見他在床上又嘻嘻哈哈地開樂起來了。老鄧於是領悟到,不管多難的事,隻要當時能挺住,世上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老鄧在病床上的時候,天天有各路人馬來醫院慰問,他很開心。當他下床學走路的時候,朝鮮人民軍給他送來個紅旗勳章(誌願軍給的一等功是張獎狀,而且要晚兩個月才發),頓時,每天老鄧的床頭都擺滿鮮花,每次出門,都有朝鮮姑娘前來攙扶,把老鄧感動得恨不能馬上重返前線奮勇殺敵。所以,老鄧說他在醫院時沒覺得自己的傷殘有多難受。

宣布停戰的那一天,老鄧還在醫院。聽到這個消息,他先是有點不敢相信。畢竟,這之前他聽毛主席說過:帝國主義要打五年我們就陪他五年,要打十年就陪他十年……作為戰士,他已經做好了長期戰鬥的思想準備。當確信戰爭已經結束的時候,老鄧說,他也哭了。
雖然當兵的時間不長,但戰爭已經教會了老鄧一個概念,即:這個世界隻有兩個方向,一個是前方,一個是後方;一個比較安全,一個絕對危險。而你隻能選擇注意一個方向——那就是前線。現在,前線突然沒有了,到處都是後方,到處都有安全,世界也突然有了許多方向,人也突然可以有了很多選擇,這是多麽奇妙的變化啊。老鄧說,當他確實相信和平是真實的時候,他看周圍的一切風景就都和原來不一樣了,他的心,也立刻就從一個戰士,重新變回了一個普通老百姓。

講故事的那天,喝了酒的老鄧話越來越多。但馬甲記得,他最後的話還是那句: “打仗不好,真的,打仗不好。不管什麽事,再難也難不過打仗,再狠也狠不過打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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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雁子 回複 悄悄話 英雄老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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