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將永遠銘記這一坐標:東經118.2度,北緯39.6度。
人類將永遠銘記這一時刻:公元1976年7月28日,北京時間淩晨3時42分53.8秒。
唐山大地震發生幾天後,中國公布了經過核定的地震震級:Ms7.8級。
30年前的那天淩晨,在中國唐山市地殼下12公裏深處,長期聚集的能量驟然爆發,相當於數百枚原子彈在城市底部爆炸,一場人類曆史上慘烈的災難降臨了,唐山在轉瞬間成為廢墟。震後的一組統計數字為:喪生者242769人,重傷者164851人,70多萬人受輕傷(以上數字含京津地區),15886戶家庭解體,7821個妻子失去丈夫,8047個丈夫失去了妻子,3817人成為截癱患者,25061人肢體殘廢,孤寡老人3675位失去了兒孫,4204個10歲以下的孩子沒有了雙親。
自1976年7月28日之後,24萬亡靈有了一個共同的祭日。每年彼時,唐山舉城皆哀。
7·28蒙難日
——親曆者講述30年前那一刻
每個人都忙著扒自己的親人,呼喊聲,慘叫聲,地殼開裂的聲音混在一起,仿佛人間地獄。
新華道,唐山的長安街,城市的命運始終圍繞這條主幹道展開
雷鳴山 75歲唐山運輸公司的職工
雷鳴山是唐山運輸公司的職工,住在職工家屬大院,大院53戶人家,死了50多人,好幾家絕戶。
地震來了,雷鳴山好像看到了特別近的流星,咣咣地一聲一聲從身邊走了,然後就是整個大地在抖動,妻子還在屋裏,父母、3個妹妹都埋在了地下,一個17歲的妹妹當場砸死了。
“外麵已經是一片狼藉,整個唐山城都毀滅,我到處找人幫忙。可是,每個人都忙著扒自己的親人,呼喊聲,慘叫聲,地殼開裂的聲音混在一起,仿佛人間地獄。”雷鳴山說。
窗外閃過一道紅色的光,接著又是藍色的光。
何慕賢 72歲 唐山機械車輛廠退休職工
“那天蚊子特別多,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知什麽時候感覺地上下‘噔噔’跳了三下。”何慕賢驚醒了,她看見窗外閃過一道紅色的光,接著又是藍色的光,“我以為是打雷下雨,沒想到是地震。”何慕賢的老伴衝出窗子跳到屋外。
等何慕賢明白過來,房子已經塌了,她被埋住了,小女兒在她的兩腿之間夾著,兒子在側旁躺著。“我想,天塌了啊,地陷了!我活到42歲,錢沒少掙,還沒吃沒喝啥呢,就這樣死了,太虧了。”小女兒那年7歲,掙紮著喊:“天安門塌了嗎?毛主席砸了嗎?”
逃到屋外的何慕賢老伴、何慕賢、小女兒和兒子活著出來了。“我聽到大閨女在下麵喊,我還活著呢,扒我啊!”這時,“老伴想著被埋著的大女兒和二女兒可能已經死了,忙著去救鄰居了。我趕緊找來老伴,把大閨女扒了出來,二女兒在外屋睡,扒出來死了。”
何慕賢兩個弟弟在新疆建設兵團,得知姐姐還活著也不敢相信,非得讓姐姐親筆寫一封信。“我寫了三天的信,哭了三天,眼淚把信紙都打濕了。”何慕賢寫給弟弟的信,被新疆建設兵團的領導在全軍大會上讀了一遍,以安慰唐山籍的官兵。
30年後,何慕賢還不能原諒老伴:“如果他能顧著我們娘幾個一點,二女兒也不會死啊。”話至此處,淚已濕襟。
一生寫作都將與大地震有關……那時街道變窄了,屍橫遍野,從此眼淚好像再也流不幹。
張慶洲 47歲 唐山作家,著有《唐山警示錄》、《震城》
張慶洲說,那場大地震,是他一輩子寫不完的題材,他一生寫作,都將與大地震有關,那是他的素材富礦。
當時在外地的張慶洲趕回唐山,“一下子街道變窄了,屍橫遍野啊”,張慶洲不敢相信這是他離開了才兩天的家鄉,“家沒了,家鄉沒了,大姐沒了……”張慶洲說,從此他的眼淚好像再也流不幹。
他永遠忘不掉沿著枕木進入唐山城的一幕:“我看見了5具屍體,上麵一個歪歪扭扭的字條。”平時喜歡收集素材,張慶洲很好奇,仔細看了那張字條,“叔叔阿姨,我受傷了,我走了,請把我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埋葬吧。”
這一幕,紮了根,長在了張慶洲的腦海裏,怎麽也拿不掉。
好多男女光著身子在大街上站著,我一下子懵了。
王德良 75歲 唐山大地震時任唐山地委副專員、總工會主席
“那天,我正在豐潤縣搞農業學大寨。”王德良是唐山大地震中幸存下來的地委領導之一,重憶當年感慨頗多。王德良騎自行車進入唐山市區後,看到震情呆了,“好多男女光著身子在大街上站著,我一下子懵了”,他迅速回家看了一眼,家人受了輕傷。但唐山地委、革委會遭到了重創:第一書記牛勇夫婦、地委書記傅景瑞、第二書記李悅農、地委秘書長勞倫昌等7個地委常委震亡,一般幹部被砸死的則更多。“劉子厚(時任河北省委書記)當天趕到唐山。”晚些時候,“海軍、空軍的都來了,醫療隊也來了。一車一車的塑料口袋接著也運來了。塑料口袋是拿來裝屍體的。”
“一個斷腿的人掛在醫院六樓,喊聲穿透了劇痛之城,3天後他在殘陽中耗盡最後的血漿。”
林聲衡72歲河北理工學院退休教師
72歲的林聲衡老師大難不死的原因是他帶了6名工農兵學生,在地震前六天去了秦皇島,這6名學生成了震後河北礦冶學院僥幸存活的學生,其餘600餘學生皆葬身於瓦礫之間。“我們在秦皇島住的草棚子震塌了,唐山那邊傳過來話說,唐山地震了,唐山沒了!”他頭皮一下發緊,求人借了一輛車,“我的妻子和兒子,還有一個侄兒在家中,當時情況不明。”
林聲衡見到的唐山東西主路新華道成了大地震慘景的見證,開灤醫院的六層大樓倒下了一半,從牆壁中撕裂出來的鋼筋無力地垂落,30年後,幸存的唐山人仍然記得那一幕:一個斷腿的人被鋼筋掛在醫院六樓,7月末毒辣的太陽蒸發著從他斷腿骨血管中流出的血液,他長長短短的叫喊聲穿透了這個劇痛之城,透過斷裂的地表直達地下的岩漿,三天後,他在殘陽的餘暉中耗盡了最後的血漿。
“唐山那時候有兩個大萬人坑,說是萬人,其實有十幾萬人。”
王世雄69歲曾在唐山電廠工作
那陣王世雄在唐山電廠上白班,“我愛人11點出去上夜班。我在公園裏看人家下棋,然後喝點小酒就睡著了,地震的時候啥也不知道。”酒醒過來的時候,王世雄模模糊糊地看到家裏什麽都倒了,想開燈燈也斷了,外麵有人喊,他就一邊夾一個孩子衝出去了。過了十幾分鍾王世雄愛人回來。
“我騎車出去一看,外麵房子基本上倒了,到市裏一看,更是被嚇著了,全平了。”
唐山那時候有兩個大萬人坑,說是萬人,其實有十幾萬人。黑夜突然行動,推車一推到大坑,一層人一層石灰,怕第二年春天發病疫。
“你問我弟弟妹妹死了心痛嗎,沒法說啊,全唐山市的老百姓誰家沒死個幾口啊?”
李連玖 54歲人力三輪車夫
李連玖現在下崗了,以前他是開灤趙莊煤礦的工人,“地震那天我正好倒班在家睡覺,地震就把我震到床下麵去了,結果撿了一條命。李連玖耳朵裏當時什麽都聽不見了,就隻有轟隆隆的聲音。他母親是華新紡織廠的工人,“地震那天夜裏帶著大妹妹去上夜班了,結果也躲過去了,可地震一下子把我弟弟、小妹妹、奶奶都震沒了。我家的房牆都是斜的,屋頂都沒了。你問我弟弟妹妹死了心痛嗎,沒法說啊,全唐山市的老百姓誰家沒死個幾口啊?每年7月28日晚上上街看看,到處是燒紙錢的。”
隻要唐山上空的直升機低低飛過來,空投罐頭、餅幹、麵餅時,父親就會振臂高呼。
韓久芬41歲
韓久芬當時特不理解父親的一些舉動。每次隻要唐山上空的直升機低低飛過來,空投罐頭、餅幹、麵餅時,父親就會站在廢墟上,舉起雙手,振臂高呼“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熱淚盈眶。
絕對不是誇張,那喊得特真實,而且有時候會哭出聲來。當時韓久芬覺得父親有點神經質,現在看來,確實是那麽回事,對毛主席的感情特別深厚。
“我家在路北郊區一帶,受災不是特別大,我那時11歲。聽母親說,地震來時,東邊有團大火球,但我不知道。我醒來後,聽到父親大叫一聲地震了。之後他抄起我就往外麵跑,母親也跟拽著父親的衣服。父親的力真大,硬是直生生把母親拽出了屋子。”後來餘震不斷,還是個11歲孩子的韓久芬蹲在菜地裏,感覺特有意思,像站在一隻小船上,一波一波蕩來蕩去。
各種車上掛著白旗,載著傷員和屍體呼嘯而過,就像在戰場一樣。
李毅剛河北省唐山市解放軍第二五五醫院
李毅剛家在唐山,地震時,他正在河南醫學院進行畢業前的臨床實習。第二天,他跟著醫療隊趕赴唐山,過了天津看到煙囪,房屋倒塌。到了寧河看到迎麵疾駛來的各種各樣的車輛,車窗上掛著白旗,載著傷員和屍體呼嘯而過,就像在戰場一樣。
穿過臨時浮橋,走在盧台鎮街上,這裏房屋已經全部倒塌,廢墟上到處都是屍體和渴望救助的傷員。唐山市區的情況尤其慘烈,這裏是地震震源的中心,屍橫遍野,堆積成山,殘肢斷臂,隨處可見。更有那不知是生是死的軀體被擠壓,懸掛在磚石,瓦礫,房梁,水泥蓋板下麵,沒有被解救出來。所幸生還的人們眼睛都直愣愣的,木然的臉上看不出悲傷。
媽媽腿腳受了傷,弟弟和妹妹都奇跡般的沒有受到大的傷害,被北京趕來的姐姐剛剛接走。與這麽大的災難相比,他們家算是幸運的。
姐姐對我說,你不去孤兒院,大家都沒活路。
王蓮如43歲
王蓮如當時家住路南區小山和平街,老供電局附近,地震後全沒了。“那晚特別熱,我突然一睜眼,看到牆角特別亮,我忙招呼奶奶開燈。就在這時候,整棟房子倒塌了,我們全家7口人都在裏頭埋著,嘴巴裏都是沙子。之後,我父母奶奶都死了,隻剩我和姐姐兩個人,我們成了孤兒。我老家大爺的哥哥找過來了,把我和姐姐接到豐潤縣住了幾天。後來,解放軍在那裏幫我們蓋了簡易房,我和姐姐又回到唐山來了。住了沒多久,街道找我們上石家莊。我不去,姐姐對我說,你不去孤兒院,大家都沒活路。於是我成了第一批去石家莊育紅學校的孤兒。”
四周的燈光都不見了,他聞到了刺鼻的灰塵,如同吃了一嘴的泥沙,想喊卻不能出聲。
金景海 55歲 唐山市人大常委會內司委主任
“如果不是那幾天腸胃出了問題,我可能隨母親、妹妹同時死去了。”
1976年7月28日淩晨3時38分,金在唐山市人民醫院門診接受了一位護士的藥物注射,他在兩分鍾之後走出了工字樓,又兩分鍾後,他已距離家門很近了,“突然,我摔倒在了地上,想爬卻爬不起來,大地好像沒有了吸引力。”在倒地的那一刻,他聽到身後一聲巨響:四周的燈光都不見了,他聞到了刺鼻的灰塵,如同吃了一嘴的泥沙,胸腔被堵住了,想喊卻不能出聲。
“我看到了一道光,紫色的光”,多少年後,金景海都要強調,“那道光,不是藍色的。”
金景海在裂開的馬路中跌跌撞撞回到家:家沒了,媽媽和妹妹死了。“打擊太大了,我當時就傻了。”他連續三天不能閉眼,不停地哭,“後來,一個哥遞給我一瓶酒說,喝了忘掉吧。”從此以後,金景海每日必飲酒,否則痛苦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