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一家
從上世紀7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我負責替錢鍾書先生借、還外文書,因此有機會常去他家。有時他把書留下,有時他一邊和我交談,一邊迅速地翻閱一大堆書,等我辭行時,統統讓我帶走,說是已經用完了。當時我很驚訝,後來才知道,這些書他早已讀熟,現在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發表前需要認真檢核。他甚至記得某書藏在哪個圖書館,封麵什麽樣,拿到書時,如舊友重逢般的高興。有些館藏多年的書,他常是第一個讀者(毛邊書沒有裁開就是明證,楊先生和錢瑗常替他裁開書頁),遇到這樣的時候,他常會發出感慨。我在讀書、翻譯時遇到困難,常向他請教,旬月踟躇的疑難,總能迎刃而解。我翻譯克裏斯多夫·考德威爾的著作時,遇見calcerous一字,連OED上都沒有,求教於錢先生時,他掃了一眼上下文便斷定:這是考德威爾拚錯而一向未被校出的一個字,正確拚法是calcarious。書中有一個很長的複合句,我拿不準,又去討教。記得那天,兩位先生正在接待外賓,楊先生把我領到後房,把長句子拆開,一個分句一個分句為我講解,還不時地停頓一下,問我是否理解透徹了。他倆對晚輩始終教育、幫助,不遺餘力。研究所裏的同事們很羨慕我有這樣的好機會,他們遇到難題也常托我帶去問,錢先生雖然風趣地說:“你們怎麽老是來剝削我?”話雖如此,他每一次都作出最確切的解答,有時還旁征博引,把中外典籍中的相關論述成段背誦,讓我大開眼界。慚愧的是,本人才疏學淺,隻能理解一小點點。他咳吐珠玉,隨風拋擲,現在回憶起來不勝惋惜,後悔當時沒有帶上錄音機,好錄下來,拿回仔細琢磨。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位同事在翻譯中遇到一段引文,內容明明像是《聖經》,我們研究所的《聖經》索引最完備,但該同事換了各個關鍵字仍沒有查到,實在沒轍了,便托我拿去請教。我正在念時,話音未落,隻見錢先生拿過一本書來,迅速翻開,用手一指,說:“在這裏!”這時,從隔壁房間傳來錢瑗的聲音:“我也查到了!”原來此話出自《祈禱書》。這是我初次識得錢瑗的本事。前此,我隻知道她上大學學的是俄語,想不到她對英語典籍竟會精熟到如此程度。楊先生在書中說(平時也說):“錢先生和錢瑗是學者,我不是”。其實,錢楊兩位先生的區別,隻是“大學者兼小說家”或“小說家兼大學者”而已,兩位各有側重。楊先生當然是學者,否則她如何寫得出《藝術是克服困難》來呢?隻是她在文學創作和翻譯方麵的成就更大。天下無人不識錢楊,而最了解錢瑗的,除去父母親人,恐怕要數她的同事和學生了吧?我和她交往不多,乘公交車去錢宅時,曾遇到過她,她坐著,膝上壓著一隻沉重的大書包,見了我還爭著讓座。在三裏河管道煤氣開通以前,我曾幫忙換過一次煤氣罐,那天她一直站在樓下等我,想和我一起往樓上搬,我當然不肯讓她沾手,她顯出非常過意不去的樣子。過了很久,錢楊兩位先生著作的台灣版來了,我隻是幫著運了一下。第二天就接到他們的信,說是由於紙張好,“書有千斤重”,怕我累壞了。從這些生活瑣屑中,可以看到“他們仨”對他人的尊重,對勞動的尊重,這是他們道德修養的一部分。錢瑗把畢生精力都用於為國家培養高級人才,還在我國高校第一個開辟“文體學”這門新課程。有一次我對她講起文學研究中,藝術分析的困難,她說,“因為你英語還沒有好到這個份兒上!”說話口氣之幹脆頗有她尊翁之風。語言功底是文學研究的基礎,我相信她的話。
錢瑗的同事告訴我,她重病住院後,躺在病床上還在研究教材、帶研究生,真正戰鬥到最後一息。她逝世後,她的同事和學生們舍不得她,決定破例把她的骨灰埋在校園中她每天走過的一棵雪鬆下,不立標識。那天,我從她的學生們哭腫的淚眼裏,看到青年學子們對老師的深情,剛勁挺拔的雪鬆正是她高潔品質的象征。
對於我,《我們仨》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這個家庭的三名成員都是某位大偉人所說的那種“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他們享受的是刻骨銘心的親情,品嚐的是比美酒更香醇的好書。他們生活的高品質完全在於精神方麵,而在物質方麵,卻是極其簡樸的。錢先生曾告訴我這樣一件趣事:一天,某種“消費雜誌”的記者來約稿,雖婉言謝絕仍不肯罷休,後來那位記者低頭一看,忽然起身告辭了。錢先生笑著說:“大概他看見我布鞋上有個破洞,不像是個高消費者吧,嗬嗬。”多年來,他們省下的錢都拿來幫助有困難的同事和晚輩,錢先生逝世後,楊先生按照他倆早已商定的辦法,把一生的積蓄都捐給他們的母校清華大學,幫助貧困學生完成學業,不使國家英才被無情地埋沒。兩位先生在“大節”方麵更是無愧,數十年來兩位先生始終“修辭立其誠”,決不做違背自己尊嚴和良知的事。我曾查找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版的各種大批判文集,作者中不乏著名的專家學者(他們大多也是形勢所迫,應當體諒,不必苛求),但就是找不到錢楊的姓名。我在想:當年“大革文化命”,“女皇”禮賢下士,請他倆搬進釣魚台國賓館去住,換了旁人,這不是喜從天降了嗎?可是他倆硬是“不識抬舉”,避之唯恐不及,有這份自尊自愛,才不致落入沒有靈魂的禦用文人之流。“他們仨”才不枉了“知識分子———社會良心”的稱號。
楊先生才力不減,文章還是那樣從容蘊藉,以這樣的高齡仍不斷給予我們寶貴的精神財富,使我在讀她的新作時,心裏充滿著深深的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