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民初北京漢族無名妓女
轉眼到了1945年夏天,我進妓院已有半年,成了十四歲的姑娘了。成都的夏天很熱,竹蘭、桐柳,鬱鬱蔥蔥;芍藥、牡丹,紅紅火火。尤其那一池池、一塘塘的出水芙蓉,把成都點綴得秀麗壯美,所以成都被稱為"蓉城"。這半年,我像被養在籠子裏的鳥兒,羽毛漸漸豐滿了,黃皮孱瘦的圓臉變得紅潤白皙,姐姐們說我的臉龐就像門前荷塘的粉紅荷花憑著這幾分姿色和才技,成為一個有名頭的青倌。這天,成都著名的大飯館中西飯店開來條子,點名叫鳳仙、仙鶴和我去陪客,出條子要好好打扮一番。我們姐三個就像唱戲前的演員化妝一樣 ,各自忙開了。
我們先用小手指挖出一些雪色底膏,在手心碾勻,塗在臉上,再用粉團抹上鴨蛋粉,然後塗上一層撲粉,就開始描眉、化臉、抹口紅了。先用和眼眉一般粗細的眉筆畫好眉,再往眼皮、臉蛋上施胭脂,胭脂分淺紅、桃紅、朱紅、大紅,要根據自己的膚色來用。口紅也分各種顏色,外型大都是美國進口的金殼盒子,要按照自己的口型選擇。抹不勻,還要用絨手絹輕輕塗擦,絨手絹是化妝專用的"修飾絹"。
化好"五官",開始化手指甲。妓女一般都留著半寸長的指甲,根據自己的審美觀點,十個指頭化成十種顏色,夜間在電燈下一照,五顏六色,光彩耀眼。
夏天,還要化腳指甲。也和手指甲一樣的化法,分十種顏色,化完穿上絲絨襪子,蹬上皮底涼鞋,透過襪子,色彩朦朧,有種神秘感。
開過包的妓女,梳頭也有講究,要根據自己的臉型,梳成各種發型,如鳳凰頭、劉海頭、鍋蓋頭等等。未開包的青倌則是燙發。
夏天,我們穿的衣服,都是進口的絲、絨、綸,讓裁縫做成各種半中半洋的服裝,比當時任何階層的女士穿的款式都要新穎。
我們帶的首飾都是老鴇給買的或敲竹杠所得,除了自己的皮肉外,衣服、首飾都屬於借用品。頭發上的金簪銀鳳、塑料繡花,脖子上的項圈項練,手腕上的金殼坤表,手指上的桃花型、韭菜型、寶石型金戒指,花枝招展,交映成輝,看上去特別雍容華貴。
化妝完畢,胖女人、尖嘴猴喜氣盈盈地領著鳳仙、仙鶴和我來到中西飯店。
中西飯店有幾座樓房,圍成一個方磚墁地的院落,這裏是官僚政客聚居的地方。
進了二樓大廳,隻見有四十多個人在那裏擺酒聚會,兩個老鴇把我們送進屋,便躲到另一間屋裏吃喝去了。
我們一看這個場合,便料到很難對付。但我們幹這個的,開的是店,賣的是麵,隻得強顏作笑。八麵應酬,我們被裹在這些男人夾縫裏,應接不暇地為他們剝糖、點煙、斟酒,任他們打逗、戲弄。
客人們要聽戲曲,我們拿出帶來的胡琴,鳳仙姐拉著,我和仙鶴姐給他們唱了《蘇三起解》、《武家坡》、《三娘教子》等一些京劇、川劇選段,還唱了幾首民歌。這些客人有的歡呼起哄,有的吹哨叫好,有的說著下流的髒話。
這班客人,有的是鳳仙、仙鶴姐的老嫖客,有的是隻端過盤子或素不相識的客人。他們要飲酒作樂,就要找一個墊背的酒簍子,我們姐仨自然是他們攻擊的目標,所以一開始喝酒,就進入了闖險關頭。
作為紅姑娘、名妓女,平時都練得一個海量,不喝五六兩是交待不過去的。你不喝,他們就蹲壺摔碗,翻臉無情,還得由老鴇出麵賠禮說好話,逼令你喝;你喝醉了,他們肆無忌憚,拿你當活寶耍。所以說這出條子不是人幹的活兒。
為應付這個場麵,我們都有一手隱而不露的"伎倆",喝上一杯兩杯,能壓在舌頭底下照常說話。碰上鬼點子多的檢查,張開嘴,吐出舌頭,也看不出一點破綻。抽個空子,用手背把嘴一抹,酒就吐進袖筒裏。袖筒裏有一套設備,腕上纏著一塊幹手絹,袖口鑲著塑料布,防止濕透袖子,每次出條子,不知偷換多少塊手絹,就像變戲法一樣,相當快捷,不能讓人看破。一旦露了,掙不到錢,還要挨打受罰。
鳳仙姐玩這手最快,她有意替我倆遮擋。四十多個客人,誰找她就和誰碰杯,那杯子特大,一杯能盛二三兩,時間不長,她沒醉倒,反倒灌醉了十來個。
有幾個能喝的圍住鳳仙,輪番勸酒,一心想把鳳仙灌醉,鳳仙眼球一轉,計上心來。便提議道,"咱們劃拳吧,誰輸了誰喝!"
幾個酒鬼自恃是酒場、拳場上的老手,一致同意,於是"五魁手"、"六六六"、"哥倆好"、"敬你喝"、"點點圓"、"八仙過海"、"滿堂紅"、"二起"各式各樣的點子、招數便全出來了。整個大廳猜拳行令聲響成一片,這是人們通常熟悉的一套"大拳"。
劃完大拳,又賭小拳,小拳不是這樣的口令,當從牙縫裏擠出一個"是--"字,便迅速出拳,它的指法也不一樣,用的是手指壓手指的小動作。
酒鬼們看小拳也占不了上風,又和鳳仙賭"山東拳"、"廣東拳"。嘴裏不斷喊著"一個螃蟹這麽大個!""兩個蝦米對彎著腰"等拳術口令。
鳳仙姐劃拳靈敏,真稱得上神出鬼沒。每出一拳,十回要有九回贏,嫖客們被輪番罰酒,不一會兒,又灌倒幾個。漸漸,我發現她劃拳的奧秘,她劃拳時,看來相當果斷,幾乎和嫖客們同時出手,可她出手時,能根據對方的臉色、拳勢看出拳路的動向,能馬上隨機應變,在一兩秒內變換拳式。
這時,鳳仙的老嫖客,被稱作"司令"的一個五十來歲的大胖子,也來和鳳仙賭拳,隻一會兒,便被鳳仙連灌了十來杯。那胖子被灌醉後,撒開了酒瘋,打碎了杯盤碗盞,掀翻了桌子,濺了鳳仙一身一臉。他又一把揪住鳳仙的脖領子,讓鳳仙當場脫衣服。我和仙鶴姐忙上去勸解。正在危急關頭,忽聽外麵有人狂喊:"救命啊--""救命啊--",酒鬼們一窩蜂跑到外麵看熱鬧,我們才趁機脫了險。
這時,樓上的走廊裏已經擠滿了人,人們扒著走廊的欄杆,俯身向院子裏的磚地上看著。我們擠上去一看,隻見磚地上粘滿一灘一灘的鮮血,血泊中躺著一個和我們一樣穿扮的血淋淋的妓女。
姐妹受難,同命相憐,這慘不忍睹的場麵像鐵鉗一樣揪動我們的心,我們躲在走廊後麵,悲痛地抽泣起來。
這時,隻見一個矮個子的堂倌和一個打雜的夥計站在角落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我們凝神細聽,終於聽清了那個矮堂倌講述的這個妓女慘死的經過:
"我正在走廊端茶送飯時,看見欄杆邊站著一男一女,不斷地擁抱接吻,那男的有三十來歲,穿一身西服,像個闊家公子。那女的不到二十,被稱作'月仙',就是死在樓下的那個妓女。
"我從不愛看男女調情,端著茶盤就要往屋裏走。這時,有幾句話傳進我的耳朵,我又情不自禁地站住了。
"男的說:'月仙妹妹呀,你到底愛不愛我?'
"月仙說:'哥哥呀,我最愛你啦,除了你,我還愛誰呢!'
"男的說:'那麽,我今天有一件為難的事,要跟你說。'
"月仙答:'隻要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而為!'
"男的帶著一副為難的樣子道:'妹妹,實話對你說,我賭錢輸了好幾萬,如今成了個窮光蛋。我想借借你的戒指、坤表、金銀首飾,撈回本錢後,再還你!'"月仙聽著吃了一驚,變顏失色地說:'哥哥呀,你要我別的都好辦,這身上的首飾,都是老鴇娘的,缺少一件,她馬上能看出來,我實在做不了主哇!'
"我躲在牆角裏,又聽那男的哈哈笑著說:'我逗你玩哩,不過想看看罷了,誰要你的!'他一邊甜哥哥、蜜姐姐地說笑,一邊讓月仙把那些金銀首飾摘下來給他看。
"我從牆角伸出頭,看他們那種纏纏綿綿的樣子,心裏羨慕極了。正胡思亂想間,忽見那男的從腰裏掏出一把手槍,冷不防衝月仙的太陽穴一擊,月仙連"哼"一聲都來不及,便倒在欄杆上了。那男的看四下沒人,急忙把她向上一舉,頭朝下,從欄杆上推下樓來。接著,他把那些首飾裝進兜裏,一閃身鑽進旁邊的八號房間裏。
"我親眼看見這場暗殺的經過,心裏非常氣憤,便大喊起來……"那矮堂倌繪聲繪色地向夥計講述著。一張臉氣得通紅,看得出,他是個富有正義感的人。
這時,一個打扮妖冶的中年女人跑下樓,蹲在那個妓女的屍體旁幹嚎起來:"我那苦命的女兒呀,你正年輕走紅,有什麽想不開的呀,就這樣扔下娘走啦!"一聽這話我們就知道,她是月仙的老鴇娘。
她千疼萬愛地數嘮了一番,開始在女屍上翻弄、查看,當發現月仙的首飾不翼而飛時,這才撕心裂肺地慟哭起來:"千人剮萬人恨的扒手哇,你偷了我姑娘的首飾,殺人害命,我要找你算帳。啊--我那大洋錢哪!"
"嘀--嘀--"門外傳來警笛聲,一輛警車開進院裏,從車上下來一個法官和兩個警察。那法官走到屍體旁,開始驗屍。警察"登登"跑上樓,挨屋清查客人。
過了一會兒,那兩個警察拿著一張寫有幾行字跡的紙條,塞進法官的手裏,又使了一個眼色,法官匆匆看完,一聲不響地裝進兜裏。
那老鴇子在一邊一個勁地哭鬧:"我那幾百塊錢哪--你們可要給我追查凶手,賠我錢哪!"
那法官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說:"這是自殺,不然就是喝醉了酒誤墜在樓下!"
老鴇不信,急忙分辯。一個警察上去打了她兩槍托,威脅了兩句,她再也不敢作聲了。
一場人命案轉眼就這樣結束了。法官洗完手,爬上警車,那兩個警察也要上車。正當此時,忽見一人從樓上飛跟下來,攔住警車,高喊:"你們不能貪贓枉法,這妓女明明是被人暗殺的,不信,你們去審查八號房的人!"
我們一看,正是那個剛才說話的矮個子堂倌,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天底下還有這樣公平正直的人。"
兩個警察對視了一下,冷笑著說:"好哇,歡迎你投案自首。剛才,各房間已查過了,都是清白無辜之人,隻好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了!"說罷,按住那個矮堂倌,"哢嚓"一聲上了手銬,扔上警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這是怎麽回事啊,還有沒有天理良心?我們姐仨都氣紅了眼,可又沒有辦法,隻能看著事態的發展。那些精明的客人,看出裏頭有文章,一個個縮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一場慘案眼看收場了。中西飯店的老板跑進院子,呼叫剛才在這裏哭屍的老鴇娘,可是,哪裏還有老鴇的影子。原來,她見這裏再無稻草可撈,再呆下去隻能賠上一口棺材,所以早偷偷溜走了。
飯店老板隻好自認倒黴,一邊罵著那個沒人心的老鴇,一邊找來一輛垃圾車,像死貓野狗一樣,把月仙扔到車上,投入郊外的垃圾坑裏。
這就是一個妓女的一生。我們這幾個關在妓院囚徒般的姐妹,在短短的半天內,認識了這個肮髒的社會,認識了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真的、假的、美的、醜的、善的、惡的,深深地烙記在我們心中,我們的心也像被人捅了一刀,永遠淌著流不盡的熱血。
本文節選自《血淚的控訴》一書,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