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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風的微笑──我印象中的胡風父女

(2008-04-08 17:48:44) 下一個

作者:曾芸

1982年大學畢業,我分配到北京的中國藝術研究院工作。跨進那原清末恭王府有兩威嚴大石獅子護衛的厚重的巨大紅門,就聽到了許多如雷貫耳的名字:黃賓虹、王朝聞、張庚、郭漢城、葛一虹、楊蔭瀏、李元慶、傅惜華、賀敬之、蘇一平等等。個個的前麵都冠有“著名”二字,頓時讓人崇拜景仰之心油然而生。當然,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中有的已經去世,有的隻是掛名或兼職,有的即使編製在院裏,也因研究人員的不坐班規定,除了開要緊會和重大活動外,一般不來院裏,因此,能讓後學們有緣瞻仰真容者並不多。末了,同事壓低嗓門,略帶神秘地說:“還有胡風!”

胡風!這可是比“著名”還要著名的名字!

前麵那些名字,由於“文革”十年,除了賀敬之,我少年時從家裏的藏書中讀過他的《放歌集》,還知道他是歌劇《白毛女》的作者外,其他的人就都是上大學期間才得以知道他們的名字或讀過他們的著作。

而胡風則不同,我在小學二年級的政治課上就學過有關的偉大領袖語錄,說他和他的朋友是一夥“明火執仗的強盜”,是“反革命集團”。那時“胡風事件”早過去了好多年,我和我的同學們根本就不知道他曾是一位著名的作家、詩人、文藝理論家、翻譯家,在老師義憤填膺的批判和描述下,我們的眼前出現了一幅圖像:月黑風高的夜晚,如同《西遊記》連環畫上的妖精一樣青麵獠牙的一夥人,拿著各式各樣的怪武器,朝著新生的新中國,朝著我們敬愛的黨,朝著我們革命人民,當然也包括我們這些未來的革命接班人,瘋狂地進攻,我們能不同仇敵愾嗎?

經曆了“文革”,又在大學校園裏接受了知識的補充,文明的熏陶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討論的啟蒙,我們這一代人開始敢於提出自己的疑問了,對過去許多想不明白,弄不清楚的問題也有了解的渴望和認真的思考了。八十年代初的校園裏有許多消息在流傳,尤其是關於平反冤假錯案的。於是我又一次聽到了胡風的名字,說是他也平反了!這給了我們這些大學生懷疑一切的好奇和勇氣:連建國後文藝界的第一大案那經過偉大領袖親自審定的似乎是鐵板釘釘的案子也成了錯案,那後麵還有多少冤假錯案就很難設想了!

現在,聽同事說胡風就在藝術研究院任顧問,而且實際上當時胡風並沒有完全平反,隻是不再是“反革命”了,對於他的文藝理論和所謂“小集團”仍然留著“尾巴”。而胡風和他的朋友們也不服氣,還在向中央申訴。文藝界中支持者和反對者都有,還爭執不下,這裏麵當然關係到一些權高位重的當事人。一聊開去,話題就扯遠了。

由此,我倒產生了一個好奇心,非常想見胡風一麵,我想知道這是怎樣的一位倔強的老人,在經曆了如此磨難之後,怎麽還有這麽堅韌不拔的意誌來堅持他自己認為是正確的觀點和主張。換了別人,早就被思想改造過來了。有同事笑言,胡風這個人啊,說得好聽點可用屈原的“九死未悔”來褒獎,說得不好聽嘛,他看了看門外,沒人,接著說,可以用“死不改悔”來形容。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笑了。於是,我們幾個也都會意地笑了。

一年多以後,我調到一個特殊的辦公室工作,專門錄音采訪文藝界名人,我們戲稱“搶救運動”,也就是搶救珍貴的第一手曆史資料。當時許多文藝界名人都年事已高,如果不趕快開展此項工作,將來造成的曆史遺憾和損失就大了。我鬥膽請求把胡風列在采訪名單裏,起初沒得到批準,說是有太多的更重要的人要采訪,暫時還輪不到他。

快到1984年年底的時候,頂頭上司忽然說,如果你想采訪胡風就趕快去,我給你幾天時間,聯係成了你就去,要是沒成,過了這個村可能就沒這個店了。我知道上司的後一句話含義複雜,幹係重大,於是趕緊去聯係。就這樣,我通過院辦公室找到了時任胡風秘書的張曉風聯係采訪事宜。

曉風是胡風的女兒,瘦瘦的,衣著樸素。胡風本名張光人,曉風自然姓張,但取名曉風,可見胡風對他惟一的女兒的疼愛和期望。那時安排工作不容易,院裏有不少名人或非名人的子女都以這樣那樣的原因照顧進來,群眾對此頗有微詞。曉風也算是被照顧進院的子女中的一個。當年由於她父親的事情受到牽連,她在五十年代連考了兩次大學,成績雖然優異,卻沒有被錄取,後來下放到農場當農工,吃了很多苦,人們對她的遭遇抱有同情,因而也少有閑話。加上她性格文靜,行事低調,決不似某些依仗父母之蔭的人那樣張揚,相反是待人彬彬有禮,辦事非常有分寸,給大家的印象還挺不錯。初次交往,發現曉風還是個爽快人,我們三言兩語就商定了采訪日期。

采訪胡風是在12月中旬,為此我和同事查找了當時在資料館裏可以找到的幾乎所有資料,但實在是少得可憐,甚至連一個較完整的胡風簡曆都沒有。鑒於當時的情況,領導給我們劃了框框,關於當年“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是禁區,我們隻好把要問的問題都集中在1949年前和最近的幾年。

在複興門外木樨地的寓所裏,我們終於見到了胡風這位頗有傳奇色彩的堅強的老人,盡管他的傳奇色彩是某種無法抗拒的力量用他自己和他的家庭,還有他的朋友們,甚至是中國一代知識分子的血和淚裝點的。代價是巨大的,高昂的,可幸運的是,胡風到底挺過來了,他見到了今天!

當他挺著那略略佝僂但仍不失高大、硬朗的身軀有點顫微地邁步走過來,我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背上有些青筋暴露和一些老年斑的溫暖的大手。他的頭頂光光的,鬢邊和腦後的頭發已經白了。不算濃密的花白眉毛有幾根長長地探了出來,眼睛略微有點眯著,長圓臉上帶著微笑,那含著樂觀開朗而夾有曆史滄桑的笑容撫平了臉上某些部位的皺紋,又加深了另一些部位的皺紋,在他抿緊的嘴唇邊留下了一絲自信,一絲倔強。這樣的麵容,這樣的神情,正是我想像中的胡風!也應該是看過晚年胡風照片的人的共同印象。

站在旁邊的是胡風夫人梅誌,盡管她隻身著布衣簡服,盡管她頭發灰白,韶華已過,是將近七十歲的老人了,可我還是為她的美麗而驚訝了!她的美麗不僅源於五官的和諧,舉止的端莊,神情的安詳,更是來自內心的沉靜,眼睛中的神彩。如此柔弱的身軀,竟能頂得住那樣的漫天風雨,甚至在堅強的胡風都陷入絕望的黑暗時,她卻用一顆愛心燃作燭火,引領著她所摯愛所信任的丈夫走回了堅定的信念之途。許多年前,胡風曾給梅誌寫過一首詩《我等著你》,表達了他對她的依依深情,並描述了兩人同甘共苦,相依為命而行的人生曆程:

  在天昏地暗的日子/我們在這條路上走過/在受難者們中間/我們的心正在滴血/滴在荊棘上/滴在塵沙裏/當我的血快滴幹了/我吸進了你的血溫/我吸進了你的呼吸/我又長出了趕路的勇氣/……    可以說這首詩正是這些年來他們的愛情和命運的真實寫照!

不難看出,年輕時的梅誌是個美人兒,但是,曆經了二十幾年的磨難,她是如何保持住她的這份美麗的呢?也許是正因為經過了如此磨難,才更顯示了她的真正的美麗以及美麗的堅強吧?

采訪開始了,胡風夫人梅誌和曉風也在座。我們問起了胡風走上文學道路的經過,他在三四十年代的文學活動與寫作,以及當年關於“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兩個口號”的論爭。對於我們的提問,他很耐心地給予解釋,一如當年他對那些年輕的文學愛好者,後來的“七月派”作家們的循循善誘。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時話說得快了點,還會有些氣喘噓噓的。關於那三十萬言書和二十幾年苦難,他隻提了一句:“那二十幾年沒做什麽事。”我們因為有框框在先,也就沒敢往下問。但他告訴我們他還在寫作……

後來我才知道,那幾年,他是多麽努力地勤奮寫作,他想要把那失去的二十幾年補回來……

胡風年事已高,身體不是很好,再說我們準備得也不是很充分,還有禁區不能涉及,所以采訪不到一個小時就結束了。但不管怎麽說,我們實現了采訪胡風的願望,也留下了一盒珍貴的錄音帶。事後,我寫了一個千餘字的采訪記發表於外地某報,算是為這次采訪任務劃上了一個句號。

半年後,胡風因患癌症逝世了。因為悼詞的徵求意見稿中仍然保留了早已被公安部調查清楚的所謂“政治曆史問題”“尾巴”,還專門提到了“三十萬言書”,說胡風“對黨的文藝方針以及黨的組織領導抱有一定的保留意見”等等,引起了胡風家人的抗議。在多年監禁和“伴囚”中都逆來順受的胡風夫人梅誌氣憤地說:“你們這不是鞭屍嗎?這樣的悼詞我們不能接受!” 消息在藝術研究院裏紛紛傳開了,大多數人都抱有同情心,有不少人尤其是研究過胡風文藝理論的學者情緒比較激憤。但事情並沒有很快解決,最後,胡風的家人決定不等召開追悼會,先火化胡風的遺體,讓親人的亡靈早日安息。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終於公安部關於撤消胡風所謂“曆史問題”的文件下達了。一位比我還晚一年大學畢業的年輕同事接到了修改悼詞初稿的重大任務,最後定稿由中央審定。1986年1月15日,胡風追悼會在八寶山革命公墓召開。當時院裏出了通知,有願意去的人院裏會派車去。隻是研究院的人平時不坐班,有許多人都不知道,加上這通知並不是公布在很醒目的地方,來上班的也有許多人沒有看見,因而院裏不少想去參加追悼會的人錯過了時間。我因為當時生病有幾天沒上班,也是事後才知道此事。

一年後,我所在的采訪小組合並到當代文藝理論研究室。第一次參加室裏開會,我見到了曉風,原來她父親去世後,她也調到了當代室,我們從此成了一個研究室的同事了。

當代文藝理論研究室所在的天香庭院是恭王府裏最美麗的小院之一,春有海棠爭豔,夏有竹影婆娑,常常被電影或電視劇組選為拍攝景點。與別的院落不同的是它還有院門,(其它的院落過去可能也有院門,但後來可能拆了。)把紅色的小門一關,就把一切喧囂擋在外麵,自成一個獨立靜謐的小世界。

研究室裏十個人,室領導是延安時的老幹部,曉風與辦公室主任兩人也可以算是老大姐了,其餘研究人員都是八十年代以後畢業的大學生,當然還有更年輕的不做研究工作的人員。我和曉風並沒有多少個人之間的特別交往。平日不坐班,一個星期隻有兩天到辦公室,有會開會,沒會就看看信件,處理一下該處理的事,同事間閑聊幾句,午飯前後也就各自回家了。平易的曉風雖不喜高談闊論,可有時也會關心地詢問同事們的生活,尤其是對我們這些剛做媽媽不久的人傳授一些生活的小竅門和做飯的菜譜等。

室裏也有熱鬧的時候。每逢院裏一年難得的幾次分什麽西瓜、梨、大米等,大家就要一起去領取,拉的拉,抬的抬,運回我們室,擺在院子裏平分。研究院是個“清水衙門”,大家也清貧慣了,對偶然地能有點東西分,也挺高興。這樣的時候,曉風如果趕上了,總也不惜力,雖然她身材瘦小,年紀也算大的。

更熱鬧的時候是一年一度的食堂聚餐了。從食堂裏打回飯菜來,大家夥兒圍在辦公桌旁,又吃又喝又說又笑,是最放鬆的時候。有一年的新年,室裏的同事商量著來個聚會,平時不大喜湊熱鬧的曉風卻自告奮勇地要求把聚會地點設在她家。她是以老大姐的熱情細心來體諒大多數的年輕人:當時有的住在集體宿舍,有的一家三口擠在一間小房間裏,還有的擠在父母家。而她的住房條件也不是很寬裕,也隻有兩室一廳,還有兩個即將成年的兒子。為了讓大家吃好,她額外準備了許多好吃的,還把丈夫和兒子們都打發到別處去以便讓大家無拘無束地聊天。

研究室裏曾上馬一個集體研究項目,算是院裏的重點項目,大多數人都參加了,但曉風沒參加,她有自己的課題那就是整理她父親的遺著和收集寫作有關資料和文章。

曉風是勤奮的,她一直遺憾自己沒能上大學,於是以加倍的刻苦來自學補課,也在工作中不斷學習,積累著自己的學識,為將來的深入研究和寫專著做準備。

曉風是辛苦的,她自己有個家要維持,有兩個成長中的兒子要關心照顧;要照顧母親的生活,做母親寫作上的助手;她還有自己的課題和計劃要完成。

曉風的性格內向、沉靜,不好熱鬧,可為了收集父親的資料,舉辦有關胡風的各種文學研究和紀念活動,辨別曆史史實的真偽,她不得不去學著與許多人打交道,也寫文章與人探討、商榷某一問題。這又顯示出了她治學的認真嚴謹。

1993年6月上旬,曉風參與籌備的“胡風生平與文學道路展覽”在北京圖書館開幕了,我們室裏的大部分同事都前往祝賀,並仔細參觀了展覽。在簡單的開幕式上,我又一次看到了曉風的母親梅誌,她仍然美麗,但神情卻有些肅穆,臉上也顯出了一些憔悴。也許,胡風的離去,帶走了她生命中的一些最珍貴的東西,但也留給了她一些力量,使她能支撐下來,完成丈夫未完成的事情,寫下丈夫未來得及說完的話。我讀過《文匯月刊》上連載的她寫的《往事如煙》,文字雖然很冷靜,可從字裏行間,難免不透出沉重的血滴淚光,讓人讀後禁不住掩卷沉思。

數月後,我去國離家赴美,一走十年。生活的顛簸使我有相當長的時間沒再從事與中國文字有關的工作。直到一年前,我才通過現代化的網絡技術,與曉風又重新聯係上。由此得知,在這十年間,曉風已有許多成果,由她主編、寫作的好幾本書在出版後都得到較大的反響。她也被評為研究員,而且已於幾年前退休了。

此次,我當責任編輯為曉風在美國出版她的著作《雖九死其猶未悔──我的父親胡風》,我是感到非常高興的。我們兩個老同事能有機會這樣共同合作還真是不容易。半年多來,我們通過電郵和電話,並以前者為主,交換意見,討論問題,雖然不是麵對麵,但也好像是麵對麵,有時一天之間就有五六封電子信件來往。我不由要讚歎一聲現代科技的神奇,也要讚歎一下曉風的“與時俱進”的學習精神!倘若她不會使用計算機,我們之間的交流決沒有這麽暢快,書稿修改中的那些繁瑣問題也不可能解決得如此順利。她還臨時學會使用掃描機,把我所需要的照片和文件都按照要求通過電郵給傳送過來了,因此節約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時間。

《雖九死其猶未悔──我的父親胡風》一書的封麵上采用了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張潤愷先生設計創作的胡風頭像雕塑。當年,我在“胡風生平與文學道路展覽”上見到過這一銅像,對它印象很深。對胡風那緊抿著嘴唇的堅毅、剛強的神情也是永遠難忘的。隻是,留在我心裏最深切的那一絲微笑在銅像上顯得若有若無,可緊接著我就在曉風的臉上看到了那同樣的神情,同樣的微笑,不過更為柔和一點……

曾芸,2004年5月於美國亞特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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