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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嘯的山風卷走歲月,記一位清朝大臣的孫子(組圖)

(2008-02-29 12:25:01) 下一個




我未曾見過這樣的天橋。山腰的巴士站旁,有電梯將行人載升天橋之一端,天橋則直通山上的樓宇。橋上山風強勁。向下俯瞰,九廣鐵路、城門河和沙田海盡收眼底。每天,老人都從橋上走過,到保良局蕭漢森學校附近的體育場散步。

那天我在香港曆史博物館作有關“留美幼童”的演講。提問時,這位老人端端正正地站立起來,提出“詹天佑與詹氏火車掛鉤”等幾個相當專業的問題。

我不無好奇:“請問,你是……”

“哦,”老人一口標準的京腔,“方才您播放的幻燈圖片,左起第二位,是我祖父。”

聽眾席上立刻響起了掌聲。我卻遲疑片刻才反應過來,第二位?第二位!那不是當過清朝外務大臣的梁敦彥嗎?

或許因為曾經地位顯赫,在“留美幼童”的資料中,被保存下來的梁敦彥的圖片、手跡、文件多於別人。幼童在舊金山剛上岸的照片和棒球隊員的照片裏都有他,耶魯大學的紀念冊裏也有他。我們甚至搜集到他在中學關於“俄土戰爭”的演講手稿,標題是《北極熊》。

“我有一個請求,”這位名叫梁世平的老人說,“你能不能送給我你搜集的祖父的畫?就是那幅小貓。我過去沒有見過……”

我們見過多位“留美幼童”的後裔:同樣操地道京腔的聯合國退休官員顧菊珍女士(唐紹儀的外孫女,她的口音據說是因為從小受到“宮裏出來”的仆人影響);給周恩來當過專機機械師的梁讚勳先生(梁普照的孫子,老共產黨員,離職修養幹部);摸樣已經完全變成西方人的丹納和理查德先生(容揆的孫子,住在美國得克薩斯州奧斯汀市)和理查德·李先生(李恩富的孫子,住在美國紐約州巴法羅市);還有香港的周振榮先生(周壽臣的孫子,曾是香港建築界的高級管理者),在半山區的寓所,他透過落地玻璃,遙指山下的高層建築,自豪地說,某座某座,是他參與營造的……

我們隱約感到,那是另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一個世紀,上百個“亦中亦西”的家庭、上千個“留美幼童”後裔各個不同的命運。在中國近現代史的宏大敘事裏,這或許微不足道;但這個文化意義的混血群體,的的確確存在,以鮮為人知的方式。

他們是雙重人,”梁世平老人在我拜訪時這樣描繪他祖父那群“留美幼童”,“他們穿上西服,就有一套標準的西方禮儀;穿上長衫,作揖,請安,比誰都地道!”

梁敦彥生於亂世。在他出生前四年(1854年,也就是他的恩師容閎從耶魯畢業那年),“天地會”呼應“太平天國”在廣東起事,陳開率領的起義軍占領他的家鄉順德。梁敦彥的四叔一度出麵,召集村婦為起義軍做飯洗衣。後來“天地會”被官府鎮壓(回到廣州的容閎曾親眼看見兩廣總督殺人如麻),梁敦彥的四叔也被指為匪黨遭到追捕。

  梁敦彥兒時,父親去了南洋,他跟隨行醫的祖父在香港西環生活。祖父常嗬斥他:“你這個人,做酒不辣,做醋不酸,脫了屐也追不上人家!”四子的遭遇記憶猶新,他希望梁敦彥能好好讀書,日後為官,讓家人有靠山。梁敦彥就這樣被祖父送入香港中央書院(Government Central School 即今“皇仁書院”)。就在這裏,被容閎招為留美學生。

  四叔的曆史舊賬肯定被瞞過了。因為李鴻章和曾國藩製定的章程規定,“留美幼童”必須身家清白,以免與“太平天國”、“撚軍”有關係之人混入。

  梁敦彥成了“留美幼童”中的佼佼者。梁世平老人提到一個我未曾聽說過的細節:梁敦彥在美國留學時,一同住在主人巴特拉家中的還有一個日本貴族子弟。一天,梁敦彥發現日本人在他的聖經上寫了一行漢字:夷狄之書不可讀也。梁敦彥很憤怒,他問日本人,那你到美國來做什麽?

 

梁敦彥一生充滿傳奇。留美,西化,奉李鴻章之命在耶魯學習國際法,被召回,回廣東奔喪逾期不歸被李鴻章通緝,被張之洞留用,為中國的電報建設立下功勳,成為張之洞的幕僚,成為袁世凱的臂助,成為清朝外務大臣,在民國成立後參加“複辟”……我不曾讀過專門研究他的著述,但從梁敦彥的好友辜鴻銘的書中,可以隱約看到他的內心,看到他對中國政治的理念--那不是“帝製餘孽”四字可蓋棺定論的。

“袁世凱死前,在床前見梁敦彥,後悔當初未聽梁敦彥的勸告,搞君主立憲。”這是梁世平聽父輩們說的。他還聽說祖父常講,我在美國十年,怎麽不知道美國的民主好!可是在我們中國不行,沒有基礎。還是要抓教育,從小孩子抓。所以“庚子賠款留學計劃”建立之初,梁敦彥是力主像當年那樣派幼童出洋的。和顏惠慶一樣,他也希望中國每個縣能出一個留學生。

梁敦彥實現了祖父的遺願,當了一品大員。不過實在難說,他是否蔭及子孫,成了“家人的靠山”。北洋軍閥時期,他因參與“複辟”而遭通緝,躲入荷蘭使館。他的子女似無顯赫之人。他的兒子,梁世平的父親梁致和,直到抗戰勝利才到國民政府交通部做官,後到香港經商。可對於梁敦彥之孫梁世平,災難的陰影卻因此籠罩了半生!

“抗戰時,我在後方念四川大學,也參加過遊行,還曾被三青團盯梢!”梁世平說到他曾經計劃投奔延安。而我告訴他,在另一座城市南京,另一位“留美幼童”的孫子梁讚勳是中共“地下黨”黨員、學生運動的組織者,而參加南京“反饑餓,反迫害”大遊行的中學生裏有一個人,他就是“留美幼童”史料的追蹤者高宗魯。梁世平笑了。他說起上海解放前,他在國民黨的“資源委員會”工作。孫越琦領導的這個委員會沒有跟隨蔣介石去台灣,決定投向共產黨。解放軍攻占上海前夜,許多同事慌張地燒毀自己的三青團證件,他卻一身輕鬆。在1948年、1949年的共產黨眼裏,他是個地道的“進步青年”。

然而1949年以後的命運是他始料未及的。在檔案上,他的出身成分填的是“資產階級”,還如實寫明了“海外關係”(在香港的父親)。領導認為這樣的人不適合在大城市工作,他從北京到西安,從西安又到新疆哈密,在一個煤礦當教師。

我不忍勾起老人的這一段記憶。和梁夫人一同飲著茶,聽她片片斷斷提到,“因為和父親通信惹了禍……”,“文革中是煤礦頭號階級敵人……”,“鬥爭會……”,“毒打……”,“他爬出來……”。

“文革”結束後的1978年,梁世平一家終於獲準來香港和八十歲老父團聚。他們在深圳的小旅店裏排隊等候了一個月方可過關。全家四口,一人允許兌換20元港幣,買了4張每張1.9港元的羅湖至紅磡的車票。梁世平一直記得,車上有一位熱心的老者,給了他5毫硬幣,教他下車後如何打電話通知家人。

梁敦彥的孫子,居住在香港沙田的梁世平

敘述這一切時,老人夫婦神情淡然,包括說到來港最初賃屋而居的“不容易”的日子。他們今天居住的單元也不大(梁世平告訴我這一片多為居屋),在開啟櫥櫃玻璃門時,我們還要一同費力地挪開擋在前麵的方桌。

櫥櫃裏有一個精致的盒子,老人打開,給我看他祖父梁敦彥用過的一支美國3B牌瑪瑙煙鬥。他說這是他兒時的玩物。他熟練地擰開,又旋上。我似乎嗅到特殊的氣息,一百年前的。

我想到在美國搜尋“留美幼童”的各種實物、資料時,常常感慨,那麽多寶貴的東西何以被珍藏下來?我想到我的朋友們時常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美國太年輕,所以100年前的一棵樹都是寶貝!中國嘛,五千年曆史,所以我們漫不經心,隨意丟棄。--果真如此嗎?

在美國康州曆史學會,我看到一對白發蒼蒼的老人向管理人員索閱資料,管理人員拿來一個盒子,裏麵是如同中國畫的一個卷軸,老人打開,驚呼:Oh, My God! (我的上帝!)原來那是被精心裱糊的他們祖輩的書信原件。在“往事並不如煙”的國度,這可能嗎?對於那個被“出身”決定了半生命運的梁世平,這可能嗎?有多少人,對家族的曆史避之猶恐不遠啊。

  梁世平老人住處的那座高山天橋,給我的感覺是如此峻峭。老人每天從高高的橋上緩緩走過,俯瞰河流如絲,人如微塵,呼嘯的山風卷走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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