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 尼羅河係列三部曲之二》 天狼之眼 by 水心沙

(2007-08-23 22:14:26) 下一個
我不知道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神,但我堅信,這世界上,一定有┅┅那種東西。
*** ***
小時候我家人常看到我一個人坐在地上自言自語,那可能是每個幼兒的通病,所以當時也沒引起格外的注意。七歲時小學老師拎著我的耳朵把我狠狠教育了一個小時,終於讓我承認她身後的是塊黑板,而不是一位無精打采的叔叔。從那天起,我被懷疑的不止是精神問題,還包括智商。小學六年同學總是躲著我,因為有時候,當我在很高興地和夥伴聊天或者做遊戲時,他們常常會莫名其妙號啕大哭┅┅後來,終於漸漸意識到,有時候我所看到的一些事,一些物,是旁人所看不到的┅┅上了年紀的人,隱晦地稱它們為‘那種東西’,我不知道該怎麽定位,因為人都說那叫迷信,所以慢慢的,我也跟著他們,在心下稱它們為——那種東西。
就此,我有了輕度的自閉症。
我喜靜。即使在非常熱鬧的環境裏,總可以找一片屬於自己的世界。就仿佛舞台中央被射燈指著的角色,除了他和他身周那圈小小的光暈,別的都是暗淡的。
十五歲以前我竭力向別人證明著我所看到的一切,而因此,我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並被迫吞進大把大把抗抑鬱的藥。十五歲以後我學會在自己的世界裏冷眼看著那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在人群中徘徊,低語,偶然的,對我露出一些奇特的表情┅┅然後,保持沈默。
高中畢業後我沒有繼續讀大學,雖然那張大學錄取通知書直到現在都還被我壓在玻璃板下,經年不變的簇新。那年我看到家裏經常漂浮著一些雪花般的東西,同年,父母在出外購物時出了車禍。據說當時連帶撞翻一輛運送紙張的小貨車,漫天飛著白紙,仿佛天降大雪。
樓下的阿森是去年搬進來的住戶,也是整幢樓唯一和我有交集的人。據他說那天是準備搬了望遠鏡上頂樓看流星雨來著,沒想到讓他拯救了一個試圖跳樓自殺的白癡女人。事實上那天我正坐在露台邊,和小芊述說著第二十八回麵試失敗的慘痛過程(小芊自從十年前從這裏跳下去後就長年駐守在這裏了,為此她經常歎息不已,也為此這整個六樓,除了我家外再沒有別的住戶。),結果被他攪得興致全無。
到現在還記得他第一次介紹自己時的話∶小姐你好,我叫——吳永森,不是吳宇森。
據阿森說,他長得很帥,如果頭發顏色代表一個人好看程度的話,阿森確實挺帥,因為同一種顏色從沒在他腦袋上停留超過兩個月,正如他女朋友更換的頻率。有次他在頂樓喝啤酒,喝到第十瓶的時候對我說∶優,電視裏講,一個女人的保質期是一星期,那真他媽是放屁。簡直是侮辱女人。
我正準備讚同地對他點點頭,結果他咧嘴一笑,單手指天大聲道∶一周怎麽夠,怎麽著也得存上一個月。
不知道阿森說完那句話後是不是覺得有些冷,因為我看到一雙沒有血色的手,在他喝得通紅的臉旁悄然出現,輕輕拍了拍他腦袋。
阿森平時吊而郎當一副小混混模樣,或許誰都猜不出來,他是在市博物館做管理工作的,甚至還有著屬於自己的汽車。我總想不明白,像他這樣的白領為什麽會搬來我們這幢老舊的公寓。可他說∶你懂不,那叫氣質。
說真的,除了陳年的濕氣,我實在看不出這種破樓有啥‘氣質’。
當我第三十二次麵試失敗坐在頂樓吹風時,他對我說∶優,我們館急需一名員工,你來幫忙吧。
於是,我成了一名市博物館——所屬小賣部招待員。
和博物館其他員工不一樣,阿森張揚的發色和日新月異的服裝同整個博物館相當不協調,這也是讓我想不透他能在這裏工作的原因之一。後來我才知道,阿森的爸爸似乎有著很大的來頭,所以就算他整天在辦公室裏打瞌睡,也是沒人會來管他的。
不過,阿森倒也不盡是一無是處的在這裏混。至少他交際麵很廣,能給博物館聯係來一定的業務。比如說,最近這兩周裏幾乎讓人瘋狂的古埃及國寶展。
不要問我他是怎麽做到的,他似乎有許多奇奇怪怪的能力,隻是我所能看到的,永遠隻是一街頭頹廢浪子┅┅哦,不,那叫‘氣質’。而我所看不到的地方,都是從博物館裏那些家夥這裏聽來的。比如樓蘭女屍,這位很喜歡從隔壁自然博物館跑來串門的小姐常常說,阿森是她在整個博物館見到的,最不像古董的古董。
\'最不像古董的古董’,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
說到古埃及國寶展,不免讓我為那些人的狂熱而感歎。百元一張門票,隻是為了參觀那些已經死了的外國古物,聽說,門口的隊天天都能排滿一條街。
所謂死了的古物,就是因為年代過久,或者東西本身太普通不具備靈氣,以致上麵沒有靈魂覆蓋保護的古物。埃及運來的這批展品幾乎看不到任何靈魂的痕跡,唯一有靈性的,怕隻有那四尊雕著荷魯斯四子的雪膏石罐子,以及一具被包裹得嚴嚴實實,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乃伊。
我能理解最近博物館裏怨氣衝天的原因,也理解魚腸劍的靈魂對那把古埃及修指甲刀叫嚷著∶“和我比?和我比?‘時的心情。不過同情歸同情,不爭的事實是——月亮總是外國的圓,更何況,人家那還是已經消失了的文明┅┅
“黎優,黎優!黎優!!”
主管突如其來的叫聲把我從沈思狀態猛地嚇醒。
不知不覺中又在工作時間神遊太虛了,這毛病┅┅估計下班前少不得挨一頓訓。最近小賣部生意奇好,所以上頭又給增添了一名人手,這讓主管的領導感覺相當好,所以你能從我們這小小四人‘部門’裏充分體會到,大酒店的種種管理方針。
三號台客人走了,快去收拾收拾!”
“好的。”
衛晴,五號台可樂,快點!”
“哦。”
精神點,都沒睡醒啊?”
哎┅┅這裏還有誰能精神得過她。
集中精力忙了一陣,不久聽到頭頂響起催促客人離去的廣播。抬頭看看鍾,差不多到下班時候了。
昨晚沒吃藥,結果一整夜沒睡好,弄得今天一天好象在夢遊。所以我決定在下班前去趟盥洗室,好好衝把臉。
冰冷的水打在臉上,很奇怪,非但沒有讓我清醒,反而讓我覺得更加渾渾噩噩。剛才還隻是頭有點暈,而現在,卻真的頭重腳輕起來。
有點不對勁┅┅
扶著牆,搖搖晃晃走進一間小間在馬桶上坐下,我發覺自己的腿抖得厲害。窗口飄進一道影子,在我麵前停頓了一下,急急忙忙就消失了。於是我用力一腳把廁所門踢上,頭靠著門板閉目養神。
也不知道怎麽的,坐著坐著,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發覺自己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床對麵是窗,一排四尊灰白色的罐子整整齊齊立在窗台上,每個罐子上一張臉,沒有星光的夜幕下,好象在衝我嬉笑。
罐子上的臉,很熟悉,在博物館最近幾天幾乎天天都能看到,閉著眼睛我都能念出它們的名字∶艾謝特、哈比、杜米特夫、奎本漢穆夫,統稱——荷魯斯四子,保護死人肝、肺、胃、腸的四位神祗。
似乎幾分鍾前我還在博物館的盥洗室,眼睛張開怎麽會回到了自己的臥室。明明這些罐子應該在博物館舒適安全的溫室裏,怎麽一眨眼就跑到了我家的窗台┅┅迷茫中,我看到小芊蒼白的臉,在那些罐子背後慌裏慌張出現了一下,一閃即逝。如果沒有看錯,她模糊的麵孔上,有種叫做‘恐懼’的東西。
我承認我經常吃藥,安眠藥,抗抑鬱藥,維生素ABCDE等等能讓我吃了後會有精神的藥┅┅但我從來沒嗑過迷藥。
生平頭一次,我想說一聲∶見鬼了。
在把那四個罐子從窗台上取下的時候,我腦子一刻沒有停過。雖然到目前為止人都還迷糊著,但我肯定自己遇上麻煩了。這四樣東西是從埃及運來的展品中少有的價值極高的物品,從它們身上散發的氣就能感覺得出。而現在它們被從博物館帶到我家,雖然絕對不可能是我自己幹的,但,關係也是絕對擺脫不掉。我沒有不在場證明,我沒法說明從下班到現在這段時間我究竟是怎麽從博物館盥洗室跑回自己家,最重要的,物證堂而皇之在我房間裏待著。
盜竊外國國寶,不知道會是什麽罪名,不過用腳指頭想想也不會和普通盜竊劃上等號。
所以最後我決定去找阿森,因為除了他,我不知道這會兒自己還能夠去找誰。
阿森不在家。坐在他房門口等著,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說來奇怪,我好象經常能在非正常狀態下熟睡,而失眠,似乎永遠隻是對安樂躺在床上數星星的人才有效。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才睜開眼,我便看到阿森那張略帶蒼白的臉,由模糊到清晰。
不知道在我麵前站了多久,他看著我的神情有點古怪。身後跟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高大英俊,有著一頭柔軟乾淨的發,那顏色,讓我想起哥倫比亞咖啡。女的短發如火,長得很像某位電影明星,不過,本該嫵媚的眼眸卻敏銳而犀利┅┅她讓我覺得有些不太自在。
優,“伸手把我從地板上拉起來,阿森對我說∶”這位是羅揚少校,這位是展琳警官,從公安總局來的。“
總算明白為什麽現在銀幕裏的新星們會一個比一個難看。原來真正的帥哥美女,都跑去當國家公務員了┅┅不過現在讓我不明白的是,接受審訊時,為什麽我腦子裏想到的居然會是這個。
黎小姐,能不能回憶一下你昨天下班前都幹了些什麽。“
我去盥洗室洗臉,後來覺得頭有點暈,所以在裏麵坐了會兒。“
有沒有見到過什麽人。“
沒有。“見到過一次流浪的魂魄,不知道算不算。
之後你幹了些什麽。“
換衣服,回家。“
有沒有碰到過誰。“
沒有。“
那位姓展的女警官手裏的筆忽然停了停,抬頭,她掃了我一眼∶“據我所知博物館員工更衣室是非獨立的,下班時間,怎麽會一個人都沒碰到過。”
我也不知道,進去的時候一個人都沒。“天曉得到底有沒有人。
據當天值班的門衛說,他們沒有看到過你離開博物館。“
嗯┅┅“我點點頭∶”我離開時好象也沒看到他們,挺奇怪的。“隔壁樓死於煤氣中毒的心理學研究生曾對我說過,要讓別人相信你的謊言,首先你得不認為自己說的是謊言。
屋子裏沈默了片刻。兩人似乎對望了一眼,然後,我聽到那位羅揚少校乾淨柔和的聲音∶
黎小姐,聽說你經常服用大量的藥物。“
是的,抗抑鬱的,助睡眠的┅┅“
好,謝謝你的合作,“說話間,兩人站了起來。當然,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坐著。
等你的血樣報告出來後我們可能還會再見麵,“女警官走過來搭著我的肩膀帶我出門,忽然發現,她收斂了鋒芒的眼,看上去相當可愛∶”今天就這樣吧,我們以後見。“
好的,再見。“和她伸出的手握了握,我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相信他們既然會來找我,必然不會放過我那不足四十平方的小窩。既然問了那麽一大堆問題卻沒有點到最重要的物證上,可見,他們應該並沒從我房間的桌子底下發現那四個東西。不知道為什麽會沒有發現,那樣一目了然的地方。或者,歸功於幸運好了。
是的,我很幸運。
出警局大門時,望著天,我不由自主輕輕吸了口氣。
今年秋天似乎格外多雨,剛才太陽還在張揚著夏末秋初的輝煌,轉眼間就橫風斜雨,讓人從骨子裏隨著那鍋灰色的天空生出股寒意來。
過馬路的時候一輛計程車從我麵前呼嘯而過,躲避不及,被它從坑裏濺起的髒水潑了一身。我就此呆了呆,卻並非是因為這個原因。回過神來的時候身旁已經是喇叭身一片,四周行人對我指指點點,急急忙忙跑上人行道,心存疑惑地再朝剛才引得自己驀然呆立的地方看了一眼。
風大雨大,車忙人忙┅┅一切,似乎沒什麽兩樣。
但我發誓剛才看到了什麽異樣的東西,就在那輛車經過身邊令髒水濺了我一身的瞬間。
空氣裏忽然溢出一種奇特的味道,那味道讓人很不舒服。低頭,手臂上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雞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在路上逛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坐車經過博物館,那裏停了好幾輛警車。
我見到了阿森,和一外國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轉彎時,隔著車窗瞥見他似乎朝我這邊看了一眼,不知道有沒有看到我。
借審訊為由我請了一天的假,並非偷懶,隻是迫不及待想回家看看。
家裏果然被翻得徹底。當然,絕對不是因為滿屋被翻得狼籍,而是因為,房間裏太過乾淨,比我自己平時收拾得要乾淨許多┅┅此外,昨晚出門時窗是開著的,但現在卻關著,估計是他們離開時已經在下雨,所以順便幫我把窗給關了。
很細心,也很有職業道德的一群人。
可是┅┅
為什麽經過了如此縝密的搜查,卻沒人能夠發現我桌子底下的四個罐子?那些腳一踢就能夠著的東西┅┅蹲下身,我在那些圓滑的罐身上摸了摸。這還是第一次能親手觸摸到幾千年前的東西,略帶粗糙的手感,每一寸都仿佛曆史在輕舔著我的手心,告訴我它們是如此實實在在的存在┅┅眼皮子底下的東西,為什麽他們居然會沒發現。
灰白的罐身在黑暗裏似乎無聲散發著層淡淡的光,那顏色,讓人覺得有些冷。
古埃及人把屍體裏的重要器官取下,經過處理後放在荷魯斯四子守護的瓶罐裏密閉保存,目的隻有一個——複活。長時間以來,他們執著於此,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也確實重生了,籍由這些古老的器具。
隻是這令時間都為之折服的東西,在吃飯的時候觀賞,實在是比較煞風景。
雖然泡麵的味道夠香,香得一房間都是康師傅紅燒牛肉那濃鬱的氣味。不過,這些罐頭總不失時宜地能在我過於敏感的大腦裏,勾勒出一幅幅乾癟內髒的畫麵。於是,牛肉湯熏人的香氣中┅┅不知不覺摻上了一點點腐味。
盯著罐子看了足有一個下午,其實腦子裏隻在考慮一個問題——博物館消失的文物在我家,這事實究竟對阿森說還是不說。
晚上將近十一點的時候,他回來了。我聽到他汽車駛進小區的聲音,然後是腳步聲。他今天的步子聽上去挺沈,滿腹心事的沈。阿森住在五樓,和我家一層樓板相隔。記得他曾經說∶“優,如果有強盜闖你家,你拿根棍子捅捅地板我一定能收到你的電報。‘
腳步聲到了五樓卻沒有消失。我聽到他停頓了片刻,然後,繼續朝著六樓方向走來。不到片刻,如我所料,門被敲響了。
我的心跳得很快,有種賊被捉贓的感覺。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把那些罐子一骨腦擼到了床底下,換睡衣,穿拖鞋,最後,才磨蹭著去把門打開。
這期間,敲門聲不斷。不怎麽響,有節奏,並且耐心。
“有事?”
阿森側倚在門框單舉右手一直不停在敲,門開的瞬間,差點一個暴栗敲在我腦袋上。被我突然的聲音給嚇了一跳,他舉著的手有些尷尬地縮回,轉而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能進去坐坐不?”
難得今天會看到他一身正經打扮,有點像商務樓跑出來的小K了。襯衣領帶西褲,一頭金紅色的發服服帖帖梳向腦後,還紮了根小馬尾。真是,裝正經還弄得像黑社會。
看他一臉頹廢樣,想來今天麻煩不少,我有些心虛地瞥著他點了點頭,把他讓進屋裏∶“不許亂碰東西,不許抽煙,如果有不軌企圖我會喊非禮。”
靠,就你那小樣┅┅”
“怎麽!”
沒怎麽,大姐說得是。”
別給我裝嫩。”
......
晚飯吃的泡麵,還紅燒牛肉的。”不得不承認某人的鼻子和狗一樣敏感,傍晚五點吃的麵,到十一點他居然還能嗅得出。丟給他一罐可樂,我沒理他。
老吃這種東西對胃不好,下次我請你。”
“必勝客。”
你還真不客氣。”
客氣能吃嗎?”
嗬嗬┅┅”他忽然咧嘴一笑∶“優,你是不是餓了。”
胃咕噥了一聲代替我的回答。六個小時,一袋泡麵哪兒夠消化的。
肩膀上被重重一搭,他一副慷慨就義的樣子∶“走,我請客。”
哦,謝謝了。”不要以為我臉皮很厚,阿森請吃的東西,無非小區外頭五塊一碗的餛飩而已。阿森的大方從來隻對他有興趣想泡的馬子,而我隻是他鄰居。
雖然已近半夜,餛飩店的生意還是不錯。一群學生模樣的幾乎承包了整個店,嘻嘻哈哈,吵吵鬧鬧。
這裏的餛飩餡兒不多,但湯料極鮮,入口醇醇的,從舌尖到舌根的誘惑。
我和阿森選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吃得淅瀝嘩啦。確切的說,是我吃得淅瀝嘩啦。阿森在餛飩端來後隻象徵性舀了兩勺,之後便是用調羹虐待餛飩的全過程,直到餛飩皮在湯裏被攪和成一團稀粥。
他看著身旁的玻璃窗,窗上折射著我的臉。
我知道他在看我,我也知道他有話想說。
可我心虛。
優,”終於還是開口,聲音裏似乎透著種疲憊。我的手不由自主一抖。
我碰上麻煩了,優。”他丟開湯勺,身子後仰懶懶伸了個腰∶“大麻煩┅┅”
麻煩?為了那四個失蹤的罐子?”我低著頭,鮮美的湯在嘴裏已經品不出一點滋味。繼續心虛。
罐子?”他輕輕地笑,伸手在我微卷的發上揉了揉∶“不是。是木乃伊。”
木乃伊?”我想起了那口石棺裏,被一層層在我看來似乎是還比較新的亞麻布,密密包裹得連形狀都基本看不出來的屍體。
木乃伊,今天晚上突然失蹤,就在我們剛擺平那幾個罐子問題的時候。
失蹤?怎麽可能?”古埃及盛裝內髒的容器被盜,令博物館幾乎處在全麵戒備的狀態——臨時停展,警察值勤┅┅是誰能在不聲不響的情況下於目睽睽中把一具木乃伊偷走?又不是能揣在兜裏的東西。
別瞪著我,我也認為不可能。到處都是警察,離上次被盜隻隔一天,我實在猜不出有誰會有那麽大的膽子和本事二度偷竊,偷的還是這麽大一具木乃伊。可,這是事實。”點燃了煙,阿森的臉在一片淡淡的煙霧中忽隱忽現。
我胃裏忽然有種想吐的感覺∶“阿森,我們回去吧┅┅”
“好。”
阿森沒有跟去我家,他說他累了,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沒有睡過覺。
我一個人回房。
開門的時候,撲麵一陣風,吹在身上覺得有些寒。
可能是窗沒關的緣故。不到天冷,我總也沒有關窗的習慣。
摸索著走進屋裏。門廳裏的燈好象壞了,進門打開時亮了一下,隨即就沒了反應。風在漆黑的廳裏穿梭,窗簾一起一伏晃著,有點像電影裏的鬼影,不過也沒啥好怕的。單身住在這層樓,我不怕黑,不怕鬼,隻怕強盜和小偷。
走到房間開燈,燈同樣閃了一下立刻就滅。床頭燈,廁所燈┅┅挨個試下來,都是如此。奇了怪了,沒見過燈泡說壞一起壞的,難道是電壓不穩?
轉了一圈,也沒找到能照明的東西,眼睛倒是已經適應了黑暗。房間裏很冷,我不得不關上了所有的窗戶。在外頭倒也沒覺得冷,為什麽屋裏反而冷過外頭?
坐在床上輕輕哈了口氣,夜色中,悄然凝成一團淡淡的白霧。
我想我是不是應該吃藥了。
蓬!蓬蓬!!”起身倒水的時候,窗玻璃突然顫抖起來,仿佛有誰正攀著窗框,使勁搖撼著。
沈悶急促的聲音,在這樣安靜的空間裏,突兀得讓人吃驚。
我緊盯著窗,呆呆站在原地。
半晌,窗外瘋狂搖撼的樹枝才讓我漸漸明白,原來是風。記得回來時路上風就不小,距地六層樓,那力道想來也被擴張得更猛了。慢慢的有種類似嗚咽的聲音在窗外一波波流竄,看來,過會兒逃不掉一場大雨。
感覺血液又重新流回到了腿上,我走過去抬手把窗簾拉攏。然而回過身準備到茶幾上取杯子時,抬頭瞥見的景象,再次讓我吃了一驚。
窗簾上大塊的花紋在對麵牆上映射出一片片扭曲 亂的影子,被窗縫吹進的風搖晃著,微微起伏。而那大塊大快的黑影中,赫然勾勒著一片巨大的陰霾,如同一蘋低垂審視的頭顱,一動不動將我僵立於牆麵看上去模糊而渺小的影子籠罩其間。
窗外沒有陽台,一通到底的樓牆┅┅這陰影到底會是什麽。不可能是小區裏那些孤魂搞的花樣,這些年來他們那套把戲用得早就爛到不能再爛,而且┅┅我望著那隨風蠕動的影子,輕輕咽了咽唾沫∶任誰都知道,那東西,它們是凝不出影子的。
我想我現在應該像隻兔子一樣逃出家門。可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兩蘋手已經一邊一個將窗簾扯得大開。
我看到窗,它依然被風吹得噗嗤嗤顫動,上頭劃著一絲絲銀亮的水線。樓群間淒厲的嗚咽聲不絕於耳,樓下樹影群魔亂舞般張揚┅┅開始下雨了。
窗口處是空空蕩蕩的,隻有風纏著雨絲,旋轉出一層層半透明的白幕。
回頭望去,牆上除了我站立在窗前的投影,什麽都沒有。
難道和剛才從嘴裏嗬出的白氣一樣,一切隻是幻覺┅┅
看來,真的必須得吃藥了。
 ┅┅”輕輕的剝啄聲,在我放下窗簾重新轉身去拿杯子的時候,不緊不慢滑入我的耳膜。
雖然再次吃驚了一下,不過隨即釋然。通常附近有車輛經過時就會這樣,輕微震動引發家具與地麵的摩擦,沒必要大驚小怪的。
 ┅┅”剛走到中門,又是一下。我突然覺得脊背有些微涼。
有別於家具擠壓出的聲音,那更像是一種關節爆裂時發出的呻吟。不大,卻也並不小,如同一蘋小小的爪子,在我急促跳動起來的心髒間,輕輕撩撥了一下┅┅突然發覺自己無法挪動步子了。
並非我神經過敏,實在是那聲音來源的地方,不可能發出這樣的動靜。
 ┅┅”我眼皮一跳。
這次確認了,那時斷時續的輕響┅┅真的來自——我睡床被床單遮蓋著的底部。
我輕輕吸了口氣。床底下除了四尊盛放著古埃及木乃伊內髒的石罐以外┅┅別無它物。


第二章 行屍
突然很希望這會兒能有誰陪在我身邊,哪怕是一蘋鬼。
手裏拽著把掃帚,竹柄的,很古老的那種。阿森說這好,比塑膠柄的環保,比塑膠柄的耐打。問他耐打啥?他說當然是打人,如果不幸有賊光顧,你至少還能拿它抵擋一陣等人過來救。他還說,別看它細,抽人疼著呢。
那為什麽不乾脆買把不鏽鋼柄的。我不以為然地問他。
結果他比我更不以為然∶怕被賊搶去了抽你。
想到這裏時忽然有點想笑,可是現實的狀況又有點讓我想哭。掃把被我抓得像把槍杆子,我拿它直指著不遠處的床底。
不知道是不是種錯覺,我覺得床單在微微抖動。
半透明蕾絲邊掃著地麵,一起一伏,仿佛裏頭真的潛藏著某種東西,在細微而有節奏地呼吸┅┅望望手裏的竹柄,它隨著我的手不易察覺地顫抖著。忽然有些擔心起它纖細的身體┅┅
細長的柄小心翼翼捅向床單,我在心裏暗暗祈禱裏頭藏著的是鬼,而不是個賊。一直期望這隻是小芊或者隔壁樓某個被煤氣熏死的靈魂在和我開玩笑,雖然知道那基本沒有可能,因為除了能讓我聽到他們說的話,他們發不出其他任何聲音。
轟——”窗外突然滾過一陣悶雷。我的手一抖,在接近床單四分之一距離的地方,掃把停了下來。
被狂風卷打在窗玻璃上的雨點,頃刻間變得更為急促起來,篩豆般聲音掩蓋了我渾濁的呼吸。
我覺得手腳有些僵硬。
轟——”
緊接著又是一陣悶雷,頭頂的燈忽閃了一下,突然亮了。
而我的手腳幾乎是立刻間恢複了知覺。眼睛剛適應突然而來的光線,手裏的掃帚柄已先於大腦的指令,朝著床底用力捅去。
一戳,一挑。隨即,我縮小的瞳孔張開,垂下手,緩緩鬆了口氣。
出乎意料,亦在情理之中,漆黑的床底下除了被我匆忙塞入的那四尊石罐,別無它物。
空洞的床底無聲咧著嘴,仿佛在嘲笑我過於敏感的神經。
不知道為啥,有點失落,我抓著掃帚 空揮了一下,把它輕輕丟到一邊。
吃了藥,熄了燈,我把自己丟到床上,隨手打開CD.裏麵小聲吟唱著佛音《大悲咒》,安靜而柔緩,我喜歡在臨睡前聽上一會兒,那會讓我頭腦冷靜。
外麵的雨似乎小了很多,隻是風依舊張揚,在樓群間發出咿咿嗚嗚的悲鳴。這聲音讓我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見到小芊時的情形,那時我剛滿十八歲,也是頭一回,除了遊魂外,我能夠看到厲鬼。
小芊從六樓跳下而亡,死狀淒慘,渾身有著化解不去的戾氣,她是厲鬼。
忘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由淒厲的魂變成我傾吐不快的忠實聽,隻記得第一次看到她時,她一身紅衣,半邊臉凹陷,鮮血淋漓地朝我走來。
那是我搬進這房子的頭一天。
我看著她,她直勾勾瞪著我,朝我走┅┅哦,是飄來。當時我也沒太多想法,隻是在她離我不到一米距離時,輕輕按下了CD機的PLAY鍵。
後來某一天她滿臉幽怨地對我說,那天突然響起的《大悲咒》幾乎讓她魂飛魄散,如果她就那麽消失了,看以後還有哪個鬼會那麽倒楣聽我的嘮叨。而她也時常在被我騷擾得無奈時搖頭歎息∶優,你的心理醫生建議你經常聊聊天是沒錯,但那是讓你找人,而不是找鬼。
我眼皮漸漸發沈,風聲不再顯得那麽刺耳,床也變得柔軟無比┅┅想來,是藥力開始發揮作用了。翻了個身,我停止了混亂而奔騰的思維。
 !”
不知過了多久,耳朵裏突然紮進一道輕而尖銳的聲音,令我原本鬆弛的四肢,皮筋似的抽了一抽。
眼睛睜開的時候,我發覺自己蓋著毯子的身體在瑟瑟發抖。愣愣看著眼前一小團一小團氤氳的白氣,那是從我口裏吐出的急促的呼吸┅┅
 !”又是一聲剝啄,把我以為是幻聽的念頭擊得粉碎。緊貼著後腦勺,那關節爆裂般的響聲不是傳自床底的正下方,又能來自哪裏。
床底下沒有任何東西,我剛才查看得相當仔細,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隻除了┅┅四個盛裝著木乃伊內髒的——雪花石膏瓶罐。
我覺得背後似乎有著無數螞蟻在脊梁上啃噬,平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我一動不動。
CD機裏還在反複哼唱著同一首歌,但卻不是百聽不膩的《大悲咒》。
一串連著一串的外文,有點類似某種咒語般的吟唱┅┅沒有起伏,也幾乎沒有任何的停頓。在這樣的夜晚,有條不紊得讓人心驚。
而伴隨這沈緩逼人的聲音,我真切感受到,床底那輕微的剝啄聲,正朝著床外逐漸移動┅┅四周的空氣越來越寒,而我的臉哆嗦得幾近痙攣。
喝醉酒同服用了安眠藥感官上有什麽本質性的區別,我不知道。但想來,對於抑製腦神經的活躍,起的作用應該是類似的。所以此刻我雖然真切感覺到了恐懼,但頭腦依然處在半昏半醒的狀態,就好象喝醉了酒總是難以徹底聚集起意誌一般。於是我下意識坐了起來,探出身,朝床下看去。
覺著有點像酒後壯膽。
如果剛才我的大腦在藥的作用下還不夠清醒,那麽此刻我看到的東西,足夠讓我清醒至極。
那應該是個人。
瘦到皮包骨頭似乎還不足以形容他的體形。焦黑皺裂的皮裹著嶙峋的骨。從床底一點一點爬出時,他背上清晰的脊椎,隨著肢體的動作,緩緩擠出一聲聲爆裂般的脆音。
 ┅┅”似乎意識到我的目光,他粘著幾簇枯草般發絲的頭顱僵持了一下,隨後,似乎有些吃力地對著我的方向,慢慢回轉過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對著一具包裹在皺巴巴的皮囊裏,衝自己微笑的骷髏,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去麵對。
它甚至似乎在對我笑,用那唇與牙床粘連在一起的嘴。一些不知道是土,還是別的什麽東西,從它右頰上銅錢大小的裂口中簌簌掉落下來,在它抬手搭住我的床沿,朝我一點一點靠近的時候。
隻差一步,也許這整幢樓就要被我不可抑製的尖叫給震塌了。隻差一步。
那瘋狂的聲音在脫口而出的瞬間,一蘋乾枯的手牢而精準地捂住了我的嘴,如果那稱得上是隻手的話。
然後我看到那‘人’左眼的眼簾突然破裂出一蘋空洞,無聲無息地對著我。
路燈投射出它的影子,漆黑,醒目。遊移在地板上,清晰真實到讓我絕望。鬼是沒影子的,但人如果長成它這副樣子,那差不多跟鬼也沒什麽區別。
不是鬼,又不是人,它究竟是什麽東西。
濃烈的異味糅合著鬆脂的氣息,充斥著我在它指縫間每一寸可以呼吸的地方。那異味到底像什麽,說不上來,有點酸,有點像幹肉腐敗的味道┅┅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斷刺激著我剛才吃的那些餛飩,在喉嚨與胃之間,來回打轉。
而我的目光更無處遁行。它枯柴般的手,給人一折即斷的感覺,卻不費吹灰之力地鉗製著我的頭顱對準它左眼上的窟窿。那窟窿裏沒有眼球,我卻能清晰感受到它咄咄逼人的視線。
咯┅┅”半晌,一種奇怪的聲音沿著它的喉管從他齒縫裏擠出,隨即它突然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顎。
無數細微的爆裂聲,從它下顎乾裂褶皺的皮膚中衝了出來。片刻,那些死皮從攀附著的骨骼上一片一片剝落,逐漸褪顯出裏頭褐黃色的枯骨。
我用力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因為在它乾癟的胸腔上,我看到一蘋深陷其間的黑亮甲蟲在慢慢蠕動┅┅或者說掙紮,似乎竭力的,想從那些鬆軟的褶皺中脫身而出。漸漸,隨著它的動作,四周焦碳般的皮膚滲出一絲絲渾濁的黏液┅┅
嘔┅┅”我終於沒能控製住胃裏殘留的餛飩,通過嘴巴,從那怪物半張的指縫間噴了出去。
“βθμ ρτθι νωφψστ!”
頭頂模糊的聲音,如果不是錯覺,那就一定是這僵屍一樣的怪物在說話。模糊,沙啞,聽不清楚一個位組。但可以肯定那些 亂的聲音潛伏著某種語氣。
房間裏突然變得很安靜。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窗外的風雨聲,靜止了。
“ρτμφ θτριψσ τνωφ τρ!”
又是一陣模糊的話語。
我突然感覺到自己嘴巴上有些癢。濕潤而粘膩,仿佛有什麽東西取代了那怪物堅硬的指,在我臉上蠕動,膨脹。伴隨耳邊噗嗤噗嗤細微的聲響,一股濃烈的腥味,在我鼻間迅速擴散開來。
怎麽回事┅┅
僵直著身體,顧不上嘴角殘留的嘔吐物和臉上冰冷滑膩的不適,我慢慢掀開眼簾。
我曾以為我剛才已經見到了今晚最恐怖的東西,我相信,不論眼前再出現什麽,也不可能會比之前更為糟糕。
隻可惜,我卻錯了。
不聲不響撞進我眼底的,是大塊大塊的暗褐色的皮,連著幹硬殘存的肉從那怪物身上慢慢脫落,仿佛軟化了的巧克力。色澤發黑的骨頭上不斷滲出一種淡黃色的黏液,所經之處,一團團粉色的肉從骨骼中花朵般綻放出來,每開一朵,便從裏頭溢出豔紅的血液,將那些粉色‘花朵’迅速浸沒。
當整個身體如同上了一層油漆般發出暗紅色光澤時,血流停止了,然後一道道透明顫抖著的筋,從它頭顱頂部呈輻射狀向全身延伸┅┅
整個過程,那怪物似乎非常痛苦,全身痙攣,咬牙蜷縮著半跪在我的床邊。可即便是這樣,它鉗製著我嘴巴的手卻始終沒有鬆開過。
我覺得它的手仿佛在融化。
唔┅┅嘔┅┅”淚水模糊了眼睛,在那生筋長肉著的手掌中掙紮出沈悶的哼哼,我開始歇斯底裏地幹嘔起來。
ωφψσ ......恍惚中,耳邊似乎又傳來那怪物的聲音,但感覺和剛才不太一樣。隻是嘔得昏天黑地的,我沒怎麽去注意。
漸漸的,腥澀的空氣被一種鬆脂淡淡的芬芳所替代,嘴巴上覆蓋著的手爪,似乎也沒有剛才那樣粘濕冰冷得厲害了。心髒得到了某種方麵的鬆弛,於是,我的惡心感變得不再那麽強烈。
鼻息間有股暗湧的薰香味,極細,卻有種植入骨髓般的深沈。下意識扭了扭頭顱,意外的,竟從那由始至終牢牢鉗製著我的手掌中掙脫了出來。
然後我聽到一聲低沈的撞擊。
透過尚且被幹嘔出來的淚花迷蒙住的眼睛,依稀辯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在黑暗中悶哼了一聲,仰天栽倒在地。
*** ***
“阿森!!阿森!!!”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跑出門的,隻知道在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氣喘籲籲地站在了阿森家的門口,對著他家那道漆黑色的鐵門拍到手指發麻。
三樓那家的小京巴扯著嗓子吠個不停,大概是被嚇到了。
阿森開門出來的時候人迷迷糊糊的,還帶著一臉被突然吵醒的怨氣,不過這股怨氣很快被一種吞了死耗子一樣的表情取代∶“你吃人了?”
“我家有怪物。”
他的眼神好象在看外星人。
片刻,揉了揉自己滿頭亂發,他有些曖昧地看著我∶“下雨天確實讓人比較衝動,優,想我就直說,用不著化妝成這個樣子。”
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找錯求助物件了。揪著他的衣領,我二話不說把他往樓上拖。
屋子和我逃出時一樣,漆黑,安靜。
當我帶著他走進裏屋的時候,窗戶大開著。不大卻密集的雨絲源源不斷從外頭灌進來,把窗簾和地板打得透濕。
床上還殘留著我的嘔吐物,但地板上卻很乾淨。確切的說,是被雨水衝刷得很乾淨。剛才噩夢般的經曆沒有在這裏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甚至連一點異樣的味道都沒有,空氣充斥著雨天的濕腥,冰冷,卻非常清冽。
僵屍般的怪物早已不知去向,之前所有經曆,竟恍若南柯一夢。
我傻站著,腦子裏一片空白。
而阿森什麽都沒說。隻是開了燈,把窗戶關上,然後撿起地上的掃帚把積水往外擗。一眼看到他靠近床的時候,我本想阻止,卻在見到他乾淨利落地把床單掀起,然後用力將床底的積水清掃出來之後,喉嚨仿佛被什麽東西給堵住,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床底下很乾淨,除了一灘亮汪汪的水跡,什麽都沒有,包括那四蘋罐子。
恍惚中我聽從阿森的話跑去洗臉,他說∶你難不難受,半張臉都是巧克力醬,吃太多吐了吧,那玩意兒不消化。
鏡子照出我的臉,眼睛紅腫,臉色蒼白。下半張臉上爬著斑斑幹了許久的血跡,乍一看,還真有點巧克力醬的感覺┅┅我把頭浸在水裏,用力搓洗。
洗完臉我走到床邊收拾我的嘔吐物,阿森已經掃完了水,正蹲在地上用一大塊破布吸著殘留的水漬∶“優,記得買根拖把。咱不是日本人,老這樣擦地板那是受罪。”
嗯。”我含糊應了一聲,用力把髒了的床單從席夢司上扯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房間裏太安靜的關係,覺得氣氛有點尷尬。本來是把人找來看怪物的,不知為啥就變成了幫我義務清理房間。雖然阿森嘴上沒有說什麽,但不知道他心裏會怎樣看我┅┅想著,臉突然就紅了,一直紅到耳根。結果一條床單扯了十分鍾還沒有被我扯下來。
直到阿森無聊了邊擦邊哼起《太委屈》,那怪腔怪調的嗓音才讓我心態漸漸恢複正常——對於這種腦袋裏少根筋的家夥,是不用想太多的。
外頭雨還在下,悉悉瑣瑣砸在窗上,和剛才一個人聽時的感覺不太一樣。拿阿森的話來說,那叫詩意,不過人家聽雨聽著聽著往書桌上跑——詩興大發,他少爺聽著聽著就往床上倒——睡興大發。
所以當我把床單塞進洗衣機,放好水和洗衣粉從衛生間出來後,見到他已經趴在飯廳的沙發上睡著了。睡得跟頭豬似的,嘴裏發出輕輕的鼾聲,連我給他蓋上毯子都渾然不覺。偷偷用手指攪了攪他的發,有幾縷順勢滑落到臉側,軟軟的,金燦燦,讓我想起蘇格蘭牧羊犬┅┅
關燈後回房間躺到床上,在那之前我再次將床底仔仔細細查了個遍,什麽都沒有,連點灰塵都沒。重新籠罩在黑暗裏,回憶著那場噩夢,不過卻並不覺得害怕,外頭多一個人,心境,自然也就兩樣了。隻是瞪眼直直望著天花板,反複思考著那令人惡心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從小到大,這是頭一次那樣實實在在地觸摸到恐懼,它離我僅僅半步之遙。這怪物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我的床底,而博物館的那四個展品又是怎麽到我家的。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它們會不會真的是被我帶回來,因為那天至少有三個小時以上,我是沒有任何記憶的。
頭隱隱疼痛起來,這是與安眠藥對抗的後果。翻身用力伸了個懶腰,我合上雙眼。
既然這會兒腦子亂得像團糨糊,不如還是睡吧。
早晨搭了阿森的順風車去上班。
他仍舊把頭發後梳紮起,金紅的發,配著純白的衣服,看上去很精神的樣子,不過這精神是靠三杯黑咖啡來維持的。他說今天會接待一些相當麻煩的人物,可不想因為腦子混亂把話給說砸了。
博物館事件受影響最直接的就是阿森,即使他有個了不起的老爸,也不是說解決就能解決的。
看著他開車時認真的側影,我忽然覺得有點同情他。
博物館門口的警車更多了,好事的人遠遠站在馬路對麵,一臉興奮和期待的表情,對著這邊指指點點。聽說竊案已經見報,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今天依舊閉館,而我們作為內部工作人員,必須天天報到以配合警方調查。
到更衣室換衣服時,一起在小賣部工作的同事告訴我,原定為期三周的古埃及文物展,恐怕會提早閉幕。
一樓幾個重要展廳拉著黃色警戒線,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是麵無表情的嚴肅。路過木乃伊展示廳外時,我沒想到會碰見熟人,就是昨天才見過麵的紅頭發女警官,應該是叫展琳。穿著淺色針織衫和牛仔褲,鄰家女孩似的站在一堆製服男中間,指著邊上那具已經沒有木乃伊了的空棺,同一名中年男子在說些什麽。
我故意走得慢,在門口這裏磨蹭著。門口背光,沒有人注意到我。
應該是酸吧。”展廳裏人少,一點聲音馬上就能擴散開來,而空曠高大的建築樣式又起著擴音的作用。所以不太費力的,我聽清了裏頭的談話。
沒錯,”那中年男子用套著手套的指在棺壁上輕輕刮了刮,抬手,對著光凝視∶“是酸。”
怎麽會從內部開始腐蝕的。”
唯一可能是屍體分泌出來的,但那未免也太荒唐了。”
石棺外六米處我們采到了類似的分泌物,構成的形狀似乎是┅┅”兩人對望了一眼,而展琳警官幾乎是在同時看到了我。她似乎吃了一驚,側頭低聲和那男子說了句什麽,隨後,朝著我的方向笑吟吟走來∶“黎小姐,又見麵了。”
我一時有些失措。雖然她微笑著,但那眼神始終讓人覺得忐忑。可回避已經來不及了,隻能強打起精神回應∶“你好啊,警官。”
你臉色不太好,昨晚沒休息好?”
是,我常會失眠。”
這可不是好習慣。”很隨意地搭住我的肩,她帶著我從門口處離開∶“你應該多做做運動,對睡眠會有幫助。”
點點頭,我的腳步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跟她朝前走著。
喜歡埃及嗎。”
有點像閑聊,不過在這種時候忽然問起,卻讓我感到有些突兀。喜歡埃及?這國家對我來說遙遠而陌生,除了金字塔和木乃伊。因此,也談不上喜不喜歡吧∶“一般。就是這次展覽讓我對它了解得多了一點。”
知不知道古埃及人把內髒保存起來的用途是什麽?”
聽說是為了複活。”
嗬嗬,把內髒從屍體裏挖出,期望有一天能通過這方式讓被掏空了的屍體複活,是不是挺可笑。”
是挺可笑,不過┅┅”不知為什麽,腦子裏忽然映出昨天晚上那僵屍般的怪物。它的突然出現,它的生筋長肉∶“不過他們執著了幾千年,這習俗應該有被執著的理由吧。”
也許,”她忽然停下腳步。
我吃了一驚,緊跟著停下,抬頭,迅速看了她一眼∶“什麽?”
也許吧。”她眼睛帶著微微的笑,不動聲色看著我,貓兒一般,晶亮而深邃。貓是種敏感,並且難以付出信任的動物,展琳現在給我的,便是這種感覺。
我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琳!”不遠處一名警官對著我倆的方向招手。
展琳應了一聲,拍拍我的肩∶“有人找,下次聊。”
好的,再見。”我點點頭,求之不得。
直到她身影消失,我心裏頭莫名出現的沈重感這才消失。不知為什麽,她總能挑起我的壓力,雖然她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紀。
徑直走向二樓,我們小賣部就設在二樓休息區。雖然閉館,但主管大人並沒有閑著的意思,她說今天要開會,具體內容,應該是增強警惕感和防範意識吧。雖然我實在想不出,在小賣部幹活我們需要警惕些什麽東西。
一整天很快就在渾渾噩噩中過去了,回家的時候,天又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我不喜歡這樣的天,天沒精神,人也沒有精神。
去車站的路上遇到一起車禍。說來那人怪可悲,綠燈的時候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發什麽呆,跳紅燈時,他突然間就衝了出去。
於是一切就這麽發生了。
車子緊急刹車阻止不了它前進的勢頭,一陣尖嘯,一聲悶響,轉眼間,整個身體已卷入車底。四周一片刹車聲,當人群從震驚中漸漸圍攏過來的時候,一灘暗紅濃稠的液體,從那輛情急中撞到崗亭的汽車底部蔓延而出。
片刻間,這條本還暢通的大道堵塞得寸步難行。
有人歎息,有人搖頭┅┅而我則在人群外呆站著,半張著嘴,因著別人所看不到的那幕景象。
我看到那死去的男子從車底慢慢爬出,一身的血。他茫然四顧,卻沒有一個人能看得到他,忽然,他將頭轉向我。
那顆被車輪碾得變形的臉,紅的是血,白的是腦漿。
他就那樣愣愣的看著我,片刻,突然號啕大哭,雖然那眼中流不出一滴淚水。他哭得絕望,絕望到讓我揪心,然後,拖著殘破的身體,他朝著我的方向一點一點挪動過來。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有種強烈的預感,這男子似乎有什麽話想告訴我。他眼底除了絕望還隱藏著別的什麽東西,而我,亦試圖從他不斷蠕動著的嘴唇中,辨別出些什麽來。
突然,我整個人猛地一顫。
就在他離我不到兩米遠的距離,就在我眼前,就在這青天白日下,這新死的鬼魂突然裂開了!仿佛從腰部中間被什麽東西一口咬斷,他整個兒被掀至半空,生生裂成兩半。
我條件反射般抬起手想擋住可能飛濺而下的鮮血,因著那太過真實的畫麵。可是什麽都沒有落下┅┅當我再次抬起頭時,半空中什麽都沒了,死魂,血跡┅┅
隻有紛揚的雨絲,在暗沈濃厚的雲層間靜靜撒落。冰冷,剔透,如同那魂魄絕望而淒哀的淚┅┅
經過超市的時候買了些燈泡,還有夠一周吃的蛋糕和咖啡。與‘僵屍’在半夜的‘親密接觸’ 以及今天碰到的血淋淋的車禍場麵,讓我對鹹鮮的東西再提不起任何胃口,隻想用些甜點把胃塞飽了事。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蒼白的路燈反射著被雨淋濕的地麵,森冷而漠然。偶然風吹過小區花園,那些已有十多歲壽命的植物,不甘寂寞地撒出淅瀝瀝的歎息,給這片被林立新樓所包圍住的老樓區內,悄然添進那麽一點點的生氣。
上樓時正碰上三樓那家下來溜狗,那隻高傲的,有著肥大屁股的小京巴邁著四條幾乎看不見尺寸的短腿,雪球似的一路從樓上‘滾’下來。扭過我身邊時,它抬頭輕輕斜瞄了我一眼。
難得,這可是頭一回被咱樓裏的寶貝心肝(這棟樓裏的阿姨們每次狠狠親吻它小腦袋時,都愛這麽叫它。)給注意到。當下,我彎下腰對它報之以最親切的笑容。
嗷————”一聲慘叫,這隻明顯營養過剩的肥狗居然在我玉指親昵接近它的一刹,突然爆發出一聲有史以來最淒慘的哀鳴,逃了。
貝貝!”緊跟而來不亞於那聲哀鳴的尖叫,來自在二樓它那正同鄰居扯著如何保養皮膚的主人。從二樓直衝下來,她的表情就像隻受驚了的老母雞。有些惱怒地瞥了我一眼,大概以為我做了什麽非禮她寶貝的舉動,然後,淒淒哀哀追著那瘋狂竄出樓道的肥胖身影,一路大呼小叫著朝外跑去。
我歎氣┅┅
站在家門口的時候猶豫了半天,因為不知道推門進去的瞬間會看到些什麽。六樓的感應燈早八百年前就已經壞了,黑漆漆的樓道,靠著下麵的路燈才勉強得以保持那麽一點光線。以前對此沒什麽感覺,而現在,一個人站在這裏時空洞的感覺讓我有點不安。
進門後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並且把感覺上隨時會斷燈絲的燈泡逐一拆下來換了新買的。這麽折騰過後身上覺得暖和起來,而橙色的燈光也讓心情好了很多,關上所有窗戶後,我拆開了裝食物的袋子,開始享受我的晚餐。
牛奶純白的顏色讓我想起街上不愉快的經曆,於是撕開一袋速溶咖啡,把它倒進牛奶杯。看著一縷啡色絲綢般纏繞進牛奶的白,那感覺很溫柔,連帶那些不愉快的片段,在記憶裏隨著這糾纏的畫麵漸漸融化殆盡┅┅一袋咖啡盡數沒入乳液中後,想攪拌時才發現忘了拿調羹,於是叼著蛋糕走進廚房。
僅有的三蘋不鏽鋼調羹這會兒正躺在水槽裏,和一堆碗筷一起泡在水裏瞪著天花板發呆。忽然想起好像已經有好些天沒刷洗過碗了,我果然是懶得可以┅┅
擰開水籠頭,隨手撈起三把調羹放在水裏衝洗。嘴裏唾液分泌得難受,我不得不把吃到一半的蛋糕從嘴上拿開,準備朝邊上的垃圾筒裏扔。然而才轉身彎下腰,我便發現自己大腦裏的血液驀地凝固住了,在看清楚那體積占了大半個角落的垃圾桶,它裏頭所裝的東西的時候。
四蘋灰白色的雪花石膏罐子,錯落有秩地堆放在這隻因為我懶,所以特意挑選的大號深藍色垃圾桶內。幾乎擺放不下,最上頭那隻,大半個身體都露在外頭,而罐子上那雙冰冷呆滯的眼睛,似乎帶著某種情緒,越過瓶身直直注視著我┅┅
我的心似乎找不到跳動的感覺了。
鈴鈴┅┅鈴鈴鈴┅┅”不知過了多久,一連串刺耳的電話鈴突然間在寂靜的室內響起,令我從窒息般的僵滯中猛地清醒過來。
耳邊是嘩嘩的水聲,水池裏的髒水已經快漫溢出水槽。手一顫,調羹重新掉進水槽,發出一連串撲撲水聲。把蛋糕用力砸在那雙眼睛上,我關了水龍頭頭也不回朝外走去。
“喂。”
優,是我。”電話那頭傳來低沈柔和的聲音,讓我跳得幾欲裂開的心髒稍稍平穩了下來∶
林醫生┅┅”林醫生,大名林翔,就是隔壁樓那位不幸死於煤氣泄露的心理學研究生。他喜歡別人叫他醫生,因為他生前在學校待得太久,到死都沒有能夠當上真正的醫生。
而我,是這位無照醫生的唯一病人。
他喜歡用電話的方式對我進行心理治療,因為他不太喜歡與活人的接觸,陽氣會讓他疼痛。他不比小芊,小芊作為厲鬼對陽氣有著比較高的免疫力。
很久沒來看你,最近好嗎。”
聽著他的聲音,想起他的臉,白淨清秀,高挺的鼻梁上架著雙無邊眼鏡。他的眼神很深,即使隔著層鏡片,都仿佛能望穿人的心底∶“挺好,隻是老忘了吃藥。”
吃藥得有規律,不過如果狀態還行的話,那些藥還是盡量別吃的好。”
最近舒樂安定對我起的作用小很多。”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必須靠它入睡?”
“一年前。”
話筒對麵沈默了片刻,然後,傳來他低低的聲音∶“優,你對它太依賴了,你才21歲,這不好。”
我有什麽辦法,沒有它,我睡不著,那感覺很難受的┅┅而且┅┅”
“而且什麽?”
林醫生,人真的會出現很真實的幻覺嗎?”
會,當病情嚴重到一定程度時,人會出現幻覺,包括視覺上,聽覺上,嗅覺上。嚴重的話,會導致人精神錯亂。”
幻覺會不會非常真實,我是說┅┅眼睛能看到,皮膚能接觸到,耳朵裏能聽到,鼻子裏能聞到┅┅這幾點集中在一起,就好象┅┅現實一樣。”
這個┅┅”他遲疑了一下,然後緩緩道∶“如果是幻覺,那說明病情已經很嚴重了。”
捏著話筒,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直直看著廚房的門,一言不發。
“優,”
“優?”
“優!”
什麽?”我被他突然加大的聲音嚇了一跳,作為鬼魂,他可以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近在我的身邊,因此嚇得我險些把手裏的話筒給丟出去。
發什麽呆?
沒,在想事。”
你沒事吧。”
沒事。”飯廳裏的燈忽然暗了一暗,僅僅一秒的忽閃,卻讓我心都幾乎揪起來了∶
林醫生┅┅”
優┅┅”我們倆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而他立刻選擇沈默∶“說。”
我最近好象產生了許多幻覺,很真實。事實上┅┅我自己都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的,我隻知道那感覺很真,氣味,聲音,觸覺┅┅沒法說那是幻覺,可是一轉頭,它又不見了,那到底是怎麽回事┅┅”一口氣急急說著,盡我所能表達出來的語言。
直到我聲音停止了很久,電話那頭一直沒有任何回應。
鬼沒有呼吸,所以我不知道,他現在究竟在還是不在。許久仍不見他回話,我試探著輕輕問了一聲∶“喂?林醫生?”
優,”終於開口,那聲音卻顯得有些遙遠和模糊∶“這些天你有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同,比如說,你看到過小芊沒。”
小芊?”經他這麽一提,我才想起來,似乎是有很久都沒見到她了,以往,她總喜歡在露台和窗邊閑晃的∶“最近兩天確實沒見到她,好象┅┅最近樓裏沒見到過任何鬼魂┅┅”
優,你們樓裏有┅┅”電話裏突然一陣嘈雜,就在他剛說到那幾個字時,電話突然掛斷了。無止境的盲音回蕩在我耳邊,仿佛一串跳躍而呆板的音符。
我們樓裏有?有什麽,他想告訴我什麽?不曉得┅┅盲盲中有一蘋手掐斷了他的聲音,卻也抓出了我強烈的好奇。林翔,他到底想告訴我的是什麽。
後來的幾個小時,我一直守在電話邊,期待著那通來自冥界的未完的電話。可是直到 晨,林翔卻沒有再撥過一通電話過來。
好奇心漸漸敵不過身體的疲乏,我倒了杯水,坐到床前吞下幾片安定,然後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靠它睡覺,以後,我要學著靠自己。
夜很靜,連風聲都幾乎聽不見,我睡得很平靜,大約過了半小時不到,便已經感受到了倦意的光顧,之後便陷入昏沈狀態。看來,睡覺時留盞燈亮著確實對睡眠有好處┅┅
朦朧中,忽然覺得脖子有些涼,似乎有風鑽進了房間,在我身邊不安份地遊走。閉著眼,我將頭往毯子裏縮了縮。 依舊很涼,這次是額頭。一絲一絲的涼風起伏在我額頭上,癢癢的,冰冷而頑固。半醒半睡間,我不耐煩地抬手遮在額頭,以遮擋住那惱人的風。
可風依舊猖獗,這次吹的是我的手心。
雖然極細,對於我這樣神經係統特別敏感的人來說,卻足以達到無法繼續成眠。
我突然有些惱了,好睡時被弄醒,那是種很痛苦的事情,更何況我是那樣不容易睡熟的人。可是,房間裏為什麽會有風,難道窗沒被我關緊?皺著眉,我無奈而吃力地慢慢睜開眼睛。
片刻,眼睛從微眯,勃然變成銅鈴!
我看到一縷漆黑色的發,如同一層薄霧,輕輕縈繞在我眼前┅┅發下是道淺色的身影,模糊,卻又無比實在地端坐在咫尺之間。
空氣中流動著一種冷冷的薰香味,似有若無,淡雅而熟悉┅┅不知為什麽卻讓我的胃抽搐起來,整個人條件反射般恐懼到手腳僵硬。一動不動,耳朵裏脈搏的跳動聲清晰密集得排山倒海。
恍惚間,眼前的身影漸漸被一團團半透明的薄霧所籠罩,那是從我嘴中噴出的,急促的喘息。
這一切,究竟是幻境,還是真實┅┅


第三章 幻境還是真實

房間裏沒有燈光,雖然我清楚臨睡前是留著燈的。全部的光源來自窗外淡淡的路燈,慘白色的光,斜射在近在咫尺那道身影上,折射著它漆黑冗長的毛發,很亮。
我努力睜大眼,試圖透過被自己呼出的白氣所製造的薄霧,看清對方的麵目。可辦不到,它的臉始終隱在一團陰影裏,仿佛一蘋無底的黑洞,無聲無息對著我的方向。
曾聽人說過,如果睡覺時碰上鬼壓床,試著讓自己身體挪動一下或者從最裏發出點聲音來,哪怕隻是一點點,也能慢慢從那種狀態中恢複過來。我不知道現在麵臨的算不算是鬼壓床,但身體絲毫不能動彈那是真的,所以我努力動著嘴唇,試圖發出一點聲音來。
漸漸我聽到自己喉嚨裏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就好象鴨子垂死掙紮時被人掐在喉嚨裏的嘶鳴。可是手腳依然不聽大腦的指揮,而眼前的身影,也沒有絲毫消失的跡象。恰恰相反,它還稍稍動了動。
柳絮般的發絲隨著它下俯的頭顱輕揚,就在靠近我的瞬間,我蓋在胸前的手背上,忽然滴到一點冰涼濕潤的東西。
ωφψσ ......低沈渾濁的聲音從黑洞中緩緩吐出,隨著呼吸噴在我的臉上,頃刻間似乎起了一層薄霜,僵硬而刺痛。
θτριψσ τνωφ ρτμφ......這模糊的話語相當耳熟。因為就在昨天晚上,同一個地方,差不多相同的狀態下,曾經聽一蘋不人不鬼的怪物念叨過┅┅
我的心在下沈。
ρτθι νωφψστ......又一滴冰冷的液體,隨著它的聲音滴落下來,這次是掉在我的臉龐。一絲似有若無的腥味在薰香四溢的空氣中化開,不聲不響鑽入我的鼻尖,與此同時,我聽到那近在咫尺卻一片混沌的臉,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一輛卡車在小區外經過,噸位不小,震得地板一陣顫抖。
那身影似乎愣了愣,不再朝我繼續逼近,它直起上身,將臉轉向窗口。
我依舊看不清那張臉的五官,即使窗外投進來的燈光將它側臉的輪廓勾勒清晰無比。而我也在瞬間,明白了始終看不清楚它五官的原因——它整張臉是暗色的,與發絲和黑夜幾乎溶為一體,隻在被光線染到的地方,微微透出絲紅。
上了層清漆般的亮紅。
細密的肌理在它臉上劃出刀刻般的曲線,縫隙間,隱隱流動著一些深色濃稠的液體┅┅我想起手上和臉上滴到的東西,胃裏不由得一陣翻騰。
它鼻梁很挺,確切的說,是它的鼻骨很挺。沒有鼻翼,沒有表皮,如同半座尖銳的山峰,孤零零聳立在光亮、微微有些不平的麵孔上。臉頰上方是個漆黑的窟窿,巨大,深邃┅┅那種僅靠一點微弱的路燈,是無論如何都貫穿不進去的深邃。
如雲的長發披散在這樣的臉側,絲綢般妖嬈,隨著它的胸膛的起伏輕輕搖曳。它的胸膛赤裸著,一半散發著健康肌膚蜜糖般色澤;一半同那張臉一樣,肌理分明,脈絡清楚,雖然表麵有些不平,卻光可鑒人,仿佛上了一層暗色的漆┅┅
它突然猛地將臉轉向我,在我看它看得連呼吸是什麽都快忘記了的時候。
我的眼前霎時一片漆黑。
因為在它轉過頭來的瞬間,我看到那原本黑洞般的眼眶內,兩蘋雪白的眼球撕裂乾枯的皮層,從裏頭一翻而出。
而值得慶幸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終於暈倒了。
*** ***
醒來的時候,我一度以為剛才的經曆隻是場噩夢。
床邊小燈吐著柔柔的光,將一室黑暗盡數阻隔在窗外。夜很靜,靜得可以聽見樓下花園裏風吹夾竹桃颯颯的輕響。
一切,和我剛睡下時沒有任何兩樣。
我想我是不是應該和林翔好好談談了,或者┅┅去醫院找個正牌醫生看看。可是從小,那些醫生逼我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鬼魂隻是種幻覺或者夢境,直到長大了,懂得保護自己了,他們才漸漸放過我,我不信任他們。
還是去找林翔的好。
身上的暖意讓我感覺嘴裏有些幹苦。坐起身準備倒點開水潤潤舌,卻被起身時太陽穴突然間迸發出的疼痛,逼得蜷縮回去。
我眥著牙用力按住後腦勺,那部位的神經和太陽穴一起痛得突突亂跳。看來安眠藥果然是不能再多吃了,幾乎每次隻要醒得早,腦袋都會受到這樣的折磨。長此以往,隻怕不用等我年紀大,腦子就已經無法正常使用了。 過了會兒,漸漸適應了頭部的不適,我掀開毯子準備下地。目光不經意落在床沿上,而那隻按在後腦勺上的手,卻再也落不下來了。
床沿上有個淺淺的坑,形狀和皺褶無一不在告訴我,曾有人在這上麵坐過。
仿佛是回應我的想法,剛才沒有注意到的薰香味,此時如同暗湧的潮水,無聲無息地將我再次包圍。雖然它極淡,淡到如果不用心,絕對感覺不出來。但它又是那麽清晰,清晰到能讓辨別得出它的人,無法忽略它的存在。
一陣寒意,從指尖,迅速直透我的背脊。
突然想起了什麽,我飛快抬起右手,不出所料,那上頭一點暗紅,在不亮的燈光下對我閃爍著幽亮的光芒。雖早已幹透,一絲淡淡的腥,依然執著而清晰地滲入我的鼻內┅┅
然後我再次見到了那道身影,通過眼角的餘光。
它靜靜佇立在敞開著的房門口,半身融於外室的暗,一動不動。而我不知道這陰魂不散的家夥到底想幹什麽,所以,亦一動不動。
時間在我倆這種類似僵窒的狀態中幾乎凝固了,我瞥見床邊的電子鍾, 晨2點。
真是見鬼的好時間。
嗒┅┅”赤足踏在地板上的聲音,很輕,卻如同一把錘子,在我心髒上狠狠砸了一下。似乎沈默夠了,它打破了寂靜,朝著我的方向緩緩踏出一步。
我機械地轉動脖子,兩眼盯著這移動的足踝。至少那個部位,是血肉豐滿並且還包裹著一層富有彈性的皮囊的。
“嗒┅┅”又是一步。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急促得仿佛要衝破耳膜。
“嗒┅┅”第三步。
雖然經過控製,我的呼吸依然混亂得像剛跑完八百米。
“嗒┅┅”第四步。
落在眼底的,已不單是它(他)的足踝,沿足踝而上,那線條優雅的小腿,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我的視線就此打住。因為我不希望看到,在這樣的腿上,連接著一蘋沒有表皮,隻有森森白骨的膝蓋。
“嗒┅┅”第五步。
全身毛孔無一不在緊張地聳立,我下意識腳尖點地,做好了隨時逃開的準備。
可是就在離我三步之遙的距離,那腳步聲卻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不緊不慢的敲門聲∶“篤篤┅┅篤篤篤┅┅”
有人來了!我的心一陣急跳。
抬起頭望向房門口的瞬間,卻驚覺那抹明明近在眼前的身影,竟然憑空消失了。觸目所及隻有那扇半?的房門對我張著漆黑安靜的嘴,在一片還未散盡的薰香味中,無聲嘲笑我的緊張和怯懦。
手心裏滑膩而冰冷,不知不覺中,剛才被我掐出了一手的冷汗。坐在床沿上,我有些懵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又是幻覺?!
篤篤┅┅篤篤篤┅┅”外屋的大門依然被不緊不慢地敲響著,似乎門外那人有著足夠的耐心和信心,在等候我的開門接迎。
 晨兩點,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找我┅┅
站在門口不依不饒敲著我家大門的人,頗為讓人意外的竟然會是展琳。見我開門出來,這位年輕的女警官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然後對我微微一笑∶“早上好。”
縱使意外,隻是今晚意外不少,所以多她一個,不多。
麵對一紙搜查令以及數名對我炯炯注視的警官,我所能做的唯一回應是點點頭,隨後配合地將他們讓進屋。
就在兩天前他們剛到我家做過徹底的搜查,可是一無所獲。兩天後的現在他們再次趕來,並且是在這種時間段┅┅我若有所思地看向展琳,而她正巧也朝我這邊看過來,那張娟秀的臉龐上,清晰寫著兩個字——\' 自信‘。
不出五分鍾,其中一名警察從廚房裏出來,一臉肅容地朝展琳招招手。之後的半小時內,我被他們請進了警局,連同廚房垃圾桶裏那四尊雪花石膏罐子。
原來最近所遇到的事不盡然是我的幻覺,至少這四蘋罐子,它們是真實的。
審訊是立即進行的,這是我頭一次踏進警察局的審訊室。同這裏相比,上次受審問的地方更像是間休息室,因此當我一腳踏入這個充滿抑鬱的房間時,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已經成了一名罪犯。
依舊是展琳審問我,上次那名英俊的少校不在。室內一張桌子兩把椅,邊上還有台電視機和影碟機。燈光下,她拈起碟片放入影碟機,隨後看向我,目光淡淡的,卻隱著層冷靜和犀利∶“黎優,看完片子後,我希望你能用最誠懇的態度與我們合作。”
影片不長,幾分鍾的片段可以看出是安裝在博物館的攝像頭所捕捉的內容。時間是夜晚,地點是博物館一樓三號展示廳,也就是四尊被盜的雪花石膏罐子原先所在的大廳。幾盞射燈是裏麵唯一光源,照射在安置那一具具沈睡了千年的死物上,鬼火般妖異。
片刻,我看到一道長長的影子從鏡頭外移了進來,隨後是一角長發,在淺黃色的燈光下閃爍著柔亮的藍┅┅
我微微一怔。
從讀書時候起,就有不少人羨慕我的發,長而柔軟,在陽光下還會泛出隱隱的藍色,比純黑的活躍,比染出來的自然。這種顏色,隻有在洗發水廣告裏被刻意的燈光渲染出來的女明星頭發上才能看見,我引以為傲的發色,怎麽會出現在這段錄像裏┅┅
而當那頭發的主人在鏡頭裏露出大半個身體後,我徹底驚呆了。
不可能,這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在那種時候出現在博物館的展示廳,旁若無人地四處閑晃?!
沒錯,那頭發在射燈下泛著藍光的人影是我,那個瞪大雙眼,麵無表情走在展示廳裏的人影居然是我。
畫麵播放到這裏的時候,整個螢幕突然跳動了一下,繼而,被一片雪花所代替。
啪。”展琳拿起遙控器將電視關掉∶“這是盛放木乃伊內髒的四個罐子被盜當天,我們從保安處取來的錄像,也就是因為它我們找上了你。隻是畫麵到這裏時被幹擾了,所以,希望你可以作出解釋。”
原來,不但物證在,文物被盜那天,我竟然真的在現場出現過┅┅沈思許久,我覺得應該為自己爭取些什麽,畢竟無論怎麽樣說,我是絕對不可能,也完全沒有必要去偷什麽埃及古文物的。當下,我低下頭,拿捏著緩緩開口∶“那天下班,我其實在盥洗室失去了意識,”
哦?”不置可否,她輕輕挑了挑眉。
我也不知道那種情況持續了有多久,等到恢複意識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而我正躺在自己家裏的床上,那四個罐子,並排放在我房間的窗台┅┅”聲音越來越小,我不敢去看展琳的眼,她的眼神,此刻仿佛在看著個無可救藥的騙子。可這確實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真相,雖然聽上去,它更像是一種狡辯∶“從博物館到家,那段時間我記憶一片空白,所以當中的經曆,我不知道,無可奉告┅┅”
展琳沒有說話,手中的筆在本子上輕輕扣出一下下 亂的聲響,不知道她心裏頭,到底在想些什麽。
屋子裏因此而格外安靜,靜得讓我┅┅有點透不過氣來。
為什麽上次問你的時候,你沒有實說。” 許久,她終於打破沈默。聲音淡淡的,猜不透她的情緒。
我考慮了片刻,將手心裏的汗在牛仔褲上輕輕抹乾,決定實話實說∶“你們不會相信,而我,也不想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能不能告訴我,第一次搜查你房間時,你把那些罐子藏在了哪裏。知不知道,即使它們不是你偷的,窩藏贓物,也足以給你定罪。”
我沒藏!”血氣因著她那番話而猛地湧到我的臉上,抬起頭,我緊緊望向她的眼∶“一直以來它們被我放在房間的桌子底下,為什麽你們會沒有查到,我都覺得很—好—奇!”
展琳靜靜看著我的眼,不語。
片刻,她默默將手裏的筆記整理起來,一言不發經過我身邊,朝審訊室外走去。
我想,我是惹她生氣了。
接下來的四天時間,我是在警察局暫押處度過的。平生頭一回坐牢,那滋味,真的很糟糕。
後來接替展琳審問我的人告訴我,其實從那天審問我之後,他們一直沒有放棄過對我的監視,而最近在我家裏觀察到的一些奇怪現象,迫使他們提前作出了行動。至於是什麽奇怪的現象,他們沒有告訴我,我也懶得去問。那些不知道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的東西,如果能被他們看到,倒也去了我一塊心病。可是心裏非常不舒服,因為之前的兩天,我竟是沒有隱私的。
叔叔給我請的律師對我說,這案子讓他有些為難。雖然血樣報告能夠證實我確實經常服用一些治療精神上疾病的藥,但一來我沒有任何不在場證明,二來贓物確實是從我家裏找到的,因此可以說,我基本處於百口莫辨的境地。現在他唯一能做的,隻是把案子定在屬於動機性作案,還是非動機性、純粹出於精神上的病因而誘使作案而已。
送走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坐在床鋪上對著冰冷的牆壁發呆。周圍已經時常會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我不知道現在的自己,究竟該大哭一場,還是對著他們傻笑。
第五天清晨,我再次見到了展琳,一個人。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這是頭一次,在這位向來自信而鎮定的女子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她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
黎優,”打開牢門,她漆黑色的眸有些異樣地看著我,不過,語氣還是一如即往的淡然∶“你可以走了。最近這幾天,我們很抱歉┅┅”
我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可能看到我在發愣,她勉強笑了笑∶“博物館再次失竊,這次被盜的是奧拉西斯時期一枚純金護身符。”
聽到這,我的心不禁輕輕一跳。再次失竊,那是不是說明,盜竊者另有其人了┅┅
作案手法和前兩次一樣,有效,無聲無息。整個博物館埋伏了幾十名探員都拿他沒有辦法┅┅”把手一招,她示意我跟她出來。邊朝著通往外界的門走著,邊自顧自道∶“你知道嗎,那枚護身符甚至已經隨同其他展品一起打包裝進了集裝箱。嗬,真不知道他是怎麽辦到的,我必須承認,我們遇到了有史以來,最為強勁的對手。所以┅┅”說話間我們已經站到了門口處,她輕輕吸了口氣,側身,為我讓出一條道∶“你自由了。”
清晨的街道撒著淡淡的金,空氣微冷,清新得有些發甜。乍從暫押處出來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幾乎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才關了這麽幾天就有這樣的感觸了,不曉得那些關了三年五載甚至以上的囚犯們,他們從裏頭出來的一霎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和感覺。
出警察局沒走多少步,手機響了,是嬸嬸打來的。她不太放心我,想讓我搬去她那裏住一陣子。
\'女孩子單身在外頭住本來就很不方便,何況最近又橫生出這樣的事兒。我們家優優這麽好的姑娘怎麽會去偷什麽古董,那些警察簡直是在胡來。’嬸嬸如是說。想起她彎眉細目的慈祥,心裏不由得一陣暖和。但隨即想到了叔叔,這棄文從商不到十年便成了大款的男子,於是我不假思索拒絕了嬸嬸的好意。
打從他們搬進了市中心一寸土地一寸金的豪宅內後,我們兩家幾乎就不再有什麽往來了,逢年過節也是差人送點禮來,感覺就跟領導慰問下屬一般。這樣的親戚,咱高攀不起,若不是父母雙亡嬸嬸執意照應,怕是連有我這麽個親戚都早已忘得乾淨了。
嬸嬸在那邊聲音有些無奈,我在這邊碰上紅燈,笑著安撫她幾句,把手機掐斷了。
記得小時候最愛去他們家,叔叔好學問,溫文儒雅,不像別的叔伯舅舅隻知道欺負我玩。而嬸嬸美麗溫柔,總是微笑著給我這個那個點心,看著我同她女兒玩耍。那個時候的記憶是金黃色的,就像一張老照片,陳舊,卻溫暖。而自從幾年前叔叔為了一個女子同嬸嬸鬧離婚後,那樣溫柔的笑容極少能從她臉上找到了,她怕他,如同老鼠怕見貓,隻是一味順著他,怕他有天一開口,便再提到‘離婚’二字。
有些心情,有些心態,有些事情,有些情感,是再也回不去了┅┅
紅燈跳黃,周圍人蠢蠢欲動,於是我跟著一同朝馬路對麵跨了出去。
腳落地,卻是一足的鬆軟。似乎踏著的不是堅硬光潔的柏油馬路,而是┅┅沙灘?
我微微一愣。
隻是那樣片刻的遲疑,眼前的景物,卻麵目全非了。
熙攘的鬧市流水般化成一片沙海,觸目所及一片金色。金色的陽光,金色的沙浪。原本清晨溫文和煦的太陽一改謙和,張揚得急於將一身光芒四射的滾燙抖撒給大地,剛才還因衣衫單薄而微微有些發顫,此刻,我卻真真切切感受到一股熱浪,沿著足底,朝整個身體纏繞上來┅┅
遠處傳來悠揚的駝鈴聲,伴著如風的嗚咽,那是蜿蜒在沙海中連綿起伏的笛音。曲調有種說不出的耳熟感,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曾一次又一次地回蕩在我的耳邊┅┅天曉得,我是連流行音樂都很少去聽的那種人,怎麽可能會對這種單調的民族樂產生熟悉感。
不等我細想,耳邊隨著笛聲隱隱響起的天籟般誦語,讓我不由自住地┅┅哆嗦了一下。
眼前遼闊無際的大漠中忽然黑壓壓跪滿了大片大片的人,白色的衣,黝黑的膚。他們無比虔誠地朝著我的方向膜拜著什麽,嘴裏念念有詞,聽不懂他們在誦讀著什麽,那聲音,同他們的臉龐一樣,曖昧而模糊。
我的頭突然疼起來,就好象服了安眠藥,卻遲遲不肯入睡後腦神經給予的抗議。太陽穴突突跳著,我整個人搖搖欲墜┅┅
叭——叭——叭——叭叭叭——叭——叭——一陣雜亂尖銳的囂叫,而我的眼前,波浪般一旋,一片就在片刻之前被莫名吞沒了的世界,突然間鋪天蓋地般朝我傾瀉下來!
建築,馬路,車輛,人流┅┅四周汽車喇叭聲呼嘯而過,示威般在與我插肩而過的瞬間叫囂。
喂!要叫你多少遍啊?還在那裏站著不動!就你!喂!”發出這樣憤怒的吼聲的,是正從遠處橫眉豎目朝我走來的交警。他的嗓子有些沙啞和變調,看來,真如他所言,叫了我有半天了。
知道什麽叫作一桶涼水從頭澆到腳嗎?當你夢醒睜開雙眼,看到自己站在車流滾滾的馬路中心時,就會知道了。
我的頭皮冰涼,逃一般竄上人行道,對著警察抱歉地直點頭。
不曉得撞上什麽邪了,竟然會在這種地方產生幻覺,十字路口的中央,車水馬龍的中心。我,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優?”
就在我對著馬路為自己行為發怔的當口,一輛漆黑色尼桑無聲無息停泊在我的身邊。車窗搖下,露出張熟悉的臉龐,以及一頭金紅閃耀的發。
阿森┅┅”見到他的頭一個反應,我是想逃的。涉嫌了博物館文物失竊案,我不知道該怎樣去麵對他。可惜晚了點,在我轉身的同時,他已經將後車門打開,恰好擋住我的去路。然後用那種平時根本極少會見到的,他談公事時的淡然眼神掃了我一眼∶
進來。”
我很沒骨氣地坐上了他的車。
不是我懦弱。有些人別看平時大大咧咧悠閑散漫,一旦對你較真,那種壓迫感,平常沒事就板著臉裝酷的人,是學不到其中那萬中之一的。
阿森的尼桑是輛二手車,給他從發動機開始零拆重組了一遍,現在據他所說已經有了賓士的性能。我曾開玩笑地問他老爸那麽有錢為啥不乾脆讓他買輛賓士,他頗為自負地對我說∶你不懂了,關係,現在要靠老爸發展,錢,卻不能用老爸的。
一度我曾厚顏萌發過想每天搭他順風車去上班的念頭,畢竟我們住同一幢樓,又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結果,同樣一句話,被他用另一種方式,重新對我演繹了一遍∶優,你又不懂了。論關係,我們是好鄰居,我們常常互相照應。論當司機,卻不能白當,那是要等價交換的。
說這句話時,他看著我咪咪笑,一臉很純真的樣子。
於是,做了他那麽久的鄰居,搭他順風車上班的念頭,我從此不再有過。
而現在,我很端正地坐在他的車裏,那排很舒適的座位上,忐忑不安。
後視鏡映出他的臉,安靜,一絲不苟注視著前方。他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而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呆呆看著窗外的風景,從眼前一道道劃過。
許久,我看到他嘴唇似乎動了動,而邊上恰好一輛卡車急馳而過,巨大的聲音掩蓋了他的嗓音。條件反射般的,我應了一句∶“不是我幹的。” 什麽?”他眉峰挑了挑,透過後視鏡,飛快瞥了我一眼。
不是我幹的,那些文物被盜,不是我幹的。”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虛些什麽,隻是直直望著窗外,一次次重複著那句話∶“不是我幹的。”
他不語,依舊專心開他的車。可越是這樣,我越覺得,這平時馬虎大意經常被我隨便欺負的男孩,他此時同那些警察一樣,在不信任著我。我有些著急,坐起身,搭著他的椅背∶“真的不是我幹的!”
阿森的嘴角忽然輕輕一牽,笑了∶“優,幹嗎呢?發急了?”
你幹嗎一點聲音都不肯吱一下!”
“吱什麽吱啊,我又不是耗子。”
你好歹回句話啊,我在跟你坦白交代你倒是聽見了沒有!”
還抗拒從嚴呢。聽見了,你想要我說些啥?嗯?優。”後視鏡裏,他一雙漆黑的眼笑得像隻睡懶覺的貓∶“我都還沒開始審呢就有人來不及要坦白了,這麽笨的罪犯不曉得上哪兒去找。”
我一把揪住他那條滑溜溜的小馬尾∶“老說我笨,你沒搬來之前我可聰明了,從你搬來後就被你越說越笨。”
大姐,我指名道姓了沒?別沒事老往自個兒身上攬,不是啥事都很光榮的。”
你還說!”
手下留情啊大姐,一會兒我還得接客去。”
呸你!還接客呢,”我鬆開手,忍不住笑了。剛才那些尷尬和不安,不知不覺中,竟一點點都找不著了∶“讓你客戶聽見不氣死才怪。”
氣死才好,他們不氣死,我得先被他們累死。”
笑容在臉上一凝,我靠回椅背,將目光重新投向車窗外∶“聽說博物館最近又失竊了。”
沒錯,估計運回埃及之前,那些文物得都讓賊給搬空。”
你還樂。”
這事一輩子可碰不上幾回,還挺有意思不是嗎。”在說這句話時,阿森的語氣淡淡的,讓我分不清他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說認真的。
送我到樓下,阿森開著車離開了,他還有一大堆的事要辦。如果不是湊巧經過那條街看到我站在馬路中央發呆,隻怕現在早已在客戶那裏了。看著他的車卷著塵土遠去,我有點感動,這個阿森,雖然有時候嘴很壞,品性也吊兒郎當,但,他人真的不壞┅┅
抬頭看著自己家這幢樓,幾天沒回來,不知道為什麽,它給我的感覺有些陌生。
四周沒有看到熟悉的鬼魂在附近遊蕩,也因為是上班時間,樓裏樓外格外安靜,隻有一兩聲小孩的嬉笑,在遠處時不時飄來蕩去。我在樓梯間猶豫了一會兒,從口袋裏挖出鑰匙,朝樓上走去。
看到自己家門的瞬間我有點好笑,這廣告還真是無孔不入,才幾天沒人看家,門上就被各種廣告給塞滿了。
費了點時間把那些廣告弄下來,我隨手揉成一團,打開門走了進去。把包丟在沙發上,走進衛生間洗手,洗臉。鏡子照出我的臉龐,真沒想到,幾天牢獄生活,倒讓我的臉上有了幾分血色。還真別說,在那裏,每天早早就睡下了,別說幻覺,連個噩夢都沒做過。
連腦神經都害怕警察嗎?我看看鏡子裏的自己,然後衝它做了個鬼臉。
把臉擦乾淨後,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從桌子上找到遙控器正要對準電視摁時,目光不經意掃過床,而隨即,那視線再也挪不開了。
床上竟然靠著一個人,不知道那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
我僵在了原地,捏著遙控器,半側著身體。
那是個年輕的男子。
一頭柔軟冗長的黑發近乎奢華地披散在他身旁,發間摻雜著幾縷銀絲,在那濃重的黑中,閃爍著璀璨的光澤。
他的五官驚人的美麗。
那是一種天賦的麗質同與生具來的高貴氣質膠柔而成的完美,一種美麗到虛幻的美麗。如果不是因為裹著他身體的白色床單上那觸目驚心的豔紅色血跡,我幾乎以為,有個天使躺在了我的床上┅┅
大片大片鮮紅色的血,散發著若隱若現的淡腥,在雪白的床單上怒放出一朵朵瑰麗無比的大波斯菊。對比他恬靜迷人的臉龐,絕美中隱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
是誰,是誰把這樣一個人殺死並放在我的床上,是誰?!
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窗關得很緊,房間僅有的幾件家具沒有可供人容身的餘地,除了血腥味,我感覺不出絲毫有陌生人存在的氣息。
平緩了一下心跳,手摸到靠牆放著的掃把,捏在手中,我試探著朝那屍體跨出一步。
屍體靜靜躺在那裏,安靜得像個睡美人。
於是我再次朝他的方向跨出一步。
他是個外國人,沒有歐洲人那麽白,也不像非洲人那麽黑,而混淆性別的細膩五官又讓人辨別不出他的國籍┅┅國際人士在我家裏被殺,我不由得考慮,等會兒報案時,我該對警察怎麽樣說才算最好。
不知不覺中,我朝他的方向跨出了第三步。
也就在這一步剛剛落地的刹那,我整個人驀地一抖,手不由自主鬆開,任憑掃帚‘啪’的一聲脆響跌倒在地。
因為那屍體突然動了動,甚至,輕輕發出一聲呻吟。
我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在一聲尖叫險些從喉嚨裏衝出的刹那。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那靜躺在床上死屍般的男子,原本緊合著的雙眸,慢慢掀了開來。我似乎看到一縷藍光從那眼簾底下一閃而逝,然後,那雙眼睛睜開了,疲倦而安靜,對著我的方向,輕輕眨了眨。
他的瞳孔是漆黑色的,圓潤剔透,夜空般深邃的黑。
片刻,我聽到他略帶沙啞和無奈的聲音,從那薄削優雅的雙唇中,低低溢了出來∶“你來了,西芮絲┅┅”


第四章 美麗到虛幻的美麗

??“你來了,西芮絲┅┅”
??我腦子裏把這人的話再次過濾了一遍,沒錯,這外國人對我說的是中文,並且,還很利索。
??但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認錯人了。他看上去受了很重的傷,不斷有暗紅色的花在裹著他身體的白床單上漾開┅┅他嘴裏叫的是西芮絲。
??如果我有英文名,我想我會叫薇薇安、辛西婭、辛蒂、瑪麗┅┅但決不可能是西芮絲,因為它的發音,讓我想起天狼星——Sirius.
??男孩子用更合適吧,這樣的名字。
??許久,見我沒有動靜,那人支起身坐了起來。腿挪下床的瞬間,鬆垮在他身上的床單軟軟滑了下來,盤橫在腰際,露出他赤裸的上身。
??他的身體很漂亮,同他那張臉一樣,可以說是種藝術美的極致體現,當然,這得排除從肋骨到小腹,那個深得可以看到後背的血洞之外。
??濃稠得發黑的血在內髒緩緩的蠕動中泌出,他不得不一直用手小心按著腹部,以防止身體內某些器官,因為他的這種姿勢而從血洞內滑出┅┅
??我的腿一軟,直直跪倒在了地上。
??死死瞪著他的身體,卻又被他用一種近乎是悲憫的眼神,靜靜注視著我自己。他的眼睛裏找不到一點點因為傷口而痛苦的痕跡,而我光是看著,都覺得身體和他傷口相同的那個部位,隱隱痛得蝕骨。
??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越來越濃,我手用力捏緊,努力克製著反胃的衝動。
??半晌,他挪開了視線,若無其事地站起身。
??沾滿了血跡的床單滑落到地上,他似乎沒有什麽感覺,隻是蹙著眉,慢慢走到我的麵前。傷口已經不再需要他仔細留心了,就在剛才我倆對峙的那點時間,傷口邊緣用著肉眼能夠辨別得出的速度,一分一分地愈合起來,似乎有一蘋看不見的手,在那大張著的黑洞上,靈巧而輕快地編織縫補著。
??這情形似曾相識。
??我曾親眼看到一蘋全身乾癟的僵屍當著我的麵脫落死皮,生筋長骨┅┅那時候我以為是我的幻覺。而現在我親眼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我麵前,短短幾分鍾內身上幾乎是開膛破肚般的傷口迅速愈合,不借助其他任何一種力量┅┅如果我們把一切我們認為不可思議的現象稱之為神跡,如果我們把能創造一切神跡行為者稱之為神,那麽┅┅它是什麽,他,又是什麽?
??我怔怔看著他的傷口,他靜靜看著我的眼。
??就這樣沈默著不知過了多久,當那傷口在我眼前合並成一條細線,又在不出幾秒的時間化作一絲紅暈隱去後,他伸手抓住我的下顎,迫我看向他的眼睛。
??“你怎麽會成了這個樣子。”他的眼神是悲傷的,帶著種淡淡的失望。似乎相比之下更能令他疼痛的,不是剛才他身上巨大的傷口,而是現在,我驚恐得有些發抖的神情。
??“放開我!”被血液濡得冰冷濕滑的指一個激靈,我回過神的同時身體後仰,輕易掙脫了他的鉗製∶“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從乾澀的喉嚨裏衝出的聲音,尖銳,刺耳,有些走調。
??他嘴角牽了牽,片刻,蹲下身,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西芮絲,為什麽不問問你自己,你,又到底是什麽東西。”
??“嗖!”掃帚柄從地上旋出一道弧度,直抽向那人毫無防備的臉龐!
??我相信這個不屑於我的驚惶的男子,他一定想不到,我會在這種時候想到去把地上的掃把抓在手裏,然後在他最接近我和最不設防的時候攻擊他。
??可是我卻錯了。
??他兩指拈著掃帚細長的身體,美麗的眼睛裏失望更深∶“我沒想到,成了人,你學會了人所有的愚蠢和無能。”
??話音落,他的手輕輕一鬆,而我隨即失去重心,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
??我聽到他似乎輕輕冷哼了一聲。
??等我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他已經撕下窗簾,代替床單包裹在了自己的身上。窗簾是純白織花的,纏在他修長挺拔的身體上,分外飄逸動人。
??他真的美麗得如同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可是,我卻並不想花力氣讚美這樣一個對我滿眼都是輕視的神。
??“西芮絲,”
??“這裏沒人叫西芮絲。”他的聲音漠然而沈靜,所以我力圖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更為漠然和沈靜。
??或許我的語氣讓他有些意外,怔了怔,他微微一笑∶“一直叫慣了,也沒想過你會不會接受這個名字,那麽,現在的你,我該怎麽稱呼?”
??一下子高傲,轉眼間卻又變得溫和有禮,倒讓我一時不知所措起來。正不曉得該怎麽回答,房門卻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砸響了。
??“砰!砰砰!砰砰!”
??“優!在不在!是我!”
??我認出了阿森的聲音。他不是去見客戶的嗎,怎麽那麽快就回來了。
??才遲疑了片刻,身旁忽然響起淡淡的話語∶“優,還不快去開門。”
??回過頭,我嘴巴張了張,不曉得說什麽好。
??那男子背靠著牆,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窗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打開了,冷冷的風撲麵貫進來,吹走一室血腥,吹起他的發,像漫天溫柔的柳絲。
??門開,阿森微微急促的喘息,夾雜著身上尚未褪盡的陽光餘溫,朝我撲麵而來。
??我有些驚訝於他的神情,帶著某種不安和焦躁∶“阿森,什麽事┅┅”
??他沒有回答我。
??平息了呼吸,他的目光從我頭頂越過,一動不動注視著我的身後。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他在看什麽。那個不知道該稱作是神還是魔的男子,他從背後隱隱傳來的體溫,近在咫尺。
??突然間我的後背猛地一痛。在我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整個人已跌倒在身後那名男子散發著淡淡薰香的懷裏。
??與此同時,有兩道聲音,用著不同的溫度,同一時刻在我耳邊響起∶“他很危險。”
??相同的話,在同一時間從兩張不同的嘴裏吐出,令我不得不驚訝於兩人間的默契。我抬頭看看把我牢牢抓在懷中的男子,再望望對麵的阿森。??阿森平日裏向來溫柔散漫的眼神此刻一點點都找不到了,我從來沒見過他用過這樣的神情,陌生,犀利,冰冷,如同兩把磨尖了的刀,直直對著我身後的男子。
??而那男子的眼神也是冰冷的。雖然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就沒在他眼中找到過多少溫度,但現在這樣的目光,讓我心寒┅┅
??我的牙關忽然控製不住地打起架來。冷┅┅很冷┅┅這兩個人的目光讓我好冷┅┅抬頭看著天花板,慘白慘白的,和我身周的空氣一樣,森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我覺得自己身體抖得厲害。
??身後禁錮著我的那人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顫抖,他手上的力氣加大了,我覺得後背很痛,他要把我的背扯裂了┅┅厭惡這種感覺,厭惡!
??不加任何思索,我咬緊牙,抬腳朝他齒裸的腳背上狠狠跺了下去!
??我喜歡穿大頭皮鞋,有著厚厚的橡膠底,每隻都輪斤來算的。就算他再能忍痛,也一定防備不了我這一下突如其來的重襲。
??我猜對了。
??吃痛,他的手一鬆。
??而我立刻從他身邊直竄出去。撲到阿森麵前時,我看到他嘴巴動了動,說了些什麽,我沒聽見,也不想去聽。我一把推開了他,幾乎把他撞倒在地,然後發瘋似的奔下樓,仿佛後頭追著一群猛獸。
??可能從小到現在,我都沒有跑得那麽快過。
??快到一樓時,被突出的扶手撞了一下,我整個人朝樓梯下滾去。幸好不是直跌下去,因為在下墜時我的手朝扶手上牽了一下,牽掉一層皮,卻也因此,讓身體像皮球一樣滾落到地麵,痛歸痛,尚不至於頭撞地。
??落地的瞬間其實我什麽感覺都沒的,被磨破皮的手如此,一路滾到底的身體也如此。耳朵裏隻聽見樓上飛速而下的腳步聲,我一骨碌爬起來,頭也不回地朝小區外奔去。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什麽。他們兩人間互相交匯的冰冷目光,並非是對著我,可我卻瘋狂地想逃。到底是為什麽,我不知道。
??一直到頭頂的陽光開始讓我覺得晃眼,一直到麵前大道上大量出現的車流讓我覺得混亂,我身上的疼痛,這才一並開始發作。
??我跑不動了。
??坐在馬路邊上,我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渾身上下痛得仿佛要炸裂開來,手心裏的血隨著鑽心的疼滋滋往外冒,我抱著自己的膝蓋,突然哭了。
??已經很久,沒有哭得那麽痛快過,隻覺得那些泉湧的淚,壞了的水籠頭般怎麽樣關都關不住。
??不知道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傷心,就跟剛才突然無緣無故朝外逃一樣,那原因,根本不知道。
??隨手抹抹淚,烈日當空,車來人往,時不時的有人朝我這邊東張西望指指點點。手接觸到臉的時候,一陣脹痛。抬起手心,才發現剛才鮮血淋漓的表麵,此時已經紅腫一片了。膝蓋和手臂倒是不疼,可是一塊連著一塊的淤青,看著有些糝人。
??我吸了吸鼻子,用紅腫的手摸摸淤青的腿,眼眶一熱,淚,竟然又湧出來了。
??肚子有點餓,可是錢包在家裏,我一口氣跑出那麽遠,不叫車,我真不知道這種樣子該怎麽回家。原來衝動和嗎啡是一樣的,一旦消失了,那支援和麻痹著人神經的力量,也就消失乾淨了。
??我低頭枕住膝蓋,肚子裏嘰裏咕嚕。
??該死的┅┅
??“看風景嗎?”一道身影,在我眼前遮擋住一片陽光,晃了晃,緊挨著我身邊輕輕坐了下來。
??我嚇了一跳,而隨即辨別出了聲音的主人,把頭埋得更低,我不打算理他。
??“下次想跳樓跟我說一聲,給你找個替身。”
??“我哪有跳樓!”剛開口,我就後悔了。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我是挺笨的。
??阿森笑得挺開心,因為我總算抬頭看他了。然後他笑得幸災樂禍,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兩蘋紅得像兔子一樣的眼睛。
??我想伸手給他一巴掌,可在看到手心亮晃晃的腫塊時,急忙縮了起來。
??“笨蛋。”他眼明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輕輕罵了一聲∶“你幹嗎呢,逃得跟趕投胎似的。”
??“你烏鴉嘴啊!就沒聽你說過一句好話!”我恨恨地抽回手,力氣大了點,疼得我一咧嘴。
??阿森沒言語,隻是從口袋裏掏出包煙,抽出一支,低頭點燃。
??聞到煙味,我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瞥他。不喜歡聞煙味,但我喜歡看他抽煙的姿勢,優雅,很好看,即使是坐在大馬路邊。
??“他從哪兒來的。”許久,從口中緩緩噴出一縷薄煙,阿森望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漫不經心地問。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家那個漂亮得像天使一樣的怪物。可他到底是從什麽地方鑽出來的,又怎麽會好巧不巧地出現在我家,那恐怕隻有天知道了∶“不知道,上午一回到家,就看到他了。”
??“聽上去你好像不認識他。”
??“從沒見過。”
??他把煙掐滅,隨手彈入邊上的垃圾桶∶“那為什麽讓他進門。”
??“阿森,你在審問我?!”我用力站起身,可膝蓋上好象纏了兩塊厚重的濕布,硬是讓我重新跌坐回了地上。
??“那叫關心你。”
??“你少來!”
??“好吧我在審問你。”
??“你去死吧!!”
??“死之前讓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他微笑著朝我伸出手,一副英雄救美的臭屁樣子,我很窩火。
??阿森的個子很高,比我足足高出一個頭。他的肩膀很寬,趴在上頭,隨著步子一搖一晃很舒服,讓我想起故去的父親┅┅嘴裏忽然落進幾縷發,我這才留意到,他那總是很神氣地束著的發,可能在追我出來時散落了。長長的,軟軟披散在腦後,不時被風吹起,拂在我臉上,帶著種絨毛般的溫柔和一絲淺淺的洗發水清香。
??“阿森,”
??“幹嗎。”
??“那個人不是我放進屋的,進去時他已經在我屋裏,我都不曉得他是怎麽進來的。”
??“哦。”
??“哦什麽哦,就知道你不會信。”其實,如果換個人同我這麽說,我也不會信。何況是他。
??“信,為什麽不信,辛辛苦苦把牛吹得滿天飛,總得有個人給捧捧場是不。”
??我無語。
??反正,從小到大,類似的話聽得多了,他信或者不信,無所謂。
??“喂,可別睡著了,本來就沈,一睡著你會比豬還沈。”
??“死黃毛!再亂說話我把你頭上的毛都拔光!!”
??“怕了你了大姐,別亂動,我這可是在穿馬路。”
??很快,我們已經回到居住的那棟樓。
??一路無語,偶然碰上一兩個認識的鄰居,衝著我們點點頭,有些曖昧地一笑而過。
??“優,”背著我朝六樓爬的阿森,在一個轉彎過後,忽然開口∶“為什麽會突然逃出去,像瘋了一樣,我都來不及拽住你。”
??我愣了愣。為什麽,這個問題我自己都想知道。可是,有一個問題現在卻更讓我想知道∶“那你先告訴我,你說他危險,為什麽。”
??沈默。
??他背著我,又上了一層樓,然後我聽見他輕輕笑了笑∶“當然,看到個陌生人在你家,而且還披著條窗簾,怎麽著都感覺不像是個安全的人。”
??“那他為什麽說你危險。”
??我感覺身體下他的步子頓了頓。隻是片刻的滯緩,不用心,幾乎感覺不出來。
??“嗬嗬,我哪兒知道,這你得去問他。”
??“你認為他現在還會在我屋裏?”
??“優,你當我是先知?”
??說話間,他已帶著我站在我家的門外。輕輕放我下地,他看看我∶“要進去?”
??“這是我的家,不進去還能去哪兒。”我一瘸一拐蹭到門前掏鑰匙。
??“如果他還在裏頭┅┅”
??“那就攆他走。”
??“我陪你進去。”
??“不要。”很乾脆地拒絕了他,我用身體阻擋在他和門之間。那個出現在我房裏的男子憑直覺,有著某種不為人所知的能力,如果他存心要害我,阿森跟我一起進去的話,兩個一道死在屋裏爛到發臭還不一定會有人知道∶“你在門口等,我兩分鍾裏不出來,你就報警。”
??“我們像不像在拍電影。”有點失望,我還以為他會很英勇地來一句∶“你在這裏等著,我進去。‘可惜沒有,這個沒心沒肺的,就知道不能指望他。
??“有點那意思,感覺還不錯。”門開,沒有回頭,我走了進去。
??我的家成了一灘沼澤,這是我走進去的霎那所沒有想到的。
??除了腳下半米開外還維持著那麽一點乾燥,其餘部位無不是波光粼粼,隻差沒有魚在裏頭蹦達了。幸好沒有淹到插座,而且家裏電器比較少,沒有拖在地上的電線。
??我趟著水朝水勢比較嚴重的房間裏走去。這房子建造結構有些問題,房間的地勢比客廳矮,所以自然而然的,成了‘洪水’的匯合地。在房門口觀察了一陣,確定沒有什麽潛在的危險後,我邁開步子朝裏走進。
??不出所料,那個不知道該稱作是神還是魔的男子並沒有離開我的家。而滿地的積水,想必就是他的傑作了,因為我看到他滿頭的長發濕漉漉的,糾纏在他裹著窗簾布的身體上。
??他抱膝坐在窗台,眺望著窗外。正午的陽光洋洋灑在他微微泛著金屬色光澤的肌膚上,他的身體很乾淨,已經找不到一丁點血漬。
??從我的角度看上去,他真的很暇意,暖暖的太陽,柔柔的風┅┅暇意到連我進來,他都似乎充耳未聞。
??我用力在積水上踩了一腳。
??“啪!”水濺在我裸在七分褲外的小腿上,冰涼的。而他眉峰輕挑,隨即朝我轉過頭來。
??“優,回來了?這麽快。”頭枕著窗欞,他衝我微笑,懶懶的,不嫵自媚。我忽然覺得相比之下,他倒更像是這裏的主人┅┅
??蠕了蠕嘴,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冷冷看著他,然後將手指向門外。
??他眯了眯眼,然後對我搖搖頭。
??“出去。”我開始隱忍不住。
??“我不會走,也不能走。”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他從窗台外的盆栽中折下一支太陽花,拈在指間輕輕轉動。
??“那隻能請警察送你走了。”我走向梳妝台,那上頭擺放著電話機。
??“警察?”他若有所思地重複了一遍,隨即輕輕嗤笑了一聲∶“就是神,也不行。”
??話音未落,我的手已抓向電話機。
??誰知道指尖還沒有碰到它光滑的表麵,這台暗藍色的電話,忽然如同長了腳般,朝後一挪。
??我狠狠吃了一驚!
??有沒有搞錯,電話自個兒移動?!我飛快朝那人坐的方向瞥了一眼,他轉頭對著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麽東西。目光再次移向那部電話機,仔細看了看。它很安靜地擺放在那裏,看不出一絲一毫曾經移動過的痕跡。
??我抿了抿唇,把手重新伸了過去。
??不到一公分的距離,那電話居然又後退了!這次我看得真切分明。好象我的手同那部電話安裝了同極的磁石,隻要靠近,它就會朝後倒退。
??怎麽回事?!不死心,我又一次朝它抓去。
??這次它不但倒退,還靈巧地轉了個彎,因為差幾厘米遠的地方,就是梳妝台的邊緣了。
??我懵了,呆呆看著它,而它表麵那排半月狀的提示燈,似乎一張大大咧開的嘴巴,正對著我發出譏諷的笑。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你也來了。”風送來那人淡淡的聲音,以及一絲似有若無的煙味。
??很熟悉的煙味。
??我迅速拉回了神智,急回頭,一眼看到了本該在門外等我的阿森,嘴裏叼著支煙,斜斜倚門而立。他漆黑的眸在煙霧中微眯著,對著那靠窗靜坐的男子方向。
??“阿森┅┅”本能的,我朝他走去,卻見他一抬手,一串閃著銀光的東西,不偏不倚朝我飛來。
??伸手接住,攤開掌心,一串鑰匙靜靜躺在我的手心。我抬起頭,有些疑惑地向他看了看。
??“去我家坐會兒,現在。”他直起身走到我身邊,搭住我的肩膀,隻是一個轉身間,已把我帶出了房門外。
??我幾乎是身不由己。
??有些愣愣地看著他,他已經回過頭,朝坐在窗台上的男子那裏走去。那男子氣定神閑地看著他,側著頭,嘴裏叼著樣東西,陽光下,閃爍出金色的光澤。
??“快去。”阿森忽然又轉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暖暖的,似乎隱著某種沒有說出口的東西,他對我笑了笑∶“我和他得單獨聊會兒。”
??我朝後退了一步。在準備離開的瞬間,我看到窗台上那精靈般美麗的男子,抬起頭朝我意味深長地一笑。
??腦中忽然一個激靈。
??這次看清楚了,他口中所叼的東西,形狀是隻展翅的雄鷹,那是古埃及人所慣以佩帶的護身符┅┅
??“博物館再次失竊,這次被盜的是奧拉西斯時期一枚純金護身符。”我想起臨出看守所之前,那位女警官展琳,她是同我這麽說的┅┅
??*** ***
??阿森的家格局同我家一樣,一廳一室一廚一衛,但是裝修比起我家,可謂是一個天一個地。我頭暈目眩地在他光線充足,貼滿落地鏡的浴室裏轉了一圈,出來的時候,險些找不到門。
??房間的色調冷冷的,黑與白的搭配,之間綴著一種烈烈的紅,紅的枕頭,紅的沙發靠墊,紅而柔軟的地毯┅┅乾淨整潔,整潔得纖塵不染,整潔得幾乎沒有一絲人住的氣息。一個懶散隨便的單身男人居然有著這樣一絲不苟的窩,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茶幾上的玻璃罐裏盛著滿滿嫩黃色爆米花和五顏六色的怪味豆,想來不是阿森的癖好,必然是給他某個女朋友所準備的。肚子裏一陣鼓噪,想起從早上到現在都沒碰過吃的,於是窩進沙發,隨手從裏頭抓了一把塞進嘴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玻璃厚度的關係,阿森的房間很安靜,聽不到樓下行人或者自行車經過時的聲音,也聽不到每棟樓裏時刻都會發生、卻普遍得不再會讓人注意的嘈雜。
??整個房間像個小小的隔音室。
??僅有的一點聲音來自那間明亮的衛生間,有些滲水的抽水馬桶輕輕淌著水,一滴,一滴┅┅
??忽然覺得有些寂寞,寂寞到有點點惶然。
??“嗬嗬┅┅”
??隱約聽到有誰在笑,細細的,淡淡的,似乎來自客廳,又似乎,近在耳畔┅┅
??我下意識咀嚼著口中的怪味豆,很用力,用力到耳根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笑聲不見了,我輕輕舒了口氣,原來是聽錯了。
??再次抓起一把米花,一古腦塞進自己的嘴裏。濃鬱的清香,伴著耳根吱吱咯咯的聲音,讓房間顯得不再那麽死寂。
??死寂?是的,死寂。我想不出為什麽,那樣陽光燦爛的一個男孩,他的房間為什麽讓我感到死寂。
??“嗬嗬┅┅”
??又是一陣笑聲,比剛才甚至還清晰了幾分,在我剛把一口米花咽進肚裏的時候。
??我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幾步走到房間中央。這個角度能讓我一覽無餘地看遍房間每個角落,包括門外的客廳。
??“嗬嗬┅┅”
??笑聲再次響起,來自頭頂。我沒有抬頭,眼睛直直注視著邊上那張寬大的床,頭皮冰涼。
??白底黑格紋理的床褥,綴著豔紅似火的枕頭,枕頭上並排靠著兩個少女,漆黑的發,暗紅的衣。她倆在對我笑,隻是笑聲,傳自我的頭頂。
??“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我聽到無數蠶食般的細小聲音從房間每一個角落,每一道縫隙裏溢出,與頭頂低低的淺笑聲糾纏在一起,似有若無,鋪天蓋地。仿佛站在某個大會堂中央我努力表演著一幕啞劇,而底下觀不知所雲竊竊低語。
??這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我突然覺得腳底下柔軟的地毯在浮動。
??鮮紅張揚的地毯,浪一般,一波一波地湧動,下陷,再湧動。我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床上那兩個女孩子驀然消失了。
??“嗬嗬嗬┅┅”我聽見她們消失的瞬間,餘音繞梁般流轉在天花板上的笑聲。
??腳踝上猛地一陣冰冷的刺痛!低下頭,隻見一雙瑩白如玉的手,死死抓在我的腳脖子上,而我的腳,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已經齊根抹入這血浪般起伏著的地毯之中!
??“啊————!!!”
??尖叫聲剛一出口,我整個人突然猛地下墜,就仿佛承載著我和這一室家具的地板,突然之間崩塌了。
??我瘋狂地抓住了拖在地板上的床單,血色的地毯含住了我大半個身體。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失去意識前,我看見房間在扭曲,黑與白,白與紅,紅與黑┅┅然後它劇烈地顫抖起來,不停地笑,不停地笑∶“嗬嗬┅┅嗬嗬嗬┅┅嗬嗬嗬┅┅”
??我的身子再次一沈,這一次,我的腳底再沒有觸到任何障礙。
??無底深淵。
??“啊————啊————啊————!!!”
??“你的祭司黎明出迎,以歡笑洗心,神聖的風帶著音樂,吹過你黃金的琴弦,在日落時分,他們擁抱你,猶如每一片雲┅┅”
??蘇醒過來的時候,我聽到耳邊有人在低低哼唱著某種調子古怪的歌謠。雖然曲不成曲,調不成調,但那柔和的嗓音依然讓我清晰辨別得出,歌聲裏每一個流暢簡潔的詞句∶“你的光照亮每一張臉,卻無人知曉,千年萬年,你是新的生命熱切的根源,時間在你的腳下卷起塵土,而你永遠不變┅┅”
??我緩慢而費力地睜開眼,一片混沌而刺目的光線。我努力分辨著周圍的景物,想從中看出,我被地毯究竟吞到了哪裏。
??視力逐漸清楚了。
??我看到一張簡單雪白的天花板,除了陳舊的定角線,沒有任何額外的裝飾。一盞圓形的吸頂燈孤單地盤橫在上頭,靜靜吐著柔和的橙黃色光芒。
??那麽多年每次醒來後一成不變的景色,我的房間。我怎麽會躺在我的房間,阿森的房間去哪兒了,那間會發出奇怪笑聲的房間,那些會扭曲變形的色彩,那塊會把人整個兒吞沒的地毯┅┅難道隻是場夢┅┅
??我眨了眨眼,耳邊似有若無的低吟聲卻終止了。片刻,我聽到一陣輕輕的腳步聲,朝我的方向過來。
??“醒了?”低低的聲音,如同剛才的吟唱,乾淨而柔和。
??然後我看到一張天使般美麗的臉,帶著優雅溫和的笑,靜靜出現在我的眼前。那個我不知道該稱他是神還是魔的男子,那個即使微笑著,漂亮的眼睛裏也找不出多少溫度的男子。
??我動了動嘴唇,好半天,我才辨別出自己的聲音,那個聲音在說∶“我怎麽在這裏┅┅”
??“你在他家睡著了,我把你搬了回來。”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注視著他的眼睛,正如他同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他的眼睛很黑很深,深得仿佛┅┅我被阿森家的地毯吞沒時,感覺自己墜向的無底深淵。
??“阿森在哪兒。”我坐了起來。他離我太近,近得讓我覺得呼吸有些壓抑。
??“他,”似乎意識到我的不適,他後退半步,輕輕掠了掠自己的長發∶“回去休息了,已經很晚了。”說話間,他轉頭看了看窗。
??遁著他的目光我把視線投向窗外,外頭一團漆黑,連路燈的燈光都感覺不到的黑。
??聽阿森的話去他家時才中午一兩點鍾的樣子,而現在,是深夜了。
??我竟不知不覺在他家裏睡了那麽長的時間。回頭看看那名自說自話在我家裏待到現在的男子,他不再看我,自顧自坐到了桌子邊。他坐下的時候樣子很仔細,似乎在感覺著什麽,又仿佛在回味著什麽。我似乎聽到他在坐下的一瞬,嘴裏發出的輕輕歎息。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的行為在我國被稱做為什麽。”下床,我打算和他開誠布公地談談,畢竟,現在是深夜,我不認識他,而他在我的房間。
??他看了看我,那眼神仿佛在看個怪物,然後他搖搖頭。
??“那叫不速之客。”
??他點點頭,再搖搖頭。
??“你沒有偷我家裏的東西,也沒做出什麽強盜行為,所以我就不去報警了,”我指指外頭的大門∶“請你離開我的家,我既往不咎。”
??他似乎終於明白了我的意思,對我笑笑,那笑容讓我背脊發冷∶“辦不到。”
??“請你出去。”
??“優,”他似乎對我難看的臉色不太引以為然,依然一副不溫不火的淡然德行∶“我希望你能夠明白,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現在除了這裏,我哪兒都不會去。”
??“你神經病!”我終於忍不住衝著他吼起來∶“這是我的家!你這叫侵犯人權!你這叫侵犯隱私!我可以告你非法入侵!給你三秒鍾時間給我滾出去!馬上!!”嘰裏呱啦一通話,其實連我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到底在喊些啥,隻知道這麽叫出來,很痛快。
??不知道阿森一下午的時間都跟他在談些什麽,非但沒讓他從我家滾蛋,還讓他把我帶回自己的房間。不會是乘機會把我給賣掉了吧,那個家夥,很難說的。
??我恨恨地瞪著這個男人,連帶阿森的份。
??他依然不溫不火,隻是眉頭,不經意間微微皺了皺∶“其實你不用說得那麽大聲。”
??“那你出去!”
??他忽然站了起來,低頭,水漾般的眸朝我輕輕一轉。而我緊跟著還沒脫出口的話,竟硬生生給卡在了喉中,隻是愣愣看著他轉過身,走向窗邊。
??“優,我們交換個條件吧。”伸手推開窗,冷冷的夜風撲麵而入,將他一頭絲綢般柔滑的發吹起,抖散。
??我看著他身上雪白的窗簾隨風妖嬈地舞動,無語。
??“讓我留在這裏的條件,”背對著我,他抬起手。指間一枚小巧的東西在燈光下折出一道光,金色的。
??我聽到自己心髒‘撲通’用力跳了一下。
??那是枚純金的鷹形護身符,精致,美麗。
??“我把它給你,你讓我留在這裏┅┅”後麵他還說了些什麽,我沒有聽見,我隻知道自己點著頭,然後從他手中接過那枚尚且留著他體溫的護身符。
??沒有看錯,雖然隻在博物館的陳列處見過它兩三次,這精美奢華的樣子我不可能記錯的。
??我把它用力捏在手心,然後朝門外走去。??“優,你去哪兒?”我聽到他在身後叫我。
??“出去走走。”找到阿森,說明一切,然後,警察自然會給你安排一個免費的住處。我在心裏這麽盤算著,腳步變得有些急,以至於沒有聽清聲後那個男子,他意味深長的話語∶
??“早去早回。”
??我幾乎是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阿森家門口的,鐵門半掩著,露出裏頭暗色的木門。窗戶裏黑洞洞,想來,他早就睡死了,這頭豬。
??把鐵門拉開,我手用力砸了上去∶“阿森┅┅”話音未落,我隻在門上敲了一下的手,半空中驀地滯住。
??門沒有鎖死,被我一掌拍上去,竟‘呀’的一聲敞開了。
??走廊裏遊走的風從我僵立在門口的身體邊打了個轉,散開。空氣很乾淨,散發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味道。
??我的心沒來由地一沈。
??“阿森┅┅”試探著喊了一嗓子,發出的聲音卻輕得連自己都不曉得在叫些什麽。四周突然一暗,樓道裏的感應燈,滅了。
??用力跺了一腳,響亮的聲音再次讓感應燈點亮,借助那些昏黃的光,我一步一步朝裏頭走了進去∶“阿森┅┅”
??聲音穿過門廊,竟帶著回音。我突然有種不怎麽好的預感∶“阿森┅┅”硬著頭皮,我再次叫了一聲,雖然隱隱感覺,不論我再怎麽叫,似乎都不再可能叫出那個高高大大,經常一臉壞笑的男孩了。
??我站立在客廳中央,客廳這會兒顯得很大,窗外的路燈照射進來,一眼的冰冷和空曠。
??阿森家客廳高級的家具和裝飾,竟然都消失了,消失得徹底。如果不是牆壁,天花板和地板上高檔的裝潢還昭示著這裏原本的華麗,我會以為自己不小心走進了一個待賣的毛胚房┅┅
??‘ ┅┅’房間裏忽然響起一聲細微的聲音。我眼皮輕輕一跳,不假思索,幾步朝那裏奔了過去∶“阿森!”
??沒有家具了之後的房間,原來是這麽寬敞的。光潔的地板上零星飄著幾張紙,以及幾團布,我認出來,這幾團柔軟潔白的布頭,是原先懸掛在落地窗上,那些精致美麗的窗紗。而此刻,它們安安靜靜散攤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殉難的貴婦┅┅
??‘ ┅┅’又是一陣輕響,伴隨清冷的夜風,在整個空曠的房間內回旋。於是我看清了,發出聲音的東西,原來隻是一扇半?的天窗,在風中顫抖著,發出細微的呻吟。
??我的腳底一軟,直直跪倒在這被掏空了的屋子中央。
阿森在哪兒!”衝回自己家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坐在沙發上,無動於衷地閉目養神。我用力踢上門,站在通道口狠狠瞪著他。
??他似乎被關門聲震醒了,懶懶掃了我一眼∶“他在哪兒,我想你應該比我更了解。”
??“今天一整個下午你都和他在一起,你敢說你不知道?!”
??“不知道。”
??“撒謊!”他若無其事的淡然讓我火氣飆升。
??“你剛才說出去走走,就是為了找他?”
??話鋒一轉,倒讓我微微一愣∶“這和你無關。”
??“沒找著他?”身子一傾,他整個人斜靠入沙發,一手支著頭,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我腦子有點發熱,因此沒有發現在不知不覺中,自己說話從主動逐漸變成了被動∶“是的。”
??“也許和你一樣,出去走走。”
??我的臉一紅,不過隨即恢複正常∶“他家裏空掉了,什麽都沒留下。我是說,他搬走了,就在今天。”
??“很突然。”他薄薄的唇含著笑,溫宛而迷人。
??“是的很突然。”我緊緊注視著他的眼睛,試圖從那片黑夜般的色彩中找出些不同的東西,可是沒有。他的眼睛漂亮溫和,安靜得無懈可擊。
??我忽然有些氣餒,連口氣,都仿佛找不到了剛才義憤填膺的感覺∶“他到底去哪了,告訴我。”
??“你很在乎他。”話鋒再次一轉,他似乎打定了主意帶著我的話繞彎。
??我不語。
??“他在乎你嗎?”
??“這關你什麽事!”突然覺得這個男人很八卦。
??他笑了,對我眼中流露出的鄙夷和不耐不以為然∶“如果在乎,他必然不會什麽招呼都不打就悄悄搬走,最起碼,也會有個暗示之類┅┅”用順溜的中文,他輕描淡寫地說著,那美麗的笑容在我眼裏逐漸融化成一團模糊,唯有兩片粉色的唇,清晰而緩慢地上下開合∶“而他走了,連個道別都沒,足以證明你在他心目中並不重要。既然他並不在乎你,又何必在乎地追問他的下落。”
??“你錯了,他給我留過話。”
??似乎有些意外,他揚了揚眉,隻是臉上依舊帶著淺錢的笑,看著我。
??“他叫我在他家等著他。阿森這個人,當他讓別人等的時候,必然不會讓人空等。”我沒有信口開河。阿森在今天給我的最後一個眼神,溫暖而深遠,那不是道別的目光。
??沙發上的男子忽然斂了笑容。
??靜靜看了我半晌,他垂下頭歎了口氣∶“你變得很奇怪,西┅┅優。”
??“別說得好象我們以前有多熟悉一樣,他到底在哪兒。”
??“你似乎認定我知道他的下落。”站起身,他在廳裏巴掌大的地方輕輕踱著,不時看看天花板,蹙眉∶“這地方真矮。”
??“他到底在哪兒。”
??“他在┅┅”他停下腳步,一個轉身看向我,嘴角輕輕揚起∶“不知道。”
??我想我體會到了膛目結舌的感覺。
??就在一愣神的工夫,他的手忽然伸向我,毫無預警地托起我的下顎∶“我說我不知道,你,信不信。”
??漆黑的眸子像個黑洞,深而氤氳┅┅他似乎在期待著什麽,當他問完那句話的時候,我不敢確定,因為我正在努力找著自己那根忽然間變得有些不聽話的舌頭∶“┅┅不信。”
??“不信,”他點點頭,朝我靠近了一點∶“你不信他會不辭而別,也不相信他的離開和我沒有關係,是嗎,優。”
??我眨了下眼,表示肯定。
??他笑了笑。而我卻在刹那,似乎從這笑容中捕捉到一絲無奈,雖然,那表情稍縱即逝∶“那麽,我給個會讓你相信的回答吧,”湊著我的耳,他聲音輕輕的,帶著點暗啞∶“我,確實知道他在什麽地方。”
??“在哪裏。”我一眨不眨看著他的眼。
??他的目光一凝,隨即忽然化開了,如同一汪被微風吹皺的山泉,清透,卻望不穿底∶“等哪天我心情好,沒準會告訴你。”
??話音未落,他的指已從我下顎鬆開,後退半步,略帶戲侃地欣賞著我的臉,由蒼白,勃然漲紅到可以滴血。
??*** ***
??我失業了,在發現阿森突然搬走的第二天。也是在那一天,我明白自己徹底失去了同他的聯係。
??那天去博物館報到,目的其實不是為了上班,而是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能在那裏找到他的蹤跡。我想博物館最近那麽多事,都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雖然他懶散但做事向來負責,所以必然會在博物館出現。
??可是我卻錯了。
??他們告訴我阿森不會再到博物館上班了,至於他去了哪裏,也許除了他的親人,沒有任何人知道。然後他們再告訴我,我被停薪留職,案子結束之前,都可以不用再來博物館了。
??那天我沒有直接回家,隻是一個人沿著博物館外那條乾淨的街道慢慢走著,走了整整一天。身後十米開外跟著那個不知道該稱作是神還是魔的男子,他身上套著我問鄰居借來的衣褲。
??記憶中似乎從那天起,他就沒有離開我超過那個距離。
??過馬路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叫住了我,然後對我說,他叫俄塞利斯。他說如果你覺得腦子有點糊塗的時候就好好念念我的名字。然後他牽著我的手,把一臉不屑的我帶過了馬路。
??是的,現在,這位叫做俄塞利斯的怪人,他和我‘同居’了。
??如他所願,我退步讓他留在了我家。
??客廳已經儼然成了他的領地,他似乎對那張胖忽忽的沙發,格外感興趣。於是每天看電視的時候,我隻能靠邊坐坐冷板凳。
??他不是一般的懶,甚至我覺得他還很有差遣人的天分。他總是窩在沙發裏用最優美的姿勢指揮我幹這幹那,擦這洗那,因為懶人有著同他懶惰成正比的潔癖,懶人的眼睛裏和身體上容不得一點點不乾淨。
??順便說,他差遣女生給他幹活的時候,臉上是從來找不到一丁點不好意思的。
??泡麵頭兩天他用筷子盤著吃,吃得挺高興,到第三天說什麽都不肯再吃了,他堅持要吃煮出來的食品,並且是帶佐菜的那種。一周後我做菜手藝大增,不曉得是該感謝他,還是詛咒他。
??掃地的時候我總是不由自主會想到灰姑娘,忽然發現自己幾乎和她沒啥兩樣,隻是她的苦難來自後母,我的苦難┅┅來自那位把沙發當寶座的‘王子’。
??白白養著這尊活菩薩,洗衣燒飯拖地板不算,還得掏腰包給他買衣裳,甚至包括內衣褲。好在現在超市裏有塑封的那種,和一堆東西混一起,買的時候好歹還不讓我太過尷尬。
??每天每天我都他媽想咒死他,尤其是他跟在我身後去超市,一路吸引來大團大團驚豔忘形的目光的時候。但我又不得不忍,使勁的忍,隻為了有一天他心情好了,能沒準把阿森的下落告訴我。
??阿森,到底在哪裏,我很想他。為什麽那麽想他,我卻不知道。也許就像某個經年陪伴在你身邊的物事,溶入你的生活幾乎成了一種呼吸,一種習慣,在身旁時,幾乎察覺不出它的所在。隻是當有天它突然消失了,你會發覺自己沒來由地失落,失落到發現自己原來竟非常想它,狠狠地想它┅┅
??但是生活還得繼續。
??我一麵用著連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執著和毅力去捕捉阿森的消息,一麵數著日曆翻著報紙尋找著新的適合我的工作。
??常常會在報紙翻到一半的時候,抬頭看看那個窩在沙發上猛看電視,有著懷舊名字的俄塞利斯大人。然後感歎一聲∶當男人真命好,尤其是當個漂亮而恐怖的男人。
??和俄塞利斯逛商店是恐怖的。
??他喜歡買衣服,男式女式都買,色彩越張揚越豐富越好。我曾問他為什麽那麽喜歡色彩濃烈的衣服,他說,優,當你隻有白色可以選擇的時候,你會發現,那些豐富的色彩有多麽誘惑你的眼睛。
??可是往往到了最後,發覺總還是白色的衣服最適合他,我汗顏。不過恐怖的地方倒不是指這個,真正恐怖的地方是,每回逛完了,采購完了,拎著大包小包的衣服回到家,我總會發覺,我們在商場居然一分錢都沒付。
??和俄塞利斯坐車是恐怖的。
??記得第一回和他一起坐地鐵,開始他一直沒言語,目光安靜地望著窗外。過了大約十分鍾後,他衝我說了句讓我畢生難忘的話∶“這麽窄的通道,前麵的馬跑著不擠嗎?‘
??我正在周圍無數怪異的目光中如若芒刺紮身時,他又來一句∶“其實我早想問你了,一路上那麽多車,怎麽就看不到一匹馬,你們這裏是怎麽安置那些馬的?‘
??我隻能當做不認識他。
??而最恐怖的,是接受俄塞利斯的房租。
??有句話叫‘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消亡’,當白吃白住地供養著這麽個大少爺,卻又每天還得被他時不時挑剔上幾句時,我想如果再不爆發,自己就得消亡了。
??於是我跟他大談特談金融危機,失業幾率。從暴發戶,談到小乞丐,從大老板,談到下崗職工┅┅談了足有大半夜,最後是俄塞利斯忍不住了,他靜靜看著我,然後說∶“優,你到底想表達什麽,乾脆一點。”
??於是我說∶“你是不是該考慮付個房租,你在這裏的開銷我負擔不起。”
??他笑了,手按在桌子上,望著我的眼睛∶“好啊。”
??我沒想到他那麽乾脆,早知道這樣,何必浪費幾個小時的口水。於是巴巴望著他的手,等他去掏錢。
??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長,乾淨,指甲像半透明的水晶。從桌子上移開的時候,我看到桌麵上閃爍了一下。
??看來,手靚,連個桌子都會因此而放光,並且還是金色的光。
??金色?
??我愣了愣。當不可置信的眼神與桌麵上閃閃發光的東西再次對撞了一次之後,我懵住了。
??圓盤狀,一厘米厚,五厘米長,上麵有著細細的紋路和古樸醇厚的色澤,單純的金,厚重的金┅┅那居然是塊金餅。
??而一旁的電視不失時機地跟著來一句∶“老廟黃金,千足純金┅┅”
??這塊金子直到現在還被我好好收在臥室的抽屜裏,因為他拒絕收回他送出的東西。我也不敢把它拿去換錢,因為我想起了和他一起時在商廈裏從不付錢的采購。
??鬼知道這金子是不是被他從哪裏偷梁換柱弄來的!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我和俄塞利斯一點點熟悉,慢慢我又找到了新的工作,並且給博物館上交了辭呈。
??可是阿森依然消息全無,那已經是一個月之後了。
??天氣越來越冷,我的衣服從T恤變成了長袖外套。已經習慣了無論走到哪裏後麵都有俄塞利斯跟著,十米開外的距離,如影隨形。
??工作的地方離家很近,是附近的麥當勞快餐廳,我在裏頭當收銀員。從那裏到我家,一直線,中間橫著兩條不算寬的馬路。
??一路上種滿梧桐。
??常聽人說這座城市浪漫,也隻有走在這條被梧桐枯黃色的落葉鋪滿地的街道上,我才深有同感。生活中常常會有那麽一點點小事,或者一點點小東西,能在不經意的一瞥間,讓你體會到內心柔軟的顫動,比如說,這隨秋風四起而旋散開來的梧桐樹葉┅┅
??漫天瑟瑟的輕響,漫天閃爍的金色。
??習慣性掏出手機,在這一片落英紛塵中,撥響那個已經被我快要撥爛了的號碼。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為空號。”
??必然的聲音。也許這號早被廢了吧,可不知道為什麽,總會每天時不時去嚐試著撥打一下,仿佛非要聽聽看,才能夠安心。
??苦笑著合上手機蓋,我回過頭,朝身後望了一眼。
??俄塞利斯的腳步依舊不緊不慢,隻是視線越過我的身體看著遠處,不知道在觀望著些什麽。
??遁著他的目光,我轉頭朝前麵看去。
??遠處慢慢走著一個熟悉背影,高高的個子,金紅色柔軟的長發掠在腦後,隨著風,輕輕抖散┅┅
??“阿森!!”我驚叫,猛地加快速度朝那條背影衝過去∶“阿森!!”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的叫聲,依舊走得不疾不徐,而我立刻不顧一切地抓住了他的衣服∶“阿森!你去┅┅”
??話音,消失在那人回過頭來的刹那。
??有點驚訝,有點無措,雖然臉上還帶著點微笑,卻並非我熟悉的那個笑容。
??不是阿森┅┅
??“對不起┅┅”我鬆開手,而隨即,一蘋溫暖厚實的掌心將我的肩膀攬住。鼻尖傳來熟悉的氣息,仿佛是香片殘留在空氣中最後一絲甜美,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攬住我的人,是俄塞利斯。
??被我突然抓住的年輕男子看了看我,又看看俄塞利斯,然後帶著種奇特的笑,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我怔怔站在原地。鼻尖沒來由地一酸,很快,一滴淚,突然從眼眶內,順著臉頰冷冷滾落下來。
??*** ***
??三樓那家的狗死了。那隻肥肥的短腿小京巴,在病了兩周左右的時間,死於一個晴朗而安靜的早晨。
??說起來,那隻狗得的病有點奇怪。它的眼睛本來是純黑色的,溜圓,因為突出所以總給人種斜眼看人的感覺,俗稱——狗眼看人低。可是兩周前它的瞳孔突然無緣無故變成了綠色,毫無瑕疵的綠,仿佛潔白的眼球上鑲嵌了兩顆綠寶石。
??聽人傳說的時候我還在想,綠眼睛就綠眼睛吧,波斯貓兩個眼睛不同色還不是照樣覺得它美嗎,綠眼睛狗也未必就差,隻要不是吃不下喝不動,這病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可有天回來在樓道乍一看到它,我竟被生生嚇出一身冷汗來。
??那天白日當空,可它那對碧綠的眼睛,寒流般劃過了我的心髒。一直以為它眼睛的綠會和波斯貓一樣,玻璃般剔透,但沒想到它的瞳孔居然會是綠到發亮的那種,就好象┅┅狼夜間覓食時發出來的光,
??它用那雙眼睛一直一直看著我,蹲在二樓的樓梯口,一動不動。直到俄塞利斯的腳步聲在我身後輕輕響起,它才低哼了一聲,轉頭跑開了。
??之後沒多久就得知它死了。
??那天經過三樓時看到狗的男主人陰沈著臉拎著隻沈澱澱的黑色垃圾袋走下樓,而女主人唉聲歎氣地站在門口,摟著不斷在她懷裏抽泣著的女兒。
??這狗養了快四年,感情早已深得像一家人。
??可是我的腳步卻再也挪不動了,在經過那位阿姨身邊的時候。
??我看到她的額頭有一塊鮮紅的血跡,順著她的鼻,她的唇,她的下巴┅┅一滴一滴往下淌。而她和她的女兒都渾然不覺。
??隻是在半分鍾後她有些不耐地瞥了我一眼,也許是因為我的目光太放肆,也在她臉上停留了太長時間。然後她拖著女兒轉身朝屋裏走去,嘴裏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不知道是不是種錯覺,她身影消失在我視野的同時,我聽到俄塞利斯,在我身後輕輕歎了口氣。
??三天後,那家的女主人暴斃,死因是意外事故。
??一大早她出去買菜,不知怎的,在樓梯上絆了一下,人就直直載了下去。二樓到一樓,我上次跌交的地方,隻是她不幸,是頭朝下撞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們說,抬起屍體的時候,她隻有額頭上一處傷痕,大股大股的血從那塊洞裏冒出來,順著她的鼻,她的唇,她的下巴,不斷往下淌┅┅
??他們還說,怎麽會這麽巧,頭著地的地方,不偏不倚就有那麽一粒石頭,正敲在她腦門心上,那洞好深┅┅
??我出門的時候屍體早已經被運走了,連地麵上也被衝洗得乾乾淨淨,但樓道口依然湧著大批圍觀的人,有的歎息,有的興奮,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而我卻是無措的,站在二樓到一樓的梯階上,欲下不能。因為我看到三樓那位阿姨,滿臉的血,滿臉的驚恐,手中抱著她那條雪白的京巴,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小優┅┅”我看到她嘴唇動了動。
??“小優你能看到我┅┅”她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期望。抱著她的狗,她似乎想靠近我。不料剛剛移動到台階處,她似乎碰到了什麽滾燙的東西,驚跳著朝後一縮∶“啊!”
??我忍不住朝下走,誰知剛舉步,肩膀卻被一蘋手輕輕按住。
??“別動。”我聽到身後俄塞利斯低低的聲音,近似耳語。而就在同時,她懷裏的狗忽然朝我轉過頭,看了我一眼。
??森冷的綠,仿佛夜間覓食的狼。它用這樣的眼睛看著我,小巧的嘴巴微微張著,吐著舌頭,一如過去天熱時慵懶而急促地喘息。然後,那扁平的嘴,輕輕朝上揚起,彎出個大大的弧度。
??我的背脊一陣惡寒。
??狗在笑,這隻狗居然在對我微笑?!
??不由自主的,我朝上退了一步。而就在這個瞬間,那隻對我微笑的狗猛一回頭,一口咬在了她主人毫無防備的臉龐上!
??她甚至連聲驚叫都來不及發出,懷裏抱著那條狗,而整個上半身,卻隨著自己的頭顱一點一點擠進了那隻狗大張著的口中。
??那隻狗仍然在微笑著,嘴巴像蟒蛇般隨著吞噬的獵物體積大小而擴張和收縮,不超過十秒鍾,那女子痙攣般抖動著的靈魂,整個兒被它吞了下去。它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看起來,和普通的狗幾乎沒有任何兩樣。然後它從半空跳落到地上,因為從那女子上半身被它吞掉之後,它就一直是懸掛在半空中的。
??抖了抖毛,撒開四條肥肥的短腿,它一顛一顛穿過周圍圍觀議論著的人群,消失了。
??“優,”我感覺身後溫熱的氣息,軟軟噴在我冰冷僵硬的脖頸上∶“上班要遲到了。”俄塞利斯輕聲說著,攬著我的肩膀,帶我朝樓下走去。
??之後的一整天,那狗的笑容時不時會在我眼前晃動,為客人結帳時如此,中午休息吃飯時,亦是如此。
??俄塞利斯依舊和往常一樣坐在靠窗角落那個位子,那個位子是單座,有著隱蔽的獨立,良好的視野,明媚的日光┅┅唯一的缺點,它是單座,這讓不少情侶為之惋惜。而現在,它幾乎成了俄塞利斯的專座。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總是跟著我,甚至包括上班時間。他不會影響我,不會幹涉我,甚至可以把他當成空氣,因為他總是安靜得讓人可以完全忽略他的存在,但和我相距的距離,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就沒有超越過十米。
??我曾問過他原因,那是在一次從公共廁所出來,然後看到他手插著口袋靠在女?所門口發呆的時候。怒氣和質疑就那樣不可抑製地爆發了,因為他讓我深深感覺到,他比之前監視過我的那些警察,更加嚴重地妨礙了我的人身自由。
??“俄塞利斯,你到底為什麽老要這樣跟著我?!”
??沒有理會我的質問,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地越過我的肩膀,看著我身後某個地方。
??“你成天這樣跟著難道就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
??他依然沒有理會,那雙凝固在我身後的目光,變得更為專注了。
??我忍不住回過頭去,去看看到底是什麽東西如此吸引著他的目光。
??身後人來人往,最醒目的,是一輛停在路邊的機車。通體豔紅,張揚得如同一團火焰。
??“原來是這樣┅┅”就在我有些氣餒地想轉身離開的時候,他忽然開口了。
??我的心一動,以為他會對自己的行為解釋些什麽,卻不料他直起身,徑自走到那輛機車前,對它看了看,然後點點頭∶“你們這裏的車果然不是用馬來拖動的,”他指指機車,看著我∶“很顯然,這麽小的殼子裏根本裝不下馬,是不是,優。”說完他笑了,有些得意的樣子,一口雪白的齒,陽光下折射著珍珠般的光澤。
??而我當時想的是,該用手裏的包砸他的臉,還是他的腦殼。
??不是沒有想過辦法去擺脫他這種跟隨,可是沒有一次成功過。不管我是在人潮如海的商場突然發足狂奔,還是在街道縱橫如蛛網的巷口玩失蹤,每每當我氣喘如牛地停下來歇口氣的時候,一抬頭,總能看見他不緊不慢地在十米開外若無其事地朝我走來。
??我明白我鬥不過這個怪物,所以我隻能選擇妥協。因此現在,每一個漫漫長日裏,隻要經過我們這一帶的麥當勞,你就會看見靠東角落那麵乾淨明亮的玻璃牆內,總是坐著個低頭看書的長發男子。
??永遠那麽安靜,永遠那麽優雅,即使手裏頭捧的是幾塊錢一杯的廉價咖啡,即使眼裏頭看的是破爛得連封麵都沒了的《三國演義》。當陽光穿過樹葉跳躍在他臉上的時候,你甚至可以從他深得抓不到一點情感的眼裏,辨別出一絲似有若無的暖意。
??他的指在字裏行間靜靜遊移,而陽光,在他臉龐起伏雅致的線條上靜靜遊移┅┅
??下班後,同往常一樣去菜市場逛一圈,這似乎已經成了種慣例,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和周圍那些家庭主婦們看齊了┅┅自從家裏來了這尊活菩薩之後,超市的速成食品已經被遺棄成了冰箱速凍櫃的一部分,我正考慮準備到過年把它們整和整和做一鍋雜燴湯吃。
??菜市場的大門俄塞利斯是堅決不會涉足的,他總是在門口處停下,然後一臉憂鬱地看著我昂首闊步地走進去。每當這時我都會有種錯覺,仿佛我踏進的不是菜市場,而是刑場。
??其實俄塞利斯不肯進菜市場,並且打破平時不離我十米距離的慣例,那是有原因的,並且我知道那原因是什麽。記得第一次他跟我來到這裏時,曾試圖跟我一起進去。那時候天還比較熱,裏麵的人又恰好比較多,所以在他走進去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他臉上幾近嘔吐的表情。
??後來他很含蓄地表示不陪我去市場了,然後很耐心地守在市場門口等我出來,不論多久。
??有時候我會刻意在裏麵逗留比較久的時間,因為一個人的自由,以及室內菜市場裏麵的昏暗和喧鬧,能夠讓我酷愛神遊的大腦,不受約束地恣意活動片刻。這是俄塞利斯在周圍時所享受不到的,雖然他安靜一如空氣。
??在蔬菜攤位消磨了差不多半小時後,拎著一堆新鮮黃瓜和番茄,我決定去賣雞的地方看看。俄塞利斯第一次喝雞湯時,那種孩子般單純而滿足表情到現在都讓我記憶猶新,於是每次買菜時都留了個心眼,看看有沒有新鮮的雞賣。不過想想也滿失敗的,為個白吃白住的人一次滿足的笑就那麽有成就感,男人騙女人下廚房,還真是簡單┅┅
??走到禽畜類攤位的時候,周圍空氣開始讓人不好受起來,當然比起魚蝦海鮮類的攤位還是要好上那麽一點點,但我的腳步絕對沒有剛才那麽悠閑了。
??“這隻雞多少錢一斤啊?”
??“啥?這麽貴,宰人啊!便宜點不?”
??“嘿,你這人!人家便宜的多了,不肯還就不肯還,別的地方雞有得是!”
??一路走,一路討價還價聲不斷,在腥膻鬱悶的空氣中,嘈雜得有些讓人喘不過氣來。不過雞倒是隻隻精神抖擻,肥肥壯壯的,擁擠在籠子裏,用著精靈古怪的目光默然注視著四周來來往往的人群,沒有一點麵臨宰殺的覺悟。
??都知道貓狗通人性,可是有時候我覺得,雞,也是極通人性的。如果你仔細看它們的眼,你會發現,那裏頭有著遺傳自老鷹的冷靜和犀利。每天每天它們麵對自己同類的死亡,等待著這樣的時刻某一天,某一刻在自己的頭上降臨。它們安靜而妥協,沒有一絲掙紮,亦沒有一點絕望,它們的眼睛清澈而認命,仔細看看他們的眼,一生一世在它們的眼底徘徊┅┅
??我忽然猛地一個激靈,為自己腦中湧現的這些奇怪突兀的想法。然後我搖了搖頭,讓自己被濃鬱肮髒的空氣熏得有點混亂的大腦重新集中起精神,走到其中一個攤位∶“阿姨,這雞多少錢一斤?”
??那賣雞的女人嘴巴似乎動了動,我卻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些什麽,因為我的注意力被她身後的東西給吸引住了。
??她身後是兩排塞滿了雞的鐵籠子,大大小小的母雞在裏頭唧唧咕咕哼叫著,和四周所有籠子裏發出來的聲音一樣。可是有一點不同,那是它們的目光,或許明白我是個將它們其中之一推向死亡的人,它們竟不約而同地都在盯著我看。不知道有沒有人嚐試過同時被幾十蘋母雞盯著看的感覺,那滋味┅┅我隻知道,臉被那些目光灼得生疼。
??有種衝動,轉身立刻逃走的衝動。可腳卻仿佛粘在了這滿是垃圾的地麵上,一步都挪不動,因為我發現,那些雞不但在看著我,而且,還在對我微笑。
??我曾看到一蘋死去的狗對我微笑,就在今天早晨。但那還不至於讓我太過震驚,因為狗有寬寬的嘴巴,即使笑得古怪,卻也不會讓人太害怕。而此刻幾十蘋雞,鼓起啄邊較厚的那層角質對我展開一道奇特的笑容時,我的腳開始不受大腦控製地發軟了┅┅
??“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嗬嗬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耳邊唧唧咕咕的雞啼,逐漸被一種蜂鳴般的喧嘩聲所取代,那聲音似曾相識,如同排山倒海般地把我吞沒在其間∶“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嗬嗬┅┅是她是她是她┅┅”我努力想邁步,可是身體一點也不聽使喚,四周的人群依然擁擠,依然匆忙,卻似乎模糊成了一團霧,一蓬煙,明明近在身邊,卻徹底漠視著我孤立無援的存在。
??漸漸的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那些一浪一浪的輕笑和呢喃聲中,清晰而混亂地在耳膜中撞擊∶“撲通┅┅撲通┅┅撲通撲通撲通┅┅”越來越快的節奏,越來越明顯的感覺,透過胸前那層肌膚,我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瘋狂的心髒,帶著快要沸騰起來的鮮血,跳躍尖叫著想從胸腔內一竄而出!
??那些雞看著我,笑得張揚。
??我看著那些雞,想動,卻僵硬到絕望。
??哪怕能動一個指頭也好啊┅┅哪怕能發出一點點聲音也好┅┅身體冰冷,僵硬,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隻有心髒的部位是滾燙的,像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痛,好痛┅┅
??到底這一切是夢,是幻覺,還是真實┅┅誰來叫醒我,誰能來叫醒我?!
??“啪┅┅”一蘋溫暖的手,不知道從那裏出現,輕輕扣在了我的腕上。在我幾欲崩潰的瞬間。
??而就在霎那,伴著周圍人潮由模糊到清晰,我發覺自己的手腳居然重新恢複知覺了,一股熱量迅速通過手腕蔓延至全身。當耳朵裏再次被一片討價還價聲所填滿時,我甚至還感覺到了邊上有人擦肩而過的當口,同我身體撞出的小小磨擦。
??鼻中淡淡飄過一絲細微的馨香,在這渾濁的空氣中,清冽得有些突兀∶“走。”耳邊傳來低沈熟悉的聲音,在我朝籠子裏神情麻木地發出咕咕聲的雞群投去匆匆一瞥之後,那扣著我腕的手,微一用力,牽著我朝滲進陽光的大門口走去。
??“俄塞利斯┅┅”頭靠著那人的肩膀,我幾乎是腳不沾地地被他拖著往外走。他的肩膀看上去消瘦,卻結實有力。
??“以後買蔬菜就好,我喜歡吃蔬菜。”一直等到出了菜場外,他才開口,那聲音因為憋了太久的氣而顯得有些微喘。
??“你是不是也看見了。”抬起頭,我看著他。陽光照耀著他的眼睛,折射出一層淺淺的琥珀色。
??“看見什麽。”他眯了眯眼,再睜開時,那裏已又恢複成夜色般濃黑的一片。
??“那些雞在對著我笑,早上的狗也是,那天在阿森家,也有人在笑,還不停地說,是她,是她,是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俄塞利斯,你看到沒,聽到沒,回答我!”一口氣把憋了許久的疑惑一古腦兒倒出來,我的臉很燙,因為激動,也因為他眼底流淌的安靜和默然。
??“優,你看到了什麽,”抬手,他修長的指輕輕劃過我失控扭曲的臉∶“我什麽都沒看見。”
??斜陽透過濃密的枝葉,在天際閃閃爍爍。而他的眸底,似乎也流動著種黯淡不明的東西,在我眼中閃閃爍爍┅┅那到底是什麽,在第一次這樣直視著他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了,有點無奈,有些憂傷┅┅就在我想看得更仔細一些的時候,身子卻忽然一傾,轉瞬間,跌進了他有些僵硬的懷抱中。
??隨後,我聽到耳邊一聲輕輕的歎息∶“我看不見,優,我看不見┅┅”


第六章 李梅
對麵的那雙白皙的手,撥弄著麵前的杯子已經有十分鍾之久。對於我的提問,她既沒表示想回答,也沒表示不想回答,隻是懶懶巴著桌子,歪頭目不轉睛看著我。
一頭金色長發順著她柔軟的脖子傾灑在桌麵上,流水般,有種說不出的嫵媚。
我輕輕挪動了一下身子。
身下的椅子很柔軟,那種一坐下去,整個人就會凹陷進去的柔軟。隻是深色椅套上斑駁零星的晦暗色痕跡,以及滲透表麵觸手可及的濕氣,令它再如何舒服,也有了不可避免的肮髒。
我坐在這樣的椅子上。耳邊隱隱回蕩著樓梯口男女打情罵俏的嬉笑聲,壓抑過後的張揚,和這幢老舊的樓一樣陰鬱和瘋狂。
輕輕吸了口氣,我試圖用最平靜的目光看著她,正如她不動聲色地看著我。
她叫李梅,今天剛滿20歲,是我目前唯一所能找到的,曾經同阿森走得最近的女人。
記得第一次來到這家有著漂亮磨砂玻璃門的小店時,阿森指著這一頭金發漫不經心的女子介紹說,這是他女朋友,就在這家發廊工作。那時候我以為,除了燈光比別處漂亮,比別處暗,這裏同那些普通的發廊美容院沒有任何區別。
直到後來我才漸漸知道,這種每到夜晚便亮出淡淡柔紅色光芒的發廊,它們有個並不好聽的統稱——妓院。
阿森的感情生活相當隨便,這我知道。但我從沒想到過,他女朋友工作的地方,會在妓院。
李梅依然沒有開口,雖然我相信過了一刻鍾,她足以在我眼中讀出隱匿著的不安和焦躁。但她似乎很享受,饒有興致地看著我,不放過我眼中一絲一毫的變化。
我忽然覺得心裏有些發慌。
習慣性地看看身後,十米開外的距離,除了一堵塗料斑駁的牆靜靜佇立在昏暗中,別無它物。俄塞利斯不在,這個一直如影隨形般跟隨在我身後的男子,在一小時前,被我遺棄在了離這裏幾十公裏遠,位於市中心的東江畔。
如果今天沒有出門逛街,如果逛街中沒有碰到那位很久沒見麵了的女警官展琳,可能現在我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同李梅這樣麵對麵的吧。她是我能夠找到阿森的線索,但,也是我不想讓俄塞利斯知道的一個線索。
遇到展琳,的確是件比較湊巧的事情。那時候正和俄塞利斯一前一後在江邊大壩上閑逛,他對這裏的港口和船蘋很感興趣,當然也包括周圍的建築、交通和運輸。
如果你看到這樣一個男子,白色風衣黑長的發,靜靜駐立在江邊與燈火和夜色幾乎溶為一體,你千萬不要被他精靈般的風姿所迷惑,更不要為他沈靜恬淡的表情所癡迷。因為這個時候的俄塞利斯,往往腦子裏盤算著的東西,會讓你恨不得把他一腳踹到江底下去。
優,鐵,好大一堆鐵。”
那是鋼┅┅”
這種金屬為什麽會那麽泛濫┅┅用銀子來做垃圾桶,浪費┅┅”
那叫不鏽鋼┅┅”
優,現在黃金和鐵的比價是多少?”
“我怎麽知道,不能比的好不好!”
鐵貴還是金子貴。”
你說呢。”
這挺難判斷,上次我給了你足夠一般人開銷半年的金子,可你過得還是那麽吝嗇。或者說,你們這裏紙比較貴,因為我總是看見你用一些小小的紙片做交易┅┅”
俄塞利斯!”我忍無可忍地轉過頭,卻在看到他表情時,愣了愣。
他有些僵硬地站在我的身後,臉色微微蒼白,那雙漆黑色的眸子,有一瞬幾乎可以稱做失魂落魄。
追隨著他的目光,很快我見到了展琳,她一頭飄逸的紅發,即使在夜晚,都醒目得像團烈火。身邊並肩走著那位曾和我有一麵之緣的少校羅揚,低頭同她說著些什麽,溫和而認真的樣子。隔著一條街,兩人有說有笑走進了對麵一家咖啡店,嵌著方格玻璃的木門在他們身後輕輕合上的一刹,我看到一抹淡淡的身影,在他倆背後的空氣中隱隱顯了出來┅┅
感覺不出身後的俄塞利斯有任何動靜,但當那道模糊的身影閃爍著金子般的光澤,逐漸在視野中清晰起來的時候,我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俄塞利斯帶著點沈重和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我的後頸。 綿長冰冷,沒有一點溫度。
我從沒見過通體帶有那麽美麗光澤的靈魂,也從沒感受到過,俄塞利斯這種近乎窒息的激動。
那身影很快在門內消失了,如同一縷金色的風,孤寂而沈默地跟隨在展琳和羅揚的身後。而俄塞利斯依然呆立著,一動不動注視著那扇咖啡色的木門,嘴裏念念有詞。
說了些什麽,我卻是一句都沒法聽懂┅┅
一分鍾後,我站在了他身後五米遠的隧道口邊;五分鍾後,我走進了駛向南市區的地鐵內;一個小時後,我坐在了這裏,同阿森的女友李梅兩個人,傻子般一聲不吭對望了整整十五分鍾。
阿森┅┅”略帶沙啞的聲音,把我的思緒突兀打斷。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李梅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飲水機前,低著頭,正攪拌著一塑膠杯暗褐色的液體。
意識到我的視線,她回過頭,對我微微一笑∶“阿森是個很誘人的男人,誘人。”暗紅色唇膏勾勒出她飽滿圓潤的唇線,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在唇角的地方,朝上輕輕勾出兩道上揚的紋路。遠遠看去,即使她不笑,臉上都始終似有若無帶著種淺淺的曖昧∶“要不要來杯咖啡。”
......謝謝。”
她走過來,把杯子放到我的麵前,乳白色的煙在杯口蒸騰,卻帶不出一絲咖啡的香氣。我的手指在杯子上碰了碰,最終,縮了回去。
眼角餘光瞥見她在笑,淡淡的,有點不屑的樣子。然後她重新走到自己的位子前坐下,翹起一條腿,隨手為自己點燃一支煙∶“你想打聽他下落。”
“是的。”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她朝我輕輕噴出一口淡藍色的煙,柔軟妖嬈的形狀,帶著種熟悉的味道。阿森的味道。
一個月之前。”
一個月,”仰頭,她嫣然一笑∶“知道我找了他多久,”張開五指,對著我晃了晃∶“半年。他甚至連住址都沒有告訴我過,你說,這樣一個男人,我又怎麽可能知道他的下落。”
我默然。
下意識端起杯子,輕輕呷了一口,那咖啡味道有點澀,入口,冰冷的。
我的手一抖。
一分鍾前杯子還在冒著熱氣,轉眼間,怎麽就溫度全失了┅┅
其實,早知道如果他離開,那就再沒有見到他的可能了,可我還是不死心,”沒有理會我的不安,李梅自顧著抽著她的煙,欣賞著她那似乎剛剛修飾好的指甲。指甲是淺淺的玫瑰色,和樓下幽深迷亂的燈光,一模一樣的色澤∶“一半因為愛他,一半因為┅┅”她的手擺回桌麵,抬眸,意味深長地掃了我一眼∶“一半是因為,我想問問他,我的那些姐妹,到底去了哪裏。”
什麽?”最後那句話,讓我不禁微微一愣,本想離開的心,重新在這位子上安定了下來。
她又笑了。李梅似乎很愛笑,笑的時候表情懶懶的,唇微微噘起,仿佛熱吻剛剛過後的嬌媚∶“你知道的,阿森這個人,他很博愛。”說到‘博愛’這兩個字時,她兩眼彎成一道弧度,像隻嘻笑的貓∶“雖然我是他女朋友,但他同我的幾個姐妹,同樣也很交好。我知道,但我不能吃醋,本來,像我這樣職業的,又能有什麽資格跟人吃醋。”
砰!”樓上不知道什麽東西摔了,不偏不倚在我頭頂砸響,把正聽得仔細的我結結實實嚇了一跳。慌亂中抬頭看看那道布滿可疑縫隙的天花板,低頭的時候,撞上李梅細細的笑眼,陡然間,覺得頭頂微微一冷。
她卻沒有再繼續看我,自顧自取過我麵前的塑膠杯,拿在手中晃了晃。那上頭浮著些白色的粉塵,是剛才從天花板震落的∶“髒了┅┅”歎了口氣,她把杯子擱到一邊∶“紅霞最喜歡喝這種東西,又苦又甜,像是把一輩子這麽喝下去。小黎,”她忽然抬起頭,目光有些灼灼∶“阿森有沒有帶你出去喝過咖啡。”
沒有┅┅”
沒有┅┅他帶紅霞去過,經常。然後有一天,紅霞再沒回來,問他紅霞人呢,他說不知道啊,不是早回來了嗎,我有事,讓她先回來的。”她的目光有些迷離,不知道是因為指間的煙,還是她所說的話。
見鬼,她到底在談著阿森,還是即興杜撰著某個可笑的故事?我忽然失去了繼續聽下去的耐心。
可她依然繼續著述說,旁若無人∶“後來是小英,我們這裏最漂亮的女孩,十六歲,老板對外人說┅┅她十八。她喜歡阿森,隻要他來這裏,就黏著他,她還老對我說,梅姐梅姐,把森哥讓給我哈,以後接了客,那些錢都給你花┅┅”說到這裏,不知道是因為燈光,還是一種錯覺,李梅的臉上,隱隱泛出一層青氣。她依然笑著,卻是靠著那巧妙的唇線,勾勒出來的微笑∶“我說好啊,你要就拿去吧。然後她就真的跟著阿森了,即使他有時候,是來看我。後來有一天,她也沒回來,那天在下雨,很晚了,她忽然出門說要去見阿森,之後,再沒回來┅┅”
砰!”我按捺不住地站了起來,許是太過用力,身下的椅子被我撞倒在地,與地板相碰,發出驚天動地般的響聲。
同剛才樓上發出的撞擊,幾乎一模一樣的聲音。
她抬起頭,不明所以地揚了揚眉∶“怎麽了,小黎?”
我要走了┅┅”近乎笨拙地抓著包,我朝樓梯口倒退∶“時間不早了,我┅┅”
了然地笑笑,她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了,今天謝謝你,再見。”匆匆道別,我一轉身朝著亮著淡玫瑰色光芒的一樓奔了下去。半途撞上個人,一身的酒氣,卡在樓梯口不肯避讓。
我顧不得多話,側身,從他和扶梯間空出的縫隙中鑽了出去。
樓下的人,比我剛來時多了幾個。靠在沙發上等候小姐的服務,垂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煙。空氣有些渾濁,甚至帶著股淡淡的焦臭。
一陣踢踢塔塔的響動,就在我剛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看到胖胖的老板娘,懷裏抱著隻雪白的京巴一路從內室裏走出來,嘴唇蠕動笑嘻嘻地看著我,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忽然覺得胸口悶得有些發疼,來不及同她說上幾句客套話,我背上包,推門朝外走去。
眼角瞥見老板娘的手朝我伸了過來,似乎還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卻在門開的瞬間,猶豫了片刻,縮了回去。
我沒有多作理會。
街上車來車往,即使已近午夜,依舊不甘寂寞地喧嘩。
清冽的夜風讓我的呼吸一暢,不到片刻,胸口的悶疼就消失了,我輕輕籲了口氣。回想著剛才李梅的笑,李梅的眼神,覺得有些好笑。聽說失戀的女人容易神經質,看來不是信口開河的。再讓她這麽說下去,阿森大概不是變成人口販子,就是變態連環殺手了吧。
想著,忽然身上有種被人注視著的不適。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那些本匯聚於我身上的閃爍目光,頃刻間散了,匆匆的腳步,似乎在無聲避諱著什麽。
哎?看到沒,她從那個地方出來的┅┅”
有沒有搞錯,那種地方┅┅”
“作孽啊┅┅”
風,隱隱送來那些人細微的話音,雖然模糊,卻聽得分明。我怔了怔,他們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 !’背後一聲輕響,讓重新被靜寂所包圍的我,突兀吃了一驚。
忽然想起身後這家發廊,裏頭坐著好些人,但怎麽這會兒,安靜得連一丁點聲息都沒有┅┅想著,我朝後麵慢慢回過頭去。
一個多小時前,我走進這家名叫流連坊的小發廊,精致的磨砂玻璃門內亮著嫵媚的玫瑰色燈光。裏頭人不算多,但因為隔音設備差,我甚至還覺得太吵。
一個多小時後,我出了這家發廊,站在它的門口。磨砂玻璃門依舊挺立在眼前,隻是它精致的身體上,用一條又一條封箱帶膠著,沒有膠到的部位,露出一條條縱橫交錯的裂縫┅┅門內哪有什麽客人,哪有什麽玫瑰色的燈,有的,怕也隻是在那些屍骸般倒地的殘骸間流連的夜風,以及幾張在風中打旋的廢紙片。原本放著招牌的地方靜靜樹著一塊鋼板,上書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危險,勿入。
我不知道自己剛才都見到的是些什麽人,我不知道自己剛才在李梅那裏喝的,又是些什麽東西,我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這座荒廢了的小樓處離開的。 隻知道自己一直一直漫無目的地走著,邊走,邊對著地麵幹嘔。
直到走得連自己都分不清東西南北,直到吐得連胃酸都嘔不出一滴,我這才喘息著,靠著根電線杆,在一處車流量特別多的大道旁,蹲了下來。
從深埋著臉的膝蓋抬起頭來的時候,耳邊的車流聲已經稀少了,大道上很安靜,安靜得讓我覺得有必要馬上離開,去尋找另一塊能夠讓我在天明前,感受到喧鬧的地方。
起身的瞬間,目光不經意掃到一道白色的身影,用著那種熟悉的姿勢靠在不遠處暈黃的路燈下。我愣了愣,遲疑片刻,重新縮回到了地上。
雪白的風衣,漆黑的發,側著頭,靜靜倚著燈柱。
俄塞利斯┅┅”我聽見自己喉嚨發出這樣的聲音,乾澀,帶著點怯懦。
他的眼中沒有往常的和煦,雖然,他很少見地在對著我微笑,那目光卻是無溫的∶“滿意了?”
你怎麽知道我來這裏┅┅”
你該問,還有什麽事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隻是想找阿森。”
記得我曾告訴過你,他在哪兒,我知道。”
可你到現在都不肯說!”我忽然覺得有些慍怒,或者說,是種惱羞成怒。他憑什麽來質問我,在我做了隻是自己想做、和應該做的事情之後。更重要的,憑什麽他這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會讓我感到害怕。
俄塞利斯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再繼續看我。
轉過身,他輕輕靠在燈柱上,從衣兜中掏出包煙,抽出一支,熟練地點上。拈煙送入口中的瞬間,他目光流轉,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
而我懵了,不知所措。
我不喜歡聞煙的味道,它誘惑人心,卻毒害人肺。但是,我卻喜歡看阿森抽煙的姿勢,他抽煙時的姿勢優雅,相當好看,即使是非常隨意地坐在大馬路邊┅┅我不知道人抽煙的姿勢會不會絕對相似,如果姿勢代表性格,性格代表著人,那麽此時此地,為什麽俄塞利斯抽著煙的姿勢,會有著所有同阿森一模一樣的特徵┅┅
優,”輕輕噴出一口煙,他在那些繚繞輕柔的淡霧中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慢慢的,冰冷的目光中滲進了那麽一絲淺淺的溫度∶“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你,相信哪個。”
*** ***
2004年8月13日 晨,有人在經過本市楓山路的時候,發現位於路口一間名叫 \'流連坊‘的發廊內火光蒸騰。當時立刻報警,十分鍾後消防隊趕到,迅速撲滅了尚未來得及殃及四鄰的火勢,但發廊內包括客人在內十一人無一幸免,死因是——窒息。
死者中年紀最大的五十二歲,男,浙江某民營企業業務代表。年紀最小者十六歲,女,係‘流連坊’工作人員。初步調查此次案件為蓄意縱火,犯罪嫌疑人李某,女,二十歲,江西贛州人士,2001年4月25日進‘流連坊’工作,2002年12月26日因感情問題將其同事劉某毆打至傷,後診斷出輕度精神分裂,入院治療,三個月後回‘流連坊’繼續任職┅┅
自殺還是謀殺,發生在‘流連坊’的血案┅┅
十六歲的挽歌,許英,花一般的年紀緣何走上賣淫的道路┅┅
劃不上的句號——‘流連坊’血案疑雲重重┅┅
很多資訊,很多標題,觸目驚心的,讓我覺得闖進了一個電影情節般的犯罪世界裏。
三天,我在網上搜索到了關於‘流連坊’的記錄,大大小小約有百條,這是我所沒有預料到的。
一家小小的發廊居然背負著十一條人命的血案,難怪從‘流連坊’出來時,過往的路人會用那麽奇怪的眼神看我。
這個案子至今還沒有結案,雖然犯罪嫌疑人已經葬身在那個發廊唯一一間被燒得麵目全非的房間中。我看著記錄裏的描述∶上樓梯左拐,第一個房間┅┅我想起了三天前的深夜,那個金發慵懶的女子,她細長的眼睛帶著笑,用一杯咖啡在那個房間裏安靜地招待了我。
他們沒法結案,因為整個事件疑點頗多∶火是從二樓開始燒起來的,樓下的人有足夠時間逃脫,為什麽他們不逃;李梅為什麽要縱火,並且促使她犯罪且自焚的原因,又究竟是什麽┅┅李梅曾試圖讓我相信,她姐妹的失蹤同阿森有密不可分的關聯,而現在我麵前的螢幕上那一串死者名單中,赫然寫著——死者∶劉紅霞,女,23歲。死者∶許英,女,16歲。
李梅口中的紅霞和小英。
如果早已失蹤,又怎麽會和她同一天死在發廊。顯見,她在撒謊,這個害了別人,亦害了自己的魂魄為什麽要對我撒謊,我不曉得,我很想曉得。
空氣開始讓我覺得煩躁。
網吧沒有吸煙室,而愛泡網吧的人又多數為特級煙民,所謂特級煙民,就是指那些半會兒都離不了煙的主。
整個網吧就是一毒氣室,熏得人昏頭脹腦。
偶然隔著幾層濃煙會傳來一兩聲尖銳淒哀的慘叫,讓你以為有鬼子殺進來了,其實隻是一群狂熱的CS份子,在那裏樂此不疲演繹著特種兵和土匪貓捉老鼠的遊戲。慘叫聲震耳欲聾,驚天動地,不得不讓人感歎,原來男人和女人一樣擅長尖叫,不過女人是因為害怕,男人是因為激動。
俄塞利斯緊挨著我坐在邊上,對著麵前十七寸彩顯。
有些人做事總是喜歡較真的,這點從娛樂上可以看出。
很難想象一個對著電腦盯了足有24小時的人眼睛裏還能保持湖水般的清澈,並且還是在周遭空氣如此糟糕的環境中。他優雅地坐在那裏,優雅地握著滑鼠,優雅地盯著顯示器,優雅地┅┅殺著怪。
三天時間,我查了三天的資料,他玩了三天的遊戲。
三天前他邊上那個自稱十八歲了的小男生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來,我教你怎麽玩,以後跟著大哥混。小男生網名叫雄霸天下。
三天後我瞥見雄霸天下跟前跑後在他的邊上,老大老大叫個不停。
三天前他一臉懵懂地被一個殺紅了名的號一刀砍死還在他邊上擺了個很酷的POSS.
三天後聽說那個號再沒出現過,因為不管他在哪個線哪個區,俄塞利斯的號總會在他麵前陰魂不散地出現,追殺得他欲哭無淚。其實這點我比較同情那家夥的,因為我對此深有體會。
不要奇怪俄塞利斯是怎麽做到的,那遊戲裏每個人至少比他早玩了半年。我隻能告訴你,他不論殺怪得到的經驗,還是殺怪得來的金錢,是別人的1000倍。
後來每次我經過那家網吧,總會被裏頭的老板逮住∶“小姐,和你一起的那個帥哥啥時候再來玩,他用的那外掛忒好,連GM都查不出,哎,幫我問問他賣不賣。”
早上起來的時候覺得有點頭重腳輕,看看時間比平時晚了刻把鍾,慌裏慌張爬起來梳洗。對著鏡子刷牙的時候眼皮子還在打架,差點把牙刷塞進鼻子裏頭。
還有二十分鍾。”客廳裏那個好吃懶做的家夥慢條斯裏地報時。
知道晚為什麽不早點叫我起來,恨恨吐掉嘴裏的泡沫,我詛咒他。
對著水杯正要漱口的時候,目光被水槽裏一團可疑的東西所吸引,等凝神仔細看清楚後,我發覺,自己突然動彈不了了。
白色水槽,上頭盤著團褐色的泡沫,幾絲鮮紅的東西縱橫在泡沫上,扭曲而豔麗┅┅
我不敢相信那東西會是從自己嘴巴裏吐出來的。
肩膀瞬間變得有些僵硬。慢慢抬起頭,我看了看鏡子。
鏡子裏的臉有些憔悴,仿佛失眠了一整個晚上。眼圈深凹,嘴唇微微有些浮腫。幾團褐色的東西粘在嘴角邊,好象雪糕黑天使裏豐富的泡沫團。就在我發愣那點點時間,一縷縷血絲從牙縫中迫不及待地擠出來,溫熱的,落在口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
還有十五分鍾。”
我的手一抖,被俄塞利斯突然而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慌忙把杯子裏的水朝嘴裏灌,用力漱了漱,吐掉。吐出來的水褐黃色的,仿佛從生鏽的龍頭放出來的肮髒液體。
再漱,再吐,再漱,再吐┅┅直到吐出來的水清澈得沒有一點雜色,我才用毛巾抹了抹尚且殘留著微腥的嘴,朝外走去。
你要遲到了。”俄塞利斯早已穿戴整齊,斜靠在門邊看著我。
我沒有吭聲。滿腦子還是剛才的褐色泡沫和一嘴的血,從小到大牙齒還從來沒見血那麽厲害過,心裏頭不由自主的七上八下。
低頭從他身邊經過,我心不在焉地把門打開。剛剛準備邁出去,不料肩膀驀地一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被俄塞利斯用力扳向他的方向。
幹嗎?!”我吃驚地瞪著他,他則很仔細地看著我的臉。
片刻,他臉上逐漸變得叵測的表情,讓我禁不住微微有些不安起來。俄塞利斯是很少用這種眼神看人的,除非┅┅有什麽很不好的事情發生∶“俄┅┅”
今天不要出去。”沒等我開口,他把我一把推回客廳。
我跟蹌了幾步,身形穩住後,用力回過頭∶“為什麽┅┅”話一出口,我立刻感覺嘴裏有什麽溫熱的東西,順著唇角慢慢滑了下來。
低頭,一滴鮮紅色的東西落在我粉藍色的外套上,像朵小小的梅花,在衣領上靜靜開放┅┅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臉色是什麽樣的,但知道,一定好看不到哪裏去。愣愣抓著自己的衣服,我有些無措地看著俄塞利斯∶“這是┅┅”才擠出兩個字,我發覺自己竟再也沒法開口了。洶湧的熱流不斷從嘴裏溢出,順著下巴滴落到地板,一滴有一滴,仿佛歡快的山泉┅┅
我的腿一軟。
在跌坐到地板上之前,被快步趕來的俄塞利斯一把拉住。
不要說話,不要激動,什麽都別想。”捧著我的頭,他一口氣急急說著。隨著他飛快的動作,轉眼間我的嘴裏被一團一團餐巾紙給塞滿。
我一動不動任他折騰。腦子裏冰冷的,一片空白。
不知道曾經聽誰說過,牙齦大出血,不是生大病,便是要遭災。
俄塞利斯,我是不是要死了┅┅”血,終於不再像剛才那般肆虐而出了,不知道是止住了,還是被那些幾乎把我嘴巴撐破的紙團暫時擋住。
不會。”他一絲不苟地清理著自己的手,仿佛剛剛動完手術的外科大夫。
為什麽會流那麽多血┅┅”
有什麽問題待會再問,現在你說的話我聽不見。”沒再理我,他自顧自走進了衛生間。
後來的日子,牙齦沒再出過什麽問題,但每天刷牙時膽戰心驚地照鏡子,似乎成我了的一種習慣。俄塞利斯始終沒有解答我的疑問,雖然他當時的眼神告訴我他似乎知道些什麽,但這種人,如果打定主意不開口,你拿把搶指著他都沒用。書上和網上都查遍了,雖然牙齦出血的症狀例舉了很多,但和我相同的,卻沒有。這更讓我惶恐。
就這樣,在每天戰戰兢兢和胡思亂想中,我迎來了自己二十二歲的生日。
去年的生日是和阿森一起度過的,很巧的那天忙碌的他居然會沒有約會,還想到給我買了生日禮物——一蘋很神氣的微波爐。我說人家過生日都送給女孩子玩具啊香水什麽的,你咋送我這麽個玩意兒,他想了想說,缺啥送啥唄,免得你天天啃速食麵。
吹蠟燭時他問我許的什麽願,我沒告訴他,但坐在窗台上看著我們的小芊知道。
我的願望是,希望老天能賜給我一個男朋友,像阿森那麽好玩,但不要像他那麽貪玩。
可惜,老天並沒有實現我的願望,不但沒有給我一個像阿森那麽好玩的男友,連阿森那麽好玩的一個鄰居,都不打算留給我長久。
今年的生日看來隻有和俄塞利斯一起過,雖然他對生日這兩個詞並不感冒,也沒啥興趣。
這天我早早回到家,拎著買給自己的大蛋糕。
我過生日的宗旨是,一年一次,難得奢侈,這漂亮的蛋糕是我垂涎了兩個月後捧回來的奢侈。
晚上點蠟燭的時候俄塞利斯靠牆而站,看著夜色中的燭光和我的臉,似乎微微有些發呆。
我沒理他。
閉眼,許願,吹熄蠟燭。
房間裏一片漆黑。
挪到牆邊準備開燈的時候,我聽到他在我耳邊,低聲問∶“許的什麽願。”
說了就不靈了。”燈亮了,房間被橙色的光包圍的瞬間,我捕捉到俄塞利斯臉上淺淺的笑,乾淨純粹,在他轉身離開的霎那,一閃而過∶“生日快樂。”
他的聲音很輕,風一般滑過我的耳際。
愣了愣,我的眼眶突然有點發熱,卻不知道是因為什麽。看著蛋糕,蛋糕亦看著我。
蛋糕裏裝著我的願望,我今年的願望是┅┅說了那就不靈了。
吃完蛋糕我搖搖晃晃爬上天台,俄塞利斯在看電視,我很無聊。
曾一度,這塊地方是我尋求精神慰籍的樂園,那時候有小芊,還有藉口看星星的阿森。起先我總是開導小芊,為了讓她徹底忘記那個害她跳樓的男人,後來漸漸變成她開導我,為了我的孤僻和固執┅┅阿森的加入讓我們的集會轉了性,他常常會語出驚人,小芊愛聽,我也愛聽┅┅
我抱著膝蓋,坐在天台的圍欄上,等著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再也沒出現過的小芊,想著徹底失去了音訊的阿森。
天台上的風軟軟的,鼓弄著我的發,我發現自己的頭發很長了,在背後散開,舞動,仿佛不安分的裙邊┅┅
\'黎優,離憂。小優,爸爸媽媽希望你,一輩子都遠離憂愁┅┅’媽媽爸爸,現在想來,你們當年在我生日裏許下的這個願望,確實貪心得很呢┅┅
我抬頭看著星星,雖然小芊曾無數次跟我說,那些逝去的靈魂,根本就不會變成星星。
那麽他們會變成什麽?我問她。
她聳聳肩∶什麽都不會變。
那麽他們到底會變成什麽?不死心,我繼續問她。
連問了十次後,她瞪了我一眼∶空氣!
星星在天空變得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晚餐喝的可樂,在我眼裏化成了太多的水分。
如果人死後變成空氣,那麽是否會如空氣般將人擁抱。自從父母去世之後,再沒人像他們那樣擁抱過我,從背後伸出溫暖的胳膊,輕輕環住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爸爸說,小優,熊寶寶一家就喜歡這樣的擁抱┅┅
我覺得有什麽東西從我眼眶裏掉下來了,雖然,我竭力製止過了的。
抬起手想將那些逃犯擦去,低頭的瞬間,一雙溫暖的胳膊,從背後悄然張開,將我輕輕環住。
靠近身後的胸膛時,那有點模糊和熟悉的氣息讓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生日許願會不會實現,我也不知道上天是不是真的能夠聽見凡人在蛋糕前奢侈而貪心的許願,隻是此時此地,我聽著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是誰,這會兒似乎不太重要了。


第七章 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
俄塞利斯用一根繩子穿住鷹形護身符,給我做了根項鏈。
繩子細長而堅韌,三股編織,用的是他的發絲。
繩子通體豔紅,每一點色澤似乎是從那發的最內層滲透出來般的紅。
紅的是血,那個令我牙齦不斷出血的肇事者的鮮血。
他給我編織那條項鏈的時候,我的牙齦在不停地滴血,一股股,如同歡快的山泉┅┅
那是在我生日後的第二個夜晚。
那天晚上他嘴裏低低吟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語言,讓我仰頭枕在他的膝蓋上。盤腿,低頭,由左至右拈下三縷發,然後在我失血過多而迷亂的視線中,將那些發細細編成一股繩。
繩子烏黑,燈光下折射著幽亮的光澤。
誰種的因,就由誰來食那個果,優,你們國家這句話,我說得可對。”他將繩含在唇間,看著窗外,我躺在他被我的血濡濕的膝上,望著他的眼。
他忽然微微一笑。抬手,扯下口中的繩子對窗口一拋。
窗開著,無風,窗簾紋絲不動,可我卻看到他的發,如同在狂風中一般獵獵舞動。
俄塞利斯的眼睛很美,但當這樣美麗的眼睛失去溫度的時候,你看到的,卻是地獄。
我看到窗簾突然無風自動地瘋狂扭轉起來,半卷著,中間凸起,仿佛裏頭包裹著什麽東西,在半空中扭曲,掙紮,顫抖┅┅
房間突然冷下來,即使我的體溫早已低於平時的溫度,也能感受到,那陰冷的寒。
有種嗚咽般的悲鳴,隨著那窗簾的卷動,似有若無地飄散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錯覺,因為我看到俄塞利斯那天使般美麗的臉龐上,平靜如水。
當初做了,你就該明白會有什麽樣的後果。現在掙紮,還能有什麽用。”半晌,望著那抖動的窗簾,他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悲哀。而當目光落在我眼中時,他笑了。
抬起手,對著那窗簾張開五指,同時,用另一蘋手將我的眼簾合上。
我似乎聽到一聲尖銳的驚叫。 隻是一拂手的工夫。當他的手從我眼簾上挪開時,我隻看到漫天碎了的窗簾,紛揚撒落一地。他把我的頭輕輕托起,於是我看到他指間纏著的那根線,本來漆黑的線身,此刻變成豔紅一片。
我發現自己嘴裏不斷溢出的鮮血,止住了。
你在某些不該去的地方是不是碰過什麽不該碰的東西。”
也許┅┅”
“它恨你。”
也許┅┅”
恨和好奇都容易給女人帶來一些或大或小的麻煩。”
也許┅┅”
從今天開始不要離開這個東西。”
他把繩子穿在了那時候給我的護身符上。純金的,展翅的雄鷹。
從這天開始,就算我再不樂意,用了再多的藉口,這古舊的,從博物館偷來的護身符,被他強製性掛在了我的脖子上。
優,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因為,對不起┅┅”
*** ***
血不流了,我安心了。但如果這個時候的我知道,那隻是一切的開始,我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會保持那種安心。
他對我道歉,我感到疑惑。但如果在很多日子過去以後還是不是會再感到疑惑,很多日子以後的我這麽問著自己,困惑。
俄塞利斯,這個男人總是讓我覺得莫名。他莫名的出現,他莫名的提問,他莫名的道歉┅┅我知道有些人是不能用常理的眼光去看待的,尤其是身體上即使有個碗大的窟窿,也能在幾分鍾裏當著你麵愈合得一點傷疤都不剩的那種。
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奇怪,忍不住要莫名。
因為我隻是個常人。
所以當他端著碗濃稠,色澤暗紅的可疑液體讓失血過多而臥床不起的我喝下去的時候,即使他是個同我一起生活了蠻長時間的人,我也不得不用懷疑的目光去拒絕。
那隻碗小小的,是用來盛湯的那種,裏頭的液體半碗不到,微微泛著泡沫。一米開外的距離,那股淡淡的鐵腥味就毫不客氣地朝我鼻子裏鑽。
這是什麽東西。”我問。
藥。”許是剛剛從冰箱裏拿出來,那碗碰到空氣,在表麵凝出一層細細的水珠。
騙誰呢,”我瞪著他∶“雞血還是鴨血?”
這是藥。”碗離我的嘴近了些,鐵腥味更甚。
我看看‘藥’,再看看俄塞利斯的臉,他的臉上讀不出任何表情,就如同碗裏沒有一絲漣漪的液體。忽然想起某個人——白雪公主她後媽。
雖然說吃啥補啥,但我更傾向於吃點紅桃K,中藥也行。”這種事絕對不能妥協。讓我喝生血,還不如叫我去死。真不知道他到底從哪裏學來的這些東西,比如殺鬼,比如用巫術還不知道什麽術的怪異方法治病,比如認為喝這玩意兒能夠補充我失去的血液┅┅
去他的!我又不是吸血鬼!
喝了它,我告訴你阿森的下落。”他紋絲不動地端著那碗,但我覺著,它離自己的距離似乎又近了一些。
不過他開出的條件確實又比較誘人,考慮了片刻,我望著他的眼∶“真的?”
“真的。”
我沒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會去喝那碗生血,在還不知道它到底是從雞從鴨從貓還是從狗身上抽出來的時候。
並且喝得一乾二淨。
但即使這樣似乎還不能讓俄塞利斯滿意,因為他看著碗裏剩下的那些殘餘,蹙著眉,仿佛在心疼著我的浪費。
濃稠腥滑的液體從舌頭上滾過的時候,就好象一條渾身粘嗒嗒的蛇順著喉嚨慢慢爬進胃囊。我的眼睛和鼻子是酸的,我的胃是鼓脹的┅┅直到最後一口液體強壓製惡心滑進食道,我眨巴著‘淚眼婆娑’的眼睛,邊打嗝邊等待他履行自己的諾言∶“他在哪裏。”
他對著我微微一笑。
我覺得頭皮微微一麻。
隱隱有種不太妙的預感┅┅果然,不出一秒鍾——
他甩甩那頭漂亮的長發,轉過身,輕輕把碗放到桌子上。雖然背對著我,我卻分明可以看到他轉頭的霎那,那嘴角彎彎像隻剛幹了什麽壞事的狐狸∶“等改天我心情好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
俄塞利斯!你這王八蛋死騙子!騙我!!”我真的上火了,不完全因為他的欺騙,還有他笑我輕信人時那份閑閑的自在。
我沒騙你,優。”他的手指在我腦門上輕輕一摁,貧血狀態的我立刻就沒有任何招架之力地被他推倒在了床上∶“說過會告訴你,但我並沒有說什麽時候告訴你,是不是?”
我氣結┅┅
可惜我的怒氣完全沒有修煉到足以隔空打擊他的地步。他依然淡淡笑著,看著我,然後將一層薄被蓋到我的身上∶“你該睡了。”
很想再說些什麽,因為我憤怒,我懊惱,我不死心,我┅┅可是再多抗議的情緒也沒什麽用,似乎有根羽毛在我大腦裏轉著,軟軟的,柔柔的┅┅一圈又一圈,甚至好象還沒來得及合上眼,便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沈入了黑甜的夢鄉。
我做了個夢。
夢裏又一次聽到了那種悠揚的笛聲,上次聽到的時候,我站在馬路中央。悠哉悠哉穿梭在那些疾駛而過的車流中時,耳朵裏聽不見汽車喇叭警告的囂叫,感覺不出交警怒不可遏的咆哮┅┅賊好運地沒有發生任何事,雖然事後小命差點嚇掉半條。沒想到隔了那麽久,當我快要忘記那次經曆時,會再一次聽到這種迷人心魄般的勾魂曲,婉轉,古樸,伴著無數深深淺淺的駝鈴和流水般喃喃的誦讀,在我耳邊不緊不慢地環繞著。
慶幸的是,這次我是躺在自己家的床上。
我很放心地朝前慢慢走著,遁著那些聲音,雖然眼前什麽都看不見,一片混沌的暗。
周圍似有若無的誦讀聲離我很遠,可有時候感覺又似乎離我很近,近得仿佛就在我耳朵邊竊竊地呢喃著,但具體在讀些什麽,我卻一個字都聽不明白。隻知道誦讀的人很多,聲音也整齊井然。
然後,一道金色突然在我眼中漆黑的世界裏劃開了。
一望無際的沙海。
串串雜亂的足跡,沿著起伏不平的沙丘,彎彎扭扭朝遠處立於水鏡般光滑的藍天下,那座雪白巍峨的城池延伸┅┅足跡盡頭密密麻麻的人,白色的袍,黝黑的膚。
還想再看得更仔細一些的時候,突然平地一陣狂風,卷起細碎的沙,迷了我的眼,隱匿了那群人的身影。
風沙過後,我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卻不同了。
我看到一座繁華古老的城市。
金字塔、鷹和眼鏡蛇是它的象徵,耀目的金與稀有的綠是它最熱愛的色彩┅┅大片大片純白與蒼綠糅合在一起,陽光下,張揚得讓我幾乎無法睜開眼睛。
無數僧侶聚集在寺廟門口寬闊的廣場上,白色長袍在風裏翻卷,上下起伏,口裏念念有詞地對著太陽鼎禮膜拜。太陽下佇立著他們年輕的王,金與綠交織的王冠下有著張讓太陽都為之失色的容顏。
他站在太陽神高大的祭台上。數以萬計的民跪倒在他的腳下,近乎狂熱地望著他的眼,而他的眼,卻近乎癡迷地凝視著遠處一抹小小的紅豔┅┅
紅的發,如同跳躍的火,那被王注視著的紅發女子背對著人群一個人遠遠坐在城牆上,呆呆望著遠方不知名的某一個點┅┅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速度有點加快了。
雖然離得很遠,雖然有些模糊,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絕對沒有看錯。
那個坐在城牆上發呆的女子,那個被年輕的法老王全心全意注視著的女子,那個有著現代都市的氣息,卻穿著古老長裙的女子,她竟然,是那個和我有過數次交集的女警官——展琳。
我愣住了。這到底是個什麽亂七八糟的夢┅┅
一愣神的片刻,眼前的景象又變了。
如果剛才那些夢境就像電影一樣在我眼前有條不紊地播放,那麽此刻,這部電影不是在呈倍數快進,就是在呈倍數倒帶。
無數畫麵瘋狂地在我眼前掠過,甚至能夠聽到它們因劃過的速度過快,而摩擦出的尖銳囂叫。我的目光應接不暇,偶然能抓到一張兩張的畫麵,依稀是戰爭,血腥,硝煙,以及比城牆還要高的,不斷朝著夜空蒸騰的火焰┅┅
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那些景象我似乎在某個時候,某個地方親眼看到過。
非常熟悉的感覺,看到一個片段,幾乎能夠立刻聯想到下一個片段會是什麽,我甚至隱隱知道那高漲著的火焰是為何而起的——愛,恨,盤旋在尼羅河上空的┅┅飛鷹。心裏一下子變得很亂,有時候豁然開朗,有時候又如一團散沙,分不出這種跌宕起伏的感覺到底應該叫恐慌,激動,緊張,害怕,還是別的什麽┅┅突然有種想號啕哭出來的衝動,卻不知道,那到底是為了啥。
當最後一張已經混亂得連畫麵都看不清楚的景象,伴著鋪天蓋地的濃黑,從頭頂朝我壓來的時候,我的全身,突然控製不住地一陣痙攣。
然後我發覺自己突然醒了,就像剛才突然之間睡著了一樣。
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子,周圍沒有風,沒有沙,沒有法老和展琳,亦沒有遠古混亂而血腥的戰場┅┅
我輕輕舒了口氣,雖然心髒依舊揪緊著,還沒從那夢境帶給我的震撼中完全脫離出來。
鼻子裏忽然飄進一絲淡淡的薰香。
下意識轉過頭,抬眼,便看到俄塞利斯拈發靜坐在不遠處,若有所思看著我臉龐的身影。
窗台下,他蒼白的身影在晨曦淡淡的光澤中顯得有些虛無,就好似他的目光,清冷而安靜。
做了個好夢?”不知道是不是種錯覺,當他抬起頭對我輕輕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又一次看到他那雙夜色般濃黑的眸子裏,稍縱即逝地劃過一絲妖冶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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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樓下救護車在圍觀者的注視下呼嘯著離開這個小區時,我把頭從窗外縮回,看了俄塞利斯一眼。
他沒有理我,自顧自看著電視。
第十五次了。”我蹭回沙發。自從貧血調休在家後沙發就被我占領了,隻要俄塞利斯有讓我挪地方的意思我就說他虐待病人,久而久之,邊上的板凳成了他的新窩點。
嗯。”他漫不經心應了一聲,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不知道這次能不能救回來。”
“天知道。”
怎麽每次你的回答都一樣。”
怎麽每次你都要這麽問我。”
俄塞利斯,你什麽事都不會關心。”
關心了那些死人就會活過來了?”
看你的電視去!”
一陣沈默,隻有電視裏的人物,在那裏唧唧喳喳說個不停。
樓下隱隱飄來一陣壓抑的哭泣聲,順著隔音效果不太好的樓板慢慢滲透進來,在這個太陽被雲層裹得不陰不陽的午後,讓人沒的心煩。我抓起遙控器,把電視的音量調高。
哭聲終於消失了,整個客廳被幾個穿著時髦的都市男女,在豪華的辦公樓說的那些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所包圍。
那天牙齦出血被俄塞利斯治好後,我在他的看守下睡了一覺,還做了個長而怪異的夢。可是我卻沒有想到,在我做著夢的時候,底樓那家的孤老太太卻在當天夜裏去世了,享年89歲。
她身體一直硬朗得很,是我們這個小區有名的健康代表。可誰也沒料到她會走得那麽突然,屍體是早上送牛奶的小夥發現的,因為她的房間窗沒關,小夥子瞥見她睡在門檻上,所以叫了她幾聲,沒回應,他立馬找人過來看,可惜已經晚了。
老人死因是出房門時,頭在門框上撞了一下。醫護人員來搬屍體時都在搖頭歎息,怎麽會那麽巧,隻撞了一下,偏偏就撞在了死口上。
先是三樓那家死了正當壯年的女主人,沒隔多久身體健康的一樓孤老也過世了┅┅這兩家人,真是不幸呢。當時的人們在談論起來的時候,這麽歎息道。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整個小區真正不安起來。
從那老人過世之後,整個小區先後又死了將近十多口人,而光是我所居住的樓,就占了五口,在短短一周的時間。
死因各異,但全部屬於意外,既不是謀殺,也不是疾病。最悲慘的是樓下401,也就是剛才有哭泣聲傳上來的那家。一家三口一夜間全部死亡,身上卻連一點致死的原因都找不到。屍體抬出來時看上去很安詳,似乎是在睡夢中,就那樣輕易離開了人世。如果不是因為這家的老人正巧來探望住在這裏的小輩,隻怕屍體腐爛了,都還不一定會有人知道。
想到這裏時,電視裏冒出個小京巴,吐著舌頭,在影片裏朝自己的主人撒歡。突然想起一些我不願意想起的東西,一陣心煩,隨手就把台給換了。
一旁的俄塞利斯輕輕瞥了我一眼,沒有言語。
那天在圍觀的人群中,出乎意料地讓我看到了小芊,但這次意外的相遇卻讓我後悔,後悔生了這雙能夠看見死人的眼睛。
我看到她蹲在地上,一身火紅的長裙同漆黑的屍袋混淆在一起。她的頭緊挨著那三具屍體中的小孩,嘴對著他的嘴,一聳一聳像在吸著什麽。過了片刻,當有人過來搬運那孩子的屍體時,她移開了頭,俯向那個母親的屍體,又開始吸了起來┅┅
轉過頭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冰冷,漠然,一行黑紅色的東西從她左邊破裂的那個眼角淌落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地麵上,而後被水泥地頃刻間吞噬得一乾二淨。
忽然,似乎意識到了我的目光,她驀地站了起來,促不及防地直直看向我。
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沒來得及反應,就見她朝我露出一絲笑,然後倒退著,朝遠處慢慢飄走。我立刻跟了過去,腦子裏一片空白,隻知道想要追上她,問問她最近到底去哪兒了,並且,她剛才到底在做些什麽。
小芊走得很快,和空氣一樣的快。我跟得很吃力,不過,總是能夠在她身影徹底消失之前追上她。她始終是倒退著走的,一張蒼白的臉看著我,微微地笑。我不敢開口叫住她,那會兒是白天,我不想讓人當我是瘋子。
就這樣不知道跑了多久,當我覺得自己已經精疲力竭的時候,轉過一堵牆,小芊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地上傳來輕輕的‘哈┅┅哈┅┅’聲,低頭定睛一看,一蘋白色的京巴,瞪著雙晶綠色的眸子,正蹲在地上咧著張嘴巴衝我嬉笑。
手指瞬間變得冰涼,緊握著,卻握不出一絲熱度。
我看到自己站在一幢小樓前,小樓有著精致的磨砂玻璃門,門裏暖暖流淌著玫瑰色的光線┅┅那隻突然出現的京巴很乖巧地蹲在玻璃門的前頭,仰頭望著我,輕輕喘息著。邊上有塊鋁合金招牌,上麵幾個妖嬈的燙金字——留連坊。
天,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完全黑了,除了留連坊的大門,那些玫瑰色的光,以及京巴眼中波動的綠,我看不到任何東西。努力克製著不讓自己的恐懼過多暴露在那隻狗的眼裏,我一動不動僵立在原地,不敢前進,也不敢後退。身後是一團懸崖般莫測的暗,我甚至無法知道,那一步之遙的距離,退過去,究竟是塊平地,還是地獄的入口。
那隻狗笑得很開心,碧綠色的眼睛裏,靜靜流動著的東西叫做意味深長。它似乎在品嚐著我的恐懼,同樣的一動不動。
半晌,它張開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然後站了起來。
我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幸好,後麵是整塊平地。
那隻狗又笑了,這次,甚至發出沙啞的嘿嘿聲,仿佛哮喘病人從胸腔裏擠壓出來的呻吟。它突然開口了,在我毫無防備的時候∶“跟我走吧┅┅”
啊————!!!!!!!”我控製不住的尖叫聲和它的說話聲前後相差不到半秒。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如果不是一條結實有力的胳膊把我的肩膀牢牢環住,如果不是在那一瞬我感覺到了熟悉的體溫和氣息,我真不知道那樣歇斯底裏的尖叫,會被自己持續多久。
優,”背後的聲音低沈,卻有效平穩了我急促跳動得快要裂開來的心髒∶“傻站在這裏,幹什麽?”
我睜開了從剛才那狗開口說話時就緊閉著的眼睛。
忽然發現周圍的世界居然還是白天,麵前早已沒了留連坊精致曖昧的大門,一條胡同幽深曲折。周圍人來人往,不多,經過時都悄悄朝我這裏看上一眼。一切,都和平時沒有任何兩樣,如果不是那隻綠眼睛的狗依然存在著的話。
它蹲在一塊石板上,靜靜看著我,以及我身後的俄塞利斯,嘴角彎彎揚起,笑著,向我無聲證明著剛才所看到的一切,不單純是種幻覺。
俄塞利斯,它┅┅”我指著那條狗急急看向俄塞利斯。
他挑眉看了看我,再朝著我指的方向張望了一眼,然後,摟著我的肩膀,在那隻狗的嗤笑聲中,頭也不回把我帶出這條巷子。
狗一直沒有跟來,我回頭看向它的時候,它碧綠色的眸子一眨不眨注視著俄塞利斯的背影,那眼神,仿佛想將他整個人給看穿┅┅
俄塞利斯,你看不到那隻狗嗎┅┅”一直到走在大街上,周圍全是人群和車輛,我才縮在俄塞利斯的身邊,輕聲問他。
“狗?”他看了我一眼∶“什麽狗。”
你跟我來到這裏的時候看到了什麽!”
他怔了怔,不語。
你不是看到我有危險才來的嗎,你那麽厲害,連鬼都能殺,別告訴我剛才你什麽都沒看見!”不知不覺中,我的嗓子漸漸拔高,周圍有人朝我看了看,我低下頭。
沒有回答我,他自顧著朝前走。我明白追問無益,所以隻能不聲不響跟著,但手始終拽著他的衣服不敢放,怕一旦放了,又會卷入什麽莫名其妙的幻境中去。
優,”走了半晌,他似乎總算願意開口了。這時候已經能看到我所居住的小區,在周圍林立的高樓圍繞下,似有若無地淒涼∶“有些東西,眼睛是看不見的。”
你是說,我剛才看到的,你看不到。”
對。”給我這聲肯定的時候,我留意到,他深邃的眸子裏,似乎閃過一絲淡淡無奈。
“可你能抓鬼,那天晚上┅┅”
我用的是這個。”他低頭看著我,指了指自己的腦子。
見我不明白,他微微一笑∶“有時候,直覺能告訴我一些用眼睛所看不到的東西,就如同剛才,雖然看不見,但我感覺得到你的恐懼。”
感覺得到我的恐懼,我的恐懼是什麽樣子的。”我故意糗他。
你的恐懼┅┅深得像咆哮的紅海。”
哪有那麽誇張,你諷刺我。”
“是你不厚道在先。”
“喂!”
“優,”
幹嗎。”
答應我件事好不好。”
說。”
以後┅┅如果再看到什麽,再聽到什麽,你千萬不要緊張,也不要激動,能不能夠做到。”
“我┅┅不知道。”
“你可以。”
“我┅┅”
“你可以。”
“┅┅我可以。”
鈴——鈴——鈴!”一陣響亮的電話鈴聲響起,突兀打斷了我的思路。
俄塞利斯似乎也被那鈴聲吃了一驚,看了看我,又看看桌上那部電話。電話離他很近,不過顯然他沒有幫我接聽的意思,任著那鈴聲瘋狂地囂叫。
我匆忙奔了過去,把電話一把抓起∶“喂?”
“優,是我┅┅”
嬸嬸?”雖然電話那頭的話語顫抖得幾乎辨別不出音調,但我還是馬上聽出了嬸嬸的聲音∶“你┅┅怎麽了?”
“你叔叔他┅┅出事了┅┅”
叔叔死於車禍,確切的說,是他自己親手製造的一起車禍。
嬸嬸哽咽的話語給我勾勒出當時的一個大概∶當時他正同客戶開車駛出公司,因為路口黃燈即將跳綠燈,他等不及變綠一踩油門就衝了過去,結果撞上橫向道急著想趁變燈前過馬路的卡車。車當時就斜歪出去,撞在人行道旁的燈柱上,車頭凹陷,一塊玻璃貫穿了他的喉嚨。而坐在副駕駛座的那位客戶,僅僅受了點輕微的腦震蕩。
嬸嬸不斷念叨著他本來開車有多小心,從來不會去爭那幾秒鍾的時間,然後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怎麽勸都勸不住。
此刻,叔叔的遺體靜躺在殯儀館遺體瞻仰櫃裏,一身筆挺的深灰色西裝,臉色安詳,仿佛睡著了一般。本是個儀表堂堂的人,經由美容師巧手妝點,看上去和生前幾乎沒有任何兩樣。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體周圍沒有自己的靈魂遊走。
大凡新死的人,因為沒有接受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會有那麽一段時間留連在自己屍體邊遲遲不肯離開,直至遺體火化。而叔叔的遺體旁什麽都沒有,正如他沒有一點生氣地躺著,他已經是具徹底的屍體,或者說,一具空殼。
前來吊唁的人很多,大多是生意上場麵上的朋友,嬸嬸瘦小而顫抖的身影淹沒在那片黑壓壓的人群中,不為人所察覺地獨自存在,獨自傷悲。記得在電話裏時,她哭得幾乎噎氣,可今天卻一滴淚也沒有,即使是周圍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在哀樂聲中開始抽泣起來的時候。
她很安靜地守在玻璃棺邊,手按在那塊冰冷的罩子上,罩子底下,是叔叔仿佛沈睡般的容顏。
叔叔遠在英國讀書的女兒君芷兩天前回的國,我在殯儀館找到她的時候,她正一個人坐在休息室裏,聽著外頭越演越烈的哭聲,無動於衷抽著煙。
我一把奪下她嘴裏的煙,丟到地上踩滅∶“你爸爸要走了,去看看他最後一麵。”
她抬頭看看我,那眼神,讓我驀地一陣寒冷∶“有什麽好看的。看他的人那麽多,不在乎我一個。”我注意到她的臉,化著很濃烈的妝,蒼白,掩蓋了她原本紅潤的臉色。唇上描著漆黑的唇膏,張揚的,仿佛幹了的血。
她避開我的注視,轉眸,目光側向我背後,指了指∶“看到那女人沒,死老頭子的姘頭,”說到姘頭這兩個字時,她嘴角上揚,眼裏閃過一絲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殘忍的光芒∶“還真他媽有臉上這裏來,不就是為倆錢嗎,讓個比自己大二十五歲的老頭子上,哈哈!現在死老頭子死了,哭喪還有個屁┅┅”
啪!”話音未落,我一巴掌已經重重扇在了她的臉上。
去英國半年,沒想到回來後她從一個開朗活潑的十七歲少女,變成了現在這種樣子。我看著她成熟的妝容,冰冷的笑,以及眼中閃爍著的與年齡不符的刻薄,沒來由的,血液朝臉上迅速聚攏∶“他是你爸爸!怎麽可以這麽說他!”
爸爸?”君芷撫著臉,頭歪著,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他也配?你知道出事的時候坐在他車裏那客戶是誰,就他媽是那隻狐狸精!死老頭子出國一個月,回來頭一件事不是看我媽,是去找那個不要臉的狐狸精!當我爸,他也配!”漲紅著臉,她一口氣不停地說著,仿佛在宣泄著某種積壓已久的怨憤,又仿佛一條張嘴不斷吐著信的毒蛇∶“知道他為什麽送我去英國,就因為我撞到了他和那個女人的好事!所以他擅自把我轉去了英國那家學校,美其名曰那邊能受到更好的教育!天知道我在那裏是怎麽過的!一個朋友都沒!發燒將近40度不敢上醫院,因為我英文他媽的太爛!還被個人模狗樣的畜生騙!那隻畜生!我以為,我以為他是那裏真正對我好的┅┅我那麽相信他!他媽的!他媽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而蒼白的臉龐,瞬間被雨點般落下的淚水糊成一團。
我傻了,一動不動呆站在原地,看著她由原先的刻薄憤怒,到現在悲傷得幾近歇斯底裏。
姐┅┅”她忽然把頭靠在我的身上,抽泣著,有些疲憊地輕聲道∶“那畜生騙了我的人,騙光了我在那裏的錢,我懷孕了姐┅┅幫幫我┅┅”
坐在婦產科醫院的凳子上,我等著接受流產的君芷從流產室出來。邊上坐著俄塞利斯,這世上似乎找不出任何理由能說服他不跟在我身邊。此刻,他懶懶靠著椅背,目光越過邊上一個個排隊等待流產的人,漫不經心地東張西望著。
周圍來來往往的不是護士,就是一對對年輕的夫妻,相攜著,經過我倆身邊時常會有意無意地朝這裏瞥上一眼。流產室,零星坐著等候流產的女人,年輕的我,年輕的俄塞利斯┅┅不讓人產生誤會才叫怪了。我突然有點坐立不安,狂尷尬。
你幹嗎老動來動去的,等看病都沒耐心。”俄塞利斯似乎被我的毛躁弄得有點不耐煩,斜斜掃了我一眼。
不是我看病,是我妹妹!”急著撇清,卻不料聲音大了點,引來周圍閃爍目光。 優,這醫院怎麽全是女病人。”
這是專給女人看病的地方。”
看病還分專給女人看和專給男人看的地方?”
“你白癡啊┅┅”
砰!”正你一句我一句說著,流產室的門突然猛地被推開,裏頭出來的醫生,冷不防讓我吃了一驚。
她雪白的大褂上全是血,鏡片和手套上也是。一團團,鮮豔得觸目驚心。我很快聽到了周圍等候者不約而同的抽氣聲和驚叫。
快!快把老劉和小張他們都叫來!快!病人大出血了!”她攔下一名護士急急吩咐著,隨後旋風般退了進去。
我坐的位置正對著流產室的門,因此在那醫生退進去的瞬間,稍縱即逝地看到了裏頭讓我駭然的一幕。雖然並沒看到君芷的人,但我看到一行黑紅色的血跡,正沿著手術台的方向,朝門口蔓延過來┅┅
君芷!!”我不顧一切地跳起來朝流產室裏衝去,在俄塞利斯還未來得及阻止我的時候。
流那麽多血,那已經不是單純的大出血,而是血崩了,一個簡單的小手術怎麽會導致病人血崩,我空白一片的大腦沒有那麽多空閑去考慮,隻知道自己的妹妹出事了,而一直疼愛著我的嬸嬸,隻有這麽一個女兒。
我幾乎是撞進流產室的。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還沒來得及應對裏麵醫生驚詫的目光,裏頭所看到的景象,再一次讓我駭住。
那名渾身浴血的女醫生顯然在竭盡所能地用著能讓病人止血的方法,即使我貿然地闖入,她也隻是吃驚地匆匆瞥了我一眼,然後繼續著手裏的急救。我注意到她額頭全是汗,同血漬混在一起,沿著臉頰不斷朝下淌。
君芷就躺在她麵前的手術台上。臉上蒼白,緊閉雙眼的臉上滿是淚痕,似乎已經昏了過去。她的兩腿分開擱著,底下有個盆,裏頭是幾團粘稠的血塊。大股大股的鮮血從她下體湧出,蜿蜒的蛇般順著手術台的鐵架往下流,流到地上,和地麵上那灘血匯合成一灘溪流┅┅一身紅衣的小芊就坐在那灘血上,一手抓著君芷的小腿,一手在血水中輕輕攪拌,意識到我的目光,她抬起頭,衝我微微一笑。然後她回頭,對著君芷的下身開始吹氣。
每吹一口,那些洶湧而出的血便更急了一分,而她臉上的笑,就又更深一分┅┅
你到底想幹什麽!”忘了站在手術台邊的女醫生和身後不斷跑進來的醫生和護士,我不管不顧地對著擁有死神般笑容的小芊大吼∶“放了她!!走開啊!!!!!!!”
她沒有理睬我,笑著,快樂而優雅。
整個世界突然黑了,我的眼裏隻剩下君芷,洶湧的血,以及不停微笑著的小芊。小芊始終沒有停口,不論我的表情和聲音有多麽憤怒和焦躁,她依然一下一下有節奏地吹著,細長的眼看著我,透著種淡淡的挑釁。
走開!”再也按捺不住,我幾步衝到她麵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甚至忘了,一個鬼,它是沒有任何實體可以讓人碰觸到的。
可是我的確實實在在地抓住了她的脖子,正如她笑著用沾滿了君芷的血的冰涼手指,輕輕摸在我的脖子上。
當我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小芊漆黑色的眼眸突然變了。
如同兩點幽亮詭異的綠色火苗,那眼神安靜遊曳著,一眨不眨看著我,森冷到骨髓的目光,仿佛要透過我的眼睛,筆直貫穿到我的心裏頭去。
 !”在我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整個身體突然碎了!碎成千片萬塊的鏡片,而每個鏡片的碎塊裏,有著她曖昧不明的笑臉┅┅
我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輕微急促的喘息聲,從我仍然交叉緊握著的雙手中傳來。
我忽然發覺自己手裏似乎仍然掐著些什麽東西,在小芊的身體突然間碎裂在我眼前之後,那東西軟軟的,毛茸茸┅┅
慢慢睜開眼睛,於是,我看到一蘋毛色雪白的京巴,在我雙手的鉗製下,兩蘋本就突出的綠色眼珠此刻顯得更加暴突,帶著幾縷血絲,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而它還在微笑,用著那張爬流著口水,上下開合不知道是在掙紮還是呼吸的嘴巴。
我感到心髒一陣刺通。恐懼已經超出了我所能負荷的範圍,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卻能感覺到那顆跳得已經沒有節奏的心,痛得仿佛隨時隨地就會突破心房的約束,在身體裏爆裂開來。我機械地抓著那隻狗,那隻狗痛苦而微笑地看著我。
我心髒的疼痛和手上的力道成的是正比。
然後我看到一片藍色的光,不知從什麽時候、什麽地方開始,在自己眼前逐漸蔓延出來。
厚重的藍,綿長,安靜,卻有帶著某種霸道的張揚,在一團漆黑的世界裏突然間無聲無息地擴張了開來。靜靜照射著我青筋暴出的手,靜靜照著那隻狗扭曲嬉笑的臉。
當那抹藍同它眼底的綠碰撞的一刹,我的手突然一陣顫抖,繼而,我聽到一些東西被撕裂的聲音,從自己僵硬得已經失去控製的雙手中傳了出來。
漫天的飛血,在藍光的映染下,呈現出一種暗淡的紫,讓人不禁有種錯覺,這腥稠的剛剛脫離本體飛濺出來的液體,它是沒有溫度的。
而事實亦是如此,那些沒頭沒腦撒了我一身的液體告訴我,它們,確實是無溫的。
冷冷的腥,沿著我的臉往下淌,我看到自己兩蘋緊縮成一團的手,裏頭還拽著兩片被血和光染成紫色的白色皮毛。
\'啪!’空氣中突然一陣脆響,在我被眼前瞬間發生的事生生抽去了所有的理智和反應的時候,一團黑亮的東西在我兩手間騰空而出。
翻身落到地上的霎那,那團巨大的東西全身一陣抖動。
隨著抖動從它身上落下來一些粘稠的液體,色澤晦暗,藍光中,辨別不出究竟是種什麽顏色。然後我看清了那團黑亮的東西,長得既像豺,又像狗。黑色,被剝了皮的狗,亮光是它那沒有皮的肉身反射出來的一種光澤,油光滑,仿佛鍍了層釉┅┅
它站在地上,如果直立起來,恐怕比人還要高出不少。一雙晶綠色的眸靜靜對著我看,就如同剛才那隻小小的京巴。
我同樣對著它看,一動不動。因為我根本忘了該如何才能讓身體動彈。
如果恐懼是有形的,那麽它現在已經成功地鉗製住了我的身體,我的頭腦,我的感官┅┅然後讓被抽空了靈魂般的我,木然而僵硬地麵對這一切不知是幻境,還是真實的世界。
嗷——嗚——!”那東西突然直起脖子,衝著我發出一陣嚎叫。
它落地的時候離我有數米,可在它嚎叫時,我看到它嘴裏森森的白牙,粘連著透明粘稠的液體對我噴出一股薄霧般的寒氣,那距離,卻離我不足幾毫米。
眼看嘴就要碰到我的一刹那,它似乎驚螯了一下,整個身體猛地朝後一縮。隨著頭顱的轉動,那森冷的目光在我臉上飛速掃過後,這非豺非狗的巨大生物突然間就消失了,消失得乾淨徹底。
與此同時,我隻覺得後背被什麽東西猛擊了一下。一口氣沒提上來,悶哼一聲,隨即,軟軟癱倒在了地上。


第八章 天狼之眼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背紮著針,一滴一滴輸著生理鹽水。
俄塞利斯依窗靠牆而立,出神看著窗外隨風而動的槐樹。一旁小護士站在我的床位邊用筆在記錄著什麽,隻是忽閃的眼不是看著我這個病號,而是不停瞄向那位籠罩在陽光與微風中的長發帥哥。具體都記錄些啥我猜她自己都搞不清了吧,一張俏臉紅紅的,帶著種似有若無的笑意。
我妹妹她怎麽樣了。”
我突兀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俄塞利斯的眉輕輕一挑,視線從窗外收了回來。而那小護士同時驚跳了一下,迅速低下頭,在記錄本上匆匆圖了幾筆,隨後對我笑笑∶“你是說那個小姑娘,她已經搶救回來了,輸了血,這會兒睡在加護病房。是不是要通知她的父母?”
哦,”聽到君芷已經沒事,我鬆了口氣,同時也感到胸口一陣憋悶∶“我會去通知的,謝謝你們。”
不客氣。”看看似乎沒有她的事了,那護士把東西理了理,偷偷又看了俄塞利斯一眼,轉身朝病房外走去。
人家對你有意思嘿。”直到她的腳步聲走遠,我輕輕動了動身子,用肘撐著床,小心翼翼地坐起來。見俄塞利斯沒有理我的意思,於是自顧自道∶“我好象被人打昏了,不知道誰那麽缺德。”
沒把你當瘋子已經算不錯了。”低頭,俄塞利斯在隨身帶著的挎包裏不知道翻騰著些什麽。
情況緊急,”想了想,我搖搖頭∶“反正有種人什麽都看不到,隻會冷眼冷語。”
嗯,我的確什麽都看不到。”總算從那隻大大的帆布包裏挖出個瓶子,掀開蓋,他把它遞到我麵前∶“來,吃藥了。”
撲鼻而來一股惡腥,我看著那隻銀白色的保溫瓶,再看看裏頭晃蕩的暗紅色液體,臉‘刷’的一下就青了。抬起頭,冷冷看了他一眼∶“俄塞利斯,當了一回傻瓜,難道你以為我會再當第二次?”
當五次就好。”
開什麽玩笑!”手不耐煩地一揮,砸在他的手上,牽動手中的保溫杯晃了晃。
一波液體從杯口潑了出來,濺在他手上,冷冷的紅豔。
我身體朝後挪了挪,避開他沾滿了血的手,以及手上腥味四溢的小小保溫杯。
俄塞利斯不語,手收到自己唇邊,將手背上的血仔細舔乾淨。抬眼,依舊把那隻杯子湊到我麵前,目光裏是不容拒絕的森冷∶“喝。”
我覺得自己忽然間明白了些什麽∶“俄塞利斯,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吸血鬼。”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奇怪的能力,不然為什麽一副對血液有特殊癖好的樣子。
別亂猜,快喝,再拖就不新鮮了。”
我說過不需要再補血了!我現在身體好得很!”聲音不由自主拔高,卻在一句話說完後,眼前一陣發黑。
頭朝後仰倒之前,被一蘋溫熱的掌輕輕托住,隨後,我聽到俄塞利斯輕輕的聲音,近在耳畔∶“優,知道身體哪個部位的血最乾淨。”
我搖頭。眼前依然昏暗著,還有許多許多的星星。
心髒,”他說。細細的氣息噴在我耳垂,帶著種極淡的甜腥∶“心髒裏不斷回圈著的血液,是比世界上最乾淨的泉水,都要純淨的血液┅┅”
唇上一涼,繼而,一縷冰冷的液體順著我的嘴,慢慢滑入喉內。
微甜,滑膩,沒有第一次喝下時強烈的惡心感,那杯血液沿著喉管滑入胃囊的感覺,仿佛融化了的巧克力汁液。
於是我沒有拒絕,於是我當了第二次傻瓜,在俄塞利斯魔鬼誘惑般輕聲細語的暗示中。
我看到了一蘋狗,”喝完‘藥’後,我用餐巾紙仔仔細細抹著嘴巴。
俄塞利斯“哦”了一聲,漫不經心沿著床角躺下,黑長的發,散了半個床∶“是不是你以前說的那隻綠眼睛小白狗。”
不是,黑色,或者別的什麽顏色,因為它身上沒有皮,所以說不清楚到底它是什麽顏色的。”想起那隻沒有皮的大狗,我不由自主一陣惡寒∶“事實上,它是從綠眼睛小白狗的身體裏蹦出來的。”
沒皮的狗┅┅”俄塞利斯看了我一眼∶“它長什麽樣。”
有點像┅┅”我搜索著腦子裏的動物形象∶“豺吧,挺大的個子,比狼還大。你說我是不是今年和狗犯衝了?怎麽老是被狗的靈魂纏┅┅”話音未落,我的頭忽然被俄塞利斯一把扯到他麵前∶“幹什麽??”
他沒有言語,手指伸到我衣領內輕輕一挑,扯出根繩來。稍一用力,繩子那端係著的金色護身符一並從領口跳了出來。
展翅的雄鷹,代表張開臂膀永遠守衛擁有著它的主人。係著它的繩子本是豔紅色的,用俄塞利斯的發絲編織,以用一杯咖啡害得我幾乎血盡而亡的鬼魂的血染成。俄塞利斯說它能保護我,就如同幾千年前它保護著自己的主人不受到不潔之物的侵害。
而此刻,纏繞在俄塞利斯指上那條繩,卻是漆黑色的,如同剛剛被俄塞利斯用發絲編製而成的那會兒。
俄塞利斯的臉色有些蒼白,凝視著那根繩,撫摩著繩子末端那枚護身符。
怎麽變黑了,洗澡時都沒見它褪色呢。”我雖然奇怪於它的褪色,卻更奇怪於俄塞利斯看到它時的臉色。繩子褪色嘛,有什麽大不了的,本來就是後天染上去的,不褪倒才稀罕了。
沒有理會我的話,俄塞利斯手指掐住繩,微一用力,那繩立刻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從我脖子滑落到他的手中∶“挑釁,以為我便怕了你不成。”看著手中的繩子和護身符,俄塞利斯嘴角溢出抹淡淡的笑∶“神和人,在這種地方,還不都是一樣。”
由於分析不出君芷做人流時突然大出血的原由,醫院方麵在經過討論後,免除了我們所有的醫療費,包括君芷將近兩周的住院費用。
兩周時間,我對嬸嬸謊稱她一直住在我家。而沈浸在喪夫悲痛中的嬸嬸,既要窮於應付處理叔叔公司的事務,還得專程飛去英國幫君芷辦理退學手續,所以沒有多問什麽,很放心地把她的女兒交給了我。這個丈夫活著時全部世界就是做個全職太太的女子,丈夫一過世,所有現今的未來的重擔統統壓到了她一人身上,那些對她來說熟悉的事,陌生的事┅┅我想她現在一定很不好過,從電話裏就能聽出來。電話那頭她的聲音,疲憊而沙啞,幾乎連傷悲的力氣都沒有剩餘。
半個月來我守在君芷身邊寸步不離,害怕那個不知道究竟是小芊、綠眼睛京巴還是巨型黑狗的怪物會再次出現對君芷不利。雖然,我根本想不出那個怪物要害君芷的原因。
俄塞利斯對那怪物一定有所了解,或者說,熟知。從他那天在我病房說出的話就可以感覺出來。可惜他不肯對此多說些什麽,隻一味叮囑我以後再看到這種東西,別過度害怕,別過度緊張。他說有些東西可怕隻是種表麵或者假像,不在意了,它也就威脅不到你什麽。
我不以為然。一些事情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他什麽都看不到,說我當然簡單,真要看見了,我不認為他能比我更鎮定多少。
當然,答應還是答應了的,他拈著那枚護身符說話時的眼神,容不得我不答應。
護士小姐們對俄塞利斯的好感是極大的,常聽她們背地議論起他,溫柔,體貼,英俊,紳士┅┅幾乎所有好男人的優點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了。每每這時我都忍不住想把俄塞利斯給我的話,改改後對她們說一遍∶“一些溫柔通常隻是種表麵或者假像,撕開它,溫柔背後隱藏的東西很快會讓你避之惟恐不及。‘
自從在死亡線上走過了一遭,我感覺君芷似乎變了不少。不再用尖刻的語言提起她的父親,隻常常詢問我她媽媽的近況,然後不斷設想著今後該如何幫她媽媽分擔負荷的計劃。
靠在床上抱著枕頭對我說那些計劃的時候,我時常看到一點點碎碎的陽光在她洗去了鉛華的眼睛裏跳動。於是明白,那個活躍開朗的十七歲女孩,在經曆了生與死的掙紮之後,又回來了,並且變得成熟和堅強。
她說她現在唯一覺得心痛和遺憾的,是那個還未成型便已夭折的孩子。當它從自己身體流走的一瞬,她明白,自己永遠放棄和失去了一種責任。
兩周時間很快過去,沒有出現任何異常狀況。把君芷從醫院送回家後,我和俄塞利斯閑逛在被夜色和霓虹燈光所籠罩的街頭,總算鬆了口氣。
想想非常後怕,如果當時君芷真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根本沒有辦法對嬸嬸交代。雖然在叔叔死後她表現得比我想象中堅強,但再受一次打擊的承受力,我相信她根本已經不具備。
俄塞利斯最近變得很沈默,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好比現在,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後,那目光卻空洞得不知道神遊在哪層太虛境外。我知道他一定有很多東西瞞著我不肯說,例如他是從什麽地方而來的,例如他為什麽總是形影不離地跟在我身邊,例如阿森到底在什麽地方,例如那些我看得見,而他卻隻能靠感覺來判斷的東西┅┅我相信,他腦子裏裝的東西,遠比我所能想象得到的要多。可是他不願意講,我也就不方便追問,經常性問他阿森的下落已經是我所能放得開的極限。
但心裏其實是很煩躁的,因為那些近在身邊不斷發生著的恐懼。因何而來,那些圍繞在我身邊出現的種種可怕的事,到底是衝了什麽而來的。俄塞利斯如果知情,他為什麽不肯給我一個比較明了的答複,還是他和那些事件有著某種本質上的聯係,所以不方便,或者根本就是不願意給我解答。現在想想,一切,難道不正是打從他突然出現在我身邊後,便開始接踵發生了的嗎┅┅
繼續這樣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恐懼,然後在他輕描淡寫幾句話後得過且過┅┅這種渾渾噩噩的日子,我不想繼續下去了。
路口紅燈閃爍,即將要跳綠了。回頭朝身後的俄塞利斯看了一眼,我打算過了馬路之後,無論如何誘他同我開誠布公地談一次。
綠燈亮,身旁機車自行車早已搶在汽車之前一溜煙衝了出去。場麵頓時混亂,喇叭聲發動機轟鳴聲混作一團。交通燈顏色交替之初往往是路道口最混亂的時刻,尤其是這種下班高峰潮還未褪盡,路口卻已經沒了交警站崗指揮的時候。無暇再去看身後的人,我東張西望,小心翼翼穿梭於車水馬龍之間。雖然現在是綠燈,還是有不少被紅燈阻住步伐的機車手們,無視紅燈,不顧一切一味硬穿馬路的,也不曉得到底在急趕著些什麽。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叔叔,我歎息┅┅一晃神之際,走的時候也就沒剛才那麽小心了,以至猛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小心!!”的時候,我驀然驚得不知所措,索性呆立在原地。
乒!”盡管從左方急馳而來的機車,在緊貼我身體而過的瞬間迅速轉了方向,那堅硬的車把手仍然不偏不倚撞在我手腕上,激起一陣巨大的刺痛。
我晃了晃險些倒地,幸而被身後緊跟過來的俄塞利斯一把扶住。
抬眼看去的時候,車子非但沒有因此降速,那車主還橫眉豎眼地回過頭,朝我扯著嗓子斥了一句∶“走路眼睛不長啊!!”
一陣悶氣。感覺所有的血都湧到腦門這裏,我恨恨瞪著那輛呼嘯著離開的機車,以及車上那個囂張跋扈的中年男子。
腦子裏唯一的反應隻有一句話∶“你去死吧!混蛋!‘
接著發生的事,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拒絕承認它是真的。
那戲劇而災難性的一幕。雖然後來又經曆了很多很多相類似的事,但唯有這天所發生的一切,成為了我記憶中最為強烈和深刻的烙印。
就在我一動不動集中所有怒氣望著那輛正飛快離開我視線的機車時,我似乎看到一道藍光,極亮,極快,在那車手背後閃電般劃過。腦子裏還在想著那光是從哪裏來的,那輛急馳著的機車突然間彈起,翻到,仿佛撞到了一堵無形的牆壁,斜斜貼著地麵飛了出去!
轉盤指標般打著轉劃到馬路中央時,一輛加足了馬力的重型卡車正好從背後呼嘯而來,尖銳刺耳的刹車聲過後,那機車已經連人帶車毫無遺漏地被卷入卡車的底部。卡車因此被製約得不能動彈,與此同時,它後麵的車輛刹車不及,在它同機車像撞的一瞬,一連串在它後頭追尾碰撞到了一起。
當時的場麵,已經不是單純用一個亂字便能形容的了。所有道口瞬間全部堵塞,所有的車,所有的人,全都停了下來,無聲無息注視著眼前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很多人的表情都是不可置信的,不可置信看著那些撞到一起的車,不可置信看著這就發生在眼皮子底下,如此突然,如此大規模的車禍。
而我,當時根本就是傻了。
眼睛裏隻看到一片黑紅色的液體,從重型卡車的底部慢慢滲出來┅┅那個就在幾秒鍾前撞了我又罵了我的男人,在我心裏默念一聲∶“你去死吧!混蛋!‘之後,當真被碾入車輪底下,連個屍體都看不見。
巧合嗎?讓我整個人控製不住發抖的巧合┅┅
恍惚中一蘋手抓緊了我的腕,手指同我的皮膚一樣冰冷,卻乾燥有力。牽著我,迅速而果斷地離開了車禍現場,在我看到一團黑色的影子,從那卡車車底慢慢挪動出來的時候。
俄塞利斯┅┅他死了┅┅”牙關不斷打著架,我幾乎聽不清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麽。
我看到了,車禍。”
“我┅┅我在想┅┅我在心裏叫他去死┅┅他真的┅┅他就┅┅他┅┅”
“巧合。”
不是巧合!”我突然用力甩開他的手,指向對麵不遠處的商店櫥窗∶“如果是巧合,告訴我那是什麽!他死前我看到藍光,和我在醫院時看到的藍光一模一樣的藍光,那又是什麽?!回答我,回答我啊!俄塞利斯!!!”
他不語,安靜淡漠如往常,默默看著我。
漆黑的玻璃櫥窗,在路燈下如同一麵鏡子,清晰折射出我的臉。
我麵對著櫥窗,麵對俄塞利斯,臉色蒼白,神色激動。一雙眼睛夜色中閃閃發光,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本不會如此激動。
櫥窗中,我閃閃發光的眼,如同兩點幽藍妖異的鬼火。
*** ***
喝過第五次‘藥’後,俄塞利斯告訴我說,我的療程結束了。其實那時候已經習慣了冰冷的血的滋味,即使再多,我也能把它當作巧克力漿一樣的灌下去。隻是不知道這種適應對於人來說,究竟是進化,還是種退化。
小區依然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雖然死去的大多數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隔三差五的救護車聲對於居住在這片區域的人來說,已經成了某種喪音。於是不斷開始有住戶搬出去,驅邪的爆竹聲同往來的救護車聲一樣的頻繁。很久沒再聽到樓下跑來跑去的小孩快樂的步伐和說笑,即使在白天,這個小區都仿佛死了一般。報紙上對於這裏的報道漸漸多了起來,有些娛樂報上,甚至公開稱這裏為死亡區。
說不清已經有多久沒有外出了。自從那天在馬路上目睹不知道是巧合還是被我詛咒出來的車禍之後,沒隔多久又接連發生的幾次事件,雖然俄塞利斯一再跟我說那是巧合,我卻再也不肯出門了。
一次是在馬路上,我差點被一輛剛從高架疾速衝下的卡車撞上。但結果是我毫發未傷,卡車卻在離我十米遠的距離如同突然撞上一堵無形的牆,砰的一聲硬生生停住,因為衝力過大,整個車頭瞬間凹陷得不成樣子。由於它是違章載物,車上沒被固定住的鋼條從車身直衝下來,在地麵撒了一片,幸好當時附近沒有車輛和行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而巧的是,離我十米以內的距離,卻連一根鋼條都沒砸到。
車上的人不知道怎樣了,因為沒容我反應過來,俄塞利斯已經把我拖離了現場。
另一次發生在超市。當時一塊標牌突然從我頭頂上砸了下來,結果在周圍人一片驚叫聲中,我又是毫發無傷,而周圍那些貨架卻不知道被什麽樣的力量,推倒散了一地。
類似的事不少,有的嚴重,有的不嚴重,但每次發生的時候,都是在我遭遇突如其來事件而驚惶失措的時候,也就是說,是在行動不受大腦控製的時候。並且每次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都能看到一道藍光在眼前閃過,同醫院裏看到那隻沒有皮的狗時出現的,以及那場大規模車禍中出現的一模一樣的藍光。
於是我說什麽都不肯出去了,即使俄塞利斯反複強調那一切都是巧合。有時候,真覺得他把我當做個三歲小孩子了,那種事情發生一次兩次還有理由說它是巧合,三次以上再這麽說,他不覺得可笑,我都替他覺得好笑。
可他在說‘巧合’那兩個字的時候眼神是悲哀的,即使帶著柔軟的微笑。
所以我笑不出來,也無法反駁。
一直窩在家裏的後果,就是睡得過多,以至後來睡眠變得不再塌實。經常會翻來覆去睡不著,好容易睡著了,便開始做夢。
總夢見自己在一座華麗的宮殿裏,四周林立著許多身著白衣,神態恭順的男女。宮殿非常寬敞,可是沒有一扇窗戶,牆上黃銅打造的雕塑被忽明忽暗的火把投射出一層黃金般的光澤,或者,它們本身就是黃金鑄造的。 宮殿裏很安靜,沒有人說話,連呼吸聲都細不可聞,我甚至看到幾個年齡較小的少女站在遠處一搖一晃打起了瞌睡。
然後巨大的銅門忽然被推開了,外頭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人,滿頭的塵土,滿頭的汗。他連滾帶爬跑到我麵前,似乎急切地在對我說些什麽,確切的說,是對我身後的某個人說著些什麽。可是我無論怎麽努力都回不了頭,也聽不見那人蠕動的嘴裏發出的任何一點聲音。
就在我想再作最後一次努力去回過頭時,夢突然變了。
感覺不到任何阻力,我一下子能夠回頭,但卻在回過頭的瞬間,眼看著麵前原本金碧輝煌的宮殿,變成了一條漆黑肮髒的走廊。
走廊裏散發著種淡淡的煙味與香水味混合的氣息,樓梯口投上來的玫瑰色光芒,和半掩的房門內射出的鵝黃色燈光,是整條走廊唯一光源。我的腳步忽然不聽使喚了。這條走廊對我來說並不陌生,那天拜訪李梅時她帶我走過,我甚至記得剛從樓下上來時,由於不適應走廊裏的光線,身體被突出的扶手給撞了一下。
沒錯,這個地方是‘留連坊’的二樓,而那間唯一透出光線的門背後,是李梅上次招待過我的房間。
房間裏隱隱傳出說話聲,還有一些細微的響動。遲疑了片刻,我走向那扇門,隨後同每晚做到這個夢時所做的舉動一樣,用手指點住門,將它朝裏頭推了一點。
被門遮擋住的視線開闊了,更多的光亮從裏麵散了出來,我下意識朝邊上挪了挪。
三分之二的房間依然被門遮擋著,露出的那三分之一的部分,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修長的身形,一側肩膀抵著牆,一側樓著個女人,金紅色長發披散在寬闊的肩膀上,隨著他的臉與那女人頭顱的糾纏而起伏。那女人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背,白皙的指在他赤裸著的,線條優美的背脊上急促遊移,留下數道細長的紅印┅┅
歎了口氣,我後退一步,想要離開這扇門,正如以往每次在夢中所做的一樣。而就在這個時候,眼前突然改變的狀況,讓我在舉步的瞬間滯住了我的步伐。
那女人不停撫摩著他背脊的手一陣痙攣,片刻,軟軟地從他背上滑了下來,無力垂在身體兩側。而那人隨即鬆開手,任懷中的女子如同一團棉絮般癱倒在地。落地的瞬間,她的頭撞在地上,一顛,轉向了我。於是我看清了,這分明已經斷了氣的女子,這剛才還在他懷中纏綿著的女子,竟然是李梅。
瞪大雙眼,那眼睛是空洞無神的,卻仿佛直直地在看著我,甚至,沒有神采的目光中還帶著絲似有若無的笑。
我頭皮控製不住一陣發麻,即使,已經不是第一次夢到這雙眼睛了。
\' !’輕微的打火機聲。那熟悉的背影低著頭,用著那曾令我百看不膩的姿勢點燃煙,朝我的方向轉了過來。
我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在看清那被火光和煙霧所圍繞著的容顏之後。
阿森┅┅
雖然剛才從背影就已經隱隱明了他是誰,可下意識的,總是不願去承認。這張熟悉的臉,這熟悉的輪廓,這熟悉的漂亮的眼睛,經常會笑得像隻貪睡的貓咪般的溫柔眼眸,此刻如同一塊森冷的冰,漠然看著地上的屍體,隨後抬起手,將手中依然燃著的打火機,輕輕巧巧朝屍體上一拋。
地板光滑而堅硬,一般來說打火機這樣直接掉下去,不熄也得被撞熄了。可它非但沒有熄滅,那豆大的火苗,在著地的一瞬甚至瘋狂地燃燒起來,仿佛地板上塗的不是乾燥了的油漆,而是汽油。
僅僅幾秒鍾,火焰已經將整個房間變成了一個煉獄。而阿森依然站在房間裏麵,蒸騰的熱氣揚起他的發,獵獵舞動著,仿佛在他頭頂燃燒著的火。他靜靜抽著煙,用我最愛看的優雅姿勢。
然後我驀地醒了。
夢境是重複的,並且一次比一次真實。而每次隻要夢到這裏,我總會自然而然地蘇醒過來。滿眼依舊是那些鋪天蓋地的烈火,以及火焰中阿森漠然抽著煙的姿勢,直到被俄塞利斯平靜清澈的目光,湖水般將我眼裏的火苗撲滅。
幾乎每次都是這樣,隻要睜開眼,不管是在半夜或是清晨,總能看到俄塞利斯坐在離我的床不遠的椅子上,靜靜看著我時的眼神。
分明每天晚上他總是睡得比我早的,分明我的房間是上了鎖的。
第一次看到他時嚇了我一跳,雖然他坐在月光下的姿態,美得像個夜精靈。
後來逐漸習慣了。也曾問過他∶“老跑到我房間來幹什麽,睡不著嗎。”
他笑笑,然後走到窗口,看著外頭一片氤氳的濃黑,淡淡道∶“不想睡。”
不累嗎。”晚上不睡,白天也沒怎麽見過他合眼。
他輕輕搖頭,隨後轉過身,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趁能看的時候,我想多看看。”
那天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心裏忽然湧起一層痛,那種無法形容的感覺,仿佛是某個記憶深處被硬生生拉扯出來的悲哀。想哭,卻無淚,隻能一遍又一遍吸著氣,去平複那一波又一波捉摸不住的疼痛。
為什麽會那麽痛,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在那樣的夜晚聽到那樣的話,也許是因為在說那樣話的時候,他平靜的眸子裏那樣明明白白的無奈和傷悲。
今晚依舊如此。
重複的夢,重複著醒來,重複地看到俄塞利斯靜寂的眼。
唯一不同的是他今天的目光有些閃爍不定,似乎,想對我說些什麽。於是我一言不發地回望著他,等待他想好了,然後開口。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就這樣對望著不知過了多久,沒等到他開口,門卻突然被敲響了。一下一下,聲音不大,持續而有節奏。
我愣了愣。看看床邊的鍾, 晨三點。
這種時候的來訪者會是誰?我看了看俄塞利斯,他朝我揚了揚眉。
起床,把頭發耙耙順,我套上拖鞋朝客廳走去。
門依舊被不緊不慢地敲響著,昭示著來訪者足夠的耐心和不把主人叫來開門就不會停手的決心。我開了燈,站在門前應了聲∶“誰啊,來了。”
沒人回答我的話,敲門聲卻嘎然而止。
我回頭朝俄塞利斯望了一眼,看到他點頭,於是伸出手,把門打開。
“警察!!”
站著別動!!”
一陣乾脆整齊的槍械上鏜聲中,我手抓著門把,一動不動僵立在門口。
怎麽都沒有想到,打開門的瞬間,麵對我的竟會是久未見麵的女警官展琳,以及十多名手執半自動步槍的武警。滿麵肅容,嚴陣以待的樣子,仿佛從這扇門裏走出的我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而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噬血惡鬼。
身後一縷風,直覺告訴我,俄塞利斯在朝我身邊靠近。卻在他走來的瞬間,同我麵對麵而立的展琳反剪在背後的手驟然伸出,伴隨喀嚓一聲脆響,我的太陽穴驀地一涼。
你被捕了,黎優。”她一手用槍抵著我的頭,一手將紙逮捕令在我眼前晃了晃。而那雙冷靜的眸,卻始終直直注視著站在我身後的俄塞利斯。
我想知道我犯了什麽罪。”麵對這樣的狀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保持冷靜。
你有權保持沈默。”
“我想知道我究竟犯了什麽罪!”
這次展琳沒有再回答我,目光依舊看著我身後,側身,閃出一條道∶“把她帶走。”
從展琳掏搶指住我,到那一批武警十多把步槍押著我下樓,俄塞利斯再沒有作出過任何動靜,雖然我相信,隻要他願意,那些武警手裏的槍絕對可以挪位,就如同他當初,讓我的電話機在桌子上跳華爾滋。
下樓的時候扭頭朝屋子裏張望著一眼,展琳站在門口看著我,手裏的槍已經收了起來,而俄塞利斯就站在她的身後,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其他任何人,這是那麽站著,一動不動。然後我看到了一道金色身影,由零星閃爍的碎光,漸漸在他身邊悄然成形。
我知道俄塞利斯對身邊正在發生的一切看不到,但我相信他一定感覺到了什麽,他表情是僵硬的,隱隱透著失魂落魄。眨眼間,金色魂魄張開雙臂,垂頭靠著他的肩膀,那姿勢┅┅分明是種擁抱。
身後武警用搶推了推我,於是我合作地低頭朝樓下走去。而內心卻亂了,在看清金色身影長相的同時,如同被一塊石頭激出千層漣漪的湖,混亂。
如果沒有看錯,那全身泛著美麗光澤的靈魂,我曾經看到過的,在我的夢裏。那個有著無邊無際的沙漠,有著宏偉的古城,還有著展琳的夢境。而這個靈魂,同夢裏出現過的那位高踞於祭台之上,被萬所膜拜的年輕法老,長得一模一樣。
他似乎總是跟在展琳的身後,就仿佛在夢裏時,他靜靜追隨於展琳身後的目光。
他似乎看上去應該認識俄塞利斯,不但認識,並且還有著種┅┅難以名狀的親近。
金色的靈魂,展琳,俄塞利斯┅┅明明毫無瓜葛,卻又仿佛千絲萬縷連係在一起著的三體┅┅腦子裏那種奇怪的感覺又出現了,那種豁然開朗,轉瞬又模糊一片的激蕩。
出樓梯間,一輛亮的汽車橫在我的眼前。
漆黑色的麵包車,安靜停在樓外不怎麽寬的走道上,同濃鬱的夜色幾乎融為一體。車的外形很普通,除了體積稍大,式樣更為新穎,同公A局出來的車基本沒有多大區別。不普通的是標在車廂上那幾個不起眼的字——國A局。
一陣恍惚,我覺得腦子裏有點懵。到底自己是犯了什麽罪了,不但出動武警來抓我,甚至還包括國A局的人。
杵在車門前發愣的當口,肩膀上被人拍了拍。回頭,正對上展琳一雙清冷淡然的目光,她看著我,隨後視線指向車門∶“進去吧。”
車裏一下子擠進十多號人,有點擠。車窗密閉著,深茶褐色,是那種裏頭看得到外麵,外麵卻看不到裏頭的玻璃。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煙草與硝煙摻雜的氣息,慢慢的,開始讓我覺得有點窒息。
那些武警的神情始終是繃緊了的,沒有鬆懈過,但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銬住我,而緊繃著的神情,也不像是在對著我。
展琳就坐在我的對麵,和幾名五大三粗的男子擠在一塊兒,顯得格外嬌小和美麗。但那些男子分明是很忌憚她的,隻看到她在輕聲地同身邊人說著什麽,而他們一味沈默著點頭。車身有節奏地在路麵顛簸,一名武警從後座取了隻咖啡色的長匣傳了過來,她接住,手指在上頭彈了彈,然後輕輕打開。
匣子裏躺著把漆黑色的槍,被她握到手中時,通體流動出一種幽亮的暗藍色光澤。雖然我對槍械並不在行,但還是可以輕易看出,這是把性能極好,並且完全純進口的突擊步槍。展琳嫻熟地調試著槍身,有條不紊地配上彈匣,動作利落而剛毅,卻又透著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嫵媚。意識到我的目光,她隨手將調整好了的槍往腳邊一放,抬起頭,衝我微微一笑∶“委屈你了。”
我愣了愣,正咀嚼著她話裏的含義,她卻已抓起槍揣在懷中,身體靠向椅背合上了眼睛。
這段路很長,上高架後行駛了很久,直到四周的景色逐漸被大塊農田所取代,它還沒有接近目的地的意思。我不知道他們究竟要把我押送到什麽地方去,但卻並不是太擔心,心裏沒鬼就不怕半夜鬼敲門,我沒犯罪,所以無須怕這些警察。何況我知道不論自己跑到哪裏,俄塞利斯總能找到我的,雖然他今天的表現有點失常。這恐怕是第一次和他分開那麽遠的距離吧,不阻止警察帶我走,我想,一定有他的道理。
奇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怎麽就對他那麽信任和依賴起來了。
!”車身突然猛地顛簸了一下。
一道電光在整個昏暗的車廂內閃過,與此同時,本似乎熟睡著的展琳驀地睜開雙眼,抓住槍,扭頭透過身後的玻璃窗朝駕駛座方向看去∶“老王!怎麽了?!”
老王沒有回答,事實上他早已不能回答。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一般,而車子卻依舊以時速50公裏的速度朝前飛快行駛著。
前麵數百米遠的距離停著輛大噸位卡車,蒼茫的暮色下,如同一蘋安靜盤踞著的獸。
跳車!!”聽到展琳這聲大吼時我還在發愣,眼睛裏隻有顛簸在駕駛座上的司機,以及呈倍速朝這裏靠近的卡車。隻看到它在我眼前不斷地放大┅┅放大┅┅再放大┅┅然後腰部突然一緊,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整個人已被一蘋手卷著,從不知被誰一腳踹開的車門處跳了下去!
落地瞬間,那人帶著我 空一滾,卸去了從車下跳落時的衝力,也讓我在落地的同時,正正好好趴在了那人的身上。
柔軟,嬌小,展琳的身體。
就地再次一滾,她把自己的身體伏到我身上,也就在這個瞬間,遠處雷鳴般一陣轟鳴,如同一道利刃,衝天的火光輕易割破黑暗的寂靜,將整個混沌的夜幕熊熊點燃!
我被眼前這幕真實的景象駭住了,雖然它遠沒有電影裏表現的那樣壯觀,亦不持久,但它是真實的。最真實的恐懼。
即使離開那麽長的距離,都能切身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氣浪,夾雜著滾滾熱流,從那輛卡車同負責押送我的汽車相撞的地方傳來。
潮水般,一掀而過。
然後一切歸於平靜。隻有兩輛相撞在一起的車身上獵獵燃燒著的火焰,在夜風中,發出陣陣金屬溶解時的呻吟。
沒事吧。”不等我出聲道謝,展琳一把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拖到她的身後。邊上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不出片刻,那些同時從車裏跳出來的武警戰士,手裏執著槍,呈盾牌狀迅速把我倆同遠處熊熊燃燒的火焰阻隔開來。
四周依然是安靜的,沒有可疑的人影,也沒有多餘的聲音。
沒人能解釋行駛途中司機的猝死,也沒人能解釋為什麽 晨四點的馬路中央,會橫跨著那麽一輛重型集裝箱卡車。這情況讓我身邊這些人非常緊張,雖然他們表麵上是非常冷靜的,但他們握著槍的指關節隱隱泛青,包括展琳。
我突然預感到有什麽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雖然身邊有著十多名手執機槍的武裝警察,一種冰涼悚然的感覺,正以野火燎原之勢在我的皮膚、毛孔、血液、乃至骨髓中,迅速擴散開來。
牙齒間突然發出一陣奇特的碰嗑聲,在這樣沈寂得讓人呼吸不暢的氛圍中,在遠處張揚翻卷的火光映射中,我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火光中隱隱顯出一道漆黑色的身影。
修長,模糊,在那些舞動著的炎浪中,朝著我們的方向一步步走來。
這麽大的爆炸是不可能有人生還的,即使僥幸存活,從這樣一片火場中出來,亦絕對不可能有那樣悠然的步伐。飛濺的火花是圍繞在他身周的星光,他優雅信步的姿勢,仿佛一蘋浴火重生的鳳凰。
展琳的手指在槍扳機上一圈掠動。速度極快,如果不仔細看,幾乎感覺不出她的動作。但我卻能實實在在感覺到她的緊張。
曾聽人說過,不同的人麵對緊張壓抑的場麵時,有著不同舒緩心態的方式,但雖然不同,卻通常都是自己下意識裏最常做的動作。比如我,緊張時,會無意識地用力捏拳,直到手指感到疼痛,而展琳這種觸摸扳機的動作,想必就是她緊張時條件反射的出來的習慣了。
比我高不出多少的身軀遮擋在我麵前,她同那些武警一樣,一動不動注視著遠處那慢慢走來的身影。忽然心裏一陣發熱。
曾經我是那樣不喜歡和顧忌著她的,因為她的犀利和莫測。
嘩┅┅”那身影從衝天火光中完全脫離出來的一霎,風掠過,吹散了他身上纏卷著的火苗,也將原本裹在他身上的一層同火焰一樣耀眼的東西,輕輕揚了起來。
銀色,綢緞般光亮的一層薄布。
防火罩。”不知有誰低低說了一聲。隨即,所有的人頓時都清醒了。
前麵的人站住!警察!”站在最前頭的一名武警抬搶對著那個男子吼了一聲。
聽到警告,那人腳步頓了頓。
肩膀抖了下,那層光亮輕盈的防火罩從他身上無聲無息滑落了下來,露出一頭銀白色的短發,以及高挑勻稱的身形。而他停了不到一秒鍾的腳步,再次朝我們的方向移了過來。
這次,速度似乎有點快。
站住!不然開槍了!”一片清脆的上鏜聲。不知道究竟那些武警在緊張著什麽,十多把半自動步搶直指著那名看上去同普通大學生沒有任何區別的年輕男子,隻因為他不聽他們的警告,一步一步朝他們快步走來。
我的心髒突然一陣脹痛,在瞥見那男子突然抬起頭,朝我露出一絲稍縱即逝的笑容的時候。
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夜色中,如同野狼般閃爍出磷火般的光芒!
天狼之眼┅┅”風中傳來他輕而渙散的聲音,遙遠,卻又仿佛近在我的耳畔。與此同時,武警的機槍聲在展琳一聲‘射擊!’過後,瘋狂響澈雲霄!
槍口吐出的火蛇,頃刻間在那人站立的地方交織出一張火網,如同武警們射擊時的目光,冷靜卻又瘋狂。仿佛不遠處站著的根本不是人,而是某種┅┅極為恐怖的怪物。 槍聲過後,一切重新安靜下來。隻有彌漫於夜色中淺白色的硝煙,以及彈殼在地麵滾動跳躍出那一聲聲清脆悅耳的脆音。放低手中的槍,他們的目光透過那層薄暮,在夜色中搜索著。我也在搜索,搜索那個令這些訓練有素的武警如此緊張的男子的屍體。
可眼前一片蒼茫,即使彌漫在四周的硝煙早被風吹得煙消雲散。
那個人憑空消失了,在那麽多人的眼前,在那麽多子彈的掃射下。
最前方‘撲’的一聲輕響。
一個人突然跪了下來,然後,整個人癱倒在地上。月光靜靜照射著那個人的臉,不是別人,正是剛才出聲喝止那年輕男子的武警戰士。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微張,似乎還想訓斥那個不聽警告的毛頭小子。黑紅色的血從他的嘴裏不斷溢出,滴落在地上,同脖子上一道細長的傷口處泉湧出的血水,靜靜融合在了一起┅┅
我聽不到周圍武警們呼吸的聲音,但我能看到他們的臉色,四處掃視著,他們的臉色相當可怕。以前我想象不出如臨大敵的感覺究竟是什麽樣的,現在我知道了,如臨大敵的感覺就是,明明知道有著危險的敵手存在,你卻傷害不到他,甚至,連他在什麽地方都感覺不到。但你卻能感到無所不在的恐懼,那恐懼,你連躲都躲不掉。
跑!”展琳突然回過頭,朝我胸口猛推了一把。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別過身跟跟蹌蹌飛奔起來。
腦神經總是能在你最無法做出決定的時候替你做出最正確的決定。狂奔著的時候,我的心髒和四肢這麽告訴我。
背後突然響起一連串機槍的掃射聲,然後,一切歸於平靜。靜得讓人覺得莫名恐慌。於是雖然告誡自己不要回頭,好奇心,還是促使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剛才所有持槍站著的人,此刻都倒下了,一動不動,不知道究竟是受了重創,還是┅┅我想仔細辨別出展琳的身影,那位英姿颯爽的女警官,我不希望她出事。可是天色太暗,目光所及,一片模糊的黑。
那個突然間消失的男子,此刻就站在躺倒在地這些人的中間。手裏握著把閃著幽亮光芒的東西,我認出來,是展琳手中那把相當先進的突擊步槍。他把它抓在手中,抬手,對著月光照了照。
就在此時,他身後一名武警忽然動了動,然後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手裏握著把搶。
我的心跳驟然加快。
然,還沒等到這名武警將手中的槍瞄準他的後背,那男子突然猛一轉身,揮手間,將這武警砸得直飛出數米遠的距離!然後他將手中的突擊步槍丟到地上,轉身,一雙亮藍色的眸再次看向了我,微微一笑。
我扭頭便想跑。可是在看到麵前的景象後,卻連逃跑的力量,都沒有了。
眼前站著一排穿著白色服裝的人,離我不到十米的距離,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每個人手裏握著把槍,漆黑的槍口,不偏不倚正指著我的方向。
夜很靜,唯有風掠過曠野時,發出哭泣般的嗚咽。
我聽到風中隱隱傳來一陣低低的笑聲,緊接著,肩膀上針刺般一麻。下意識回頭去看,那原本佇立在武警們倒地身影間的男子,已然消失不見了。 大腦一片空白,隻覺得四肢陡然間失去了平衡,在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之後,我什麽感覺都沒了,包括害怕。


第九章 最深層的恐懼

三界之門開了。”
奧西裏斯說你會魂飛魄散。”
這樣做值不值得。”
變成了人,你學會了人所有的愚蠢和無能,並且還是我見過的最笨的人。”
說話,說說話┅┅喂,眼睛看不見,莫非現在連嘴巴都啞了不成。”
說說話啊,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的話。”
雖然你很笨,但也是這世界上唯一能聽到我說話的人。”
喂,說話,說說話┅┅”
渾然中我似乎一直在不停說著些莫名其妙的話,不知道對誰。可每說一句鼻尖都酸澀得想要落淚,於是,終於掙紮著清醒。
睜開眼的時候,麵前一片刺目的白光,強烈得讓我幾乎無法適應。身體沒有任何感覺,頭以下部位,空虛得就好象連接的是別人的軀殼。
半晌過去,周圍那些似有若無的痕跡才在我昏花的眼底顯出一片場景來,而同時,麻木的四肢亦開始回暖,不再像剛開始那會兒什麽感覺都沒有了。我發覺自己躺在位於麵積大得懸乎的大廳裏頭,一張體積小得懸乎的狹窄小床上。
僅容一人身體的寬度,稍微動彈就有墜地的危險。四周一圈不知道作什麽用的乳白色儀器一流圈圍在床邊上,朝我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芒。
我從床上爬了起來。頭很沈,腳碰到地麵的霎那,整個環狀的大廳似乎在我腳下搖動。周圍沒有燈,但一扇窗都沒有安置的牆壁上卻散發著太陽底下明亮而自然的光芒。牆和天花板都是雪白色的,亞光,不知道究竟是某種金屬,還是塑膠。地板純粹的白色大理石,同我目光所及那些東西,構成了整個大廳的全部。
冰冷乾淨的色澤,仿佛一座白色空曠的墳墓。
揉著隱隱脹通的腦門在大廳裏轉了一圈,頗費了我一番時間。然後有些心涼地發現,這個墳墓般寬敞寂靜的地方,不但沒有一扇窗,連扇門,竟然都是沒有的。
每一道牆麵上都有不同規則的痕跡,每一條痕跡都似乎是某種銜接的縫隙,隻是沒有一種可以稱得上是門的,一種都沒有。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重新回到那張狹窄的床鋪邊坐下,這是整個大廳唯一可以坐的地方。我思忖著來這裏前發生的一係列事情,那些生死未卜的警察、女警官展琳、機槍都射不死或者說射不到的男子┅┅這一切之後將麵對的東西會是什麽,我已經沒有什麽勇氣再去猜測。
抬頭仰望天花板,螺旋紋扭轉出的拱形,幽亮,光潔。我輕輕咳嗽了一聲,那點聲音突兀砸到這空曠的世界裏,頃刻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我吸了口氣,而就在這個瞬間,魔術般的,我眼前那片開闊的牆突然上下移開,沿著原本牆麵上烙刻著的斜紋,無聲無息露出一整塊約莫一米長的玻璃來。
我微微一愣。
那漆黑色的玻璃事實上是個螢幕,滿屏的雪花在裏頭不斷跳躍著,沙沙作響。隨著它整個兒顯露在我麵前,螢幕上一陣抖動,繼而,一幅清晰的黑白色影像由模糊到清晰,從銀幕裏跳了出來。
這是個狹小空間的影像,不時跳動一下的畫麵讓我猜測到,這應該是某輛行進中的汽車的內部。四麵貼滿了同我周圍那些牆壁一樣質地的東西,整潔而乾淨,燈光下折射著幽幽的光芒。
靠左是張床,很窄,僅容一個人的體積。床上躺著的個人,昏昏沈沈地睡著,頭顱隨車廂的抖動有節奏地一搖一晃。細看之下,驚訝地發現,那人居然是我。
這還是頭一回在銀幕裏看到自己的模樣,感覺有些怪異。
邊上一排椅子上坐著幾名全身白色衣服的人,式樣很像電視裏所說的防菌服。我想起當時突然出現在我身後,用槍指著我的一排白衣人,想來,他們就是其中的幾個了。
很長一段時間,畫麵一直就這麽搖搖晃晃,毫無變化地繼續著。看得有些鬱悶,我低下頭揉了揉有些發花了的眼睛。當再次抬眼看去時,螢幕裏的畫麵,卻讓我不由自主直站了起來,幾步來到它麵前。
畫麵中,原本安靜躺著的我突然顫抖起來,有點像抽風,又有點像遭到了電擊。最初隻是抖動一兩下,當整個床架因我的抽搐而顫動起來的時候,那幾個始終坐在邊上一動不動的白衣人總算抬起他們低垂的頭顱,朝我看去。
但他們並沒有離開自己的座位,即使我抖動劇烈得仿佛要從床上顛落。因為我的身體被固定著,用的是種亞光的金屬,從脖子到腳,禁錮得嚴嚴實實。
他們的安靜,我的瘋狂,一靜一動的顯著對比,那畫麵詭異得有些糝人。
我留意到影像裏的我兩眼始終是緊閉著的。
畫麵忽然變得有些亮,不知道是曝光過頭了,還是怎麽一回事,不過影響不大。
車身依舊有節奏地搖晃著。
在剛才畫麵突然的一亮過後,我的情況似乎好了許多,劇烈抖動著的身體慢慢在平靜下來,隻是車裏的人都沒有注意。他們似乎被什麽東西吸引住了,就在幾秒鍾之前。
然後他們突然變得有些坐立不安起來,很明顯的緊張感。他們互相對望著,然後沒頭沒腦掃視起四周,有點神經質的樣子,仿佛四周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正在威脅著他們。片刻,一個人直直站了起來,跑到車門前開始用力敲門。其他幾個見狀也站了起來,有人想阻止他,有人卻跟著他一起朝門上拍。
漸漸的,本來試圖阻止的人也跟著在門上用力拍打起來,隨著床上的我情況變得逐漸平穩,他們卻越發瘋狂起來,甚至近乎狂躁地用腳狠狠踹起了車門,以及那些冰冷乾淨的車廂壁。
影像是沒有聲音的,但我卻仿佛切實可以從那冰冷的玻璃中,聽到他們尖銳淒慘的號叫。我不明白他們都是怎麽了,明明熒幕裏的我已經和最初時候一樣,安靜地沈睡著了,他們究竟是在為什麽而狂亂┅┅
謎底很快揭曉,殘酷到讓我不敢置信的謎底。
他們逐漸開始變得似乎直立不起來了。佝僂著身軀,仿佛受了很重的創傷,又仿佛承受了極大的壓力。每個人的手都抓著胸口,有人甚至扯脫了頭上的麵罩。麵罩下的臉發黑,鼻翼張得很開,仿佛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突然一張放大的臉出現在熒幕上,就在我被裏麵的混亂壓抑得心髒開始疼痛的時候。
眼球不斷地朝上翻,一行晶亮的唾液順著那張臉不斷抽搐著的嘴角往下淌。因為距離太近,我甚至可以清晰看到他脖子上扭曲的筋,仿佛吸飽了血的蛞蝓般不斷扭曲,暴張┅┅然後,那筋猛地迸裂了。
一口鮮血從他嘴裏噴出,直直飛濺在螢幕上,驚得我不由自主倒退幾步,直到撞上身後的儀器,後背疼痛感才稍微穩住了我驚恐的神智。
目光再次回到螢幕上時,鏡頭裏已經沒了剛才那張放大的臉,唯有幾絲殘留的血液,如同數道黑色的淚,緩緩流淌在鏡頭的中央。
原本還蹲在地上掙紮著的幾名白衣人,此時全都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大片大片的黑色從白衣內迅速滲出,就如同從他們體內飛速流出的生命。
而我依然安靜躺在床上,確切的說,是懸浮在床上。整張床不知道被什麽力量壓得下彎成了弧狀,固定住我身體的金屬條則被頂得比原先足足高出了十多厘米。不僅如此,整個車廂也因為某種力量被推擠著,細細的褶皺在車壁上蔓延,擴張,然後像隻衝足了氣的皮球,逐漸朝外膨脹起來┅┅
我驚呆了,也在瞬間,似乎明白了那些白衣人的死因。
他們竟然是被擠壓致死的,被那種不知道發自什麽地方的,能令金屬都膨脹起來的壓力。
可我為什麽看上去一點事情都沒有。
嗡┅┅”大腦一片混亂,還沒從眼前駭人的景象中清醒過來,麵前的螢幕突然一黑。隨後,在我呆呆的目光中,它緩緩朝上移去。而兩旁分立的牆壁再次移動,露出了比剛才大了數倍的空間,有流光在牆壁移動間輕輕一閃,於是,一堵乾淨得纖塵不染的玻璃窗,從那麵牆的背後,靜靜顯露在我的麵前。
窗外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同我現在所處的空間差不多大小的世界。
一樣的空曠,一樣的乾淨,所不同的是一層玻璃之隔,那個世界人來人往,雖然不多,卻也顯熱鬧。每個人身上都穿著白色防菌服,從頭遮到臉,同那時車裏人的打扮一模一樣。透過防菌服上的眼罩,他們看著我,和身邊那些機器上不停跳躍著的燈光一樣閃爍的眼神,所透露出的專注和犀利讓我隱隱感到不安。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帶入了某種類似731部隊的研究所,為了一些我不知道原因的原因。
優,”頭頂突然響起一聲略帶生澀的中文。
在我茫然四顧搜索著聲音來源的時候,緊挨著窗離我最近的那個人,抬起手,將自己頭上的護套慢慢扯了下來。
刀刻般俊朗深邃的五官,一頭銀色短發,一張淺淺溫和的笑容┅┅唯一改變的,是原本在夜色中閃爍著磷火般亮藍色光澤的眼睛,此刻如同兩枚剔透的煙灰色水晶。
怎麽看都無法將他同那個瞬間避過無數半自動步槍的子彈,赤手空拳憑一己之力同時撂倒十多名武警的怪物聯係到一起,這樣一個儒雅而純淨的男孩,就連他的笑容,都讓人聯想到和煦的陽光和微風。
他叫著我的名字,似乎喚著一個相識了許久的老友。然後在玻璃上輕輕嗬了口氣,白霧蒙罩的瞬間,我看到他的指在玻璃上飛快遊移出一行字。
字是反寫的,因為我看到的是它的正麵。寥寥幾個英文字母,拚湊在一起組成——Sirius,天狼。
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因為他又笑了,很開心的樣子。別過頭,他對身邊一動不動看了我很久的那個人道∶“似乎清醒了,恢複得很快。”
養成也很快,”同樣被防菌服遮得密不透風,那個人開口,聲音低沈而渾厚∶“活躍值是多少。”
58.62%.
不夠。”
車裏檢測出最高峰值為69.87%.
還能更高,藍,執行B計劃。”淡淡丟下這句話,那個人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留下這名被他稱作是藍的男子,帶著一成不變的笑容,在那行已經消失得看不出多少痕跡了的字跡背後,不動聲色看著我。
讓我執行B計劃┅┅”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覺得自己的臉在他視線下逐漸變得有些僵硬的時候,頭頂再次回響起他乾淨清澈的聲音。
溫宛,卻又似乎帶著某種歎息的聲音∶“真有點傷腦筋呢,這麽漂亮的眼睛和嘴唇┅┅嗬嗬,沒有想到,真的沒有想到,你居然會是這個樣子的。”
你什麽意思。”不知道自己即將麵臨的會是怎樣一種境遇,在這種陌生而隱隱流動著種叵測氛圍的地方,除了盡量掩飾自己的緊張和恐慌,我實在想不出能再幹些什麽。
然,我咄咄的目光和故作冷靜的口吻似乎並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淺笑著,他抬手打了個響指,於是身後那些忙碌穿梭於各類儀器間的白衣人,不到片刻,退得一乾二淨∶“我的意思是┅┅”斟酌著,藍修長的身體忽然前傾,手一把搭到玻璃上,那張出其不意靠近的臉,瞬間同我隻隔了一層玻璃的距離∶“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很愛你,優,你渾身散發的力,美得讓我想立刻吞噬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表情是怎麽樣的,嘴巴張了半天,愣是一個字沒吐出來。隻是僵立著看他在說完那句讓我驚得連表情都找不著了的話後,曬然一笑。隨即朝後退開半步,低頭,神色驀地一冷∶“黎優,女,22歲,漢族。家庭背景單純,生活資曆單純,唯一不單純的,是據說她長了一雙能看見‘鬼’的——陰陽眼。”說到‘陰陽眼’這三個字時,他輕輕瞥了我一眼,煙灰色的眸子裏似有若無劃過一道暗藍∶“見‘鬼’,那滋味不太好受吧,親眼看到‘鬼’呢┅┅還是被別人當作‘鬼’來看待。”
砰!”我的拳用力砸在玻璃上,冰冷而生疼,仿佛我輕易被人看透的過去∶“見‘鬼’,你在說天方夜譚?”
嗬┅┅這句話從小到大聽別人對你說過幾回了?”
沒有回答藍的話,我直直看著他。
似乎對我的眼神視若無睹,他從邊上扯過一張高腳轉椅,側身,輕輕鬆鬆坐了上去∶“除了能看到那些對於別人來說是無稽之談的東西,一些片段對未來時刻的預知,同樣是被你忽略,或者潛意識壓製的能力。因此除了陰陽眼,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你,還是個預知未來者。”
笑話。”
笑話?如果在以前聽到這些,你會很高興吧,終於有人認可了你的能力,而不是逼迫你不斷地去醫院,不斷地吞服大把大把的藥劑。”
你到底想說什麽!”
別激動,”見到我漲紅了的臉色,他那雙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抬指,對我輕輕搖了搖∶“不覺得你最近特別容易激動嗎,優。知不知道,激動容易喚醒一種古老的東西,一種┅┅迫不及待想從你左麵肋骨上方那塊柔軟的地方掙紮而出的東西,因為┅┅它被你壓製得太久太久┅┅”
說話間,他的眼神逐漸變得有些朦朧,就如同他此刻越來越低的聲音。
我不語,隻是一動不動站著,等待他繼續往下發揮。
知道我們找了你多久嗎,”原以為他還會就剛才那些話繼續延伸下去,誰知語氣忽然一轉,他看著我,漫不經心便將話題輕輕帶開。
沒有等我回答,他又自顧自道∶“很久了呢,久得或許你想象不到。不過,總歸是找到了,雖然目前的狀態還並不盡如人意,我的優┅┅”沈下頭,看著自己的指尖,藍的嘴角漸漸勾起抹淡淡的笑容∶“不懂得控製自己力量的天狼之眼不是完美的天狼之眼,你看,優,差那麽一點點,你幾乎就完美了,69.87%到80%的距離,就差那麽一點點。而┅┅”抬頭,他的目光冷不防撞進我因他的話而茫然的眼中,然後,靜靜劃開一道幽藍的弧度∶“人類到神的距離,也就差那麽一點點。”
我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在他深不可測的目光之中。就在剛才他抬起頭的一瞬,我覺得那種看似無害的目光幾乎要將我的靈魂吞食了,一點不剩地吞食。
藍笑了,乾淨和煦的笑∶“你在害怕嗎優,為什麽。把你交給我,我比凱姆.特那個廢人般的王子更適合你,我發誓。”
你有病!”心底突然翻騰起一陣莫名的憤怒和煩躁,因著他那句輕描淡寫的話語。
凱姆.特那個廢人般的王子,我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誰,但這句話聽在心裏卻異常刺耳,仿佛┅┅他隨口侮辱的那人不是個對我來說概念模糊抽象的影子,而是某個隱匿在層層麵紗背後,一個對我來說極為熟悉,亦極為重要的人物。
有病?”站起身,他重新踱到我的麵前,隔著那層寬厚的玻璃,他的眼眸低垂著∶“確實,我病了很久了,多嚴重的病呢┅┅”忽然抬起頭,蔚藍色的光,在他看著我的眼中一閃即逝∶“隻有你知道,你知道的。”
啪!”我突然起掌拍在玻璃上,那個他手掌輕輕按著的位置,抬起頭,一眨不眨望著他的眼∶“是,我知道,你不但有病,而且還是很嚴重的——神-經-病!”
他的身體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繼而,手不著痕跡地從玻璃上滑下。眉峰輕輕一挑,依舊是那張親切和煦的笑臉∶“優,問個問題好嗎。”
十月的陽光都會在這樣的笑容下失色吧,可他柔和溫文的嗓音為什麽聽在我的耳裏,卻比一月的寒冰還要森冷┅┅
什麽問題。”
他後退一步,目光穿過我的肩膀朝我身後看了看,隨後,重新望進我的眸底∶“心靈最深處的恐懼是什麽,你可知道。”
心靈最深處的恐懼┅┅”重複著他的話,我下意識捏著自己的拳頭,卻感覺不出一丁點從手中擠壓出的熱量和疼痛∶“我怎麽會知道┅┅那種恐懼┅┅”
從小異於常人的體質,黎優的感官和神經也因此演變得與常人不同。常人輕易所能感受到的恐懼已經對她不再敏感,恐懼測試中,她的等級被判斷為——F級,僅次於無感覺的麻木。她有著幾乎無堅不摧的完美意誌,隻是本人對此毫無知覺。”仿佛在背誦著某種報告書,藍轉過身靠在玻璃上,用一種幾乎判斷不出任何語氣的平淡口吻,機械而流暢地娓娓述說著。至於我究竟是不是在聽,他似乎毫不在意。
可惜,再完美的意誌一旦碰到適當的突破口,即使那東西在常人看來簡直不值一提,卻也足以叫它崩潰得土崩瓦解。一個夏日,一場大雨,一蘋盒子,一雙拖鞋┅┅優,”別過頭,他輕輕看了我一眼∶“是不是遺憾自己有顆血肉做成的心髒,即使你賦予了它最完美的保護層,一點點意想不到的刺激,都會成為它致命的弱點。Sirius,我的神,我的愛,天知道它是多麽美麗的一種生物,嗬嗬┅┅知道我要做什麽了嗎,優,”猛地轉過身,藍高大的身影覆蓋著我突然之間變得僵硬了的身軀,微笑著,他望著我的身後∶“帶你進入人最深層的恐懼,帶你體驗一種美到極致的感覺┅┅” 沒有回頭,我卻能隱隱感覺到身後細微而密集的撲騰聲,如同某個夏日暴雨後的黃昏,那些纏粘著我的發,我的膚,我的血肉,乃至我的骨髓的恐怖聲音┅┅
突然明白他想幹什麽了,我憤怒而驚恐地瞪著他,完全忘記了在這種陌生環境裏自己應該保持的最低限度的冷靜∶“你!!”
他看著我微笑,用著一種無聲的譏諷。
“放我出去┅┅”
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表情很迷人┅┅真的很想看看呢,十五年前,你在那些迷人的東西下失控的姿態┅┅”一點一點後退著,他的表情安靜卻又透著種壓抑過後的迷亂。可我已經無暇顧及他的任何神情和語言了,全部注意隻在他那雙水晶般剔透的煙灰色眸子裏。那裏頭清晰倒影著我僵硬蒼白的臉,以及我身後由遠到近,大片大片黑壓壓彌漫而來的陰影┅┅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淒厲的咆哮突然從我喉嚨裏爆發,尖銳陌生得幾乎聽不出那是我所發出的聲音。不顧一切用力砸著麵前的玻璃,我狂亂地望著藍佇立在幾步開外微笑著的身影∶“開門!!開門啊!!!!放我出去!!”
不夠,還不夠。”他抬腕看看手上的表,輕輕歎息∶“為什麽不回頭看看呢,那些童年最美麗的記憶。啊,我剛才說什麽來著,恐怖?美麗?嗬嗬┅┅最恐怖的景象往往讓人感到美得窒息,難道不是嗎,優。是不是覺得┅┅自己現在有點窒息了┅┅”
窒息,是的窒息,不但窒息,還真切感受到心髒因極度的緊張而扯出撕裂般疼痛。
放我出去!!瘋子!!!放我出去!!!!”瘋狂敲打著那些看似脆弱,實則堅韌得幾乎能感覺到其彈性的玻璃窗,我對著窗外那個男子拚命地咒,拚命地企求。不要,不要把我同那些東西關在這種地方,碰不得的,有些感覺,有些記憶,碰不得的!碰不得的啊!!
“放我出去!!!!!”
這世界上有種記憶,遙遠,模糊。在別人眼中,它或許輕得不值一提,但恰恰是這樣一種無足輕重的記憶,對於特定的人來說,是糾葛一生的噩夢,是一切恐懼的源頭。
有些記憶,碰不得。
七歲那年的春天,對於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孩子來說有種極有意思的活動——養蠶。細細小小的蠶放在一個小盒子裏,每天鋪上桑葉,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一點點肥胖,然後吐絲,製繭,然後┅┅似乎沒有然後了。
小時候的我比長大後更為孤僻和寂寞,於是養蠶,成了那些日子最快樂最豐富的興趣。我用皮鞋盒做的小窩,養了足足一窩的蠶。每天聽它們在裏頭卡嚓卡嚓咀嚼桑葉的動靜,偶然手伸進盒子摸摸它們日漸肥碩的身體,成了我每天放學回家最大的樂趣。
那樂趣一直持續到夏天。
蠶寶寶結繭了。看著它們吐絲,把自己牢牢包裹在潔白銀亮的繭裏,像一蘋隻小小的鴿蛋。然後我的樂趣結束了,陪伴了我一整個春天,炎炎夏日,它們一個個睡去了。有時候拿起其中一個繭搖晃一下,裏頭會發出卡嗒卡嗒的聲響,提醒著我裏頭依舊有個生命的存在。
以往到了這個時候,盒子就被大人們抱走了,不知道帶去了哪裏。那年在我堅持要看蠶寶寶變蝴蝶的執拗下,他們便把盒子依舊留在了我小小亭子間的地板上。
後來發生的事,成了我記憶深處即使用盡方式掩埋,都無法製止它在內心角落深處不斷啃噬的毒牙。
那天傍晚下了場極大的暴雨,老屋排水係統很差,於是大量的積水從天井蔓延進了我的房間。
我正在午睡。醒來的時候爸爸在房間裏一下一下鏟水,水漫得很高,匯集在我的房間,像個小小的池塘。池塘上一蘋盒子慢慢漂著,那隻裝著許多蠶繭的皮鞋盒子。
漸漸的它漂到了我的麵前,裏麵還有一些輕微的撲 聲。我很好奇。湊近了一看,卻頓時臉都綠了。我看到裏麵乾淨的白紙上布滿了無數密密麻麻的小黑點,過於的密集,以及同白紙突兀清晰的對比,那些黑點看上去非但不是我想象中卵的可愛,而且讓我整條手臂,雞皮疙瘩起了一大片┅┅
發出撲 聲的是在卵上攪騰著的蛾子,這是我頭一回看到飛蛾,曾經聽人說,蠶蛹孵化後會變得和蝴蝶一樣美麗,可是我的老天,如果這兩蘋挺著碩大肚皮瘋狂扇動一對短小醜陋翅膀的生物稱得上是美麗的話,那麽,讓美麗見鬼去吧!
積水很快被爸爸排乾淨了,而我縮在床的角落,再也沒有勇氣去看一眼那隻曾被我當寶貝般捧著的盒子。
爸爸去外頭換拖把的時候,媽媽在廚房嚷著開飯了。沒有叫爸爸拿走那隻盒子,因為小小的自尊讓我不希望他們覺得我是個連蠶蛹都覺得害怕的膽小鬼。我爬到床邊看看那隻盒子,它離床比較遠,於是放心地下床,找到我的拖鞋,套上。
踢踢  走了兩步,總覺得鞋子裏頭似乎有些不對勁,正狐疑著,忽然看到房間的角落裏,一蘋蠶蛹斷了翅膀蜷縮在那裏的屍體。頭皮猛地發麻。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腳從拖鞋裏抽出來的刹那,我全身僵住了。
半個白的綠的肥肥的蠶蛹屍體,牢牢粘連在我的腳背上,一片毛茸茸的斷翅在腳尖微微顫動。
當時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尖叫,還是想逃跑,隻知道自己的腿脖子突然間軟了,整個人朝地上直直栽了下去,而臉,好巧不巧落在那隻裝滿了蠶卵還有兩蘋瘋狂攪和在一起的蛾子中間。
後來具體我發生了些什麽狀況,記不得了,除了那狂亂撲打的翅膀,冰冷柔軟的觸覺┅┅殘餘在我記憶深處的,便是那年夏天滲透入骨髓的恐懼,以及無止境的黑暗┅┅
而現在,那些被我深埋了很久的感覺再次蠢蠢欲動了,仿佛饑渴了極久的猛獸,咆哮著,掙紮著,試圖突破那些我強加於它們之上的枷鎖,在我的大腦、我已經不堪負荷了的心髒上交纏,撒下令我瘋狂的卵。
我的心髒似乎在燃燒,那種痛得已經沸騰起來的感覺。用力揪著胸前的衣襟,我看著藍。而他隻是不斷看著自己腕上的表,然後,對著我輕輕微笑。
於是我明白再多的詛咒和企求都無濟於事,當一些冰冷的風夾雜著細微柔軟的觸感掃過我臉龐的時候,我知道,這個美麗卻近似病態的男人,為了某種原因,為了達到某種效果,他在逼著我去麵對那些我這輩子死命想忘卻的記憶,去麵對我內心裏的┅┅最深層的恐懼。
優,”就在那些黑雲般的東西匯集到我身邊之前的那一刻,我聽到藍帶著笑意的聲音,輕輕回蕩在我的頭頂∶“忘了和你說,樓下是個跨國公司,至少有兩百個以上的人在你腳底下走動,嗬嗬,就是這樣。記住我剛才說的話,不懂得控製自己力量的天狼之眼,不是完美的天狼之眼┅┅”
啊————!!!!!!!!!!!!”鋪天蓋地如浮雲般的身影,落葉般蜂擁至我的身邊。我在巨大的玻璃窗倒影中看到我的樣子,被上萬蘋巨型飛蛾吸附在身上,僵窒得一動不能動的樣子。還來不及思考他剛才突然對我說的那番話的含義,亦無法對所處境地作出任何反應,我突然間便崩潰了。在那一聲宣泄出我深入骨髓的驚恐的尖叫聲中,身後那些堅硬的儀器一陣呻吟,片刻,在幾聲悶響過後,炸開成了將依然不斷襲向我身體的飛蛾擊碎的利器。
74.58%,優不錯呢,繼續┅┅”耳邊依稀有個快樂的聲音在低語著,即使在四周那些不知名金屬製成的牆壁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擠出難耐呻吟的時候,即使腳下大理石地板震蕩得裂縫如同細蛇在飛速遊走的時候,那輕快的聲音始終在我的耳畔,不依不饒。
82.37%......
88.95%......
“91.36%┅┅優,很棒┅┅”

藍的聲音越來越雀躍,而我,卻真的要徹底崩潰了。
張力極好的牆壁氣球般朝外越鼓越厲害,麵前的玻璃已經徹底龜裂了,靠著無與倫比的俯著性,它苟延殘喘地維持著表麵的整體。再看不到藍溫和卻殘酷的笑容,亦在一聲暴裂過後,擴音器也失去了將他聲音繼續傳達給我的能力。厚實的地板在我腳下抖動,有些地方甚至開始崩裂了,翻卷出裏頭慘白色的磚岩┅┅
然而即使這樣,即使周圍所有的東西都在我突然失去控製後受到了最大範圍的擠壓,卻依舊動搖不了糾纏在我身體上,那些醜陋的生命體一分一毫!
忘了和你說,樓下是個跨國公司,至少有兩百個以上的人在你腳底下走動,嗬嗬,就是這樣。記住我剛才說的話,不懂得控製自己力量的天狼之眼,不是完美的天狼之眼┅┅”
那個瘋子說的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到底想讓我怎麽樣,他到底想把我怎麽樣?!我不知道,滿腦子此刻隻有一個念頭,強烈而瘋狂的念頭——誰能在我身上點把火!把伏在我身上不停煽動著那些醜陋翅膀的東西燒燼吧,如果連那些能把金屬和大理石都積壓變形的力量都對付不了它們的話!那就把它們連同我一起,統統燒燼!!
緊緊閉著眼睛,我的臉被自己冰冷的淚和那些昆蟲翅膀上掃落的鱗片所粘滿,哭不出來,也再叫不出來,地麵在腳下劇烈地顫動著,發著讓人無法忍受的折裂聲┅┅毀了吧,腦子裏有個聲音在急促而尖銳地囂叫著,把這一切都毀了吧!毀了吧!!毀個一乾二淨吧!!!
 啷!!”伴隨一串劇烈清脆的爆裂聲,我的全身突然包圍在一片灼熱的滾燙中,濃烈的焦臭味瞬間彌漫了我所有的感官,一些細碎的東西碎著那道滾燙從我的頭,我的臉,我的身體上紛紛滾落┅┅
滾燙的感覺一閃即逝。肌膚還在那些細索的摩擦中麻癢顫抖時,一雙有力的臂膀,帶著種熟悉溫暖的氣息,陡然間將我緊緊地摟住∶“優!停止!優!”
啊!——啊啊————!!”我突然發現自己又能宣泄出自己的恐懼了,在撲入那個懷抱的瞬間。
腳下的顫動悄然停止,而我,則近乎歇斯底裏地抓著那人的肩膀,瘋狂而尖銳地哭叫起來∶“俄塞利斯!!俄塞利斯!!俄塞利斯!!俄塞利斯!!”


第十章 牽手

沒事了,冷靜點,優,冷靜點┅┅”
低低地耳語,俄塞利斯把我緊緊摟在他的懷中。他的力氣很大,大得幾乎讓我有些透不過氣,但這力量有效抑止了我的恐懼,雖然身體還在不停抖動著,無法壓製。
手指碰到一片溫熱濕滑的東西,在靠近俄塞利斯肩膀到脖子的部位。我嗓子已經叫不出聲了,隻是覺得大腦裏亂哄哄的暈。感覺到異樣,下意識將被濡濕的指伸到麵前看了看,瞬間,腦子裏一片空白。
手指上一片殷紅色的血,因為有著和體溫近似的溫度,所以爬滿了我整個手心,都渾然不覺。
俄塞利斯,你的脖子┅┅”話音未落,我沙啞變調的聲音卻猛地哽在了喉中,眼睛覺得有點刺痛,被凝聚了焦點後的視線內突然闖進的,那一大片一大片刺目的紅色。
俄塞利斯的衣服都濕透了,源源不斷的血,將他身上那件不知道被什麽利器割得幾乎支離破碎的白色外套,濡成了深深的暗紅。那些不斷從衣服內溢出的甜腥液體,無聲浸著我的臉,我的發┅┅全身控製不住的顫抖停止了,我的頭貼著他的衣,衣服下,是半副沒有表皮,血肉糾結的軀體。
他用手將我的頭按在他的胸膛上,半張尚且完好的臉抵著我冰冷的額頭,不讓我再朝他的臉看上第二眼。
俄塞利斯┅┅俄塞利斯這到底是┅┅”情不自禁揪緊了他的衣領,我扭著頭試圖擺脫他手掌的鉗製。
沒事,別看。”他的聲音淡淡的,也許因為半張嘴失去了皮膚掩蓋的關係,聽上去音調有些古怪。而我剛剛平靜下來的心髒卻再次瘋狂急跳起來,因為這種熟悉的感覺。
記得那天半夜出現在我床下,把我嚇得幾乎魂不覆體的僵屍,它在我眼前生筋長肉時的情形,跟此刻俄塞利斯沒有表皮、隻有肌肉和筋血在不斷扭曲衍生的樣子簡直一模一樣!
一瞬間,我想我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然後,我看到俄塞利斯遮擋在我臉頰邊那隻沒有皮膚的手,轉眼間,恢複得完好如初。
大片大片皮膚組織在他鮮血淋漓的身體上增長著,用著肉眼可辯的速度。甚至,我還可以聽見那些皮膚在快速成長中摩挲出的,細不可辯的沙沙聲響┅┅
埋首在他懷中,我不再動彈。
嗬嗬┅┅”一陣淡淡的笑,從頭頂,悄然環繞到我麵前的窗台,然後,在上頭驀地凝成一道身影∶“好稱職的主人,這麽快就能找到這個地方,我還以為┅┅他可以拖你更久的。”抱膝坐在窗台上,藍微笑著抬手撫順自己略帶 亂的發。
被擊碎了的玻璃在窗台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碎渣,仿佛一個個晶瑩銳利的牙齒。然而穩穩坐在這些碎渣上麵,藍卻似渾然沒有知覺,手指在玻璃閃爍著鋒芒的尖齒上輕輕遊移,一雙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又隱隱透出絲淺藍色光澤的眼,似笑非笑望著我和俄塞利斯∶“可惜啊,還差一點心髒就┅┅”沒有再往下說,他隻是將手指收攏,伸向我,隨後,在我眼前將五指突然用力彈開。
突兀的動作讓我情不自禁眨了下眼睛。
他笑了,很開心的樣子,繼而揚了揚眉,將視線重新轉向俄塞利斯∶“說真的,我挺佩服你,俄塞利斯,這樣的身體居然沒有把你折磨死。”
那還不滾。”肩頭一緊,當我不由自住隨著俄塞利斯的手被他帶向身後時,我看到他逐漸複原了的臉上所流露出的神態,那是種從未見到過的冷漠和踞傲。
陌生而遙遠的感覺,我的心,悄悄一緊。
藍依舊微笑著,起指,漫不經心刮了刮自己 亂的鬢角∶“你忘了,這裏並不是你掌控一切的殿堂。叫我滾,這話還輪不到你說。”
嘴角溢出絲冷笑。
沒有理會他的挑釁,俄塞利斯拉著我的手,帶我朝被藍的身體擋住了的窗口一步步走去。
整個大廳裏沒有一絲風,連空氣,都仿佛是凝固著的。可他披散在背後那道攙雜著銀絲的黑發,卻在窒緩的空氣中一層一層波動,揚灑┅┅輕柔得如同飛舞在風中的錦綢。 藍的眼神微微一變。
掌心在尖銳的玻璃上慢慢劃過,那些冰冷堅硬的東西,頃刻間脆冰般在他掌下化做一蓬晶瑩的粉塵∶“驕傲的俄塞利斯┅┅誰都不放在你的眼裏,是嗎?”話音未落,他坐在窗台上的身影,突然間消失了。
而我和俄塞利斯距離窗台的距離,恰好一步之遙。
然後我整個人忽然騰空了。
俄塞利斯?!”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俄塞利斯抓著我的手微一用力,輕輕巧巧便將我拋出了那道布滿玻璃殘渣的窗口。
落地瞬間屁股被撞得生疼,幸好,不是腦袋最先著地。和一個集溫柔和粗魯為一體的人呆在一起果然是性命堪憂的,因為你絕對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在想救你,還是殺了你。
但我並不能為此而抱怨,剛才落地的刹那,我再次見到了那個身手詭異的銀發男子,就站在我曾牢牢跟隨在俄塞利斯身後的那個位置。
眼中的光芒強盛得模糊了五官,他抬手對著俄塞利斯,手與俄塞利斯的臉龐間隔著一把劍。
長度一米開外的劍身,通體漆黑,卻又因為上麵覆著的液體,而流動出暗紅色的光澤。
血的光澤。
當它被俄塞利斯從自己掌心中拉扯而出的瞬間,我分明看到一蓬豔紅色的血,隨著這柄式樣古舊的劍身,飛濺了出來。
該死的!”我聽到藍低低咒了一聲,隨即,他的身影陡然間不見了。隻留下一截皮包著骨頭的斷掌,粘連在那柄劍上,翻騰出淺黃色的泡沫和汁液。
我呆呆坐在地板上,看著俄塞利斯將那柄不知道是黑色還是紅色的長劍重新收回掌心。動作很快,幾乎是刹那間的事情。但仍然可以看清楚,當劍沒進他手掌的時候,掌心裏泉湧出的血液,被那把劍迅速吸收進體內化作一縷暗紅色光芒的場麵。
背後響起一連串 亂的腳步聲。
警察!站著別動!”
在身體和臉基本已恢複完全的俄塞利斯從窗台輕輕躍下來的時候,我眼角邊出現了許多條身影,橄欖綠的,漆黑色的,統一的全副武裝。一部分湧到碎裂的窗台前,一部分用槍指著俄塞利斯,然後迅速而無聲地占領了整個大廳的每一處角落。
琳,疑犯不在這裏。”窗台前一名警官在仔細張望了對麵那座大廳後,回頭對著我身後喊了一嗓子。
我轉過頭,一眼便看到一身黑衣生死未卜的展琳,正抱著肩,從大門的方向朝這邊慢慢踱了過來。她臉色不太好看,額頭用繃帶草草包紮著,隱隱泛著些血絲,身後不遠處跟著抹幾乎和空氣混為一體的金色身影,守護神般如影隨形。
意識到我的目光,她嘴角露出絲笑,對我點點頭,隨即神色一斂,回頭對身邊的人道∶“走不遠,我已經讓他們封鎖了所有出口,28層樓想要逃離,除非插了翅膀。仔細搜。”
是!”那些穿著橄欖率製服的警察第一時間從各個出口退了出去,我留意到他們的武器,全部是威力強勁的自動步槍。
不出片刻,諾大的隻剩下我,俄塞利斯,展琳,以及那些穿著黑衣不名身份的男子。黑衣人手裏執的武器似乎更為先進,其中幾個人手裏抗的大口徑槍械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應該是現今電腦遊戲裏常見的那種榴彈發射器了。
我有些惶然┅┅這些人難道是來發動戰爭的┅┅
而顯然,展琳對於這些人有著某種怨氣和不耐。
沒再理會我和俄塞利斯,她徑自走到其中一名麵目清俊,似乎是那群人之首的男子身邊,帶著種隱忍過後的禮貌,一字一句道∶“雷蒙德先生,我希望您可以相信我們的辦事能力,不論您和我們政府達成了什麽樣的共識,今後希望您能夠不再插手這個案子。否則,我將不得不定下您幹涉警方辦案的罪名。”
沒有吭聲,那名被稱做雷蒙德的異國男子聳聳肩,對於展琳近乎尖銳的話報之一笑,抬頭,朝站在我身邊的俄塞利斯看了一眼。隨後轉過身,帶著那些部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忽然覺得那個人有些麵熟,隻是一時倒也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裏見過。
麻煩啊,有錢人┅┅”展琳嘴裏輕輕嘀咕了一聲,一個轉身朝我走來∶“黎小姐,跟我們┅┅”
還沒等她把話說完,俄塞利斯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一聲不吭帶著我朝大廳東麵一扇緊閉著的窗戶走去。
你要帶她去哪裏!”被眼前的變化愣了愣神,隨即意識到不對,展琳拔腿跟了過來。
而這個時候,俄塞利斯已經推開窗戶,抱著我坐到了寬敞的窗台上。
我看到展琳的臉微微有些變色,她一定在驚訝著吧,從剛才我們所站的位置到窗台,少說也有百米遠的距離。一句話的工夫俄塞利斯已經帶我走到了這裏,那簡直叫瞬移了。
窗台上的風很大。28樓,垂直望下去,那些縱橫交錯的馬路就好像鋼筆線條在紙上 亂的塗鴉。下意識抓著俄塞利斯的衣服,我腦袋裏有種眩暈的感覺,不知道這個人下一步,到底打算幹些什麽。
你在做什麽,”見俄塞利斯沒有理會她的意思,展琳一把掏出槍,直指住他∶“下來!”
俄塞利斯終於回過頭,朝她輕輕掃了一眼。
而同時我看到那個一直站在她身後的金色身影,朝俄塞利斯露出一絲淺淺的笑。
你們保護不了優,”窗台的風席卷著俄塞利斯柔長的發,讓他略顯單薄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搖搖欲墜,但他的表情似乎很享受,在月光和那些猛烈而乾淨的狂風包圍下∶“28層想要離開,除非插了翅膀,是這樣嗎?”他低下頭,似乎在問著展琳,又似乎自言自語,隨後,他對我輕輕一笑∶“那就插上翅膀吧。”
我身子一沈。
耳邊傳來展琳一聲驚叫,那聲音還沒來得及在窗台匯攏,窗台,已經離開我有了三層樓的距離。
不斷下墜,這速度┅┅已經無法用我混亂的大腦和迷絢的視線所能描述了。心髒與空氣隻貼了一層皮膚的阻隔,風在耳畔呼嘯著,而比風更快的,是不斷在我眼前上升著的樓層。
迫於壓力,心髒逐漸有種窒息的感覺,可是我並不覺得害怕。
從28層樓往下跳,緊張,刺激,卻並不可怕,我想,我感覺恐懼的神經,也許在那個空曠的大廳裏,被徹底繃斷了吧┅┅
優,怕不怕?”正上方隱隱傳來俄塞利斯的聲音。他始終牽著我的手,就如同剛才從窗台往下跳的一刹那。風和 亂的發絲模糊了他的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怕。”
那就好,”如果沒有看錯,他薄削的唇,似乎微微朝上揚了揚∶“我需要一點放縱。”
話音落,那下墜的速度陡地加強了!一顆心猛地朝下一蕩,在大腦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的時候,我聽到自己嘴巴裏,驟然間發出了一聲不知道是恐懼,還是興奮的尖叫。
然後一切靜止了。
下墜的速度,空氣,我的身體┅┅仿佛時間突然之間停止了,我看到四周馬路上的人和車輛,仿佛三維立體畫麵,清晰而靜止地在我被速度衝擊得一片混亂的視線中突兀出現。
於是發現,我和地麵相隔的距離,不超過一米。
\'噗!’輕輕的悶響,隻覺得背部被堅硬的東西不輕不重撞了一下,隨即,便意識到自己已經躺在了人行道冰冷的地麵上。
周圍靜止的畫麵重新運轉起來,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時間這部機器在運動過程中突然出現的一下小小的卡殼。
俄塞利斯就坐在我身邊,看著四周來來往往的車流和人群,嘴角掛著一絲笑。沾滿血跡的外套已經被他脫下來搭在了肩膀上,線條優雅的身體一絲不掛,在這十一月底深秋微寒的夜風裏,不可避免招惹來一波又一波悄悄的注視。
我們回去吧。”從地上爬起來,我把衣服拍拍乾淨。
好,”他跟著站了起來,隨後,把我的手輕輕牽住∶“走。”
熙攘繁華的街頭,有種晃若隔世的感覺。那些喧鬧的夜市、衣著精致手裏卻抓著甜不辣邊咬邊匆匆而過的行人、流水般的車海┅┅如果不是印在俄塞利斯外套上那些觸目驚心的血跡,我幾乎感覺,不久前我所經曆的一切,隻是一場把我嚇得魂飛魄散的噩夢。
樓裏樓外,真的是兩個世界的阻隔┅┅現在想想,如果不是俄塞利斯的及時到來,我現在的處境會是什麽樣┅┅驀地,仿佛又聽到了那些翅膀瘋狂撲打的聲音,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我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怎麽了?”低下頭,他看了我一眼。
沒什麽,想起了剛才的事┅┅”
忘了它,如果那些記憶是種累贅的話。”
你經常這麽做?”
也許。會給自己帶來困擾的東西,何必讓它留在自己腦子裏。”
更多的時候,忘記比記憶要難。”
也許。”
再次沈默,他牽著我的手,不急不徐地走著。離家的路程還很遠,但他不喜歡坐車,他總是喜歡長時間地用自己的雙腿去消化路程,仿佛一生一世都嫌走不夠。
俄塞利斯,”再次打破沈默,因為一個在我腦中盤旋了很久的念頭,我想,現在應該是問他的最好時機∶“你是不是它。”
“什麽。”
一直以來,我以為那是我的幻覺,一個在半夜突然出現在我床底下的僵屍。”頓了頓,見他沒有什麽表示,於是我接著道∶“記得上次我帶你去看的電影嗎,《木乃伊》,我記得當時你看的表情很奇怪。現在想來,也許是因為某些地方你很相似吧,所以我猜┅┅那天出現在我床底下的僵屍┅┅就是你。”
他沒有作聲,放緩了腳步,繼而,忽然笑了笑∶“是,那天你叫得很淒慘,我差點被你嚇死。”
喂,是你差點嚇死我好不好。”
揉了揉我的發,他笑著沒再言語。
......俄塞利斯,”走著走著,想起還有個問題,藏在我心裏一直想問,卻一直又覺得不知道什麽時候,用什麽樣的語氣才合適去問的問題∶“疼不疼。”
“疼什麽。”
那些肌肉組織和經脈在你身體上長出來的時候,你┅┅疼不疼┅┅”
他微微一愣,低頭,輕輕掃了我一眼。
那眼神有些古怪。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臉很燙,仿佛做了什麽虧心事。但想來想去,我琢磨不出自己這話問得到底有什麽不對。
疼,當然疼。”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覺得自己手心在悄悄滲出汗水來的時候,他淡淡的聲音,將沈默輕輕打破。
不過每次你看上去總是一點都不疼的樣子,雖然我看得┅┅我看得┅┅”
他再次低頭看了我一眼,我張了張嘴巴,感覺自己好象又說錯什麽話了。
可他對我微微一笑,很柔軟的那種笑∶“疼久了,也就麻木了。”
我怔了怔。
心口忽然掠過一絲疼痛。
極細,卻仿佛一根最鋒利的針,在心髒那塊柔軟的表麵狠狠紮了一下。那種奇怪而熟悉的感覺,似乎在很久以前,我被同樣的疼痛,同樣那麽折磨過。
我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牽著我的那隻手,就好象平時內心混亂的時候,下意識緊拽著自己的手心┅┅
哥哥哥哥,買束花送給你身邊的姐姐吧,”突兀而來的聲音,是個捧著幾叢垂頭喪氣的玫瑰的小女孩。
跑到我們身邊,她前前後後纏著俄塞利斯∶“漂亮的姐姐,和花一樣漂亮呢,哥哥買一束送給姐姐吧,玫瑰會給你們的愛情帶來好運氣。”
我們不是┅┅”回過神來,剛想出聲把這個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來就把人當情侶的小姑娘勸走,俄塞利斯卻停下了腳步。
他不是想買花吧,永遠都記不住自己身無分文的家夥┅┅
對我擺了擺手,他低頭在那叢花裏仔細看了一圈,隨後,從裏頭抽出一支連花瓣都皺得發黑的玫瑰,轉過身把玩著慢慢離開∶“優,給錢。”
......我無語。
付完錢,有意拉開一段距離,我在他背後拖拖拉拉地走著。他也沒有理會我,隻是捏著那朵花時不時看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喜不喜歡別人送你花?”
問得有些突然,好半天,這才意識到那是在問我∶“喜歡啊。”問得多餘,隻要是女孩子,誰會不喜歡別人送花給自己。
有沒有人送花給你過。”
沒有。”好象以前有過一蘋鬼魂給我送過花吧,可惜是隻花圈,結果被我砸了回去並且整整咒了他兩個月。那,還是讀高中那會兒的事了┅┅
“我送你吧。”
好啊。”還沈浸在回憶裏,對他前麵那句話,腦子裏過濾都沒有過濾清楚,便很乾脆地答應了下來。直到一朵吐著幽香嬌豔欲滴的鮮紅色玫瑰,突然出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才似乎有點明白了,他剛才對我說了些什麽話∶“給我?”
“是的送你。”
可是送人花應該是種很浪漫的事吧,但是為什麽┅┅感覺和送頭豬送頭羊愣沒啥區別呢┅┅
我呆呆看著他把那朵買來時還蔫了吧唧,此時卻神氣得仿佛剛從花圃裏摘下來的玫瑰插到我的指縫裏,隨後扯起我的手,繼續往前漫不經心逛去。
怎麽辦到的。”我晃著手裏的玫瑰。
很簡單,我對它說,你看看你自己,和走在我身後那女孩一個德行。然後它就變成這樣了。”
你豬啊!!”忍不住跳起來想揍他,他輕輕一甩發,笑著拉緊我,突然之間朝前飛奔起來。
“喂,你在笑什麽。”
我在想┅┅曾經有一個女孩對我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了些什麽?”
她說,如果可以,她希望我能一直牽著她的手,就像現在這種樣子。”
為什麽不去牽。”下意識地,我把手從他掌心裏輕輕掙開。
因為她沒有手。”手再次被他握住,緊緊的,在我試圖將自己的手掩到背後去的時候。
那天,我和他手牽著手,在這座繁華的城市最繁華的街道走了一整夜。
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
俄塞利斯有個很在乎的女孩,一個能令他想她,想得會輕輕微笑的女孩。
那女孩希望俄塞利斯能夠牽著她的手,就仿佛他現在,牽著我手奔跑著的樣子。
可是那女孩沒有手。
我想把手從他那溫暖乾燥的手心裏抽出,因為我不是那個女孩,因為我不想讓那種溫暖塌實的感覺,成為我日漸滋長的依賴。
可是卻辦不到。
他的手握得太緊,緊得讓我的手我的心┅┅隱隱發痛,痛到當我驚覺時,竟然已經無法去呼吸┅┅


第十一章 腫瘤
快到家的時候天飄起了雨。先是淅淅瀝瀝的,冰冷細碎,撒在人臉上一陣陣的麻癢。然後突然毫無預警地,倒豆子般從頭頂濃密的雲層裏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出了鬧市後街上基本就看不見幾個人影了,小區外的街道更是連輛車都找不著,傾斜密集的雨被慘白的路燈扯出一道銀亮透明的幕,罩著我和俄塞利斯兩道匆匆的身影,逃難般朝著近在眼前一團漆黑的樓道裏衝。
一身透濕打開房門的時候,客廳裏的電話拉長了調,在那裏一個勁地瘋響。
俄塞利斯看了我一眼,擰幹了手裏的外套,自顧自走進衛生間。他似乎從沒有接一下電話的覺悟的,就算電話近在手邊,也不會動一動指頭。而我也不太想去接聽,這會兒少說也快 晨一兩點了,認識的人中沒誰有那閑心在這種時候打電話給我,更何況經曆了不知道是昨晚,還是更久之前那次 晨訪客事件後,我哪裏還有胃口去接聽這種時候打來的電話。原諒我弄不清楚時間,因為遇到白衣人昏迷之後那段時間,我不知道具體過了多久,也忘了去問俄塞利斯,因為心裏的疑惑,實在太多太多。
可鈴聲依舊堅持不懈地響著,在這樣風雨大作的夜晚,聽上去刺耳而心煩。似乎對方知道電話邊有人,也知道電話邊的人在猶豫著,到底要不要接。
輕輕歎了口氣,我脫掉外套抓在手裏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幾步走到桌子邊,把電話拎起∶“喂?”
電話那頭一陣沈默,讓我原本忐忑的心髒不由自主揪了揪。幸好不久之後的一聲歎息,讓我鬆了口氣∶“林醫生?”
優,最近還好吧。”每次都是這種方式的開場白,用著每次都相同的安靜口吻,讓人不由自主感到平靜和安定。林翔,確實很適合當一名醫生的。
還好,但是為什麽最近你都不打來電話了,而且小芊她┅┅”說到小芊,不由自主想起那隻京巴眨著亮綠色眼睛朝我露出的詭異笑臉,我的話音一窒。
“小芊她┅┅我不知道。”
他的聲音聽上去比平時低沈,心事重重的樣子,人心事重的時候會讓身邊人覺得壓抑,更何況一蘋鬼。於是我清了清喉嚨,試著用輕快點的方式道∶“對了,那天聊著聊著你怎麽就突然走了呢,後來又一直不出現,我還當你趕上有高人替你超度了呢。”
超度?”電話那頭,他輕輕笑了笑∶“差點連鬼都沒得做了┅┅”
“什麽?”
沒什麽。上次你樓裏有些東西,影響了我和你說話的波段,所以我沒辦法繼續和你聊。”
樓裏的東西?”我微微一愣∶“什麽東西?”
我說不清┅┅”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電話裏的雜音忽然多了起來,沙沙作響,令林翔的聲音聽上去時斷時續的模糊∶“有┅┅危險┅┅優,我可能不能再打電話過來了,你要┅┅”電話裏一陣嘈雜,當俄塞利斯的腳步聲在我背後響起時,電話那頭 的一聲輕響,隨即,隻剩下一片盲音。
優,”轉過身的同時,一塊毛巾不偏不倚丟在我腦袋上∶“洗澡去。”
哦。”毛巾上有著洗發水淡淡的清香,那種我最喜歡,卻總是在自己用過的發上嗅不出的味道。我把它從頭上輕輕扯了下來∶“又洗冷水澡,都快冬天了。”
習慣了。”將一頭濕發掠向腦後,他斜倚入沙發,拿起遙控器漫不經心打開了電視。
淡淡的表情,讓我不由自主覺得,之前一路他牽著我手時的微笑和溫柔,隻是稍縱即逝一瞬迷人的錯覺。
我轉身走進了浴室。
浴室地上水光粼粼,浴簾半掩著,滑落在浴缸外的簾角滴滴答答朝地上不停淌著水。我搖了搖頭。不知道揪著俄塞利斯的衣領警告過他多少回了,可是,他就是沒有養成把浴簾遮遮好的習慣。
習慣,唉┅┅習慣。這個人總是執著於自己的習慣,不管是對還是錯。
反手將門鎖上,再用拖把死死頂住,拉了拉把手確定外界很難將這扇門打開後,我麵向鏡子,開始解身上這件半濕的睡衣扣子。
手抖得厲害,我心裏清楚這是因為什麽。
鏡子照出我的臉,蒼白得像隻鬼,我看著自己顫抖著把一粒粒扣子解開,每顆都得足足花上半分鍾。當最後一顆口子被解開的時候,我猶豫了那麽一會兒。抬手在自己左胸處輕輕碰了碰,又掙紮了片刻,終於定下心,一把將衣服扯開。
有大約幾秒種的時間,我似乎忘了什麽叫做呼吸,在鏡子清清楚楚將我身體展現在我麵前的時候。然後我轉過身跨進浴池,擰開水籠頭,在冰冷的水從花灑內宣泄而出的一刹,抱著膝蓋在裏頭坐了下來。
我左胸上長出了一顆腫塊,小核桃大小,橢圓形的腫塊。
發現這塊腫塊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算起來,應該是阿森失蹤後不久的事。我一直沒跟人說起過,沒有貼心朋友,嬸嬸又處於這種狀況,俄塞利斯┅┅想想總不合適。
最初的時候,是洗澡時摸到這個部位感覺有些硬,那個時候沒太在意,因為既不痛也不癢,而且表麵看不出任何異常。然後慢慢的這快硬的地方開始凸起,不注意不會覺察,但仔細在這個地方撫摸的話,會很明顯感覺到一個弧度。
依舊不痛不癢。
但我開始有些慌了,囊腫、小葉增生、乳房腫塊等等一係列的名詞開始在我腦子裏晃動,於是在君芷住院那陣,我在那家醫院做了個胸透。
檢查結果是什麽都沒有,我很正常。雖然,醫生證實我胸口上確實是長了塊東西,但拍出來的片子上什麽都沒顯示,讓她感到無法解釋。後來她介紹了一家市內相當著名的腫瘤醫院,叫我上那裏去看看,而之後發生的一係列事情,很快讓我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沒想到今天,它居然成長得那麽明顯了。雖然在回家的路上我或多或少有所感覺,但當鏡子把那一切明明白白呈現在我眼前時,我還是駭住了。
小核桃那麽大一個腫塊,在我左胸靠近心髒的那個位置,高高突起,圓潤光潔,像個不小心燙出的巨型水泡。皮膚因為它的腫脹而變得透亮,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它使勁想衝出那層皮鉗製的一股子頑強勁道┅┅
它已經開始發疼了,就好象長智齒時,牙齦被深埋在它底下那急於釋放出自己的牙齒,所鑽頂出的腫脹。
我很害怕,因為我想到一個詞,惡性腫瘤。
忘了開熱水,一蓬蓬冰冷的水劈頭蓋臉灑在我的身上,皮膚被凍得已經泛紫發青。可我什麽感覺都沒有,看著胸前那個醒目的腫塊,我愣愣著發呆。
是的我必須承認,我怕死,害怕得要死。
如果說童年的那個可怕的記憶,是我可以深藏在心靈深處的最深層的恐懼,那麽死亡,是我,乃至所有的人不得不麵對的,未知卻最真實、最絕對的恐懼。
這世上什麽東西最可怕?
未知。
小芊曾告訴我,即使在被恨和絕望衝昏了大腦的時候,麵對死亡的一瞬她還是覺得怕了,雖然,那隻是短短一瞬的感覺。但死亡的感覺到底什麽樣,她也說不上來,任何一個鬼都說不上來。林醫生說最痛苦的記憶最容易忘卻,嬰兒出生時的記憶永遠無法保存,那種記憶,也許比母親把他生下來時還要痛苦。所以鬼記不住它的死亡過程,或許,就是因為太過痛苦。
慢慢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腦子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麽了,越來越深的絕望┅┅用手扯著發,臉上淅淅瀝瀝爬滿了水,漸漸的,模糊得讓我的眼睛都無法睜開。那些縱橫肆虐的液體,沿著我的臉頰和下顎往下滴落的時候,已經分不清楚究竟哪些是水,哪些是┅┅我的淚。
優!”浴室門突然被敲響,冷不防讓陷入沈思的我,一個激靈。
感官驟然間複蘇了,那些刺骨的冷、麻木、僵硬,還有胸口隱隱的┅┅疼痛。我全身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優?!你怎麽了,洗那麽長時間,優,開門!”門被敲得更響,一下下,在淅瀝瀝的水聲中,仿佛砸在我的心髒上。
優!說話!怎麽了?!”
我轉過頭看了著門,那扇三夾板的門,被俄塞利斯拍得微微震動。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再不出聲我要進來了!優!說話!優!!”
聽到他要進來,我急了,水凍僵了我的四肢,赤裸著身體連站都站不起來。
優!說話!!!優!!”
拍門聲突然止住,我一驚。努力掙紮了一下,就在以為自己終於能開出口來的時候,卻不料那猛然間從沙啞的喉嚨中宣泄而出的聲音,竟是我怎麽都無法克製住了的抽泣┅┅
門突然開了,頂在門上的拖把,消失得莫名其妙。然後我看到俄塞利斯,抓著門框站在門口,臉色鐵青,靜靜看著我。
啊!”我一聲尖叫,抓起邊上的沐浴露看也不看就朝他身上砸去。
他也不躲。結結實實挨了那一下後,人已經一陣風般來到我的身邊,一把將我從冰冷的水裏抓起,卷入懷中∶“怎麽回事。”
他的動作有些粗暴,被他用力抱著,腰生疼的。但他的聲音很平靜,那種聽了之後,能夠讓激動的情緒慢慢舒緩下來的平靜。
所以我沒怎麽掙紮,隻是低頭靠在他懷裏,因著寒冷和抽泣一味地渾身抖動∶“我大該活不長了,俄塞利斯,我大概要死了┅┅”
你最近情緒很不穩定,這樣不好。”沒有再多的話,也沒再朝我身上多看一眼,俄塞利斯用浴巾包住我,把我帶進客廳。
臉上依舊是一成不變的淡定和冷靜,仿佛剛才撞進浴室時刹那而過的緊張,又是我的某種錯覺。
蜷進沙發的一瞬,之前在冷水裏所受的刺激,在我身體裏開始發作起來,我抖個不停,不要說繼續哭,連句話,都擠不出來。直到俄塞利斯進廚房找了瓶黃酒往我嘴裏灌了幾口,隨著一股熱流由胃腸逐漸融入四肢,那些不安分的牙齒,才漸漸停止了它們間的戰爭。
有沒有好點。”
我點點頭。客廳橙色的燈光和嘴裏的酒精起著鎮靜的作用,想起剛才的失控,我不免有些尷尬∶“剛才我有點┅┅不好意思┅┅”
他笑笑,坐到我的身邊。從茶幾上的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點燃,卻並不抽,隻是看著那些淡藍色的煙霧妖妖嬈嬈隨著空氣的壓力,在他指間緩緩纏繞,遊移。
我眼神顫了顫。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就是這隻手,裏頭應該藏著一把劍,一把通體漆黑,會吸食人血的劍。雖然此時看上去它很普通的手沒有任何兩樣,並且再一次用著我熟悉的阿森的姿勢,優雅地拈著煙。
明天我去醫院查一查,也許沒我想的那麽誇張,”嘴角擠出一絲笑,我抓起酒瓶,又朝嘴裏灌了幾口。黃酒澀苦的味道並不讓人著迷,但它入胃便暖的感覺,卻叫我有些留連∶“可能隻是顆發育過頭的青春豆┅┅我想是的┅┅也許┅┅”咬住瓶口,我忍不住又朝嘴裏灌了一口。
去醫院?沒有病,為什麽要去醫院。”
為了能讓自己安心。”
因為你胸口上長出來的那個東西?”
“是的。”
有些東西不一定能從醫學的角度去看待,比如你妹妹在醫院時突然發生的大出血。”
你想說什麽。”抱著酒瓶,我縮在沙發角斜睨著他。胸口長瘤的部位還在隱隱脹痛,隻是心裏似乎不再像原先那樣感到強烈的緊張和害怕。有些人的語氣和態度是可以影響到旁人的,比如俄塞利斯,他讓現在的我漸漸因著他的表情和動作而變得和他一樣平靜和淡然。
不過頭卻有點暈,怕是有些喝多了。
我想說┅┅你健康得很,那個東西對你身體不會有太大的影響,我保證。”
謝謝你的保證,”把酒瓶放到茶幾上,我把浴巾重新包了包攏∶“不過我還是去醫院查一下的好,免得以後睡不著覺。”
他輕輕挑了挑眉,將燃了一半的煙在煙灰缸裏掐滅∶“隨便你。”
天快亮了,我去睡會兒。”不再理他,我光著腳丫下地,準備回自己的房間。
優,”走到房門口時,他忽然叫住我。
“什麽事?”
還想阿森嗎,”似乎有些遲疑,俄塞利斯看著我的眼睛,有些斟酌著道∶“你現在,想不想他。”
我愣了愣,這個時候忽然問起這個問題,不免讓人感到突兀。
想了想,我點點頭∶“想。”
他眼裏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因著我回答的這個字。然後他移開目光,將視線重新投向電視螢幕∶“希望他回來嗎。”
是不是終於肯說出他的下落了?”折了回來,我重新在沙發上坐下∶“真難得,這世界上除了你和他爸爸,我想也沒第三個人知道了。”不是我說得誇張,實在是那麽多日子以來,能夠用的方法我都用了,再深入下去,除非我是FBI∶“那麽,他到底在哪裏,還有,為什麽他會突然離開。”
你希望他回來嗎。”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俄塞利斯隻是把剛才那句話重複了一遍,然後低下頭,靜靜看著自己的手。
不知道為什麽,他潛藏在那樣平靜表情下的某些東西,讓我覺得隱隱有些不安。
你希望他回來嗎。”見我沒有回答,他再次把那句話重複了一遍。
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因著他那有些異樣和陌生的眼神∶“是┅┅是的。”
“知道了,”微微笑了笑,他垂下眼簾,在我肩膀拍了拍∶“去睡吧。”
可我卻突然不想睡了,他的表情叫我有些忐忑∶“睡不著了。”
睡不著?”
是的睡不著,我想我在那個鬼地方昏睡了很長時間。”
“差不多一天。”
“所以不想睡了。”
嗬嗬┅┅”他笑了,隨手關掉電視,仰起頭靠著沙發背閉上眼睛∶“好的,隨便你。”
\'隨便你’,又是這三個字,聽著就讓人覺得有些泄氣。不知道的以為他是順從我,事實上,隻不過在敷衍我。
接著是一陣沈默。除了牆上掛鍾滴滴答答走動著,以及窗外下了兩個多小時還沒停住的雨,屋子裏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我抱著膝蓋,看著俄塞利斯一動不動這麽靠在沙發上,似乎已經睡著了的樣子。身子有些無聊地輕輕晃動,後悔了,早知道這樣不如乾脆去睡覺了,剛才看他神神道道的樣子,還以為他打算說些什麽呢。
打了個哈欠,看看鍾,四點過了。
眼皮變得有點沈。我把沙發上的罩布朝身上裹了裹,鑽在角裏,閉上了眼睛。
“困了?”
出乎意料的聲音讓我兀地吃了一驚。抬起頭,正好撞上俄塞利斯安靜看著我的眼睛∶“是無聊。”
無聊?不如我給你說個故事解悶吧。”
講故事?”我笑了∶“你什麽時候變得那麽有雅興。”
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他嘴角輕輕牽了牽∶“想聽我就說,不想聽我就睡了。”
“想聽。”
好吧,”舒了舒筋骨,他站起身走到冰箱旁,從裏頭取出隻白色的瓶子,小心捧著,回到沙發邊∶“說之前,我們先喝點東西。”
一直到放在我眼前的茶幾上,我才看清楚,那隻比牛奶瓶大不了多少的瓶子,是細陶製成的。上麵縷刻著的密集圖案,讓我想起前陣子在博物館展出的古埃及文物。整個瓶子表麵似乎鍍了層釉,燈光下油光亮。
這是什麽?”我看著俄塞利斯拿出兩蘋乾淨的玻璃杯,隨後把那隻瓶的蓋子慢慢旋開,沿著杯壁依次緩緩倒了下去。
一縷淺綠色的汁液,隔了好一會兒,從瓶口裏淌了出來。微稠,透明,落在杯中仿佛一團流動的碧玉。與此同時,一股濃烈的酒香衝著我撲麵而來,幾乎在刹那間,熏得我有些發暈∶“酒?”
是的,我家鄉帶來的酒。”將那杯流動的碧玉端到我麵前時,我竟然忍不住咽了咽唾沫。雖然我對酒並不感興趣,但眼前這杯東西,那四溢的芬芳簡直讓人垂涎欲滴。
你家鄉,埃及吧?什麽牌子,這麽香?”學著他的樣子,我把酒杯端在手中,微微晃了晃。說來也怪,那些本有些濃稠的液體,在晃動下,漸漸變得稀釋起來,當俄塞利斯端到自己唇邊品了一口的時候,感覺除了顏色,已經和普通的水沒有什麽兩樣。
於是我也端起杯子,輕輕喝了一口。
入口醇滑,微酸辣,甚至還帶著那麽一點點的粘,遠沒有聞起來那麽誘人,我不禁有些失望。卻聽到俄塞利斯略帶笑意的聲音,若有所思地問著我∶“味道怎麽樣,這放在墳墓裏存了三千多年的酒。”
我的手一抖。
他卻笑了,輕抿著酒,胸腔裏發出悶悶的笑聲∶“開個玩笑,優,你真的很容易緊張。”
皺了皺眉,我低下頭,不再理會他。
好吧,我們現在開始講故事。”


第十二章 俄塞利斯的故事

你知道什麽是真實。
你覺得什麽是真實的存在。
你認為這個世界是不是真實的存在。
過去,現在,未來┅┅
我來告訴你一個關於天狼之眼的故事。
天狼之眼,原名奧姆.拉石,在古代埃及,曾是宮廷最高僧侶一代一代隱秘供奉了幾千年的聖物。在法老和最高祭司的眼裏,它的地位甚至超過太陽神拉,因為它真實且不可估摸的神力。
由於外表通體幽藍,形狀酷似狼的眼睛,所以人們把它稱作天狼之眼,久而久之,本名倒是不再被世人所記得。從胡夫王朝時起,它與引發尼羅河水泛濫的天狼星並稱——神留於人間的福澤。
最鼎盛的時候,人們甚至用生人活祭天狼之眼,以乞願或問卜。
祭奠天狼之眼的周期一般為十年一次,因為雖然它能帶給當時的埃及恩惠和神跡,但每每開龕獻祭的時候,卻是極凶險的。甚至有個國家連續兩次生祭出了問題,而導致兩任最高神官的先後夭亡,並且在一年後,那個朝代便被憤怒的民顛覆了。
所以也有人傳言,天狼之眼是認主的,它隻賜福於它選定的主人。而如果不得到它承認的法老開?了封存天狼之眼的神龕,必然會遭到報應直至顛覆。以至後來公開祭祀天狼之眼的次數越來越少,祭祀的程式,也隻是作為某種傳統一代代流傳給了曆屆的法老和最高神官。
後來,民漸漸遺忘了這顆神石的存在,隻留有一些零星傳說在民間或者石碑上流傳著。到奧拉西斯王朝之後,甚至連法老和大神官,也似乎將它遺忘了┅┅
那塊美麗神秘的石頭,據說在奧拉西斯王朝的時候曾吟唱出過最後一次華麗的絕響,然後,悄悄隱匿於時間的長河。而正是這不鳴則矣一鳴驚人的絕響,給整個埃及,整個世界,甚至神┅┅掀起了悍然大波。
當時年輕英武的法老王奧拉西斯,有一個天賦稟異卻疾病纏身的哥哥。
自小,這位哥哥便因為他超人的預知力和前所未有的對於天狼之眼的駕馭能力,倍受先王的重視和國人的崇敬,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統領了上下埃及的祭司群。私底下,人們是把他當作神來看待的。因為他用天狼之眼占卜和祈福的時候,根本不需要遵守十年周期的規則,以及流傳了幾千年的祭奠程式。
那天狼之眼仿佛和他是一體同生般的親密。
但這一切並非沒有代價。
十二歲時這位小小的大神官眼睛突然瞎了,無症無兆。那時候他的父王剛因他的預言勝利班師回朝,打了近十年方才完結的仗,舉國歡慶。而年幼的神官,卻從此眼前一片漆黑。
十五歲時,他的腿喪失了行走的能力,又是同樣的無症無兆。那年他偉大的父王突然暴斃,而年僅十歲的弟弟剛剛懵懂地繼承了王位,在宮廷一片潛藏的驚濤駭浪中,浮萍般依附在病弱的他的身邊。於是他宣布辭去了上下埃及大神官的官職,也不再參加大小祭奠和問卜儀式,隻一心一意隱匿於幕後,輔佐幼小的弟弟從政。
二十歲時,作為奧拉西斯王朝最年輕強悍的攝政大臣,他用自己睿智的頭腦和占卜的能力協助少年法老平定叛亂,淫除異己,力挽大局┅┅但相對的,這高高在上的半神人一身是病的身體也因為過度消耗而變得更為單薄。非但眼不見物腿不能行,即使一點點風吹草動,也足以令他孱弱的身軀,增添一道又一道的沈屙。
如果沒有弟弟,或許他就放棄在這世界上繼續生存下去的打算了吧。拖著這樣的身體,對於一名年輕氣盛的男子來說,簡直生不如死。奧拉西斯,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弟弟,他全部的期許和寄托。輔佐他一步步登上王座的權顛似乎成了這男子苟活於世唯一的堅持和理由。
閑暇的時候,他喜歡一個人靜靜坐著,在他弟弟奧拉西斯寢宮隔壁的宮殿裏。偶然會有人看到他坐在黑暗裏頭,捏著通體散發藍光的天狼之眼,低低自言自語著。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那蒼白而詭異的畫麵,似乎他是在與鬼共語。
於是人們依舊敬他怕他需要他,但背地裏,開始悄悄稱他廢人,或者怪物。
他不在乎。
親眼見證著自己的弟弟由原先膽小怯懦的小男孩,一點點變得聰明,強悍,驍勇善戰┅┅甚至可以從這年輕的王身上逐漸感受到圖特摩斯三世統帥三軍時不可一世的氣概和影子。那個時候的他是快樂的,也是驕傲的。
但這樣的快樂並沒有維持多久。
心靈的安慰,心靈的寄托,心底的驕傲,奧拉西斯┅┅
命中注定,他活不過二十五歲。
這是經過了無數次的卜算,天狼之眼給予他的堅定不移的答案。
那答案幾乎令他崩潰,就仿佛一個男人在苦心經營了一生中最偉大的事業之後,再被告之將會很快親眼看著它被摧毀。心碎,但是亦無可奈何┅┅
命定如此,誰,能與天鬥,與命相違。
優,你相信命運嗎。”說到這裏時,俄塞利斯忽然低下頭,輕輕問我。
那個時候我正在故事與瞌睡間作著頑強的鬥爭。不知道是剛才喝下去那杯酒的作用,還是俄塞利斯低柔的聲音太過催眠,我的大腦昏昏沈沈的,眼皮一個勁地往下沈。聽到他突然問我,我抬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又搖搖頭。
很難講是嗎。”他伸手,把我的搖搖晃晃的腦袋按向他的肩膀。
溫暖,帶著絲淡淡的清香,很舒服的感覺,我靠著他的肩膀,半斂著眼睛聽他繼續往下說。
命運總是在你以為是如何如何之後,轉個身,然後在你耳旁吹響一個突兀的變奏。”
一個女孩闖進了那對兄弟看似平靜,一成不變沿著命運軌跡往前走著的生活,帶著多變乖張的命運線路,以及連天狼之眼都為之感到混亂的莫測身世。
她身上滾動著整整三千多年的曆史和時間。
那個時候天狼之眼告誡它的擁有者,不要再去推測和占卜那女孩的一切,破命之相,再推算下去,便是觸犯了神的禁忌。
但這告誡,無意中倒提醒了那位一直眼看著自己弟弟沿命運之路走向盡頭,卻束手無策的哥哥。
如果那女孩的到來意味著破命,是不是同樣意味著,弟弟原本已經無法修改了的命運,可以借此而被打破┅┅
奧拉西斯瘋狂地愛上了那個女孩。女孩卻並不愛他,女孩愛上了這年輕法老身邊最受信賴和寵愛的將軍。
命運齒輪開始滾動了。
陰謀,叛亂,戰爭┅┅女孩被戰火卷回曆史長河,年輕的法老在趕去救那姑娘的時候慘遭殺害。而那位用天狼之眼等待和準備了已久的哥哥,在女孩從他的世界消失的瞬間,通過她離開時在時間中劃出的瞬間途徑,找到了她在另一個世界的所在。
那個距離他們的世界,整整相差了三千多個年頭的世界!
不顧天狼之眼的勸阻,打破禁忌連起兩個世界的橋梁,靠著那女孩強烈想回到他們那個時代的執念,病弱的大神官用自己的血和著天狼之眼的力量,打開了三界的大門。
過去,現在,未來。三界之門一開,種種可能並生。同一個人,同一件事,無數種可能,這些可能因三界之門的開?而並存。世界、時空,一切的一切混亂了,是為之神禁。而觸犯了神禁的人,靈魂將灰飛湮滅,永世不得超生。
同時,沈睡在時空之外的神蘇醒了,帶著懲罰和將整個混亂的三界重新關閉的使命。也帶著將明知不可為,卻仍然協助渺小的人類將三界門打開的神物天狼之眼,控製,並永遠禁錮於神的腳下的打算。
同一件事,有著無數種不同的可能,同一個人,為什麽隻可以屈服命運所安排的唯一可能。”大腦越來越沈,俄塞利斯的聲音與其說是在給我講述一個故事,不如說是在加深對我的催眠。雖然我掙紮著,還想再繼續聽他多說一點,可是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朦朧,甚至,漸漸遙遠得接近虛幻∶“優,我是不是真的很任性。優,對不起,對不起┅┅”
抱著我肩膀的手似乎在逐漸收緊,當我覺得逐漸有些喘不過氣來而想掙脫的時候,一種柔軟而炙熱的感覺,順著我的額頭,臉頰,輕輕滑落到唇角,然後,輾轉覆蓋在我的唇上。
他在做什麽?!
驚諤地想要離開他的懷抱,可很快發現我疲軟的身體似乎早已不受大腦的控製。掙紮是細微而無用的,好容易等混沌的大腦有些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沮喪地發現不僅身體,就連自己的嘴唇,也背叛了自己,在急切地回應他一次次溫柔的侵襲∶“俄┅┅塞利斯┅┅”
不會讓他帶走你的┅┅”稍一用力,我被他輕輕壓倒在沙發上,冗長的發和修長的臂很快取代了那塊單薄的浴巾覆蓋了我的身體。我聽到他在我耳邊急促地喘息著,噴灑著一波波乾淨而滾燙的氣息∶“我┅┅”他似乎還說了些什麽,但聲音太過遙遠和模糊,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
然後┅┅
沒有然後。
我想我睡著了。在這種時候,在俄塞利斯的懷抱裏,在他突如其來,細密而綿長的激吻中,可悲地睡著了。
三界之門開了。”
奧西裏斯說你會魂飛魄散。”
這樣做值不值得。”
變成了人,你學會了人所有的愚蠢和無能,並且還是我見過的最笨的人。”
說話,說說話┅┅喂,眼睛看不見,莫非現在連嘴巴都啞了不成。”
說說話啊,我知道你能聽見我說的話。”
雖然你很笨,但也是這世界上唯一能聽到我說話的人。”
喂,說話,說說話┅┅再不說話,我可要走了,俄塞利斯,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裏?”
不知道。但奧西裏斯說,我跟他走,你就能不受魂飛魄散的懲罰。蠢笨的俄塞利斯,快說怎麽感謝我。”
你要跟奧西裏斯走?!”
“是的。”
知不知道他是誰!”
知道┅┅冥界的主宰┅┅有無上權利的神┅┅”
他會讓你受盡永世輪回之苦,你知道的,唯一不受任何神所羈絆的你,他們早就┅┅”
別說了!俄塞利斯┅┅輪回,沒什麽不好的,如果你的靈魂依舊能存在。再說,西瑞絲的力量即使輪回也不會徹底消失┅┅”
我不允許!”
“俄塞利斯,你把我握疼了。”
對不起┅┅”
你在生氣嗎?嗬嗬┅┅很少見呢┅┅”
西瑞絲,別和他走。開三界破我弟弟的命運,魂飛魄散那是我自作自受。你不要插手!”
俄塞利斯┅┅我對你說過,你是這世界上唯一能聽到,並且和我說話的人┅┅”
“你┅┅”
別說話,聽我說。俄塞利斯┅┅知道嗎,有一塊總喜歡嘲笑你愚蠢的石頭,其實它心裏,一直偷偷地喜歡著你。”
每次當你的手指在它身上輕輕劃過的時候,它總是忍不住在想,一次也好,哪怕隻有一次,它希望自己有一雙手,能夠在你朝它伸出手來的時候把你的手溫柔握住,然後被你牽著慢慢往前走┅┅”
俄塞利斯,別再皺著眉了,你看,我沒有手,怎麽幫你把你的眉心揉開┅┅不要讓我看到你這樣的表情,俄塞利斯,那會讓我難受的,石頭沒有心,所以當它難受的時候,是一種無法用任何方式去消減的痛苦,唯一能讓痛苦停止的,隻有時間┅┅”
好了,你笑了,雖然挺難看的,嗬嗬┅┅笨蛋俄塞利斯┅┅想點開心的東西,比如┅┅也許當我哪次輪回變成了一位美女,然後正好碰上你┅┅”
俄塞利斯,答應我件事好嗎。當有這麽一天的時候,我希望你能牽著我的手,陪我一起走,即使┅┅也許我轉生的樣子並不漂亮┅┅也許是個男人,也許是隻猴子┅┅也許,隻是一蘋蟲┅┅”
俄塞利斯,為什麽不說話┅┅你不願意?”
別插手,我再說一次別插手!你這塊多管閑事的石頭!”
你不願意嗎,俄塞利斯┅┅”
我為什麽要回應你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閉嘴!”
你真的不願意嗎┅┅俄塞利斯┅┅”
也許在神龕裏重新睡上十年可以讓你變得安靜一點。來人!開龕!”
沒關係,不願意也沒關係┅┅┅┅我走了,俄塞利斯┅┅我得走了。”
你給我閉嘴!!”
俄塞利斯┅┅我走了┅┅俄塞利斯┅┅我喜歡你┅┅”
西瑞絲!”
西瑞絲你給我回來!”
西瑞絲!笨蛋!你給我回來!!!”
西瑞絲┅┅”
當有這麽一天的時候,我希望你能牽著我的手,陪我一起走,即使┅┅也許我轉生的樣子並不漂亮┅┅也許是個男人,也許是隻猴子┅┅也許,隻是一蘋蟲┅┅
記憶這種東西,就仿佛封存於大腦最深處萬年不融的冰山,無論怎麽敲打,挖鑿,那些已經貼了時間封條的東西,絕不會肯再對你泄露出一點一滴。
但你得感謝這些封條,沒有它們,你的大腦將很快會被那些源源不絕的記憶膨脹直至崩潰。
然,再嚴密的保險箱也會有泄露的偶然,大腦的保險設施,亦不例外。
那種偶然也許是某個環境,某個動作,某個眼神,某一句話,某一下熟悉的觸碰┅┅然後,一個在大腦中潛藏了許久許久的記憶突然間便複蘇了,在你還未來得及作好接受它們到來準備的刹那,將你的大腦徹底占領,即使它遙遠得來自侏羅紀。
冰山會因為一個小小的聲音導致雪崩,記憶,同樣會因為外界某個小小的刺激而導致噴湧。
於是,我發覺自己大腦裏某部分沈睡了很久的東西,在突然間似乎悄悄蘇醒了,雖然還有些模糊,有些渾渾噩噩,在飲過一杯澀人的烈酒,聽完一個淡淡的故事,曆經了一些睡夢中零碎而有點哀傷的對白之後。
才睜開眼,一行溫熱的東西便急不可待順著眼角從眼眶裏跌落下來。滴在耳邊,很燙,燙得我不由自主輕輕吸了口氣。
由模糊到清晰,頭頂蒼白而略帶班駁的板塊告訴我,那是自家客廳簡陋的天花板,而不是古代宮廷宏偉華麗高高在上的雕花天頂。夢中那糾纏得我渾身發痛的手指,也無非是┅┅一整塊將我身體緊緊包裹的沙發絨套而已┅┅
我咬了咬唇角。
夢嗬┅┅
窗開著,外麵依舊漆黑一團,隱隱有自行車聲隨著夜風從窗外卷入,打破一室的寂靜。
用手指抹去臉頰上冰冷的液體,我透過窗 呆呆望著繁星漫天的夜空。天是不是快要亮了,可是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俄塞利斯,這會兒卻並沒坐在我身邊的沙發上。
他不見了,就在我獨自睡得昏天黑地的時候。
隻留有我一人的客廳裏很安靜,一種靜寂得┅┅讓人微微有些發慌的安靜。
俄塞利斯?”抬頭朝裏屋叫了一聲,我抓著扶手從沙發上坐起來。一不小心腿壓在電視遙控器上,電視啪地一聲開了,裏頭突然響起的晚新聞開始時熟悉的旋律,讓我兀地吃了一驚。
晚上九點?不知不覺,我居然睡了整整一天。
俄塞利斯?”又叫了一聲,依然沒人理我。
內心忽然莫名煩躁起來,那種阿森失蹤那天過後,再也沒有出現過的煩躁。我站起身,一邊扯掉牢牢纏裹在身上那張柔軟的沙發套,一邊快步朝裏屋走去∶“俄塞利斯??”
房間裏沒有人,衛生間也是。
我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不死心地走進廚房,廚房裏同樣沒有人。巴掌大的地方,根本藏不住人,他究竟會去了哪裏┅┅
回到客廳,電視裏年輕的男主播正用渾厚的嗓音播報著當天的國際要聞,煙缸裏的煙頭和灰被風吹得散落在茶幾上,兩蘋尚存一絲淺綠色液體的酒杯靜靜樹立在一邊。
所有擺設都和我睡著前幾乎一模一樣,可是,不聲不響的,俄塞利斯一個人到底會跑到哪裏去了┅┅
有些茫然地重新坐到沙發上,也許是跌坐的幅度大了些,身上的浴巾驀地鬆開,斜斜滑了下來。我忙用手接住,重新把它圍到身上的時候,手指無意中掠過胸前,觸摸間,不由得微微一愣。
不見了┅┅那個長在胸口上小核桃大小的瘤,不見了┅┅
低頭看去,除了一塊橢圓形粉色痕昭示著原先曾有個同樣大小的異物,讓我困惑而恐懼地生長在這個地方,現在,一切恢複得完好如初。
眉頭不由自主地蹙緊∶“俄塞利斯┅┅”
北京時間今天上午9點,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時期一批相當珍貴的文物從埃及運抵本市。初步統計,包括圖坦卡蒙、拉美西斯二世、奧拉西斯三個王朝大小近二十餘件國寶,將同這批文物一起於近日在市博物館展出。由於數月前同樣在本市舉辦過的埃及文物展曾遭受意外,此次展出活動市公安局針對博物館現狀,布局和製定了一套更為縝密和安全的防範措施┅┅”
尚在呆呆看著那塊痕,電視裏轉播的新聞突兀拉回了我的注意。
再一次舉辦古埃及文物展,展出的文物裏居然包括圖坦卡蒙、拉美西斯二世、奧拉西斯時期那樣珍貴而輕易不會離開埃及的國寶,並且,本次展出的時間同上次古埃及展文物被盜時間的相隔,前後不超過三個月。
我看著鏡頭裏由武警和博物館專門員工押運著的那一蘋隻沈重的木箱,就好象看著三個月前同樣的白天同樣的地點幾乎相同的一幕。所不同的,在這次的鏡頭裏,我看到了隱在人群中普通一如老百姓的展琳。
本次大型展出活動中有近三十件文物,由法國U.B.L財團董事雷蒙德?佩萊斯特?赫克提供,這些原本儲藏在大英博物館的珍貴文物於今年十月被雷蒙德買下,並將在本次展出過後歸還埃及。之所以這次會在中國展出,一方麵為了促進中埃兩國間的友好交往,另一方麵也為了┅┅”後麵具體說了些什麽,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因為我看到螢幕中鏡頭一轉,大特寫中出現的那名正同幾名外國人以及政府官員交談著什麽的高大男子。但凡見過他一眼,基本就會過目不忘,這英俊,渾身散發著獵鷹般尖銳氣質的男子,他就是那天我被一個叫藍的怪人綁架後,隨展琳和武警們一同出現的,那群黑衣人的領頭人。
記得展琳叫他——雷蒙德。
然後,在距離麵對鏡頭的他身後較遠,那些人頭濟濟的地方,我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金紅色的發整齊紮在腦後,一身白色休閑裝。插著口袋遠遠站著,在那些爭先恐後搶著攝影和提問機會的記者群背後。對著鏡頭的方向,眼神輕輕閃爍。
阿森┅┅
 ┅┅”電視櫃旁忽然輕輕一響。遁著聲音看去,隻見一道漆黑色的修長影子,劃過櫃子與牆壁的間隙,的一聲重重跌倒在地板上。
一把劍,一把通體漆黑,在燈光下折射出森藍色鋒芒的長劍。
上一次看到它時,它通體因為密布血光而分不清其色澤究竟是黑,還是紅。在俄塞利斯掌心中隨意進出,仿佛他的掌他的血和肉,是它最最妥帖的劍鞘。
關了電視,我站起身走上前,徑自來到這把黑劍靜靜橫躺著的地方。彎下腰,抓著劍刃,將它提到自己的眼前。
劍的式樣極古樸,和越王勾踐的那把劍,有著異曲同工的相似。漆黑的劍身上鏤刻著細密的、魚網般的紋路,看上去不那麽光滑,卻不斷有著熒熒的精光,透過那些凹凸不平的表麵,四溢閃爍。
劍把上以真皮纏裹,一麵用篆體刻著個‘森’字,另一麵用狂草,雕著個‘羅’字。
森羅┅┅
劍名,還是指見到此劍,便如同見到十殿森羅┅┅
一縷鮮血在我的指和劍鋒利的刃之間慢慢滲出。還未來得及淌落,便在轉眼間,被它盡數吸進了劍身內。劍身隨即閃過一絲暗紅色的光芒,仿佛老饕意猶未盡的視線┅┅
然後我的手陡然一震。
虎口發麻,手指不由自主地鬆了鬆。
鐺!”長劍脫手落地,發出一陣清脆的顫音。隨即,那原本被吸入劍身的血,一絲絲,一縷縷,從劍體內緩緩溢了出來。無聲淌落在地麵,一點一滴,如同血色的淚┅┅
我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隨後,輕輕說了句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的話∶“這麽多年了,你還是這樣┅┅”
長劍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靜靜對著我的方向。 劍是不會說話的。
輕歎一口氣,俯身握住劍柄,我將這把漆黑色的長劍重新提起∶“俄塞利斯,笨蛋┅┅”


第十三章 阿努比斯

博物館啊,今天可熱鬧,上午那一帶高架都被封鎖,知道為什麽不?”上了出租,才報了要去的地方,那司機立刻滔滔不絕起來。
為什麽?”
運文物啊,從機場到博物館,解放軍押運來的。小姑娘你真叫沒看見,每個紅綠燈的地方,集裝箱卡車還沒到,路先封了,一直等到運文物的車通過才放行。那陣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來的國家首腦。”
嗬嗬┅┅這麽誇張。”抱著用報紙裹得嚴實的長劍,我靠在車座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司機的話。他似乎對這話題特別來勁,連帶著車也開得飛快。
那是,上次聽說博物館文物失竊,案子到現在都還沒破,國際上的影響,丟人哪┅┅所以這次是卯足了勁來的。”
師傅您知道得還真多。”
哈哈,那是,開車的唄,聽這個說聽那個說,啥事都曉得那麽一點,嘿嘿┅┅”
那這幾天博物館附近也布置了不少人站崗吧。”
這當然,弄不好周圍走來走去的人都是便衣,哈哈!”
“便衣?倒也是┅┅”
說話間,車轉了個彎,於是橫臥在夜色中白色的獸般的市博物館,在視線中跳了出來。
從家到博物館,避開高峰時間也需要三刻鍾。而今晚,僅僅用了十五分鍾就到了,因為一路上一個紅燈也沒吃著,路況出奇的順。
下車後我一個人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看著馬路對麵為迎合古埃及文物展而刻意用古埃及雕塑修飾一新的博物館,以及那附近零星走動的人影,花了大約十分鍾左右的時間。
博物館正門被掩在一座巨大的獅身人麵像背後,幾乎已經看不出正門的真麵目。一排射燈投在那座不知道是用哪種塑膠做成的獅身人麵像上,倒也恰如其分地掩蓋了它粗糙拙劣的工藝。門開在它的左腹,與之相連的是臨時搭建的金字塔狀檢票亭。
開闊的廣場上行人不多,步履匆匆,感覺不出其中究竟有哪些人,是司機口中所謂的便衣警察。很清淨啊,和司機口中白天的慎重相比,夜晚收容了那麽多貴重文物的博物館門口,和平時幾乎沒有任何兩樣的冷清。
不過也正因為這樣,因此五分鍾後,我的視線很快被其中走過的兩道身影所吸引。
那是兩個年紀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打從我下車後就看到她們結伴從獅身人麵像下走過,低頭一言不發的樣子。而五分鍾後當我的目光在博物館漆黑的窗戶處探索時,她們第三次經過獅身人麵像,依舊一言不發。
於是十分鍾後,我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那棟白色宏偉的建築物上,隻是將目光鎖定隱在黑暗中那個她們必然會出現的位置,然後計算著,那兩個女孩這次是第幾回從獅身人麵像下走過。
相同的神態,相同的步伐,她們倆在幹什麽?
扛在肩膀上那把對於我來說過長的劍微微一顫,在我終於邁步朝對麵建築物走去的時候。
我沒有理會。
穿過馬路,徑自朝著那座燈光下笑得有些呆滯的獅身人麵像,以及正朝它下麵第十次走來,那兩個女孩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們連正眼也沒有瞧過我一眼。
而我卻看清了她們的眼睛,空洞呆滯,一眨不眨對著地麵,仿佛在邊走邊發呆。我故意在她們背後用力咳嗽了一聲,在這個除了馬路上的車聲便再也聽不到任何雜音的地方,足以讓經過的人或多或少朝我的方向瞥上那麽一眼。可是,她們倆卻連人在聽到意外聲音後所會做出的哪怕一丁點細微的反應,都沒有。
我倒退著走向獅身人麵像身體下的門,目送她倆呆滯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被濃蔭堆砌出的黑暗中。
夜風穿過枝葉從我身周掠過,帶來一絲入冬前的微寒。‘森羅’在我肩頭再次顫了顫,我扣緊五指,將它稍稍抓攏。
 ┅┅”身後忽然傳出一陣輕輕的響動。我雖然早有思想準備,還是忍不住驚跳了一下。第一個反應是守在檢票台的門衛,然而回過頭去,卻連半個人影都沒有看到。隻看到獅身人麵像腹部那扇半掩的門,在風裏輕輕搖晃。
這個,就是他們在新聞裏宣稱的,更為縝密和安全的防範措施?
我撇了撇嘴,想笑,卻不知道為什麽,嘴角僵硬得一點也笑不出來。隻是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劍握得更緊了些。
又一縷冷風吹在了我的臉上,這次,是從那半掩著的門縫中。
路燈折射下隱隱泛著青色光芒的走道,以及雖然可能還隔著數重大門,卻依舊能讓人清晰感受得到的、那些來自幾千年前的古舊氣息,仿佛是透過這道門從黑夜中綻放出的,一抹充滿誘惑的微笑。
進,還是不進。
當然進。既然來這裏就是為了能夠進去,既然這裏早就開?了迎接我進入的大門,為什麽不進。
身後由遠而近再次響起那兩個女孩的腳步聲,這是她倆第十一次從獅身人麵像下經過。再次確認周圍除了她們以外沒有別人,我深深吸了口氣,用腳勾住門板,將它慢慢打開。
踏進那條通往館內的青石道,仿佛一腳踏進了某條突然間觸發的時光隧道。
夜色掩蓋了兩旁石膏塑像做工的拙劣,在外頭滲進的淡淡燈光中,勾勒出曆史古樸神秘的線條。我鼻子中甚至隱隱嗅出一些薰香在火壇上燃燒的氣息,仿佛穿梭在卡納克神廟中時,那些恭順的神奴身上淺淺散發著的味道┅┅卡納克┅┅
腳下忽然一絆,而我有些走神的的意識,隨即收了回來。
低頭仔細辨別,這才看清黑暗中那險些將我絆倒的物體,原來是具人的軀體。身上穿著藏青色博物館門衛的製服,低垂著頭,靠躺在進入展廳的大門口,一動不動。離他不遠處的門背後還有個穿製服的,側躺在地上,同樣的一動不動。
我聽不到從他們鼻息間發出的,哪怕一丁點的呼吸聲。
把長劍從肩膀上取了下來,我把它緊緊握在手裏。從進來之後它就再沒發出過一絲動靜,冰冷而安靜地躺在我的手中。
從那具軀體上跨過,我繼續朝展廳內走去。
因為兩旁靠近天花板的位置裝有寬大的玻璃窗,因此走進展廳後,裏麵的能見度高了許多。沒費多大力氣便可以看清整個大廳裏的布置,在刻意的安排下,在臨時搭出的‘石柱’和神像雕塑裝點下,整個大廳仿佛成了地底沈睡了數千年,那些埃及法老的陵寢。
連氣息都如此相似,那些混雜了墳墓泥土氣味的空氣┅┅我深深吸了口氣,看著不遠處陳列在玻璃櫃中雪膏石刻的圖坦卡蒙頭像。這年輕而漂亮的十八歲法老,在那櫃子裏靜靜微笑,一如生前,在他美麗妻子麵前優雅而快樂的容顏。
玻璃櫃的座托下斜斜靠躺著一個黑衣人,低垂頭顱,同門口那兩人一樣,無聲無息。仔細看的話,地上這樣的軀體還真不少,有的在石柱背後,有的在角落,有的在展品邊上。穿製服的,不穿製服的,都有。
我看不到周圍有任何靈體,但也真真實實感覺不出他們的氣息。
ρτθι νωφψστ βθμ......大廳中央通往二樓的台階上方隱隱傳來的聲音,在這樣靜得連呼吸都不得不小心隱藏的空間,兀地讓我吃了一驚。
ρτμφ τνωφ τρ θτριψσ,”極低,但漸漸的,我辨別出了那些原本對我來說陌生的語言,它們所包含的意思∶“我即是一切,過去,現在,未來┅┅俄塞利斯,阿普雷迪三世長子,凱姆.特至高神官,”
我的臉色一變,握緊了手裏的劍,不顧腳步聲在寬廣的大廳裏踏出清晰得讓人耳膜發顫的聲音,朝二樓飛奔而去∶“俄塞利斯┅┅”
樓梯很高,鋪著厚厚的地毯,在兩旁高大石雕的環繞下,如同奔走在法老王座下那一串冗長的石階∶“俄塞利斯!”
二樓樓梯口赫然立著兩尊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像。真品,它們身上濃重的死亡氣息這樣告訴我。從它們中間穿過時,我似乎感覺到一股柔軟的力量,阻擋在我麵前試圖阻止我前進的步伐。但沒有多大的用處,稍稍用力一衝,那股力道立刻煙消雲散。
我站在二樓,看著百米開外正對著我的方向,輕輕喘息著。那裏停著口棺材,據說它裏麵躺著說紛紜,據今還沒得到徹底證實的,法老奧拉西斯的木乃伊。
它前麵站著條人影。熟悉的,讓我想立刻朝著那方向飛奔過去的身影。
雪白色長袍,漆黑、摻雜著幾縷銀絲的長發。背對著我,他懷中橫抱著一個人,幾頡短發在他臂腕間露了出來,豔紅似火。
\'俄塞利斯┅┅’我想叫得更響一些,可喉嚨卻仿佛被什麽東西給卡住了,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隻能眼睜睜看他抬起頭,對著頭頂環狀天窗,輕輕地,一字一句念出那幾個字∶“以神的名義,召喚天狼之眼,開?三界之門。”
密閉的二樓大廳內忽然起風了。
先是輕輕的,掠起我的發,在冰冷的空氣中抖散。而緊接著,一股強勁的力道突然由前麵呈旋渦狀波動起來,幾乎沒有任何過度,那迅猛的力量伴隨樓底逐漸凝聚出的野獸咆哮般的風鳴,硬是將毫無防備的我整個人驀地朝前掀倒。
鐺!”跌倒的瞬間,劍身在地上砸出一聲清脆的顫音。尖銳劃破風聲,也讓棺材前那道修長的身影,肩膀微微一顫。
急速的氣流在他身前旋轉出一個漆黑色的風孔,他的發在風中狂亂舞動著,一絲絲,直直的,仿佛被那風牽扯著要往這擴張得越來越大的風孔裏鑽去。
然後我看到他猛地轉過身。
俄塞利斯的臉很蒼白,和他懷中抱著的展琳,一樣的蒼白。瞪著我的眼神起先是驚詫,隨即,漸漸變成了憤怒,或者說┅┅一種懊惱的痛苦∶“你為什麽來了┅┅你為什麽要來?!”
俄塞利斯┅┅我醒來你就不見了,我看了電視,我猜你┅┅”
回去!你給我回去!!”
你在這裏幹什麽?俄塞利斯,你在做什麽┅┅”
你別管!馬上給我回去!!”風孔的力量牽扯著他身體不斷後仰,鐵青著臉,他朝我吼出那句話,用著我從未見過的憤怒和咆哮。
俄塞利斯┅┅”勉強爬起身,那風剛猛的力量幾乎讓我透不過氣來。
回去!!”一蓬鮮血,隨著這兩個字從他口中噴射而出。我狠狠吃了一驚,手一抖,再次跌倒在地上。
這樣啊,俄塞利斯,用心血喂了天狼嗎,嗬嗬┅┅狡猾的孩子,險些倒上了你的當呢┅┅”背後忽然一股陰寒,在耳旁突然而來的熟悉話音中,一道身影無視那正不斷將能夠吸走的一切朝風孔中席卷的猛烈狂風,緩緩走到我邊上,蹲了下來∶“優,好久不見。”
金紅色的長發整齊紮在腦後,溫柔的眼綻出的笑容,一如往日的乾淨與和煦┅┅我卻在驟然間覺得四肢百骸都似乎凍僵了,那由心底直滲而出的寒意。
手不知不覺地握緊,卻是握在了劍犀利的刃上。短暫的刺痛過後,我聽到自己冰冷僵硬的牙齒間,輕輕擠出這兩個字∶“阿┅┅森┅┅”
伸出手,阿森的指驀地扣住我的下顎,漆黑色的眸子裏,輕輕劃過一絲亮綠色的光∶“叫我什麽,西瑞絲┅┅”
寒氣凝結的薄霧在他唇邊淡淡環繞,隨著話音,一個字一個字噴在我的臉龐,刀割般的痛。
“阿┅┅森┅┅”
阿森笑了,修長的指劃過我的臉頰,他變得透綠的眸看上去悲天憫人般溫柔∶“嘖,還真是忘得徹底。可憐呢,天狼之眼。”抬起頭,他看了看那條在風孔前僵滯不動的身影,嘴角輕揚∶“俄塞利斯,你知不知道自己很殘忍,與其用自己的血讓她半死不活留在這世界上,還不如讓她┅┅”
咯┅┅”我掌下的劍一震,突然間不停地顫抖起來,劍柄砸在大理石地麵上,輕輕擊打出咄咄的不耐。
你什麽意思。”扭頭,我一邊壓製著手裏劇烈抖動的劍,一邊掙脫開他手指的鉗製。
俄塞利斯告訴過你多少關於天狼之眼的事。”
抿著唇,我沒有回答。
他有沒有和你說過,那顆曾受到比神還要恭敬膜拜的石頭,它的最後歸宿?”
我依舊沒有回答。
那麽┅┅知不知道,天狼之眼一旦進入輪回,會是怎樣一種狀況。”
見我還是不回答,他倒也不以為意,笑了笑,看著我的眼睛∶“它需要每隔幾十年換一個身體,來保護和培育它喪失了幾乎全部力量的本體。而那個身體,我們稱之為育體。”頓了頓,他抬頭看看風孔前的俄塞利斯,眼神輕輕一閃,低頭,又將目光重新轉向了我∶“完全恢複到本來狀態,需要大量的時間和育體。而作為養育天狼之眼數千年的育體,一旦體內的天狼之眼發育成熟,如果被自己主人喂之以心血,就能不需要等到育體消亡,而提早從育體中分離出來。這樣做,對於天狼之眼來說,是提前得到完全的重生和進化,而對於育體來說,則等於一個人,生生同自己的心髒完全分離。”
我突然感到一陣窒息,那是種感覺不到自己心髒跳動般的恐懼┅┅而阿森冰冷的話語,在我目不轉睛的注視下,依舊饒有興趣地繼續著∶“打開三界之門需要完整的天狼之眼的力量,所以,”
所以,為了剝離出育體體內完整的天狼之眼,主人就將沒有用的育體┅┅剔除了,是不是。”問這句話的時候,我的手撫在胸前留下淡淡橢圓形疤痕的那個位置,抬頭,一眨不眨注視著遠處的俄塞利斯。
沒有理會我的目光,他始終低頭看著懷中的展琳,以至我無法分辨出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隻看得到他蒼白的臉色,以及濺在衣服上,那些斑斑的血跡。
突然我的身體不由自主猛地一顫。 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整個身體已從地上直飛起來,被一股來自身後強大的引力牽扯著,陡然朝後麵撞去!
優!!”我聽到俄塞利斯的驚呼。來不及睜開眼,整個後背已被牢牢吸到了一堵‘牆’上。
純度35%頭頂傳來淡淡的聲音,不等我掙紮,雙手和雙腳已被身後突然張開的手臂和腿緊緊纏繞。勉強抬起頭,在我的脖頸被一種奇怪的力量所固定住之前,我看到了頭頂銀色的短發,以及一雙煙灰色中,隱隱流動出水藍的眼睛。
藍┅┅”
沒有回答我,藍那雙逐漸被水藍色所取代的眸子靜對我的方向,冰冷而空洞。
而隨即,我的身體突然間刺痛起來。就好象每一寸肌膚被某種力量用力吸扯著,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在藍四肢的纏裹中一分一分與他的皮膚糅合到一起,仿佛一蘋絕望的蟲,正毫無招架能力地被一點點吸食入食蟲花的體內┅┅
驚恐的目光慌亂四顧,直直撞入阿森注視著我的眼眸中。他唇角輕輕上揚,回頭對著俄塞利斯的方向,朝前邁了一步∶“這具沒用的軀殼我要了。連續刺激下過早成熟的天狼失去了本體的保護,已經喪失了存在的價值。同藍合體,便能再創造一個全新的天狼之眼,優,為了這一天,他可已經準備了幾千年┅┅”朝前再次踏了一步,急速的風將束著他長發的繩子吹散,頃刻間,金紅色的發絲在我眼前抖散∶“皈依神,我帶你進入神的領域,天狼之眼,睜開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誰,才適合成為你真正的主人。”
一片黑色迅速在他發間蔓延開來,在他迎著呼嘯的風速朝俄塞利斯一步步走去的同時,肩膀撐破衣料的束縛,從白色襯衣中迅速鼓脹了出來。裏麵的肌膚黝黑發亮,同那逐漸變色的發一樣,散發著金屬般銳利的色澤!
他的身體突然間暴長了,濃密的黑毛不斷從臉龐上鑽出,始終微笑著的嘴朝前拉伸┅┅當他再一次逆著風朝我回過頭來的時候,我漸漸變得有些模糊了的視線裏,出現的竟是張漆黑色的獸臉。
似狗,又仿佛是豺。臉上帶著微笑,眼中閃爍著晶瑩剔透的祖母綠光澤的豺!
比起那時候在醫院看到的黑狗,此刻具備了人身的這副模樣已經不再令人陌生。隻要對古埃及曆史稍稍感興趣的,即使是個孩子,也能脫口而出他的名字——阿努比斯。
我下意識握了握正逐漸融化在藍體內的拳頭,卻隻帶來更大一波的痛楚∶“阿森┅┅”
豺首人身,古埃及神話裏幫助死者通往地下世界的死神阿努比斯。傳說,是奈菲思將奧西裏斯灌醉後誘惑而生下的兒子。
其活生生出現在我眼前的真身,卻是壁畫和資料中前所未見的龐大和蕭煞。
從我身旁到俄塞利斯跟前,從阿森演變為阿努比斯,短短幾秒鍾的時間,近三米高,肌膚黝黑泛青,滿是鋼牙的嘴中噴射著濃濃寒霧的死神已如一座小山般屹立在我和俄塞利斯之間。
高高在上,傲然俯瞰著地麵相較他而言渺小了太多的人類。
“俄塞利斯┅┅”彎下腰,他輕輕一爪朝身下的俄塞利斯揮了過去∶“懺悔。”
巨大的手爪,每根指甲都如同刀一般的鋒利,稍稍碰到一下,俄塞利斯的身體必然不保。然而就在爪尖即將碰觸到俄塞利斯發絲的一刹,仿佛遇到了某種阻力,硬生生地頓住了。
伴隨空氣中響一起陣尖銳的嘶鳴,一連串晶亮的火星在爪尖與空氣間的急速摩擦中迸發了出來,跳躍在俄塞利斯眼前,仿佛他眼中閃爍的星辰。
俄塞利斯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望著突變成阿努比斯的阿森,亦望著我。那些咆哮於他身周的氣流,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運轉的方向開始變了。仿佛空氣在他身周形成了一個環形保護圈,藉著身後風洞的吸力,在他身旁不斷回圈遊移。
一束強烈的藍光從他左手指縫間滲出,融入風圈中,漸漸的,連帶風圈隱隱透出了水藍色鏡般光澤。
僵滯。
在那樣一層美麗的隔膜下,阿努比斯漆黑巨大的手爪無法拍下,而俄塞利斯的身體,亦同樣無法挪動一步。
抵抗?”爪尖順著藍色隔膜弧狀的表麵輕輕劃了個圈,那些藍光頃刻間便順勢朝著阿努比斯的爪尖內湧去∶“俄塞利斯,你以為現在的自己,還有初到這裏時同神相抗衡的能力嗎。”說話間,隔膜褪去了所有的藍色,與此同時,阿努比斯頭微揚,舒展開修長的四肢,在轉瞬間,又恢複了阿森的模樣∶“你曾經完全有希望成為神的,俄塞利斯,可是你令神太失望。”話音未落,一道綠光從他的左眼射出,輕易穿透了那些急速轉動的風環,直直沒入俄塞利斯的右胸。
鮮血隨著綠光的流逝從傷口處迅速飛濺開來。悶哼一聲,俄塞利斯的手不由自主地鬆開。而他懷中的展琳,幾乎是在他手鬆脫的一刹,被風孔強大的吸力朝裏扯了進去!
\'啪!’眼看她就要如脫線風箏般沒如那個黑洞,始終一言不發的俄塞利斯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勁往回拖的同時,對著麵前的金棺材,驟然間爆發出一聲大吼∶“王!!”
一口黑色的血從他口中噴射而出,濺在人形棺精致的雕刻上。而同時,展琳的身體亦隨著俄塞利斯的手重重撞向那口純金的棺材。
俄塞利斯!!”我驚叫,因著阿努比斯在背後抬手朝俄塞利斯揮出的一記重拳。
長發飛散,他蒼白修長的身影在阿努比斯連石柱都削出了缺口的拳風下直飛了出去,重重撞在數米開外的牆壁上。
展琳安然無恙地橫臥在金棺人形的雕刻上,仿佛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緊緊抱擁著,任周圍強勁的風速如何撩撥,都撼動不了她身體分毫。而俄塞利斯的身體,卻仿佛破碎的娃娃般,從牆上無力地滑落了下來┅┅
一道豔紅的梅在雪白色的牆壁上綻開,於是,我聽到了自己胸腔裏,碎裂成一片片的尖叫∶“俄塞利斯!!!!”
“俄塞利斯!!!!!!”
俄塞利斯的身體似乎動了動。
長長的發絲遮蓋了他的臉,任憑怎麽努力,我都無法透過自己模糊的視線,去看清他的臉,他的傷。
身體依然在逐漸和身後的藍並融,可是卻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心很痛,痛得連身體都忘了什麽叫做痛。可是,為什麽心會那麽痛,它不是隨著天狼之眼,一起被他剝走了嗎┅┅而自己,又為什麽還會那麽擔心他,他守著我,還不僅僅,隻是為了天狼之眼而已┅┅ 阿努比斯再次慢慢地走向他,用著人類的身體,以及人優雅的步伐。他彎下腰,將俄塞利斯從地上拖了起來。
 亂的發絲從俄塞利斯臉上悄然滑落,然後我看到他的頭順著阿努比斯手臂的力道,朝我的方向,緩緩抬了起來。
我的心猛地一揪。
那一瞬,我似乎從他沾滿血跡的臉龐上,讀到了一絲淺淺的笑。極淡,稍縱即逝┅┅卻如同一根鋼針,狠狠紮進我此刻 亂而空白的大腦。
他的笑容似乎在告訴我些什麽,而我的大腦,也似乎極力想噴射出一些什麽┅┅什麽,那是什麽┅┅腦子裏若隱若現一些層層疊疊的聲音,它們到底想跟我說些什麽┅┅
*** ***
曾經神有多麽眷顧你,俄塞利斯,你是神最完美的傑作┅┅”輕輕撫著俄塞利斯的長發,阿努比斯望著他的樣子溫柔得像個天使。可抓著俄塞利斯身體的指是深深陷在他傷口裏的,任憑裏頭泉湧出來的鮮血,溪流般順著自己的指往下滴淌∶“可為什麽你偏偏拋不開那些自古至今人類愚蠢的本性呢。得到了部分的神力,便連神,都妄想要挑戰了。”
俄塞利斯依舊不語,不知道是不想開口,還是早已無力開口。半邊身子已被胸前的傷染成一片暗紅,垂著頭,在阿努比斯的手中一動不動。
不想說話,還是在懺悔自己的愚蠢?”冷哼一聲,阿努比斯將手從他肩頭鬆開,在他倒地之前,一把將他隨身體跌落的左手抓住,扯到自己麵前。
水藍色的光柔柔包圍著俄塞利斯整個左手,仿佛一團燃燒的磷火。
把天狼之眼藏在這裏,嗬┅┅奧西裏斯讓我不要破壞你的身體,否則,割了你的手去交差倒也省心。”話音未落,一支漆黑尖銳的指甲從他手指尖彈了出來。輕輕勾了勾,微微一笑,對著俄塞利斯的手心直刺了下去。
噗!”銳利如刀的指甲已點在俄塞利斯掌心那團耀眼的光源處,阿努比斯整個人卻突然朝前一晃,悶哼了一聲不再動彈。
一滴血順著貫穿他肩膀的劍尖滴落在地,而隨即,更多的血,以及傷口周圍的肉,被那把插入他肩頭的漆黑色長劍迅速吸收,吞噬。
森羅┅┅”抬手在劍尖上輕輕碰了碰,手指立刻發出一陣灼燒般的呻吟。歎息著,阿努比斯的唇角微微揚起∶“據說在古代中國,它是把鋒利得連鬼神都能傷到的劍。其實,說到底也無非是因為過強的煞性讓它魔化了而已。”回過頭,他眉頭不皺地將那把正不斷吞噬著自己血肉的長劍一氣拔出,彈指揮到我的腳下∶“這就是你的阿森,沒有血液和殺戮,便無法在這世界上生存的東西。是不是沒有想到,優。”
我沒有吭聲,也沒有低頭去看那把再次被鮮血染得腥紅的長劍。因為我半個脖頸,已經同身後的藍融為了一體。
借用我的軀體存活也就罷了,小小的魔物,居然現在連神也敢傷。”
腳下的長劍忽然發出陣細微的‘咯咯’聲響,伴隨一縷輕煙,我鼻中嗅到了一股濃重的鏽腥。
掙紮著想看看它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無奈整個人膠合般與身後的人連在一起,絲毫動彈不得。
阿努比斯將注意力再次轉到俄塞利斯身上,我死死望著他朝著那藍光四溢的掌心,再次伸出了他黑色刀刃般的指。想要出聲製止,嘴巴用力蠕動了許久後,卻悲哀地發現,自己竟然連一點聲音,都沒有辦法發出來了┅┅
腦子裏依然有無數細細碎碎的聲音在呢喃、湧動著,我幾乎可以感覺到隻需要找到一個小小突破口,它們便能尖嘯著如火山爆發般在我腦海裏綻現。可,那些聲音到底在說些什麽,不停說啊說啊說┅┅它們到底在說些什麽?!它們到底想跟我說些什麽!!
俄塞利斯出手了。
當阿努比斯包括我都以為他連反抗能力都差不多已經喪失的時候,他被阿努比斯抓著的左手突然反扣,一把拖著阿努比斯的手,朝地麵上猛地拍去。
地麵上激起一團藍光。在兩人的手與地板撞擊的刹那,腳下厚實的大理石地板驟然呈輻射撞龜裂開來。一口鮮血噴灑在地麵,受到卒不及防攻擊的阿努比斯臉上,迅速掠過一道驚詫。
隨即,他那張始終微笑著的臉,驀然間沈了下來∶“找死。”話音落,也沒見半跪在地的阿努比斯有任何動作,便看到壓著他手掌的俄塞利斯,整個身體漸漸泛出層青色來。
一縷血絲從俄塞利斯嘴角溢出,又在轉瞬間,凝固成了一條黑線。
奧西裏斯讓我盡量不要傷到你的身體,沒問題。俄塞利斯,我保證你在見到他的時候身體是完整的,永遠的,神最完美的創造物。”他再次微笑起來。
一層晶瑩的霜花在俄塞利斯臉龐上盛開,抬起手,他用指尖將它們輕輕抹去∶“什麽感覺,俄塞利斯?對抗神,你實在太自不量力。”
那神與神的對抗呢,阿努比斯?”
問這句話的人是我,緊貼著他的身體,我就站在他的背後。
低著頭,長長的發絲垂落在他的臉側。一絲絲,一縷縷┅┅濃黑中,散發著暗藍色的光澤。
阿努比斯原本恢複成黑色的瞳孔再次迸發出了綠光。
這隻高傲自信的黑狗,一向淡定悠閑的臉龐,終於開始動搖了吧。
他的藍消失了,我黎優,卻還存在。
輕輕撫著俄塞利斯的發絲,看著他青灰色的臉,在我的指下一點點恢複出原來的蒼白,我貼近阿努比斯的耳側,對他低低說了兩個字∶“契約┅┅”


第十四章 離別

阿努比斯的表情有些困惑,隨即是詫異,漸漸的,又恢複了原本的平靜∶“原來這樣。五次對你哺之心血以解除當年的契約,用他現在的身體,倒確實可以做到。不過俄塞利斯,他倒還真舍得┅┅”
不語,我自顧著在大理石地板上坐下,將俄塞利斯略帶僵硬的身體抱進自己懷裏。他的身體真冷,和他被鮮血染透的衣襟一樣的冰冷。
衣服很快被溽濕了,因著俄塞利斯身上不斷湧出的血。
手指徒勞地壓著他身上傷口,指間宛轉流動的藍色光芒能夠解除阿努比斯在他身上施加的極寒,卻無法製止這小小傷口內鮮血不停的泛濫┅┅溫熱的血液泉水般在指間劃過,我抬頭看著阿努比斯,我相信自己的眼底有著和他一樣的茫然∶“你見過這樣傻的人嗎,阿努比斯┅┅”
他搖頭。
“你是不是想得到我。”
他點頭。
可他為什麽要放棄我。”
他再次搖頭。
被神所創的傷口真的無藥可救?”
本來有,但他借不死之身解除了與天狼之眼的契約,你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便不再對他有效。所以現在,的確是無藥可救。”
那麽你留在這裏也沒有什麽用處了。”
聞言,阿努比斯眉峰輕輕一挑,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想說什麽。”
我低下頭,看著懷裏的俄塞利斯,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片指甲大小的潰爛。四周肆虐尖嘯的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突變得無聲的大廳,安靜得仿佛人空洞的心靈∶“阿努比斯你告訴我,這個世界的人在你眼裏究竟算是什麽。聽說在你的世界,你是個倍受人敬仰的靈魂牽引者,那麽在這裏呢,帶走那麽多不該帶走的靈魂,你把這個世界當作什麽。”
可以隨意塗抹修改的世界,不需要負責的世┅┅”
可是某些東西,已經在你的世界裏形成曆史了。”驀然抬頭看向他,卻見到他一頭金紅色的發,已被一團濃黑悄然掩蓋。
曆史,”他微微一笑,碧綠色眸子裏閃爍的光,卻同它顏色一樣的森冷∶“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恢複命運中原定的曆史。”
看來似乎已經遲了。”我回頭看看身後那口純金的棺材,展琳當時是被俄塞利斯蓋到它上麵的,即使在風孔強烈的吸力下仍能安穩在那人行館蓋的上方。而現在卻不見了,和那個被俄塞利斯召喚出來的風孔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你必須跟我走。”
我的眼睛微微眯起,話題一轉∶“剛才你好象說要當我的主人,阿努比斯?” 是的。”沒有任何遲疑。
知不知道和我定下契約者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那是對人,我是神。”嘴角輕揚,似乎我的話對他而言,相當的可笑。
在我看來神和人沒有任何不同。”
有的,優,有的,”閃身,他已貼近我的身前,無視我身周若隱若現的藍光,它背後一蓬黑長的尾纏卷著我的腿,輕輕掃過∶“就算完全吸收了藍的力量,仔細看看,我們之間依舊存在的差距┅┅”
他的手朝我探了過來,帶著隱隱的森寒。
\'砰!’指尖即將穿過那層淡淡藍暈碰觸到我發絲的一瞬,他忽然悶哼一聲,整個人朝後直飛了出去!猛地撞在身後的柱子上,撞斷半邊花崗岩,亦震碎了眼中兩抹晶瑩的綠。
一波亮藍突然在我身邊擴張了出來,就好象在醫院頭一次看到阿努比斯真身時,我身上不由自主迸發出的光芒。很強,帶著種連我自己也無法估量的瞬間爆發力,輻射狀散開,直至消失。所經之處,諾大的展廳內稍縱即逝出一大團空氣在高速擠壓下綻放的氣焰。
阿努比斯似乎驚愕了一霎。人的軀體令他縱使是神,也禁不住吐出一口鮮血,在身後堅固的花崗岩石柱上淅淅瀝瀝滾落的碎石擊打在他身上的時候。
他並沒有估計錯我現在的力量。
沒錯,在契約解除我獲得釋放的同時,天狼之眼在我體內得到重生,讓我得以有力量反噬一心想將我吞並成為己有力量的藍。可這種?蒙階段的力量在神麵前依舊是薄弱的,根本無法同我三千年前的原身相比。
但是他卻估計錯了自己的力量。
來到這裏後為了迅速恢複自己的能力,他嗣機並且最後甚至明目張膽地製造了一起又一起的意外死亡,從而得以吞噬大量魂體以維持在太陽底下正常運做的機能,直到順利進入這個世界作為他在人類中的載體。
和俄塞利斯一樣,阿努比斯雖身為死神,在這個三界門打開後的世界裏出現,總還是需要付出一點代價。俄塞利斯借助了我天狼之眼的力量短時間內可以迅速由一具木乃伊,變成為人,可以說,隻要在我身邊,他是不死的,就算受再大的傷也能因我的力量而迅速複元。而阿努比斯卻需要一個漫長的進化過程,才能從最原始的狀態,也就是我在醫院見到過的沒皮黑狗,進化到神最完美的狀態。
顯然剛開始他很不順利,寄宿在狗的體內令他耗費大量時間還脫離不了原始狀態,一直到後來被他找到了阿森的軀體,他才得以迅速複員。
所以說他現在很強,但亦是脆弱的,因為他疏忽了一點——他的載體。他再強,強的是元神,進化得再完美,完美的也隻是俯在載體裏的魂魄。他的肉體是人類,這點,終究是與在他原本的世界裏不同。
所以當他在受到我的攻擊後立刻意識到這點時,那碧綠的眸子瞬間 厲得可怕。冷冷看著我,從微張的口中,低低滾出一陣獸般的咆哮。
一股陰寒由地板滲出,帶著微微的震動。不假思索,我朝著俄塞利斯的身旁退了一步。
突然一道火柱掙紮著從堅固厚實的大理石地麵破土而出,沒有任何預兆地,呼嘯著在我腳下劃過,閃電一般。接著又是一道,再一道┅┅ 亂張揚的線條,仿佛某個畫家在這塊寬廣的畫布上作著瘋狂的即興創作。
直到整個地麵因此熊熊燃燒起來,那火焰,卻是冰冷的綠色。
地獄之火。
我手指輕揚。一道漆黑色流影從不遠處的地麵猛地彈起,筆直落入我的掌心。森羅,依舊的修長挺拔,卻因為沾染了阿努比斯的血,此刻通體紅鏽斑斑。握在掌中時,幾乎感覺不出它原有的分量,一動不動,仿佛握著具冰冷的屍體,我知道它此刻需要些什麽。
手微一用力,藍色光芒從掌心沿著劍柄朝上攀爬,迅速包裹住了森羅的全身。我看到有一縷暗紅在它劍身上隱隱流動出一波漣漪,隨即突然朝上一格,牽引著我的手自動格擋開一波湧向我的綠色火焰。
火焰舔在劍身的一邊嘶地一聲消散開來,於是我和俄塞利斯身周半徑1.5米的距離出現了一個圓形斷口,將那些不斷由地板下滲出的烈焰隔絕在外的斷口。
畢竟是千年的魔物,即便受了那麽重的創傷,隻是一點點力量,便能在瞬間恢複了它的活力,並且最有效地導用出我的能力。
不管你來這個世界的目的到底是什麽,離開這裏,”一把將劍插向地板,入地刹那,一道銳利的藍光刺破火焰,朝阿努比斯站立的方向呼嘯而去∶“在我決定同神徹底翻臉之前!”
同神徹底翻臉?”身形一閃,輕易避開我的攻擊,當阿努比斯再次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一張微笑的臉竟是小芊略帶蒼白和神經質的容顏∶“優┅┅”
我一愣。
而整個人就在這愣神的同時,被一股 厲的氣流猛地掀倒在地,長劍脫手飛出,在半空劃了道漆黑色的弧線∶“為了這個世界,還是為了他?西瑞絲┅┅”縱身俯下,在我掙紮著想起身的瞬間,猛地將我再次壓到。
人當久了,可不要學人那樣┅┅感情用事。”低頭,他將手用力卡到我的脖頸上。隨著一陣鑽心的刺痛,原本盤旋在我身體周圍的柔亮藍光驟然一利,片刻,隨著他的掌心和手臂,朝他身體內慢慢滲去∶“我的手將在你身上烙下神的印記,謹以拉的名義起誓,你是神的。”
我不屬於任何人。”反手將他卡著我脖子的手抓住,看著他綠光湧動的眼,我衝他微微一笑∶“記住了,阿努比斯。好好看看,我身下的是什麽。”
他的手一滯。
凝神看向我身後,慢慢的,那綠寶石般的眸子裏清晰倒映出一蘋巨大的眼睛,纏纏繞繞的俄塞利斯的血,蜿蜒流淌成閃爍著幽幽光澤的荷魯斯之眼。而我,就躺在這眼睛的眼珠正中央。
直直看著我身下的荷魯斯之眼,然後,直直看著我的眼睛。我微笑著,而他安靜的臉龐上,這次是真的連一點笑容都找不到了。
片刻,他的身體輕輕一顫。透過我的瞳孔他似乎看到了些什麽,瞳孔驀地縮緊,隨即,整個人用力想從我身上躍起。
阿森!!!”對著頭頂上方突然發出一聲大吼,我死死抓住他用力抽回的手,尖銳的指在我脖子上抓出火燙的傷口,他已經半站起來了∶“阿森!!!!”
幾乎是在第二次吼聲發出的一瞬,阿努比斯的身體陡地朝下一震,伴隨‘撲’的一聲輕響,一截長長的劍頭從他右胸處直貫了出來。滾燙的血飛濺到我身上,在我身周的藍光中化作一團青霧。
吼!!!”一聲怒吼,阿努比斯身體猛地繃緊,一拳砸在我的肩膀上,在我吃痛鬆手的瞬間將那隻被我鉗製住的手從我脖子上迅速抽離。
卻在抽離的一霎被兀地扯了回來,甚至包括他整個上半身,因著他大半條吸收了我身上藍光的胳臂,同我身周那些逐漸變得刺眼起來的藍光緊緊相纏得不可分離。
天狼之眼!!!”我聽到他漸漸銳凸出來的利齒間咆哮出我的名字,那表情,我曾在五萬年前一場聖戰中見到過一次。我明白不能再繼續遲疑,在他還沒來得及從我身上揚起上身的一瞬,抬手抓住他背上的劍刃,朝著我的方向,用力往下深深一按!
噗!”劍尖穿透身體,那一刹感覺很疼,一種劇烈如冰刺入火時般的震蕩。
猩紅色的血隨著劍在我胸膛上的沒入濺到阿努比斯的身上,在他猛然間揚起的上半身內飛騰起一道巨大黑影的瞬間,化做一條赤紅色的鏈,將那欲待飛離的黑影牢牢束縛在阿努比斯的軀體之上。
天狼之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綠光自眼中消失,阿努比斯的肉身頹然間頃倒在我的身上。我身周的藍光不斷沿著他的身體攀沿到他身體裏飛出的黑影上,那黑影清晰勾勒出半個狼首人身的巨大輪廓。
那就是阿努比斯的正體。低垂頭顱,它冷冷看著我,那目光簡直想把我撕碎。我想,我明白它之所以會那麽憤怒的原因。
它身後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有些蹣跚,卻是堅定不移地朝著它的方向走來∶“阿努比斯,你說得沒錯,即使吞噬了藍,我的力量同吸收了那麽多靈魂的你相比,依然有著不可逾越的差距,”身下有微微的風由地麵升騰卷起,我看到一縷黑色的長發,一道白色修長的身影,在那巨大的黑影背後,漸漸出現∶“所以我隻能不停誘你說話,不停分散你的注意力,即使知道不是你的對手,也得和你硬拚。因為隻有這樣,我才可以┅┅”抬起食指,我對著那黑影輕輕勾了勾,一道藍線在我指尖穿透黑影,和它背後那道人影的右手掌心緊緊相連∶“可以把我全部的力量,暫時移植到他掌心內的天狼之眼殘骸裏。”
走吧阿努比斯,別再借任何冠冕堂皇的名義來煩我。我不屬於任何人的,包括神。下次再遇到,我不能保證不會讓你們的領域裏,就此失去一位神。”
吼!!!”一聲怒吼,就在這憤怒的死神猛然間掙脫開部分束縛朝我用力襲來的刹那,俄塞利斯那隻鑲嵌著天狼之眼殘骸的手高高揚起,凝聚著我傾注其間的所有力量,朝著它的身上猛地拍去!
我身下緩緩旋轉的風突然瘋狂了。
疾速卷動的氣流,頃刻間在我身下旋轉出一個比之前的風孔還要龐大的黑洞。強勁的引力擠壓撕扯得我五髒六腑和肋骨幾乎貼在一起,如果不是因為身體被劍貫穿於地麵,我覺得自己隨時都有被吸入那個黑洞的可能。
頭頂傳來咯咯聲響,極力掙脫著黑洞的引力,阿努比斯巨大的身影已經在飛速旋轉的氣流中壓榨得變形,但我依然可以感覺到它那晶綠色眸子裏閃爍出的森冷。
在它完完全全被從阿森的軀體中吸出,沒入到黑洞裏的瞬間,我聽到它在我耳邊低吼出的一聲咆哮∶“我會毀了你,天狼┅┅”
黑洞消失了,和它出現時一樣的迅速和突然。它的出現隻是為了吸收阿努比斯的魂魄,一旦吸收,它便立刻從這世界上消失,不知去了哪一層哪一個空間。
它是俄塞利斯召喚出的那個風孔的強化體,集中了我的力量,強大到能夠吸收神的精神。和三界之門開?時頗為相似,卻並非完全相同。隻是阿努比斯當時根本就沒有注意,隻是片麵地以為它就是俄塞利斯打開的三界大門,其實稍加仔細便可以區分兩者間的差異,誰知道,那自以為是的神,當時腦子裏究竟在考慮著些什麽。
劍被俄塞利斯從我胸口抽出的時候,再次烈烈地一疼。把頭側向一邊,我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輕輕咧了咧嘴。他把阿森的軀體從我身上移下,和那把落地便折成兩半的劍一同擺放在一邊,然後,將我輕輕抱進了他的懷裏。充滿了腥甜,和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熏香味的懷裏∶“有沒有事,優┅┅”
沒有回答他,搜索著他隱在發下閃避的目光,我靜靜看著他已有一邊化成了腐骨的臉龐。
別看我。”他用力別過頭,也許是太過用力,一縷發絲,順著他的發間慢慢脫落了下來。
為什麽要這麽傻┅┅”開口,發覺自己的聲音竟然是顫抖的,即使剛才阿努比斯的牙離我不到一公分遠距離,都不曾有過的顫抖∶“為什麽要解除契約,俄塞利斯,你這個笨蛋┅┅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好想了嗎。”
隻有這樣你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優,現在沒有人能製約你了。”手指掃過我的臉頰,他唇角揚起一抹笑∶“本來,當你突然出現在這裏時,我以為一切都完了。幸好你能及時覺醒,優,幸好┅┅”
可是你┅┅”我猛地坐起身,卻因為傷口的劇痛,再次跌進他的懷抱∶“可是你卻要消失了┅┅”
隻是離開。”
消失,離開,難道不都是一樣的?!難道離開後你還能夠再回來?!”血液湧到臉上,我激動得有些無法自製。
不能。”依舊淡淡的回答,讓我有種想發怒的衝動。
為什麽要解除契約!笨蛋!!!”
對不起┅┅”
我不要聽什麽對不起!”
對不起┅┅”他臉上帶著微微的笑,但他知不知道,他這笑容真的很醜┅┅我的喉嚨一哽。
輕輕平穩了一下語氣,我低聲道∶“我不要你走。”
“那不行,優。”
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裏。”
不知道是不是種錯覺,他撫著我發絲的手,在我頭頂輕輕一顫。繼而,耳邊傳來他低低的歎息∶“不會一個人。”
我抬眼看向他,而他再次避開我的視線∶“還記得嗎,那時候我問過你,我問你還想不想阿森,你說想。我問你希不希望他回來,你說當然希望。嗬┅┅優,你喜歡他吧,在我身體裏的時候,他告訴過我,他跟隨了你整整三千年。”
抓著他胳臂的指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用力。當意識到一片剝落了的肌肉被我抓握在掌心時,我的心如同被鋼絲緊緊纏繞,然後再被它們,一寸一寸慢慢勒碎∶“俄塞利斯,我┅┅”
我很高興你這塊笨石頭總算能找到顆三千年都不變的心來愛你了,他有一雙能夠牽著你的手,陪你走上一生一世的足┅┅”
“俄塞利斯┅┅”
那天下午,我和他聊了很久,他人不錯,很適合你,殺人┅┅也是出於無奈。”
俄塞利斯其實我┅┅”
所以我把他還給你了,正如我曾經承諾的。優,你不會一個人┅┅”
閉嘴閉嘴閉嘴俄塞利斯你給我閉嘴!!!”猛地將他的頭扯近我的臉,我在幾次插話不成功後,突然憤然吻住了他傷痕累累的唇。
一直不停地說啊說,完全不給我插進一句話的餘地,這個笨蛋,這個幾千年都不見他有所長進的笨蛋!除了這,我實在不曉得還能用什麽方法去堵住他的嘴!
他似乎駭住了,用力閃避著自己腐爛的唇角,在我突如其來的舉動中,不知所措。
為什麽不乾脆點問我愛不愛他,那樣是不是更直接┅┅”貼著他的耳,我輕輕問他。
記憶中,很久很久以前就想那麽做了,這樣緊貼在他耳畔呼吸,看著他窘,看著他不安和臉紅┅┅然後感受著,那由心底溢出的最柔軟的酸┅┅和甜蜜。
我┅┅”他依舊極力躲閃著,避開我視線和他腐爛肌膚的接觸。
我不依不饒,緊緊抱著他,緊緊貼著他的耳∶“我想阿森,想小芊,想我爸爸和媽媽┅┅你問我想不想,我當然想。為什麽不問我究竟愛不愛他呢,你不想知道嗎,俄塞利斯,我愛的是誰┅┅”
“優┅┅”
捧住他的臉,我強迫他空洞的眼窩對上我的視線∶“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有手了,俄塞利斯┅┅可為什麽還是不能抓住你,為什麽!”一滴淚從脹痛的眼角滾落,他笨拙地想用手為我拭去,卻不料已成白骨的指才碰到我的臉龐,瞬間,便裂成了片片碎屑。
我的淚滾落得更快了,一滴滴,如同關不斷的水閘∶“不要離開我,俄塞利斯,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已經一個人生活了三千年,不要再留下我一個人┅┅求求你┅┅求求你!”
從沒有這樣求過一個人,更何況是一個男人,因為這種樣子這種話,實在是感覺有點懦弱和纏人。
可是心若碎了,還管得上自己的臉麵嗎┅┅我想我是管不上了,在他一點一點在我懷抱中變得薄削,變得虛無的一瞬。
優┅┅我┅┅”不知從哪裏輕輕刮來一陣風,隱隱地,送來俄塞利斯模糊而低沈的歎息。然後我的懷抱突然間空了,繼而,整個人重重跌落到地上,伴著那件從俄塞利斯身上褪落的,血跡斑斑的白衫。


最終章:一個開始,一個結束
我所受的傷在三天後就完全恢複了,一絲痕跡都沒有在身體上留下。阿森┅┅阿森那天蘇醒後還很精神,但在醫院檢查出至少五六處地方粉碎性骨折,再加上劍傷,以至不得不全身綁滿了繃帶,在醫院裏足足休養了三個月。
被破壞了原身的他,現在對人類軀體極度厭惡中。
醫院裏照料阿森的那段日子,他跟我陸陸續續聊起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東西。
他說早在博物館失竊當天,他就感覺到了阿努比斯的氣息,如果不是因為後來遇到俄塞利斯,將他收容於自己的身體內,他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
他說俄塞利斯是個很特別的人,因為他從來沒見過有這樣一種人,集中了最強大和最脆弱於一身。
\'如果你有一顆敏感的心髒,千萬不能仔細看他的眼睛。’阿森如是說。我沈默,但不予否認。喜歡看俄塞利斯的眼睛,即使是初遇他時帶著些微的嘲弄,也溫暖得令人覺得安寧。但那裏麵亦的確隱藏著太多太濃的東西,看久了,會讓人無法負荷。
阿森還說,都以為俄塞利斯穿越時空來到這裏,是為了重現曆史,打開三界之門把展琳引導入三千年前的時空去救他弟弟。神亦或你,無一不這麽認為。但是優你知不知道,展琳真的如俄塞利斯所說,是個破命之人,她進入時間旋渦根本不需要依靠三界之門的力量,所以在博物館俄塞利斯雖然沒有打開三界之門,她還是消失了。所以俄塞利斯來到這世界的原因,其實並非是為了她,以及他的弟弟。
聽著那些話的時候,我正趴在窗台上看著外頭一棵樹杈伸到三樓的老梧桐。樹杈上的葉子幾乎已經快要掉盡了,剩下幾片在風裏蜷縮了身體,掛在枝頭顫顫微微打著旋。
他又說,優你覺不覺得,擁有太多力量,其實並不是一件好事。尤其當這力量並不效忠於神,卻偏偏受製於人的時候。
我不置可否,坐回到椅子上,拿起水果刀,開始為他削一蘋顏色漂亮的橙。
有時候想想,其實讓你被阿努比斯帶走,也沒有什麽不好。至少你可以成神了,而不是無名無份一顆石頭。可是他偏偏不肯,就因為如果被神帶走了,你的肉身也就完了。”當病房裏漸漸被橙子清甜的氣味所包圍,阿森側了個身,蜷在陽光與那些好聞的味道中,眯著眼看著我微笑。那目光,同他眼底的色彩一樣漆黑深邃∶“我理解不了他,就像我寄居在他體內時,那些幽深折轉的思緒,險些讓無意中碰觸到它們的我,茫然得辨別不了出路┅┅”
鋒利的刀翻卷出橙子黃白厚實的皮,亦翻卷出他注視著我的手時,淡淡吐出的那句話∶“如果我是他,我會讓阿努比斯帶你走,留著人類的皮囊,能有什麽用。”
人類的皮囊┅┅”最後一塊皮有點頑固,我不得不加大了手上的力度∶“人類的皮囊有手,手可以┅┅削水果,是不是?石頭不可以,石頭沒有手。”
手可以傷害自己,石頭不會。”略帶粗糙的掌輕輕按在我拿著刀子的手背上,溫存卻有力地阻止了我認真而仔細地對橙肉以及自己手指,一下下 遲般的荼毒。
金色的汁液混合暗紅色的血液,在我手上泛濫出濃鬱的香甜。我看了看掌心中皺成一團的橙,笑笑,隨手將它丟進廢紙蔞∶“肉都切光了,還是用手剝比較好。”
不用了,我不想吃鬱悶的水果。”
鬱悶的水果?”捏著刀,還沒想明白話裏的含義,卻瞥見一名長相清秀的小護士在門口站定,悄悄朝裏頭張望了一眼。
阿森朝她笑了笑,那護士隨即也笑了,眼睛彎彎,像兩道新月。
我是不是打攪到你了。”若有所思,我放下刀站起身抹了抹手。手上的傷口已經消失了,隻留下幾道淡淡的紅印。
也許。”從口袋裏摸出包煙,抽出一支塞進嘴裏。還沒等找出打火機,已被我從嘴裏一把揪了出來。
說話真直接。”
是啊,我這人就剩這麽些個優點。”看著我把煙捏扁了丟到紙簍,他有些無奈地朝門口的小護士作了個鬼臉。小護士又笑了,站在門口既不離開,也不進來。
看來繼續留在這裏倒成了大燈泡,我識相地背上包,習慣性地在他蘇格蘭牧羊犬般的發上一陣亂揉∶“我走了,傷兵,好好養傷。”
擺擺手正要離開,冷不防手腕一緊,幾乎絆得我一個踉蹌。
阿森?”我狐疑著回頭看了看他,以及他突然抓住我手腕的那隻手。很緊呢,我的手腕隱隱作痛。
意識到我的目光,他的手鬆開了,咧嘴一笑,就勢伸了個懶腰∶“路上小心,明天見。”
......明天見。”
明天見,明天,不知道還會不會再相見。
剛才仲介人打電話來告訴我,房子已經脫手了。因為地段的關係,雖然房子小而且老舊,依然賣出了二十五萬的價格,如果方便,今天就可以辦妥所有的手續。
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我定好了三天後去埃及的機票。
思念一個人的滋味是什麽?阿森失蹤時的感覺告訴我,思念是種失落,一種最熟悉的感覺突然憑空消失的失落。思念俄塞利斯的滋味是什麽,那感覺,我卻形容不出了。
無法形容那種一個人晃到天台發呆,然後錯覺一雙臂膀悄然自背後出現,將我整個人緊緊擁住時的感覺┅┅無法形容獨自一人走在馬路上時習慣性回頭,而身後,卻空無一人的感覺┅┅無法形容坐在地鐵裏,漆黑狹窄的通道在眼前飛馳而過瞬間腦海中反複回蕩出那句∶“這麽窄的通道,前麵的馬跑著不擠嗎?‘時,我想笑又想哭的感覺┅┅無法形容每次看到阿森的臉,會不由自主在他瞳孔中幻出另一個人深沈目光的感覺┅┅
最疼的痛,是無法用自己雙手去撫慰的痛,最悲的傷,是無法用言語去形容出來的孤獨。
於是我決定去埃及,畢竟那裏,是距離他最近的地方。
三天時間,除了該打包的打包,該賣的賣掉,我沒有再去過任何地方。阿森也沒有打過電話詢問我為什麽沒去看他,想起在醫院見到的那個清秀的小護士,想起他可能正在沈醉的溫柔鄉,這或多或少讓我減輕了一些不辭而別的負罪感。
三天後,拎著精簡得不能再精簡的旅行袋,我鎖上了那道承載了我許許多多回憶的大門,一個人打的來到機場。
意外地,在登機前再次見到了阿森。
這個男人,就在我以為他沈醉溫柔鄉暫時不可能記得我這老鄰居的時候,卻突兀地在我離開前,微笑著出現在我的眼前。
沒有怪我不辭而別,他隻是隔著柵欄丟給我一蘋小包,然後笑著揮揮手,指指表,打了個‘快遲到了’的手勢。
沒來得及說些什麽,擴音機裏不斷傳來的催促,令我不得不轉身匆匆離開。
飛機起飛後我打開了他給我的包,裏麵放著一張信用卡,以及一張小紙片。紙片上隻有一句話∶懶女人,少吃速食麵。
*** ***
我不是個很有情調的女人,但我承認我偏愛言情故事。而故事中那些驀然回首,伊人竟在燈火闌珊處的情節,又是令我喜之又喜愛之又愛的。
隻是從來不信,那些對我來說無疑於是童話般結尾的奇跡。
一晃在埃及開羅市待了將近兩年,時間飛快得幾乎不露痕跡。 至今還很深刻地記得當初剛踏下飛機時,眼前一派繁榮的都市形象給我帶來的深深失望。本以為迎接自己的會是個黃沙漫天駝鈴隱現的千年古都呢,結果連金字塔的尖尖,都沒看到一蘋。
最近的一座金字塔距離開羅市有十六公裏以上的距離,大廈和清真寺早就淹沒了它們原本巍峨的尖頂。
憑一口流利的中文和阿拉伯語,以及淵博的古埃及曆史知識(事實證明陳舊的記憶不完全都是些無用的垃圾),我很快在那裏一家與中國合辦的旅行社內找到了導遊的工作,並且辦妥了臨時居住證。
工作內容是接待一批又一批的旅行團遊走於各個最熱門的景點和市場,我非常喜歡。因為不論帶哪個團,有一個地方是必去的,開羅市博物館。
那裏頭羅列了整個埃及最珍貴最完全的文物,包括┅┅奧拉西斯王朝時期,一位年輕而神秘的大神官,他為數不多的幾件墓葬品。
博物館裏的工作人員戲稱我是五號神官的FANS,因為隻要我帶團,我總是會把遊客帶去參觀那幾件並不起眼,一般導遊基本就跳過的,連名字都無法確認的五號神官的展品。然後不厭其煩‘杜撰’著那位神官種種傳奇性的生平。
YOU(我的英文名),你應該改行當個小說家,而不是導遊。”每每他們總愛這樣調侃我,而我一笑置之∶“恩,可惜我隻愛說,不愛寫。”
兩年。背著人偷偷和玻璃罩內陳舊的首飾聊著天,那些曾經裝飾在俄塞利斯脖頸和發間的小東西,雖然我看不到它們上麵留存的靈氣,但真實能感受到俄塞利斯那淡淡的氣息。
不會有奇跡出現,我明白,不靠天狼之眼的力量,他根本回不來。
所以現在這樣就可以了,我很滿足。
今天有些不一樣。
當走進博物館的時候,直覺這麽告訴我。
果然,在走過十六號展廳的時候發現那裏的門緊閉著,有些好奇,瞅空,我偷偷丟下團裏成員一個人溜回那裏找了個臉熟的警衛∶“阿布杜,這裏要重新裝修嗎?”
他笑了,黝黑的臉襯得一口牙森森的白∶“不是,你沒聽說嗎,今天運到一件最新挖掘出來的展品,聽說有著相當高的價值。”
“噢?是什麽?”
好象是奧拉西斯王朝時期一位神官用過的權杖,保存得相當完好,剛才我看到一眼,上麵寶石那個耀眼┅┅”說到這裏警衛兩眼放光。而我,兩眼有些發直。
當晚報紙上刊登出了一條消息。大抵內容是,一批當地的考古學家在帝王穀一處不為人所留意的地方挖掘出一個墓穴,墓穴裏沒有豐厚的隨葬品,也沒有木乃伊。隻有在一蘋石棺內發現了一把長約1.8米的黃金權杖,曆經千年風霜,容顏不變地靜躺在裏麵。今天上午收進市博物館後,將在不久的將來同世界各地的遊客們見麵。因為杖上有著精致清晰的奧拉西斯王族烙印和權杖主人的名諱,考古學家給這位金色美人命名為——俄塞利斯之杖。
半個月後,我站在重新開放了的十六號展廳裏,帶著我的團。
該展廳已經被整頓一新,並且單獨劃了個區,作為奧拉西斯王朝時期神官用品的匯集地。
無數驚豔的目光下,那位渾身折射著耀眼光華的金色美人便屹立在大廳正中央那具乾淨剔透如水晶般的玻璃樽中。黃金包裹的身體,鷹於蝮蛇糾纏的杖頭裝點著比龍眼還要大的紅寶石數枚。
俄塞利斯之杖,唯美到不可方物的東西,當年它的主人執著它陪同法老俯瞰三軍演練時,又是何等的風光和旖旎。而今在那些扛著攝像機的家夥們興奮癡迷的目光下,相信不久的將來,它的知名度將和圖坦卡蒙的黃金麵罩並駕齊驅。
可我平靜了很久的心髒,忽然隱隱疼痛起來,在嘈雜擁擠的人流中,在俄塞利斯之杖華麗光線的折射下,在那黃金美人頂端,雄鷹與蝮蛇昂首朝我凝望的目光裏┅┅
那杖的頂端有個托,位於數枚紅寶石的中央,其大小,剛放得下一枚橢圓形小核桃。
我知道那上麵曾鑲嵌著什麽,也知道鑲嵌在那裏的東西,在它主人手指溫柔的觸摸下,會發出怎樣美麗到驚心動魄的光芒。
突然間有點想逃跑了,那旁人眼中美麗絕頂的東西,在我眼中,化做一把叫作記憶的利刃,在我精心修補了很久的心髒上,狠狠刺了一刀。
離開,必須離開,因為我又看到幻影了,那個曾在我夢中,曾在我行走間,曾在我做任何事的時候┅┅無時無刻控製不住地出現,撕扯著我心髒的身影。
修長而安靜,那熟悉的身影清晰一如以往,在安放著俄塞利斯之杖的玻璃罩上,映射出淺淺的笑,對著我的方向。
心髒劇烈跳動起來,一種無法平息,便會從我胸膛崩射出來的疼痛。再不離開,我不知道自己的自製力,究竟還夠我撐到幾時。
慢慢倒退著,朝那金光四溢的黃金美人,以及黃金美人麵前的玻璃罩上,那若隱若現的白色身影看了最後一眼,我抿了抿唇,低頭朝身後敞開著的那扇大門悄然轉過身。
“優┅┅”
幻覺嗎,一瞬間,我似乎聽到有人在輕輕叫我的名字。
小心朝兩邊看了看,每個人的注意都依舊集中在大廳中央的黃金全杖上。果然是錯覺。
“優┅┅”
正要舉步,那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清晰得真實無比。
那聲音非常耳熟。
手指有些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驀地抬頭,我猶疑而不敢置信的目光直直投向正前方那個聲音的源頭,然後,整個人愣愣僵在了原地。
白色的衣,攙雜著幾縷銀絲的黑長秀發┅┅
就仿佛兩年前每一次回頭都會看到的情景,他在人群中對我微笑著佇立,離我十米之遙的距離。
(——完——)


尾聲+序章
我真的沒想到俄塞利斯回來了,在消失了兩年六個月零十八天之後。那天開羅市博物館二樓十六號展廳裏突然響起的尖叫和我清醒過來後像隻金花鼠一樣竄進他懷裏的表現,讓我和他無可避免地占據了第二天報紙的一角。
不是沒有設想過重新見到他的種種情形,雖然並不抱有希望,但我並未因此束縛自己的幻想。隻是一旦幻想成真,我沒料到自己的舉動會是那麽瘋癲和不顧形象。
雖然事後俄塞利斯再三向我保證∶“不粗魯,優,你當時的表現一點都不粗魯。我覺得很可愛,真的,很可愛。”但我還是不可避免地有那麽一點點的尷尬和沮喪,因為他說話時微笑著的表情,不是我敏感,是肯定藏著那麽些可疑的古怪。
那天因為帶團的緣故,重逢的興奮和喜悅隻讓我揮發了五分鍾,然後不得不回到麵麵相覷的團裏頭,對他們抱以歉意的笑。但我很快用我最輕快的語調和最有趣的解說彌補了我的失態,因為他就在我身後,和兩年前一般的如影隨形,令我在指著櫥窗中那些三千年前被他佩帶過的首飾,對遊客們述說著我記憶中的他時,心裏不再流淌出那一絲絲的微酸。
下午乘車前往古埃及首都孟菲斯,參觀拉美西斯二世石像和薩卡拉階梯金字塔。俄塞利斯的加入讓這個女性成員占多數的旅行團增添了幾分輕快和愉悅。
坐駱駝在金字塔下的閑逛顯然勾起了俄塞利斯的好興致,同三名男性遊客興致勃勃地談論起了古埃及的經濟和軍事,最後甚至連女遊客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去了,熱烈地討論,把我這個正牌導遊給晾到一邊。
我正好趁著閑暇一個人坐在駱駝上慢吞吞跟在團隊最後,偷偷看著那些漸漸被夕陽拉長的身影,看著斜陽下他端坐於駝背神采飛揚的容顏。風舞弄著他的發,閃爍的陽光跳躍在他乾淨清俊的眉宇間┅┅最真實的溫暖,仿佛北非沙漠輕輕吹過的地中海之風┅┅
他忽然回過了頭,勒轉駱駝朝我走來,在身旁一名大學生偷笑著拿起相機對準我倆的時候。
於是從此我相本裏就此多出了一張讓我很丟臉的照片,雖然每次自己總忍不住會一看再看。照片上火燒般的天襯著黃金般的沙海,微風中英俊的王子深情款款地摟著一臉甜蜜的灰姑娘┅┅很浪漫吧,可惜┅┅王子的深情嚇壞了灰姑娘座下的駱駝先生。駱駝跳,姑娘朝下倒,情急下八爪魚一樣抓住了王子,可是因為用力過度,結果連同王子一起扯下了駱駝背。而那個遲鈍的照相者恰恰在這個鏡頭按下了快門,喀嚓一聲,終結了這段沙漠裏的浪漫。
問起過俄塞利斯他是怎樣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那天晚上安頓好最後一名遊客後,我就迫不及待地問了。因為說實話,實在擔心他會不會又動用了什麽禁忌的力量,或者未知的不受操控的能力。
對於這個問題,他笑得有些高深莫諱。他說優,這是個秘密。
秘密,如果不是為了把阿努比斯推進時空旋渦而用光了我幾乎所有的力量,這世界對於我來說,又能有多少秘密。可我現在隻能對他乾瞪眼。 後來他總算是對我透露了那麽一點,因為他說,他實在受不了我趴在桌子上歎氣的可憐樣。
他說他這次能夠回來,是靠著一個人的幫忙,那個人說起來,我並不陌生。但他不能說出那人是誰,這是他重回這個世界的條件之一。
話說到這個地步,我隻能選擇閉嘴,因為俄塞利斯是個言出必行的人,我不想讓他為難。不過心裏總是毛毛燥燥的,雖然他一再保證說,那個人有一天會來這世界走一遭,到那時,我就能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了。
但我有些擔心自己是不是能等到那一天的到來,笨蛋俄塞利斯,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嗎,好奇心能夠殺死一蘋貓。 我屬貓的。
不久後我辭去了旅行社的工作,和俄塞利斯一起卷鋪蓋飛回了那座自己出生並成長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這緣於阿森來的一封信。
優∶
見信好。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博物館那些大鬼小鬼老鬼很想你,隔壁樓那些老小色鬼也很想你,當然,我也想你(被逼的。還記得對麵那位樓蘭MM吧,她說如果我不這麽寫她就顯真身給我看,我寒)。
上次去埃及作友好訪問的古錢幣係列回來後告訴我,俄塞利斯那小子回來了,所以我想,你這懶女人是不是也應該帶著他一起死回來了。我在這邊開了個事務所,缺少兩名對這方麵業務得心應手的合夥人,所以想到了你們兩個。至於是什麽業務,你們回來自然就能明白了,我隻告訴你一點,這業務,你們絕對會有興趣。
好了話不多說,一切等你們回來再談。
阿森
200X年X 月X日
見信後一周內我就處理完了所有手續和事務,和俄塞利斯一同飛回中國。之所以會辦得這麽快,不為別的,隻因為——好奇心能夠殺死一蘋貓。
我對阿森所說的業務很好奇。
所以,我回來了,錯,是我們回來了。嗬嗬┅┅
(天狼之眼,連載至今終於告一段落了,至於阿森開了什麽事務所,這部故事裏不會交代,那是我的另一計劃。而幫助俄塞利斯重返黎優身邊的那個人是誰,這會在後麵的故事裏交代清楚。那麽,準備好了嗎?把心情和閱讀習慣調整一下,因為我們很快就要進入————)
※ ※※※※※※※※※※※※※※※※另一個故事的開始※※※※※※※※※※※


頭痛得厲害,後腦勺挨的那一下還真不是蓋的。不過有感覺,應該代表人還沒掛,所以說幹特警這行,不但身手頭腦要好,最重要的,還得靠個運氣。不過感覺回來了,人卻不舒服得很,全身熱得想剝皮,而周圍一波波的熱風,還在鼓著勁朝自己穿著皮茄克和防彈衣的身體上猛吹。博物館的空調,莫非也瘋了不成,和那些突然襲進來的那批人一樣的瘋了┅┅
周圍似乎熱鬧得很,隱隱約約的撞擊,在蜂鳴的耳膜裏回蕩出鐵匠鋪裏鑄銅砸鐵般的奏鳴。沒有槍聲,隻有模糊混亂的喧囂。
還沒有結束嗎┅┅博物館裏突發的襲擊┅┅
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但沈重的大腦和酸得幾乎麻痹的四肢,又讓展琳一時辨別不出來究竟哪個地方不對。
噗!”背上突然被一樣重物狠狠砸到,手神經條件反射般一顫,推開背上重物朝邊上一滾的刹那,展琳整個人徹底清醒了過來。
睜開眼的瞬間,她一時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刺眼的光,不是來源於博物館頂部美麗的吸頂燈,而是正午烤得人渾身冒煙的的陽光。身下柔軟的感覺,不是博物館裏為迎合展出重新鋪設的絨毯,而是一望無際被陽光曬得發白的沙海。四周熱浪般的風更不是博物館空調瘋狂下的傑作了,沙漠裏的風,卷著塵土在密密麻麻晃動的黑色身影間肆虐,翻卷,舞出一片混亂中帶著濃重血腥味的迷霧┅┅
血腥?
愣神間,一道黑影流星般從遠處朝著她的方向呼嘯而來,出於本能,展琳舉起佩掛在身上的82式9毫米衝鋒槍,朝前用力一格。
黑影在槍托上撞出一聲悶響,隨即跌落到地上,在沙礫間兀自打著轉。幾滴微溫的東西在撞擊的霎那飛濺到她的臉上,隨手將它們抹去的同時,她看到了那個在地上已經停逐漸停止轉動了的東西。
那是一顆頭顱。
非洲人的長相,一雙眼睛因憤怒或者激動而暴凸於眼眶之外,嘴大張著,一聲怒吼似乎隨時隨地會從那兩排慘白的牙齒間宣泄而出。
地上雪白的沙礫很快印出一片豔紅,被那些不斷從這頭顱下泉湧而出的鮮血。
不算太短的工作經驗告訴自己,這絕不是道具。所以,才真實讓展琳從最初的懵懂狀態脫離出來,瞬間,感受到了一絲冰冷的惡寒。
不是道具,那周圍咆哮撕殺成一片的披著鎧甲血跡斑斑的身影,是真實的了?
不是道具,那周圍長矛穿透身體,揮刀劈下一條手臂的場景,是真實的了?
不是道具,那周圍古代兩河流域間宏大混亂的戰爭場麵,都是真實的了?!
真實的現實,還是真實的夢?
一蘋斷手突兀從斜後方飛出,撞在展琳的肩膀上。手中緊握的刀在展琳揮手抵擋的時候,不動聲色在她手背舔出一道痕跡。
粗劣的青銅刀身摩擦出不規則的傷口,鮮血飛快爬滿整個手背,刺痛和麻癢的感覺讓她清醒而悲哀地意識到,這一切,絕對不是夢。
從都市到荒漠,從博物館的槍戰到古戰場的撕殺,大夢一醒間眼前竟然發生了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來不及消化著眼前的一切,捏著手裏的搶,展琳睜著空洞而混亂的眼茫然四顧著,爬起身,行走在那一片硝煙與腥風蒸騰的古戰場內。
耳邊充斥著異國語言 亂交織而成的震耳欲聾的呐喊,籍著自小到大對各國語言異於常人的喜好和鑽研,她依稀從那片呐喊中分辨出這樣一個字∶
殺!!


番外一 《那個踏沙而來的少年》(1)

很少會去計算自己的年齡,有時候看著那些蒼白的沙礫,會去認真數一下,直到風把這些渺小而堅韌的東西輕輕吹起,在海麵上撐出一團淺色的薄霧,我想,那就是我的年齡了。
他們叫我天狼之眼,而更早的時候,我的名字叫┅┅神。
當然,那時候的人也許更願意叫我凶神。
哪裏有我哪裏就有血腥,哪裏有我哪裏就會動蕩不安。一塊不懂守護為何物,沈溺於血腥和殺戮帶來的快感和自由中的石頭,是對‘神’這聖潔字眼的侮辱。他們這樣說。
我舔著血液,數著沙礫,我行我素。
血腥的味道遠勝過他們對天燃放的香火,殺戮,殺不盡神或人並無差異的覬覦眼神。
那時候是恣意而放縱的。
出世時大地一聲歎息,我用這令大地歎息的力量玩轉於神和人被某種製約所束縛著的界限,而他們隻能在不越過界限的尺度中同我身心俱疲地糾纏。有時候可以清楚讀出他們眼底的無奈,憎恨,和那麽一點點的貪饞。憎恨著我的力量,貪饞著我釋放力量時的絢爛,一閃而逝,卻令我更加放縱,莫名的┅┅
\'你會遭天譴的。’他們說,不論神或人。
我笑,天譴?什麽是天?我就是天。
當然,那個時候我的確沒有想到過,天譴真的會來,而且會來得這樣快。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正躺在一堆屍肉間享受著新鮮血液帶來的溫暖,那種甘甜的味道,迷醉地把我通體的藍熏染成妖冶的紅┅┅我想我是屬於這種熱烈色彩的,藍太過安靜,血的紅才能釋放我被周身顏色所禁錮的活躍。
讓人貪婪的感覺,貪婪到麻痹的感覺。 所以被一雙手毫無防備間從血肉中拾起的時候,我還在那些感覺中麻痹著,快樂著。直到一絲氣息突兀闖進我的感官。那絲柔和,帶著一點淡淡香甜的氣息。
驚覺,這讓人警覺的味道。
通常人類在對神狂熱膜拜時所燃燒出的直衝雲霄的煙霧,便是這種味道,隻是更濃烈,更帶著種強迫性的霸道。但不知道為什麽,當它隨指尖微弱而膽怯地混雜入身周翻騰的濃腥時,頭一次感覺,其實這甜膩的味道,也並不是那麽令人討厭的。
我找到你了......伴著同他指尖氣息一樣淡淡的聲音,他把我對著陽光舉起,於是我清楚看見了他閃爍在燦爛陽光下同樣燦爛的眼睛。
倉皇逃離。
因著我滿身的血汙,他乾淨的眼神。
頭一次感覺到血是肮髒的,在他清澈的眼底赤裸折射出我身體的一刹。
於是那個下午我記住了這樣一個少年,一身白衣,無聲踏著滿地細潔的沙礫而來,他擁有著天與地間最乾淨的眼神和聲音。
手指纏繞著淡淡薰香的味道。
黑長的發絲下有一雙比夜空還要深邃的眼睛。
他微笑著對我說∶‘我找到你了┅┅’
他微笑的時候,那雙夜色般沈黑的眼會逐漸綻放出海水蔚藍的顏色。
和我周身一樣安靜的顏色。
第二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坐在被我控製了身心的海神寬闊的額頭。
他依舊一身白衣,在數十萬戰馬奔騰的蹄聲中靜靜踏沙而來。隻是漆黑的發間不知為什麽多出了一縷縷刺眼的銀絲,他望著我,眼底沒有乾淨的笑,亦沒有綻放出那曾令我迷惑的海的色彩。
三十萬條命換得大海之神的崩滅,他再次用他帶著淡淡薰香的指將我拈入掌心。
你是天和地孕育出的奇跡。”
奇跡要懂得隱藏自己的鋒芒,而不是這樣張揚自己的能量。”
他們要我毀了你。”
你會不會恨我。”
他是神,為了摧毀我,轉世為人。一個具有神的力量的人,能輕鬆跨越神與人之間的界限,同我直麵戰鬥的神。
他們說你是一塊會說話的石頭。”
告訴我,被徹底摧毀前,你想對我說些什麽。”
沈默並不能掩飾你周身的憤怒。”
也許你並沒有你自己想象中那麽聰明。”忍不住反唇相譏,卻意外地┅┅在他眼底再次望見一絲淡淡的笑容。
暗藍色的光海潮般在他眼中悄然湧動,他將視線投向大海∶“我叫俄塞利斯,你叫什麽。”
海風吹著他柔長的發絲,安安靜靜,纏著純白的披風輕輕抖散┅┅一時間的怔神,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神。”
神?笑容在眼底蕩開,反手將我握緊,在眼前被一團漆黑包圍之前,我聽見他有些疲憊,亦有些喑啞的嗓音∶“從今天開始,你叫西瑞絲┅┅”
俄塞利斯沒有把我徹底摧毀。
違背了諸神的意誌,他把我半數以上的力量封印,用他的心血同我定下交換我生命的契約。
所謂心血,便是一個人心尖上的血。也就是說,在將我力量和我的自由禁錮的同時,他就死了,直到他的轉世以他的心血和生命再次將我釋放。在那之前,我隻能作為他守護的那個國家的聖物,在他不在的日子裏替他將那個還未形成國家的地方默默守護。
這便是我和他的契約。
俄塞利斯以此約束我從此在人世和神道的跋扈,亦以此約束諸神將我再次摧毀的藉口。
現在我叫西瑞絲,數著埋葬著他的沙礫,繼續著我的生命。
等待俄塞利斯的是用盡神力後無止盡的輪回,等待我的,是被禁錮了力量後,在這片即將被黃沙吞沒的大地上無止盡的守護和徘徊。
我等待,不知為了什麽┅┅
等待十年,開始想念那些同氣息一樣溫和的手指┅┅
等待百年,開始因為對那雙清澈目光的思念,而愛上軀體上並不適合自己的色彩┅┅
等待千年,綠地被黃沙一寸寸吞噬,正如我的大腦和大腦裏的懷念┅┅
寂寞,思念著隻見過兩次的眼神和笑容,我在神龕充斥著他氣息的薰香中開始了百年一醒的沈睡┅┅
直到第二十次睜開眼。
當以為那不過是又一次毫無意義的清醒,我再次看到了那雙清澈得不染一絲塵埃的眼睛。帶著數千年前不變的笑容,帶著數千年不變的沈靜,隻是再凝聚不出數千年前刺透了我魂魄的光彩。
他瞎了......
甚至無法像數千年前那樣邁著淡定悠閑的步伐踏沙朝我走來,他癱瘓了┅┅
\'俄塞利斯......\'我在神龕內低低念出他的名字。
他微笑,伸手將寂寞了萬年的我拈入掌心。


番外二 《石頭與劍》

很多年以前,她是霸占在我身上一塊剔透頑石。
我叫森羅,森嚴的森,閻羅的羅。人都說見到我毋寧見到十殿森羅,誰會知道,連十殿森羅我都曾斬殺過。
曾經的誅殺有罪天神的刑具,終因過重的暴戾,而墮落成魔。
不曾有過遺憾,神之於魔,一個地獄的翅膀,一個天堂的鐐銬。自由既是墮落的燃燒,我自揮劍斬斷那些天堂中捆綁著我的枷鎖。
你是我的。這是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略帶囂張的開場白。
黑色並不適合你,這顏色的霸道裏有太陽的味道,我來幫你去掉。”這句話,她順理成章成了我身體裏一住百年的不速之客,雖然我至今沒有想明白,為什麽黑色會有太陽的味道。
那是我最飛揚亦是最跋扈的一段日子。
一個接一個身手不凡的劍客,一道比一道尊貴叵測的身份,一次比一次華麗的戰爭┅┅我想我們兩個是天生為此而存在的,就像琴與瑟,箭與弦。隻是我從來感覺不到她的溫度,即使是對手的血一閃而過令我身體燙得顫抖的時候。
她從不肯告訴我她的名字。
第一次問她,她說她叫‘神’,第二次問她,她說她叫‘石頭’,第三次問她,她身上慢慢湧出一絲亮藍色的光芒。我適時地閉嘴,這是她發怒的前兆,雖然我是如此迷戀著這抹張揚的色彩。
每次看她恣意評價著每個擁有過我,又無一例外下場慘烈的主人,末了,她總會若有所思補上一句∶“森,這就是你要的自由?沒有他們你依舊飛不起來。”
那你為什麽還要借用我的身體。”我反問。
她沈默。
其實明知道那是因為她身上的傷。
也知道隻有我身上無窮的殺氣,可以掩蓋她張揚的力量,替她阻擋某種不為人所知的窺望。
但我還是明知故問。
喜歡看她挫敗的樣子,和她褪去了囂張後的沈默,像個得意過了頭一交跌悶了的小姑娘。從那時候開始,我習慣稱她為‘她’,而不是‘它’。
她喜歡血液的味道,她喜歡殺戮和征服的感覺,她喜歡看血在半空散開時把陽光染成金紅色那一閃而過的色彩。
我喜歡在那樣的瞬間享受著她因快樂而包容住我的光彩。
為什麽黑暗裏有太陽的味道,就成了不適合我的顏色。”
因為太陽是我的顏色。”
那我變成藍色好不好。”
不好。
為什麽。”
因為藍色不是你的顏色。”
喂,你覺不覺得我很可憐。”
......那我把我的顏色給你吧。”
我是不是要說聲謝謝?”
不客氣。
你還真不客氣。”
什麽叫客氣?
我覺得我快離不開你了,石頭。”我說。
可我不會屬於任何人,即便是你。”她笑。
她最終還是離開了我。在一次可以說是場浩劫的災難過後。
她被人從我身體剝落。於是那些既想得到我、又試圖擁有她的人,被我殺掉了無數個。屠殺過後我發現她不見了,很多種力量充斥著那個戰場,那些屍體和我的身體,但沒有她的。
力量最終隨著空氣裏混亂的濃腥逐漸散去,而我從此不再有她下落。
\'可我不會屬於任何人,即便是你。’
她說得很對。
可我從那天開始才真正感覺,‘我快離不開你了’,這並不是我隨性而起的一句戲語。
我開始踏上尋找她的旅程,就像箭拿起時習慣把弓張開的一種本能。
不斷地走,不斷地尋找合適的宿主,不斷地尋找┅┅從沒有過這樣的執著,甚至不知道是為了她的力量還是為了她本身的純粹。也許找到她後自然就會有答案,我想我終會找到她的,我的石頭,在我的軀殼因疲憊而腐朽之前。
小姐你好,我叫--吳永森,不是吳宇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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