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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傳統為什麽這樣紅——20年目睹之怪現狀
2007-07-08 03:57:22
來源: 中青在線(北京)
國學雖刻意區別於西學,但實質上是“國將不國之學”。跟西學爭勝,越爭氣越短。大家要找原汁原味,幾乎沒有,都是不中不西之學。
李零
作者:李零 北京大學教授
(一)傳統為什麽這樣紅
這是我和大家討論的問題,大家身邊非常熱鬧的問題。
前一陣兒有件事,大家都知道,就是“紅心鴨蛋”事件。鴨蛋為什麽這樣紅?事情比較簡單,質監局一查就查出來了,鴨蛋裏麵放了蘇丹紅。但我們要談的事可不一樣,後邊的背景很複雜。
台灣有家報紙,登過篇文章,題目是《孔子為什麽這樣紅》。它是學我們的老電影,《冰山上的來客》,雷振邦的插曲《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孔子為什麽這樣紅?這是個敏感問題。不了解前因後果,不能理解它。比如,於丹為什麽這樣紅?知識分子的眼睛為什麽這樣紅?不管是高興的紅,生氣的紅,嫉妒的紅——電視廣告詞:酸不溜丟的山裏紅。
現在,《論語》走進千家萬戶,民工發,監獄學,領導高興,群眾歡喜,知識分子不能太孤立,自絕於領導和群眾。
有人說,孔子死了,2500年才出了個於丹,太可愛,太可愛;就她把孔子講透了,講活了,了不起,了不起。這是捧。
有人說,此人活像一說書的,講的全是心靈雞湯,心得是她的心得,跟《論語》有什麽關係?夫子之道,全讓她糟蹋了,我們得保衛孔子,保衛他的道。這是罵。
還有人,深得中庸之道,說人民群眾讀《論語》,傳統文化被發揚,畢竟是好事,我支持你,但《論語》也分雅《論語》和俗《論語》,人民群眾歸你管,知識分子的地盤你休想進。我們知識分子講《論語》,那是另一番天地,我才不帶你玩兒。
這三種反應,和我無關。
不錯,我是知識分子,但最不樂意戴這頂帽子。儒這個林大了,什麽鳥沒有。
填表,我是群眾(群眾是集合概念,其實應叫群眾分子,和知識分子一樣)。群眾有什麽了不起?人多勢眾,未必真理在握。我還是群眾一分子呢。一分子就是一分子,他們代表不了我,我也代表不了他們。
一本書,一人讀,想不到鬧出這麽大動靜。我讀《論語》,就是我讀《論語》,自己寫點讀書筆記,講點個人想法,誰也不代表,犯不著綁上一堆人說事。
現在,舉國若狂,複古一邊倒,不正常。我的聲音太小,但我要大聲說給你們聽,請大家認真想一想,傳統為什麽這樣紅。
(二)什麽是傳統?
“傳統”這個詞兒,現在地位很高,高得嚇人,除了過去的“革命”,啥都比不了,誰敢說個不字?
大家記住了,這是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的神話,將來肯定是笑話。
傳統是什麽?不就是過去,好的壞的,一鍋亂燉,跟現在沒什麽兩樣,用不著拔高,用不著貶低。《蘭亭序》說,“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兒子看我,和我看我爸爸,道理差不多。祖宗留下的東西,什麽沒有?你別以為,大浪淘沙,剩下的全是金子。
孔子說,“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才叫“孝”。楊伯峻說,“道”是正麵的東西,爸爸的合理部分。但父母留下來的東西,合理的,三年不許改,三年以後就可以改了嗎?難道我們要改的,不是爸爸不合理的部分,反而是他的合理部分嗎?
我的看法,祖宗留下的寶貝,最大一件寶貝,是中國人。古今中外,一切遺產,都是為我所用。人吃飯,人是主體。不管什麽飯,總是被人吃。飯不能分體用。“中餐為體,西餐為用”,那不是笑話?但我們自己,也有毛病,甚至是渾身的毛病。《孝經》,開宗明義第一章,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好壞都不能拒絕。比如我爸爸的禮物是震顫,我他*的禮物是過敏。遺傳病,年輕沒事,年紀大了才暴露。可見就是體,也是好壞參半。
傳統,誰都有。比如美國,立國不過200年,家家藏槍,就是傳統,所以老有校園槍擊案。當然了,溜門撬鎖的也要小心,私闖民宅,人家會開槍。
孩子是自己的好,但別人的孩子未必比你差。你排斥人家,人家不排斥你,吃虧的是自己。西方人,開口閉口,言必稱國際,你的我的,都是他的。國際二字,背後有霸道,但他們四海為家,氣魄比我們大。
(三)西化有什麽可怕
全盤西化是個不爭的事實,但大家最愛爭。我講全盤西化,不是價值判斷,而是事實判斷。不管好不好,愛不愛,這是大局已定的事情。你隻要睜眼看一看,周圍的一切,幾乎全是西方文化,哪怕是國產自己造。
我們中國人,特別自豪的一件事,就是曆史上,我們特別能化人。古書上講的“柔遠能邇”、“遠人來服”、“歸義”、“歸化”,都是講這類事。就連最不濟的宋以來,漢族兩次被異族統治,我們還是把他們給化了。還有,抗戰時,我們講四大發明,國人稱為文化饋贈,很自豪。但結果怎麽樣?人家學了,卻拿船堅炮利來還禮,我們又學他們。
可見,老師和學生是換著當。
中國人的心態很簡單,我化別人,我愛聽;別人化我,絕不行。近代中國,明明已經被人化了,有人還在幻想,說蒙元怎麽樣,滿清怎麽樣,那麽大的塊頭兒,不也叫咱們漢族給化了?多少年後,還會大翻盤。鳳凰衛視,文化大觀園,文懷沙說,王魯湘,你的唐裝是滿服,我穿和服,才是唐裝,日本把中國滅了,沒關係,結果是,中國多了個日本族,第57個少數民族(這話,不僅中國人聽了生氣,日本人聽了也生氣)。
現在的日本,現在的美國,你給我化化看,別做夢了。想不到這種明擺著的事,照樣有人犯糊塗。
誰化誰,表麵是爭誰的文化更優越,其實是爭支配權。我占有這個勢,怎麽化都行,什麽你的我的,全都是我的。沒有,才分彼此,才爭高下。想不通的事,換位思考,道理很簡單。
中國近代史是部挨打的曆史。中國人挨打,中國文化也挨打,打得失魂落魄。一是揍出一個國學來,我叫“國將不國之學”。二是剩下一堆國粹,其實是全盤西化還來不及化,或化而不動,最後剩下來的東西。好像熬藥,藥被人喝了,留在砂鍋裏的,全是藥渣。原汁原味,本來是藥,沒有藥,隻好拿藥渣說事。所謂國粹,其實很多是國渣。前一陣兒,各地申遺,什麽都申,很多就是這類東西。其實不少是這兩年剛造出來的東西。
還有一樣,令人自豪,則是我們的國寶。這是真正的寶貝,西化化不動的東西,隻能毀而不能造。造出來的都不是國寶。我們中國,曆史悠久,文明輝煌,當然很自豪。古跡、古物和古書,盡管使勁糟蹋,留下的東西還是不少。物質文化遺產,實實在在;非物質文化遺產,虛虛假假。
古董,很多本來也是普通玩意兒,日用的東西,家家都有。毀的毀,棄的棄,最後剩下來,全是寶貝。保古和西化,如影隨形。西化的破壞,反而抬高了古董的身價。
文物,擺進博物館的展櫃,都是稀罕玩意兒,無所謂精華糟粕。糟粕精華,隻有進入現代生活的東西,還在使用的東西,才有這類問題。我們把古董擺進展櫃,但不必把自個兒也擺進去。
(四)國學是國將不國之學
前一陣兒,國學網選國學大師。尹小林問我,哪些人算國學大師。我跟他說,舉國若狂談國學,大師不大師,暫且擱一邊兒,咱們先得問一下,什麽叫國學?
國學是個混亂概念。
什麽叫國學?研究中國的學問就叫國學嗎?不是。第一,沒有西學,無所謂國學,國學是對西學而言,鄭玄不是國學家,戴震也不是。第二,人家外國有漢學,同樣研究中國。比如20世紀上半葉,法國漢學很牛。漢學不能叫國學。他們從周邊國家講中國邊疆,從中國邊疆講中國內陸,比世界眼光誰大,比精通語言誰多,我們的大師(如陳寅恪),毫無優勢可言。當時,五大發現,全和外國人有染,真讓國人氣短。陳寅恪、傅斯年,他們到外國幹什麽?就是出去偷藝。他們心裏,全都憋著口氣:人家看不起,暫時不說話,三十年後,再與他們爭勝。
我的看法,國學雖刻意區別於西學,但實質上是“國將不國之學”。它跟西學爭勝,越爭氣越短。新學,就連國學家也學,即使最最保守者也學——明著不學偷著學。大家要找原汁原味,幾乎沒有,其實都是不中不西之學,不新不舊之學。所謂大師也很簡單,全是推倒重來,白手起家,創建各門新學術的人。
現在,一般人的印象,讀古書就是國學。比如章太炎、黃侃,楊樹達、餘嘉錫,還有錢穆,這樣的人才算國學大師。如果這才叫國學大師,很多人都不能算,國學的陣容很可憐。
我的意見,近代學術,有些太新,不算國學,最好歸入西學;有些太舊,也不算,最好歸入清代學術。比如考古學(archaeology),就是地地道道的外國學問,絕不是宋人講的考古學;還有曆史比較語言學(philology),也是地地道道的外國學問,絕不是清代的小學和考據學。李濟、夏鼐,不算國學家;李方桂、趙元任,也不算國學家。
大家說的國學,很多都是不新不舊之學,什麽算,什麽不算?標準很難定。如所謂羅(振玉)、王(國維)之學,材料是五大發現,全是新材料,他們和法國、日本的學者有不少交流,眼界也很新,這種學問,大家叫國學。但中國邊疆史地的研究算不算,好像不算(地理係,現在歸理科)。中國哲學史的研究算不算,讓哲學係一講,當然算,特別是近代尊孔的名人,更是絕對沒跑,肯定都是國學大師,就連釋道二藏也算是國學。
大家都知道,史語所的“史”,是用考古學改造傳統的經史之學;“語”是用曆史比較語言學改造傳統的小學和考據學。這樣的學問,都是不新不舊。還有清華國學研究院,所謂國學也是不新不舊,有些還是嚴格意義上的新學。
現在,最奇怪的是,連季羨林都成了國學大師。人家自己都說不是,好事之徒,還要把這頂帽子扣在他的頭上。這也反映了國學概念的混亂。
(五)國粹多是國渣
國粹是個可笑的概念。
中國古代,兩河文明,黃河流域比長江流域要發達一點。從前的中國,頭在北方,屁股在南方。近代,情況反過來,“鬼子”從海上來,現代化從東南往西北推,屁股變成頭。最先進的跟最落後的湊一塊兒,反而成了歡喜冤家。西化越凶,才越講國粹。
古人說,楚地多巫風,江南多淫祀。明清時期的閩越還是如此,拜拜的風氣最濃。我們的同胞,漂洋過海,把這些文化帶到香港,帶到台灣,帶到海外的唐人街,在很多外國人看來,最中國。他們成了中國的窗口。唐人街,舞獅子,舞獅子是漢代傳入的外來藝術。港台好武俠,武俠是人文幻想加義和團,專打外國人。好多人說,禮失求諸野,求出來的禮,很多都是這類東西。
中國的國粹是什麽?很可憐。全是西化剩下來的東西,有些城裏化了,鄉下沒化,沿海化了,內地沒化。中醫中藥,國劇(京劇)國術(武術),還有中國菜,數來數去沒幾樣。
我們,身上穿的,屋裏用的,衣食住行,一切拿眼睛能瞅見的,幾乎全是洋的。我們的詞匯,留下了一堆“洋”:點燈用洋油,燒飯用洋火(或洋曲燈),穿衣用洋布,就連梳頭洗臉,也是洋瓷臉盆洋胰子。
衣,中國傳統,特重發式和衣冠,披發束發,左衽右衽,所以別蠻夷。滿人入關,為爭這口氣,死了很多人。衣服的進化,全世界差不多。早期,裁剪技術不高,全是拿片布,往身上一裹;第二步,才寬袍大袖。緊身衣,類似運動裝的衣服,往往和軍事、體育有關,特別是騎馬,我們叫胡服。所謂深衣、漢衣冠,早就沒了。真國粹,有,農民穿的土布衫、免襠褲,大家不愛穿。
食,我們以為特國粹。其實,打新石器時代就粹不起來。烹調方法不說,材料是五花八門。五穀之中,隻有小米、糜子是北方原產,水稻是南方原產。曆史上,多少動植物,都是引進。比如各種瓜,除了香瓜,多半都是外來。現在的東半球,據說1/4的食物,全是來自西半球。比如辣椒從哪來?煙草從哪兒來?西紅柿從哪兒來?紅薯從哪兒來?都是來自美洲。沒有辣椒,還有什麽川菜?
住,古城,秦始皇銘功刻石,自詡墮壞六國城郭,我們比他還厲害,拆;城裏的胡同四合院,拆;這些年,農村的老房子,也都扒了。我回老家,就連北方的土炕(從新石器時代就使用)也都扒了,年輕人要睡席夢思。
行,也是汽車、輪船、飛機的天下。就連自行車,也是外來,我們老家叫洋車子。
祖宗留下的,還有什麽?我是說,生活層麵的東西。抓耳撓腮,大家想到了語言。中國文學,總得用中國話寫中國人,汪增祺如是說。但就連這事,也要打折扣。研究外來語的都知道,我們的漢語,很不國粹,哲學術語、科學術語、軍階官銜、製度名稱,幾乎全是外來語(很多都是日本傳來的假漢語),甚至語法也大受影響。
唉,就連最最國粹的漢字,也被簡化了。港台的同胞想不開。
(六)國寶要保不要造
中國曆史太悠久,地上地下寶貝多。古人說,地不愛寶,稍一動土,就有發現。
古跡古物,和我們的萬裏河山分不開。保護自然生態,保護文化生態,是我們肩上的重任。
我們的地麵遺跡,長城、大運河,很宏偉。長城斷斷續續,運河斷斷續續,保護起來最費勁。後者的現狀非常慘,我親眼目睹,不是排汙渠道,就是垃圾坑。利用南水北調,古的變新的,不像話;不利用南水北調,又沒有錢。
中國的考古發掘,年年大豐收,但盜掘也十分猖獗。
傳世品和出土品,書畫、陶瓷、青銅器,博物館的收藏很豐富。近兩年,全國都在蓋新館。但很多文物流入私人手中,流入海外市場。
地麵遺跡,《封禪書》、《郊祀誌》、《水經注》等書所載,如甘泉宮、後土祠、八主祠等等,都是了不起的古代遺跡。嶽鎮瀆海的廟,也有存留。古建,山西最多,主要是元大德癸卯年地震後的劫後餘存。
這些都是真古物、真古跡,一定要保。
假古跡,也不少,用《紅樓夢》上的話說,很多都是“從敬愛上穿鑿出來的”東西。比如陝西的黃帝陵,湖南的炎帝陵和舜廟,河南的二帝陵和太昊陵,山東的少昊陵,紹興的大禹陵,江蘇的泰伯祠,還有各地的關廟,等等。這些古跡,曆代翻修,本身也是古跡。但各地公祭,燒香磕頭,十分滑稽。不僅如此,為了尋根問祖,弘揚中華傳統文化,各地還拆了不少真古跡,造了不少假古跡,十分荒誕的假古跡。保護真的沒錢,造假倒有錢。
現在的中國,文物古跡大破壞,超過曆史上的任何時期,不能怪五四,不能賴文革。中國的地方官、旅遊部門、施工單位,考古文博單位,都有責任。
中國的幹部隊伍,底色是農民。文物古跡被破壞,主要是管不住農民和地方官。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我們把博物館交農民辦,會辦成什麽樣。肯定不是女屍,就是長著五條腿的驢。
中國傳統再偉大,也不能靠毀真造假來發揚。推而廣之,就是古代思想,也是同樣的問題。真孔子,沒人愛。大家更愛假孔子。
(四)國學是國將不國之學
前一陣兒,國學網選國學大師。尹小林問我,哪些人算國學大師。我跟他說,舉國若狂談國學,大師不大師,暫且擱一邊兒,咱們先得問一下,什麽叫國學?
國學是個混亂概念。
什麽叫國學?研究中國的學問就叫國學嗎?不是。第一,沒有西學,無所謂國學,國學是對西學而言,鄭玄不是國學家,戴震也不是。第二,人家外國有漢學,同樣研究中國。比如20世紀上半葉,法國漢學很牛。漢學不能叫國學。他們從周邊國家講中國邊疆,從中國邊疆講中國內陸,比世界眼光誰大,比精通語言誰多,我們的大師(如陳寅恪),毫無優勢可言。當時,五大發現,全和外國人有染,真讓國人氣短。陳寅恪、傅斯年,他們到外國幹什麽?就是出去偷藝。他們心裏,全都憋著口氣:人家看不起,暫時不說話,三十年後,再與他們爭勝。
我的看法,國學雖刻意區別於西學,但實質上是“國將不國之學”。它跟西學爭勝,越爭氣越短。新學,就連國學家也學,即使最最保守者也學——明著不學偷著學。大家要找原汁原味,幾乎沒有,其實都是不中不西之學,不新不舊之學。所謂大師也很簡單,全是推倒重來,白手起家,創建各門新學術的人。
現在,一般人的印象,讀古書就是國學。比如章太炎、黃侃,楊樹達、餘嘉錫,還有錢穆,這樣的人才算國學大師。如果這才叫國學大師,很多人都不能算,國學的陣容很可憐。
我的意見,近代學術,有些太新,不算國學,最好歸入西學;有些太舊,也不算,最好歸入清代學術。比如考古學(archaeology),就是地地道道的外國學問,絕不是宋人講的考古學;還有曆史比較語言學(philology),也是地地道道的外國學問,絕不是清代的小學和考據學。李濟、夏鼐,不算國學家;李方桂、趙元任,也不算國學家。
大家說的國學,很多都是不新不舊之學,什麽算,什麽不算?標準很難定。如所謂羅(振玉)、王(國維)之學,材料是五大發現,全是新材料,他們和法國、日本的學者有不少交流,眼界也很新,這種學問,大家叫國學。但中國邊疆史地的研究算不算,好像不算(地理係,現在歸理科)。中國哲學史的研究算不算,讓哲學係一講,當然算,特別是近代尊孔的名人,更是絕對沒跑,肯定都是國學大師,就連釋道二藏也算是國學。
大家都知道,史語所的“史”,是用考古學改造傳統的經史之學;“語”是用曆史比較語言學改造傳統的小學和考據學。這樣的學問,都是不新不舊。還有清華國學研究院,所謂國學也是不新不舊,有些還是嚴格意義上的新學。
現在,最奇怪的是,連季羨林都成了國學大師。人家自己都說不是,好事之徒,還要把這頂帽子扣在他的頭上。這也反映了國學概念的混亂。
(五)國粹多是國渣
國粹是個可笑的概念。
中國古代,兩河文明,黃河流域比長江流域要發達一點。從前的中國,頭在北方,屁股在南方。近代,情況反過來,“鬼子”從海上來,現代化從東南往西北推,屁股變成頭。最先進的跟最落後的湊一塊兒,反而成了歡喜冤家。西化越凶,才越講國粹。
古人說,楚地多巫風,江南多淫祀。明清時期的閩越還是如此,拜拜的風氣最濃。我們的同胞,漂洋過海,把這些文化帶到香港,帶到台灣,帶到海外的唐人街,在很多外國人看來,最中國。他們成了中國的窗口。唐人街,舞獅子,舞獅子是漢代傳入的外來藝術。港台好武俠,武俠是人文幻想加義和團,專打外國人。好多人說,禮失求諸野,求出來的禮,很多都是這類東西。
中國的國粹是什麽?很可憐。全是西化剩下來的東西,有些城裏化了,鄉下沒化,沿海化了,內地沒化。中醫中藥,國劇(京劇)國術(武術),還有中國菜,數來數去沒幾樣。
我們,身上穿的,屋裏用的,衣食住行,一切拿眼睛能瞅見的,幾乎全是洋的。我們的詞匯,留下了一堆“洋”:點燈用洋油,燒飯用洋火(或洋曲燈),穿衣用洋布,就連梳頭洗臉,也是洋瓷臉盆洋胰子。
衣,中國傳統,特重發式和衣冠,披發束發,左衽右衽,所以別蠻夷。滿人入關,為爭這口氣,死了很多人。衣服的進化,全世界差不多。早期,裁剪技術不高,全是拿片布,往身上一裹;第二步,才寬袍大袖。緊身衣,類似運動裝的衣服,往往和軍事、體育有關,特別是騎馬,我們叫胡服。所謂深衣、漢衣冠,早就沒了。真國粹,有,農民穿的土布衫、免襠褲,大家不愛穿。
食,我們以為特國粹。其實,打新石器時代就粹不起來。烹調方法不說,材料是五花八門。五穀之中,隻有小米、糜子是北方原產,水稻是南方原產。曆史上,多少動植物,都是引進。比如各種瓜,除了香瓜,多半都是外來。現在的東半球,據說1/4的食物,全是來自西半球。比如辣椒從哪來?煙草從哪兒來?西紅柿從哪兒來?紅薯從哪兒來?都是來自美洲。沒有辣椒,還有什麽川菜?
住,古城,秦始皇銘功刻石,自詡墮壞六國城郭,我們比他還厲害,拆;城裏的胡同四合院,拆;這些年,農村的老房子,也都扒了。我回老家,就連北方的土炕(從新石器時代就使用)也都扒了,年輕人要睡席夢思。
行,也是汽車、輪船、飛機的天下。就連自行車,也是外來,我們老家叫洋車子。
祖宗留下的,還有什麽?我是說,生活層麵的東西。抓耳撓腮,大家想到了語言。中國文學,總得用中國話寫中國人,汪增祺如是說。但就連這事,也要打折扣。研究外來語的都知道,我們的漢語,很不國粹,哲學術語、科學術語、軍階官銜、製度名稱,幾乎全是外來語(很多都是日本傳來的假漢語),甚至語法也大受影響。
唉,就連最最國粹的漢字,也被簡化了。港台的同胞想不開。
(六)國寶要保不要造
中國曆史太悠久,地上地下寶貝多。古人說,地不愛寶,稍一動土,就有發現。
古跡古物,和我們的萬裏河山分不開。保護自然生態,保護文化生態,是我們肩上的重任。
我們的地麵遺跡,長城、大運河,很宏偉。長城斷斷續續,運河斷斷續續,保護起來最費勁。後者的現狀非常慘,我親眼目睹,不是排汙渠道,就是垃圾坑。利用南水北調,古的變新的,不像話;不利用南水北調,又沒有錢。
中國的考古發掘,年年大豐收,但盜掘也十分猖獗。
傳世品和出土品,書畫、陶瓷、青銅器,博物館的收藏很豐富。近兩年,全國都在蓋新館。但很多文物流入私人手中,流入海外市場。
地麵遺跡,《封禪書》、《郊祀誌》、《水經注》等書所載,如甘泉宮、後土祠、八主祠等等,都是了不起的古代遺跡。嶽鎮瀆海的廟,也有存留。古建,山西最多,主要是元大德癸卯年地震後的劫後餘存。
這些都是真古物、真古跡,一定要保。
假古跡,也不少,用《紅樓夢》上的話說,很多都是“從敬愛上穿鑿出來的”東西。比如陝西的黃帝陵,湖南的炎帝陵和舜廟,河南的二帝陵和太昊陵,山東的少昊陵,紹興的大禹陵,江蘇的泰伯祠,還有各地的關廟,等等。這些古跡,曆代翻修,本身也是古跡。但各地公祭,燒香磕頭,十分滑稽。不僅如此,為了尋根問祖,弘揚中華傳統文化,各地還拆了不少真古跡,造了不少假古跡,十分荒誕的假古跡。保護真的沒錢,造假倒有錢。
現在的中國,文物古跡大破壞,超過曆史上的任何時期,不能怪五四,不能賴文革。中國的地方官、旅遊部門、施工單位,考古文博單位,都有責任。
中國的幹部隊伍,底色是農民。文物古跡被破壞,主要是管不住農民和地方官。我們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我們把博物館交農民辦,會辦成什麽樣。肯定不是女屍,就是長著五條腿的驢。
中國傳統再偉大,也不能靠毀真造假來發揚。推而廣之,就是古代思想,也是同樣的問題。真孔子,沒人愛。大家更愛假孔子。
(十)我們的信心建在哪裏
我們的信心該建在哪裏?是真傳統,還是假傳統?這個問題,和大國崛起有關。
我一直說,中國人的心底,埋著個夢,就是重新當大國。不當大國,堵得慌。
曆史上,大國崛起,往往有小國背景。如小邦周克大邑商,亞曆山大征波斯,都是小國勝大國。
亞述,號稱世界第一帝國,本來是處於四戰之地的小國。因為怕挨打,才窮兵黷武,以血腥殺戮和野蠻征服著稱於世。亞述宮殿的畫像石,為我們留下了恐怖的印象。曆史上的大國,往往都有這種背景。
中國曾經是大國,曆史上了不起的大帝國。然而世事滄桑,近百年來,我們衰落了。就像曆史上的很多大國一樣。
近代,從前的文明古國,全都災難深重。伊拉克是亞述、巴比倫,伊朗是波斯,全是挨打或準備挨打的對象(看看美國樣板戲《亞曆山大》和《三百勇士》的暗示吧)。早期探險家初到這些地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聖經》和古典作家筆下,天堂般的奇跡,怎麽會是這等荒涼破敗。
歐洲,所謂大國崛起,原來都是小國。希臘、羅馬是小國,即使成為大國,內部也很鬆散,還保持城市自治。羅馬帝國崩潰後,歐洲也一直是小國林立,書不同文,車不同歸,沒有政治統一,隻有宗教統一。草原帝國,都是部落聚合,也是以宗教為凝聚力,聚得快也散得快,缺少真正的粘合劑。和親、女王一類東西,也是小國的特產。
西方傳統,是小國傳統,比如民主製,就和小國有關,和他們保持的原始特點有關。希臘、羅馬的民主製,是建立在對外征服和奴隸製之上(柏拉圖的《理想國》,原型是斯巴達的軍事共產主義)。對內特別仁慈,對外特別殘酷;上層特別優雅,下層特別野蠻。今天的大國,古風猶存。我們麵對的還是古老的現實。
基督教統治下的歐洲,他們的統一是宗教大一統,不是政治大一統。普世性的宗教,和政治大一統有類似功效。這是思想上的專製主義。
對比他們,我們該作何感想?
1980年代,怨天尤人罵祖宗,大家還記得嗎?當時罵什麽?主要是罵專製主義、罵封閉停滯,罵小農經濟、罵吃糧食,不吃肉,心理自卑,達到憤懣的地步。大家恨傳統,簡直恨到了根兒上。《河殤》的播出是高潮,就是表達這種悲情。當時,我寫過三篇文章(一篇登在《中國文化報》上,一篇登在《東方紀事》上,一篇登在《知識分子》上),力陳傳統並非如此:其弊固多,不如是之甚也,何必眾惡歸之,集為怨府,把明明屬於中國現代化的不良反應,全都怪在傳統的頭上。但這種聲音,並未引起大家的注意,國人幾乎一邊倒。
現在的中國,正好相反,從罵祖宗變賣祖宗,急轉之下。我們的自信心仿佛一夜之間就提高了,高到令人驚訝的地步。舉國若狂,一片複古之聲。然而,隻要耐心傾聽,在《狼圖騰》中,在最近播出的《大國崛起》中,我們還是可以聽見《河殤》的聲音,忽而哀怨忽而亢奮的聲音。
一句話:大國夢想,小國心態,表麵自大,骨子裏還是自卑。
現在的人,迷托古改製,常拿歐洲說事。他們的文藝複興和宗教改革,是迫於宗教傳統的巨大壓力,不托古,不能求新。大家樂道的闡釋學,不過是這類玩意兒。說是複興中國文化,其實是步歐洲後塵。現在,西方史家有反省。大家猛回頭,才發現,很多傳統都是假傳統。假希臘,假羅馬,對傳統和現代都是破壞。
中國的複古,是因為意識形態真空,就像俄國,乞靈於傳統。
但我們的傳統,精英文化,不語怪力亂神。下層見神就拜,也沒有宗教大一統。
中國的傳統很實在。沒有教,不必造。現在,很多英雄氣短的人,寧願相信假傳統,也不願相信真傳統。就像古之好事者,登臨懷古,沒有真古跡,也要造一個出來。中國需要這樣的造神運動嗎?中國的運動還少嗎?
現在的複古,是真複古,還是假複古?孔子教導我們說,他的目標是奔西周,你會照他說的辦嗎?王莽倒是打這個旗號,你能學得來嗎?說複古的,往哪兒複,怎麽複?哪朝哪代哪個皇帝?你的複古方案是什麽?請給大家說說看。你要迷這帝那帝,曾胡左李,就別講什麽“走向共和”。
上個世紀初,國人驚呼,神州陸沉,亡國滅種。然而現在怎麽樣?國未亡,種未滅,中國人還在,中國的萬裏河山還在,以往的曆史,可以平心靜氣看。
我的看法是:
研究傳統,我們應該有充分的自信。中國的曆史遺產,雖遭破壞,還是相當豐富。古書也好,古物也好,古跡也好,還是集中在中國大陸。特別是尚未開發的地下資源,更幾乎百分之百在中國大陸。
特別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有人。中國人還在,不信邪的精神還在。我們的一切,已經納入現代化的視野,古今中外已經擺上了同一桌麵。
台灣有點東西,都是大陸帶走的,集中在史語所和台北故宮,還有一個曆史博物館,很小。他們,報告發光,圖錄出盡,就沒有資源了。人,台獨政治家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還談什麽傳統文化。
香港太小,沒有祖國的萬裏河山,完全脫離中國文化的主流,眼中沒有真正的中國人和中國生活(隻能從旅遊和電影了解),殖民統治太久,沒根。他們的居民,要麽很土(各種怪力亂神的崇拜),要麽很洋(官場、課堂說英文,連名字都是英國的),傳統文化,同樣很淡薄,缺乏自主原創力。
歐美和日本的漢學家,是另一個天地,他山之石吧。我們不要以為,隻有幾個美籍華人就是國際漢學界。
對中國傳統,我們要有清醒的認識,我們的天是中國的天,地是中國的地,人是中國的人,根本用不著氣短。
我們的文化資源,世界任何地方都比不了。中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麵對著有血有肉的中國生活,用中國人的語言、中國人的體驗,寫中國自己的曆史,這是最大優勢。
我們為什麽要自卑?我們有這麽多真東西,幹嗎還要拿假的壯膽,拆了真的造假的,跟著別人起哄。
托古改製,自欺欺人的闡釋,全是無聊把戲,對中國的形象,有百弊而無一利。不是愛中國,而是害中國。
傳統不必這樣紅。
(2007年4月18日寫於北京藍旗營寓所,4月19日在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演講,5月1日改定)
本文來源:中青在線 作者:李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