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62年,“書法家”康殷畫了200斤北京市假糧票

(2008-03-15 03:24:04) 下一個
1962年,“書法家”康殷畫了200斤北京市假糧票

大康,祖籍遼寧,北京人,書法家,研究金石文字,困難時期畫假糧票,曾有牢獄之災,已去世,可搜索.

關於大康(康殷)先生的回憶

寒假裏,我到京城辦事,在沙灘紅樓文物出版社門市部,看到一本新出的《憶大康》,收錄了大康先生的弟子友朋寫的懷念文章。沒有猶豫,當即買了一本。回家,翻看,先生當年的音容笑貌,便隨著書頁的翻動,從字裏行間浮現出來。

屈指算來,先生已經離開了六年了。當年,聽到先生遽歸道山的消息,我心裏不禁一怔:一位可欽可佩的老師去了。命運無情,欲哭無淚。因為工作關係,我連八寶山的最後一麵也沒有見到。那送行的三千多人裏,本該有我呀!

是的,識荊先生的幾年中,我得先生恩惠多多,物質的,精神的,曆曆在目。每當咀嚼回味,都給我以不盡的溫情和啟迪。

知道先生的大名,是在上中學的時候。1979年,榮寶齋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文字源流淺說》,我在一位老師家看過。從此就記住了康殷這個名字。大學四年級的時候,偶然在學校的選修課表上,文字源流一課後麵,看到康殷兩個字,眼前不禁一亮——這可是一位大家呀!原來就在我們學校!我想都沒想,毫不猶豫地在後麵打上了對勾。

記得很清楚,課,安排在周四的晚上。第一次課,地點在文史樓三層,一個可坐百餘人的教室,擠得滿滿的。我早早地坐在第一排,等著聽先生講課。

晚上七點,先生準時來了。魁梧的身形,花白的頭發,兩撇上唇胡,沙啞的聲音,笑容可掬。簡單幾句開場白之後,先生開始講課。他手裏沒有講義,隻隨手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字,一邊畫圖形,一邊寫下甲骨、金文、篆書、隸書......文字的流變在先生的手裏就顯示得一清二楚。

一節課,兩個多小時,仿佛一會兒就過去了。下課的時候,我給先生擦完黑板,幫他收拾東西,並把自己寫的字給他看,向他討教。先生獎掖後生,鼓勵了我幾句。我冒昧地向他求一幅墨寶。他高興地答應了:下周我給你帶來!隨後,我為他背著書包,送他到校外的汽車站回家。

第二周,先生一見到我,猛地想起來:哎呀,我給忘了!緊接著說:不忙,以後時間多著呢?咱們的課要上半年呢!

就這樣,一來二去,和他就熟了。我恭行弟子禮,每次上課前,都到車站去接他。上課時,幫他擦黑板;課後,再把他送到車站。課間,他總是坐到我的座位旁,和我閑聊。我也每每在這時向他請教一些問題。時間一長,就把寫字的事淡漠了,我也不好再張嘴——從先生那裏學到知識,遠勝過一幅墨寶的價值。講課時,先生有時偶爾想不起來一些事情,我總是在一旁輕輕地接上一句。記得有一次,談到草書入碑,先生話到嘴邊,怎麽也想不起來那第一塊碑的名字了。扭頭看著我。我輕輕地提醒:是武則天的《升仙太子碑》。先生聽完,滿意地笑了。

回去的路上,先生不無誇獎地對我說:在咱們班裏,恐怕你是最在行的一個了!我知道,這是先生對我的鼓勵。

其間,他知道我對張猛龍碑有興趣,送了我一本他臨寫的字帖,還在課桌上簽了名:
德水同學留念 大康

這是我得到的先生的第一本簽名本。

我很想得到他的《文字源流淺說》,可是當時他也沒有複本了。後來,我的一位同學知道我的渴讀之情,從一個圖書館裏借到一本,謊稱丟了,加倍賠了錢,把書送給了我。不用現在想,即便當時,也知道這事做得相當缺德。我如實向先生和盤托出。先生笑了:據我所知,你已經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了!

正是從那本書裏,我得到了關於古文字演變的基本知識。後來,出修訂本的時候,先生還沒忘記我的缺德事,又送了我一本,說:這算是對原來的一種彌補吧!其實,那舊賬,本和先生無關呀!

學期末結課的時候,已經是冬季了。那次課是在美術係的教室上的。人不少,連校外也來了一些書法愛好者。最後,先生拿出了筆墨,展開了一張毛邊紙說:白唬半年了,這次動動筆吧。說著,示意我準備好墨。我調好後,先生提筆寫了南唐後主的兩句詞: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可是,紙太小,沒有落款的位置了。先生隻好遺憾地說:算了,不寫名字了。隻在最後寫了後主詞三個字。我把字壓在了講台桌前麵,為晾幹墨跡,也為供大家觀賞。

當時,一起聽課的還有從五歲起就獲全國大獎的項宇,此時已經考入我們學校,先入物理係,後由我幫忙,轉入中文係。也寫了字,顏體,從天津耿仲陽學華世奎,壓在講桌前。先生不認識他也沒看落款,一邊看,一邊評論:怎麽老是顏柳的路子呀?學一點北碑好不好?扭頭對我說:你想學這個麽?我三天就教會你!說話的當兒,先生看到了落款。哎呀了一聲,趕緊轉了話題,說別的了。

走的時候,先生責備我:你怎麽不提醒我一聲呀?咱們說說不要緊,人家項宇可是名人,我怎麽能胡說八道呢!說完,自己也嘿嘿地笑了。

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心無芥蒂的人,有什麽說什麽,決不拐彎抹角。後來,有一次談起青年人給京城書法家取外號,什麽啟功的竿兒舒同的點兒謝德平的圈兒......先生說:年輕人真不得了。不知給我取個什麽名字,要取,應該是‘康大倔\'吧!

先生的那張課堂演示字幅,在我們說話的時候,沒注意,被一位校外的年輕人偷偷地裝進書包裏了。我怎麽也找不到,一位同學伏在我耳邊,告訴了我真相。我很不客氣,上前,向他討了回來。現在想來,我也實在太霸道了——怎麽能這麽欺生呢?這也是當年我們所謂大學生天之驕子的優越感。不過,倒是因此,我保有了先生的墨跡,一直到今天,還珍藏在我的書篋裏。

   很快,我畢業了。先生給了我他在蒲黃榆的地址,囑我經常去。

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是在一天的中午,先生恰好不在。隻師母任兆鳳在家。老太太告訴我,先生去看他父親了。先生同輩六個,他是老大,故號大康。其實,先生的父親老康也並不老,才比先生大十六歲。

你們老師是個孝子。五十年代,畫連環圖,得了六百塊錢稿費,全給他老媽了。晚上回家,一邊洗腳,一邊自言自語:‘我媽哪見過這麽多錢呀!\'——你們老師就是這麽對老家兒的!

   師母和我聊天,其實也是在對我進行教育。

那天,先生回來,和我聊了半天兒。那一次,我才知道,先生患糖尿病,但是還在努力工作。修訂《文字源流淺說》,編訂《印典》,滿桌都是剪貼的印簽,還要招待各方賓客:學字的、學畫的、學篆刻的、記者、學者、鄉親、朋友,簡直忙得不可開交。

後來,每到京城,如有暇,都要到先生處探望。先生除中午要睡一會外,總是放下手頭的工作,和我說話。如今想來,真是罪過。我怎麽能忍心耽誤他那麽多寶貴時間呢?可每次去,先生都是笑嗬嗬地放下工作,點上他的煙鬥,和我一邊抽煙一邊聊天。他的生活很簡樸,粗茶淡飯,喝一點白酒,不多;抽煙隻抽一點旱煙。別人送他的香煙,他都轉送了。一次,我說起愛抽外煙,他轉身進屋,拿出兩盒加長過濾嘴的肯特,拿去抽吧,都是別人送的,我也不抽!

我去的時候,有時盡自己所能,買兩瓶酒,無外是汾酒西鳳之類。先生每每批評我:就那幾個錢,別買東西!我這裏不缺——那次去國際飯店,它那酒吧裏,還沒我的種類多呢!我知道,先生是心疼我,窮教師,囊中羞澀,別充大方。後來,我再去,常常給他帶去農村家裏中的雜糧,先生和師母倒是非常高興。走的時候,老太太總是說:謝謝你的豆子!

對晚輩,先生總是無微不至,傾其所有地給以幫助。師母就和我說過,一次,一位學生來,說起自己如何困難。走的時候,先生兩手食指交叉,向師母打手勢,意思是給他帶上點錢,師母領會,塞給這位學生十塊錢。其實,先生自己也不富裕,那時,他正籌備五康書畫展,正需要錢呀!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忘記學生。為了提攜晚輩,他把那次展覽的作品,都交給一位學裝裱的青年去做了,為的是讓他掙一些錢。

那幾年,我得先生恩惠不少。精神的不用說了,光是實物,就算不過來:《李柏殘紙》(複印件)《牆盤銘》《漢隸七種》《大康學篆》《說文部首詮釋》《金文書法精華》《羊年掛曆》(殘頁)......

   他的另外兩部文字學著作《古文字學新論》《古文字形發微》我也在出版之際買到了,先生都一一為我簽名。

一次,我到先生家,看到桌上有一幅大篆:光風霽月。用筆雄渾,骨力非凡。不禁讚歎:真好!

先生說;這是草稿,位置有些偏。看著好,就拿去玩吧!又說:沒落款,算了吧,以後再寫好的!

可是後來,先生日益忙碌,就再也沒寫。這幅沒落款的字,就成了我珍藏的唯一一幅先生的創作手跡。

1987年5月,先生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五康書畫展,先生還特地給我寄來了請柬。每每看到信封上先生的書跡,請柬上先生的穎拓展題,一方方規整、莊重的紫紅印章,我就仿佛看到了先生。他做事認真,從不草率行事,自己的書,從版式設計,到裝幀形式,都是他自己一手操辦。這請柬,樸素而又新穎,可當作藝術品收藏,必定出於先生之手。現在,就夾在他送我的書頁裏,成為我的篋中珍品。

後來,我所在的學校翻修大門,需要人寫一塊校牌子。區、校領導明確表示不請政界人士,因為在政治動蕩之際,今天刻上去,明天也許就要鏟掉。我們區的教師之家,就曾有過如此遭際。於是領導找到我,想請康先生題寫校牌。我不敢怠慢,但也不免心中惴惴——先生會答應麽?這畢竟不是師生之間的私事呀。

沒想到,先生竟痛快地答應了。我是周五去的,次周的第三天,先生的掛號信就寄到了。整張紙對開,豎行,寫了半尺見方的七個隸書大字:牛欄山第一中學。後麵是落款,印章。字的一旁,用鉛筆寫了詳細的縮放說明。我知道,這是給我寫的,也是老師對我的信任。那時還沒有電腦,字的編排、縮放全憑手工。我先製作出一個小樣,拿給先生看。先生表示滿意,再一次叮囑我:必須你自己親自弄,不要交給別人。一定要注意,字的邊口別給取直了,太流暢了不好。他向我說起蒲黃榆小學那塊牌子,把參差的字口加工得筆直筆直的,一點味道也沒有了。

幾個月後,學校大門修完了,我拍了照片,送給先生。先生很高興:沒想到,我的字,因為你,還傳到牛欄山啦!

當我詢問應給多少筆潤時,先生笑了,你在那裏,還要什麽錢呀?結果,除了學校送的兩瓶四特、兩瓶陝西產杜康——先生當麵指出那是假的,真的是河南產的——之外,先生竟一分錢也沒有收。

現在,每當進出校門,看著先生蒼勁厚重、雄渾有力的題字,我都感到一種親切,仿佛又回到了先生身邊。先生寄來的信封,我也一直珍藏著,作為這段因緣的紀念。

大康先生自己,淡泊名利,不趨炎勢,不慕華堂,始終守著自己的一方天地。對晚輩,他總是諄諄教誨,把一顆真心和盤托出,決不像某些名人那樣裝腔作勢。有一次閑聊,因受一些名人文章的影響,我也鸚鵡學舌,說出名怎麽不好,為名所累雲雲。先生非常嚴肅地正告我:你可不能這麽說,不出名,誰給我讚助,幫我出書,辦展覽呀?我知道,先生這裏決不是教我追逐浮名,而是金針度人,指點我以人生真麵目。這絕非那些滿口高論的偽道學家可比!

還有一次,我參加軍訓,打靶歸來,高興地向先生介紹我的射擊成績:十發子彈,打了八十八環。先生說:不如我!我當時很驚詫,您也摸過槍?在我眼裏,先生隻是一介書生,無論如何想象不出他和槍打交道的樣子。

我們當初是挎著盒子槍接管廣州呀!經先生一說,才知道,他在九·一八之後,不忍做亡國奴,憤然入關;解放戰爭時期,又作為文化幹部,隨軍南下。一次,前方打下了一座城市,他們的同伴都興奮地整治行裝,準備進城。因為進城後,都能委任個局長、科長。而他卻毫無興趣,甘居下遊。

結果,沒過半天兒,血衣就拿回來了——整輛車都翻到了溝裏!先生靜靜地向我敘述。

你們老師就是不愛當官兒。要不,那次也一塊兒完了!老太太在一旁說。

我問他為什麽後來又回到了北方。先生說,到廣州後不久,他發現自己和那裏的氣氛一點也不協調,鬥不過老廣,就開了小差兒,自己回到了北京,獨自鑽研學問了。由此,我終於明白容庚先生為他題寫的端居二字何以被高高的掛在最醒目位置的緣由了。其中所含的,不僅僅是對先生老師的懷念吧。

先生的書房東牆上,掛著一具石膏死麵。我開始以為是齊白石的,一直沒在意。後來,先生告訴我,那是魯迅先生的死麵。我說:魯迅先生何其偉大,目光何其犀利、敏銳,後來也不免走了信的一條路。

   知識分子,都不免單純——傻呀!先生深深地感喟道。就是那次,說起某些我們農村鄉裏的一些貪官汙吏的種種劣行,我憤然說:還不如國民黨呢!

話不能這麽說,先生立刻糾正我,你沒經曆過那個時代,我們當初就是看不慣國民黨,才起來參加革命的,才盼著新世界的來臨!

說完,他停了一會兒,又深深地歎了口氣,盼哪,盼哪,結果呢——就盼來了這麽個玩藝兒!說完,他兀自苦笑起來。

先生又告訴我,最初,他是想搞哲學唯物論的,隨即又發現自己很不適合。幸虧搞了古文字這門絕學,能遠離政治。要不然,反右,文革,還不要了我的命!說這話時,先生既顯得無奈,又不無得意。

是的,先生一生,鍾愛學問,孜孜矻矻,從不厭倦。他說起小學時,他們的學校不負責任,寒假一放竟能放八十天。我倒是樂了!我可以看我的《說文解字》去!

   就連文革期間,他下放河北邢台農村,也不忘了他的古文字研究。白天勞動,夜晚點煤油燈加班,還是搞他的古文字。緊張之餘,他又摶泥塑像,作為調劑——還是藝術。在他的桌上,就擺放著當年他的泥雕負重者的青銅複製品:一位老人,躬身屈膝,右手支撐,左手上護,肩上是一件沉重的物件。作品充滿著蒼勁、古拙,又不失張力。其實,這正是先生的寫照呀!

回香山以後,他依然不改故我。白天勞作,早出晚歸,和夫人一起繼續他的不朽盛業。我的一位鄰居,婆家和先生同住一院,每每向我談起先生當年的境況:生活的唯一來源是給街道畫一些絹製品,出口東瀛,每畫一張,得錢不過五角。先生累了,就在院中來一段黑頭,聊發胸次鬱悶。

後來知道,此時的先生,除了自己鑽研之外,還孜孜不倦地授徒學藝。凡有所求,他都不遺餘力地傾其所有,教誨學生,傳道授業解惑,帶出了一大批書法篆刻的後生學子。

   後來,因為一篇《人民日報》的記者專文——《康殷應該被錄用》,才引起中央領導的注意。胡耀邦親自過問,他才來到了北京師範學院美術係任教。1989年,胡耀邦逝世,學潮平息後,我去看先生,先生還說:好人不長命呀!人家為我的事專門寫了條子,死了,我連一張字也沒寫!言下流露出不盡的遺憾。

可是,對那些專製統治者,他卻從不客氣。一次,在新聞上看到一些書畫家為紀念某大人物誕辰而獻書獻畫,恰好在他的桌上也看到一張請柬,問他何以不參加。他憤然說:一輩子以整人為樂事,死了,我還為他寫字?他的骨子裏,就是這樣耿介!

   他的一段經曆,總是不被人提及。

   翻遍了《憶大康》,包括石梅寫的《康殷傳》,也對此三緘其口。

   我想,大多不是不知道,而是為尊者諱,不願提及。

   其實,我倒覺得是毋庸諱言的。

   這件事,我曾和張中行先生談起過。那是一次談起先生的書法,我極讚其高古、樸厚而不失凝重,張先生卻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康殷,是造假糧票的!

   我很為先生的失語而感到意外。一向善解人意、寬厚有加,尤其主張小民要活的張先生,何以竟出如此尖刻之言?從來以先生之是非為是非的我,這一次卻沒有附庸,當即說了我的看法。先生聽了,未置可否,卻不再反駁,也陷入了沉思。

   這裏,我想冒天下之大不韙,捅一捅這個馬蜂窩。但是說起來卻又很困難。可我還是想直言不諱。

   那是先生經曆了一生最慘痛的一件事。因為生活陷入極度困頓,他實在沒有辦法,以自己的一技之長,畫了200斤北京市糧票。旋即被發現。最後的結果是判三年徒刑。

這是先生一生的隱痛。無以言說的隱痛!文革過後,凡涉及政治方麵的案件,幾乎都得到平反,但先生卻不能。他隻能把這一切都吞進肚子裏,默默地承受。這肯定是一種無形的壓力,鉛一般沉重地壓在先生的心上。

無行無恥......你可以這樣說,連張先生不也說出了那樣的話麽?我們熱愛康先生的後輩,無法為他解除。似乎也無法為他辯護。

但我是還想說:這不能僅僅歸罪於先生!實際上,這是一場社會悲劇。上天之德好生,小民要活。可是回顧一下曆史,我們就知道,小民能夠活下來的時代,實在屈指可數。這是對中國曆史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的。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那場大災,哀鴻遍野,餓殍滿地的情景,即便今天,很多人想必記憶猶新。老百姓能夠活下來,實在如舁石捫天。而那場災難,據說是天災,可是隨著曆史研究的深入,似乎人們更願相信,更多地是由人禍造成的。那麽,我們為什麽不去責難那災禍的社會緣由,卻要抓住一個災禍的受害者苛責不已呢?當然,你可以用取之有道——活下去的方式來指責先生,甚而說先生的人品有虧,但是,一介書生,要養活全家,被逼無奈,不得以而出此下策,這難道不值得同情麽?當年,敵偽統治時期,多少人為活命而屈膝,隱忍偷生?難道他們都要承擔的罪名麽?我們民族曆史上,出現過很多優秀之才,可是,我們這個民族卻不知保護他們,給他們提供優越的條件,讓他們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相反,卻在種種堂而皇之的理由下,百般刁難,百般折磨。這隻要讀讀曆史就可以知道。可是,一旦他們稍有閃失,或者有所反抗,便掉轉頭來,對他們百般指責。似乎,這些優秀之才,天生就是來受各種各樣的苦難的!一旦他們沒能忍受,你看,他們就要比常人更低一等,輕者,要在史書上重書一筆,重者,還要進貳臣傳,釘在恥辱柱上給後人看。明乎此,也就難怪古今很多良才賢士都要恭行孔子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遺訓了。

因此,我要說,逼良為娼的根子不除,我們就永遠沒有責備 娼 妓 的正大理由!笑貧不笑 娼的根子不除,我們也永遠不可能有真正的英才能夠人盡其才,才盡其用。

康先生的這段痛苦的經曆,可作如是觀。

由此,我們不僅要大聲疾呼:一定要建立一個真正文明的社會,讓這樣的悲劇,從中國舞台上徹底消失,永遠消失!千萬不要讓我們中華民族的優秀子孫再遭受那樣一個尷尬的處境了。


其實,這物質上的艱難處境,是伴隨先生大半生的。他一輩子研究古文字學,卻無力購置最基本的資料和工具書。直到晚年,舉辦個人展覽之後,才有餘力花兩千餘元購進了一套《甲骨文合集》。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他看著書架上那一排巨帙時的苦澀的微笑。

其實,不止此也。康先生一生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遠不止這些。在學術上,他也曾長期遭受排擠。據說,年輕的時候,他曾致書某位大家,很受賞識,回信中竟以先生相稱。可當得知康殷是一位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時,這位竟又大為惱火,仿佛受了侮辱,從此百般刁難。又據我的一位治古文字學的老師說,當年,在一次學術會上,有訓詁大師之稱的陸宗達先生就和康先生開玩笑:你是畫畫呀,還是搞古文字呀?康先生無法辯解,出於對前輩的尊敬,隻好說:我是畫畫的!我是畫畫的!

我想,這其中有很多頗值一論的話題。其一,學術的。中國曆代傳統小學,自說文解字到乾嘉漢學,都重視文獻實證。某字作何解,都要獲得文獻的證實。文獻不足征,就判為無意義。但是,這裏有一個問題。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文獻,遠後於文字的出現。語言的發展,必然帶來很多字義的變化。一後來之文獻證先起之文字(初文)意義,必然相去甚遠。況且,前代學人,未見過今之出土文物,即便段玉裁,也不知甲骨為何物。這局限,必然限定了他們的學術視野。如果今人還循舊路走下去,則百年來的出土文物,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從這一點說,康先生的研究,可謂前無古人。至少,應算作一種新的嚐試。這一點,在《古文字形發微》的序言中,先生說得很明確。在這方麵,沈從文的古代服飾研究,今人揚之水對詩經名物的研究路子,都是循著這一途徑展開的。自然,道不同不相為謀,先生獲罪於傳統,也是可以理解的。先生所遭受的種種非難,實在是一種先驅者的定命。其二,風氣的。是,千百年來久矣夫,我們有一種固步自封的傳統。排斥異己,壓製異端。凡與我不同的,便是與我為難。於是屈原投江,馬遷宮刑,賈誼被黜,李贄遭厄......曆史上重重疊疊地上演著相似的一幕。直到今天。大到政治,學術,小到民生,無不如此。這陳腐的舊風,使得我們民族的前進,如老牛破車,舉步維艱。因此,康先生的受到排擠,也是時也數也。

但是另一方麵,也正是由於有了上述種種異端之士的不折不撓,我們的曆史才有了一點亮色。讀康先生的書,我是每每當作詩來讀的。其中不時流露出的憤世疾俗,無不顯示著先生不屈不撓的抗爭。學術書,能帶著感情,人或以為非,我卻覺得,這才應是學術的本來麵目,最高境界!那種不疼不癢,貌似嚴正純潔的所謂學術語言,反倒是無味的,其背後的麵目也必然可憎。

先生在學術上的另一大貢獻,就是把曆來深藏於象牙塔的古文字學拉到了十字街頭,剝去了這門看似尖深的的學問的神秘麵紗,使之通俗化。他的著作,化難為易,化繁為簡,舉重若輕,深入淺出,有很強的親和力,讀來絲毫不感覺費勁兒。這與當今一些詰屈聱牙、艱深晦澀,令人望而卻步的所謂學術著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話又說回來,不艱深,怎麽顯出作者的學問呢?康先生,不客氣地說,是砸了某些人的飯碗!我想,這也是他獲罪於人而人又多不便明言的緣由吧。

先生在學術上和藝術上自律甚嚴。很多作品,他都反複打稿,直至滿意為止。率爾操觚,是從來沒有的。同時,他又很自信,很自愛。這隻要看看他的書的版式設計、裝幀,就可以看出來。他像鳥兒愛護自己的羽毛一樣,愛護自己的作品。他的書,都是反複修訂,改寫。可是,相隔多少年,那筆體,你還是看不出區別來——他在這一點上,完完全全是個唯美主義者,容不得半點瑕疵。那年辦五康書畫展,他的那幅著名相忘於江湖貼金木刻魚形文,由於位置恰在背光之處,顯得暗淡,神采略失。我向他指出,他立刻就改換了位置。可又不無擔心地說:我真怕有人動手去摳呀!還有一次,談到他樓下住著的一位百歲書法家。我說:人一老,那字就真不敢恭維了。先生立刻對我說:等我到了那個時候,要是還在寫,你們就來撅我的筆!

有人譏諷他的字和印失之於板滯。台灣就把他的《說文部首詮釋》上的字頭全部換成了王福廠的字。其實,如果明乎先生的嚴謹,也就不難理解他的字了。字如其人,印亦如其人。先生的藝術中,滲透著他的學術,學術中,滲透著他的藝術。如果把人與字、與學術分開來看,當然會大相扞格。

   當然,先生以其勤奮,以其學術上的獨創,以其為人,也贏得了很多學界前輩、同仁的尊敬。商承祚、容庚、鄧散木、啟功、歐陽中石......都向先生投出了欣賞和尊敬的目光。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千秋功過,自有公論在。

可惜,我不爭氣。1992年以後,因為主攻方向轉向寫作,很少動筆硯,以至感覺沒臉去見先生。最後一次去看他,還是在那年五一,我和妻子一起到蒲黃榆,並和他照了相。後來,曾給他寫過信,向他匯報自己的情況。他那時正以病體殘身致力於《印典》的編訂,心力交瘁。可是還是讓師母回信,給我以鼓勵。現在想來,我真是太傻了。一是不該再以瑣事去打擾二老,二是應該多去看望老人,甚或幫助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這是我今生深感後悔不已的事。

現在,先生去了,一起都無從說起。六年來,我時時想起他,總覺得應該寫點什麽。那一頭花發,踽踽獨行的步態,和藹的笑容,沙啞的話音,仿佛就在眼前、耳畔。他送我的書,就在書架上觸手可及處;他的沒有落款的字,就掛在書齋牆上最醒目處,化作先生的音容,時時陪伴著我,鼓勵我——先生沒有死,他活在他的書裏,活在他的作品裏,活在我和很多像我一樣得先生不盡教誨的學生的心裏。

2005年2月25日開始寫,3月1日晚寫畢。



康先生詩

群魔亂舞鬼猶狂,
萬木凋零六月霜。
劍吼西風舒老臂,
忽然日月又重光。

丙辰之冬災難既平中興在望大康漫筆誌慶

十年有臭亂薰蕕,
鬼魅歡騰猿和愁。
幸是老馗舒鐵腕,
如虹利劍蕩神州。

丁巳花朝再題

先民下筆已絕倫,
更有刀鋒妙入神。
造化千秋鍾異彩,
我於此處悟天人。

橫流滄海奈何天,
猿鶴呻吟狐兔喧。
折臂偷生一念在,
迎春早待中興年。

1975年折臂後

【作者: 劉德水】【訪問統計:233】【2005年03月2日 星期三 15:28】【注冊】【打印】

Trackback
你可以使用這個鏈接引用該篇文章 http://publishblog.blogchina.com/blog/tb.b?diaryID=853761

回複
- 評論人:劉德水 2007-01-30 09:13:49  
項宇兄:這些年找得我好苦啊!你好像消失了。一年前在曹小瑞處聽說你的消息,但她也沒有你的地址。在網上搜,也找不到。我馬上找維春,和你聯係。我在這裏還行,一直在牛欄山,去年還混了個特級,下學期要到區考研中心。


- 評論人:項宇 2007-01-26 11:46:18  
德水兄:我是項宇,你在順義挺好的?何時聊聊?找到董鐵強或者李維春,他們有我的聯係辦法。


- 評論人:項宇 2007-01-26 11:46:16  
德水兄:我是項宇,你在順義挺好的?何時聊聊?找到董鐵強或者李維春,他們有我的聯係辦法。


- 評論人:孫亞傑 2005-07-30 17:42:34  
德水先生:
您憶大康先生的文章已經拜讀,深為你與康殷先生的師生深情所感動,語言平實,感人至深。
我是陝西一所鄉村初中語文老師,愛好書法,但是造詣膚淺,身處井底,不見天日,深為您能當麵聆聽康殷先生教授而豔羨。
我九五年至九七年在陝西教育學院進修時,曾從學校的圖書館借到康殷先生手寫影印的《古文字形發微》和《文字源流淺說》,深為康殷先生深入淺出的講解而吸引,為先生的學識淵博而感佩!從那時起,我隻要到了不管遠近的地方,首先是到書店,不管大小書店,以至舊書地攤也不放過,一處一處細細搜過,但是,想擁有康殷先生這兩本書的願望一直沒能實現。不知是先生的著作一版之後沒有再版,還是緣分沒到,時到如今,沒有找到。但是我時時渴慕,輾轉反側。
如若能得到德水先生的幫助,萬謝!
冒昧叨擾,不勝內慚!
順致
安好
陝西省涇陽縣橋底鎮北趙中學 晚學:孫亞傑
郵箱:sunyajie1000@163.com
2005年7月30日
[ 打印 ]
[ 編輯 ]
[ 刪除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