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發動反右鬥爭的前前後後
節選自尚未出版的《從反右到文革》一書
作者:魏紫丹
編者按﹕
右派分子魏紫丹教授,曾以遭遇中共蠻橫鎮壓、殘酷打擊的親身經曆為藍本,寫作了《還原一九五七》一書,將對中共發動反右鬥爭的反思,推向了一個更加高遠的思想境界。
今年,又值中共發動反右鬥爭五十周年,魏紫丹教授則進一步對“中共發動反右鬥爭的前前後後”,作了完全學術性的研究,本文就節選自他的最新研究成果——尚未出版的《從反右到文革》一書。
這是本刊同仁所看到的極少數最具有認識價值的“反右”研究著述之一,不僅性質上區別於共產黨自己的右派分子們對“我黨”反右的認知,也區別於相當多的、直到今天還對共產黨“欲說還休”的許多回憶著述,將一種真正還原了的曆史真相,奉獻給了他的同輩和後輩讀者們。
更因為他找到了曆史自身的軌跡和中共種種惡跡的之所由來,從而發掘了中共發動反右和發動文革這兩大“史無前例”的政治關係和邏輯關係。
我們敬請讀者閱讀這篇好文章,也期待著他的這本新著能夠早日出版問世。
正文﹕
一、中共發動反右鬥爭的——遠因
毛的反智主義,敵視知識分子是一貫的。下麵的史料表明,反右派鬥爭的發生,乃是邏輯發展的必然結果。
其一、早在中共建國前夜,毛在評美國國務院白皮書和艾奇遜的信件中就曾說道﹕
“他們的頭腦中還殘存著許多反動的即反人民的思想,但他們不是國民黨反動派,他們是人民中間的中間派,或右派。他們就是艾奇遜說的`民主個人主義’的擁護者。艾奇遜的欺騙做法在中國還有一層薄薄的社會基礎。”(《毛澤東選集》四卷本﹕1374頁)”
“艾奇遜說,還是要搗亂的,並且確定地要搗亂。效果呢?據說是會有的。依靠一批什麽人物呢?就是`民主個人主義’的擁護者。艾奇遜說﹕`……中國悠久的文明和她的民主個人主義終於會再顯身手,中國終於會擺脫外國的羈絆。對於中國目前和將來一切朝著這個目標的發展,我認為都應當得到我們的鼓勵。”(同上,1375頁)
“中國的許多自由主義份子,亦即個人民主主義份子,亦即杜魯門、馬歇爾、艾奇遜、司徒雷登們所矚望的,和經常企圖爭取的所謂`民主個人主義’的擁護者們,之所以往往陷入被動地位,對問題的觀察往往不正確——對美國統治者的觀察往往不正確,對國民黨的觀察往往不正確,對蘇聯的觀察往往不正確,對中國共產黨的觀察也往往不正確,就是因為他們沒有或不讚成用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去看問題的緣故。”(同上,頁1376)
“那些近視的思想糊塗的自由主義或民主個人主義的中國人聽著,艾奇遜在給你們上課了,艾奇遜是你們的好教員。你們所設想的美國的仁義道德,已被艾奇遜一掃而空。不是嗎?你們能在白皮書和艾奇遜信件裏找到一絲一毫的仁義道德嗎?”(同上,頁1384)
“中國人之所以應當感謝艾奇遜,又不但因為艾奇遜公開地宣稱,他們要招收中國的所謂`民主個人主義’份子,組織美國的第五縱隊,推翻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政府,因此引起了中國人特別是那些帶有自由主義色彩的中國人注意,大家相約不要上美國人的當,到處警戒帝國主義在暗地裏進行的陰謀活動。還因為……艾奇遜的曆史觀點正是中國知識分子中有一部分人所同具的觀點,就是說資產階級的唯心的曆史觀。駁斥了艾奇遜……對於那些抱著和艾奇遜相同或有某些相同觀點的人們,則可能是更加有益。”(同上,頁1398)
上述這些話,跟毛1957年1月在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話,“帝國主義國家和我們之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們裏頭有他們的人,拿中國來說,就是資產階級中間和民主黨派中間的許多人……”(《毛澤東選集》五卷,頁279)
由此,就可以判斷,在毛緊繃的階級鬥爭為綱這根弦上,早把民主個人主義的知識分子定為了敵人,當作帝國主義的第五縱隊,而當年稱作“人民中間的中間派或右派”,隻是策略上的考慮。作為“因素”,為反右派打下伏筆,是其遠因。
其二、或有人問,他既然是一個具有超帝王思想的人,民主之死敵,那他為什麽還能提出﹕“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和與“民主”黨派“長期共存,互相監督”的方針呢?
他還標榜開明地說﹕“在這一點上,我們和蘇聯不同。我們有意識地留下民主黨派,讓他們有發表意見的機會,對他們采取又團結又鬥爭的方針。”(同上)。
蘇聯解體,檔案解密,揭了他的老底。
原來,按他“有意識地”,並不是“留下民主黨派”而是正好相反。
1947年11月30日毛澤東致電斯大林說﹕“一旦中國革命取得最後勝利,按照蘇聯和南斯拉夫的經驗,除中國共產黨之外,所有政黨就都應該退出政治舞台了,這樣將會加強中國革命的勢力。”
斯大林否定毛的意見,於1948年4月20日複電說﹕“中國各在野黨代表著中國居民中的中間階層,並且反對國民黨集團,所以應該長期存在,中國共產黨將不得不同他們合作,反對中國的反動派和帝國主義列強,同時保持自己的領導地位。可能還需要這些政黨的某些代表參加中國人民民主政府,而政府本身也要宣布為聯合政府,從而擴大它在居民中的基礎,孤立帝國主義及其國民黨代理人。應當考慮到,中國人民解放軍勝利後建立的中國政府,就其政策而言,還是民族革命的,即民主政府,而不是共產主義政府。目前還難以預料這將持續多長時間,至少在勝利後會是這樣。這也就是說,暫時還不能實現土地國有化和取消土地私有製,不能沒收所有大大小小的工商業資產階級的財產,也不能沒收大土地占有者以及依靠雇傭勞動的中、小土地占有者的財產。要等到一定時候才能進行這些改革。即使是南斯拉夫,除了共產黨以外,也還有其他政黨參加人民陣線。”(轉引自丘路《斯大林特使密訪西北坡——來自俄國檔案的秘密》見《百年潮》1998第1期)
在幾天後召開的中央會議上,毛澤東對此一設想講得更加具體。他說﹕“民盟解散了,中間派沒有了,今後國民黨也沒有了,新中國自然應該考慮像南斯拉夫那樣,實行在一黨製下的民族統一戰線政策。換言之,一黨製並不取消統一戰線,也不否認聯合政府,但統一戰線和聯合政府並不等於說一定要有許多黨派並存。事實上,像南斯拉夫那樣,黨與非黨聯盟也可以說是聯合政府。(馬貴凡﹕《毛澤東致斯大林電之我見》,《中共黨史研究》1999年第6期)
後來的事實證明,毛改變初衷,是出於對主子唯唯從命,一切遵照執行。
這裏能夠發現和說明的幾個問題是﹕
(1)毛澤東一再表明是要讓民主黨派都退出曆史舞台,但主子不批準,才改變主意,現在卻說是“有意識留下”。說明毛從來都是按著他的需要,隨意編瞎話的;
(2)發電報的時間是1947年。但遼沈、淮海、平津具有戰略決戰性的三大戰役,卻是發生在此後的1948年的9、10、12月,一方麵的事實是國民黨還有很大實力,另一方麵的事實是民主黨派正充當毛所謂的反蔣第二戰線的主力軍,恰如鷹犬垂涎三尺地起勁追逐著前麵搖晃著的骨頭。正值此時,毛卻打算完他們的蛋,實行“黨天下”,自己獨吞預期的果實;
(3)後來,經過大鳴大放,他發現民主黨派當真要行使互相監督的職能,便又暴露出他要消滅民主黨派的心跡。他於那篇背信棄義、聲名狼借的講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中,後來添加道﹕“共產黨同各民主黨派長期共存,這是我們的願望,也是我們的方針。至於各民主黨派是否能夠長期存在下去,不是由共產黨一方麵的願望作決定,還要看各民主黨派自己的表現,要看他們是否取得人民的信任。”
這裏當然無需提出這一同樣的問題﹕“至於共產黨能否存在下去,還要看共產黨的表現,要看他們是否取得人民的信任。”因為,“人民”就是“毛自己”。
而於最後,可能是“人民”看到,經過反右派後各民主黨派的表現,猶如演傀儡戲,由共產黨牽著線,叫走走就走走、叫扭扭就扭扭,完全傀儡化;搖尾乞憐,跟 屁逐 臭,徹底走狗化,完全名存實亡了,才暫且恩準它作為花瓶,“長期共存”,以觀後效、以騙觀瞻。
其三、1947年12月17日周恩來起草的一個黨內指示中說﹕“等到蔣介石及其反動集團一經打倒,我們的基本打擊方向,即應轉到使自由資產階級首先是其中的右翼孤立起來。”
毛澤東在審閱這個文件的時候,加寫了這樣一段﹕“在蔣介石打倒以後,因為自由資產階級特別是其右翼的政治傾向是反對我們的,所以我們必須在政治上打擊他們,使他們從群眾中孤立起來,即是使群眾從自由資產階級的影響下解放出來。但這並不是把他們當作地主階級和大資產階級一樣立即打倒他們,那時,還將有他們的代表參加政府,以便使群眾從經驗中認識他們特別是其右翼的反動性,而一步一步地拋棄他們。”
這裏明確無誤地作出了“反右”的界定,“反右”的決心和反右的手法。
如果說,上述這些話,如﹕“以便使群眾從經驗中認識他們特別是其右翼的反動性,而一步一步地拋棄他們。”是造成“人們說這是陰謀,我們說這是陽謀”的曆史根源,是從長計議的話,那麽,他後來搞的大鳴大放﹕“其目的是讓魑魅魍魎,牛鬼蛇神`大鳴大放’,讓毒草大長特長,使人民看見,大吃一驚,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些東西,以便動手殲滅這些醜類。”就是圖窮匕首現;就是時候一到,一切全報。
與其像毛澤東說的,反右派鬥爭,是政治上思想上一場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的話;倒不如按著曆史的本來麵貌說,叫做“蓄謀已久的陰謀得逞”更合事實。如再往前追溯﹕
其四、“李銳在訪問過程中揭露一段頗有分量的史實,他說毛在延安中共七大上說過,掌握政權以後,我們的鬥爭對象就是民主人士了。”(見金鍾《回首十年說批毛》,《開放》2003年12期)
可見毛早把民主人士當作鬥爭對象,是處心積慮,蓄謀已久。按其盤根錯節,毒根很深來說,更可以追溯到﹕
其五、早在毛澤東1925年的《中國社會各階層的分析》一文中,就能看出毛對知識分子的敵視態度。
有人在訪問許良英的《撥開“反右”運動的曆史迷霧》中說﹕“此文發表於1925年12月的《革命》半月刊第4期,1926年2月的《中國農民》月刊第二期和1926年3月的《中國青年》第116-117期,
1952年重刊於《毛澤東選集》第一卷時,已麵目全非,文中把知識分子分為三類﹕
一是`反動知識階級’,包括一部分東西洋留學生,一部分大專院校教授和學生,屬於大資產階級,是`極端的反革命派’,是`民族革命之死敵’;
二是多數`高等知識分子,包括大部分東西洋留學生,大部分大專院校的教授和學生,屬於中產階級,其右翼是我們的敵人,其左翼可以當作我們的朋友,但不是真正的朋友’。
三是`小知識分子’,包括中學生、中小學教員,屬於小資產階級,`是我們的朋友’。”
作者說﹕“這是`知識越多越反動’濫調的濫觴。”(王丹﹕《我們在寫曆史》第144頁)
其六、1956年,中共召開八大,劉少奇主持起草的政治報告,原稿提出中共特別需要各民主黨派的監督。毛澤東增改為“首先是階級的監督,群眾的監督,人民團體的監督。”
原稿另一處把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的批評說成同“黨內的自我批評”和“勞動人民的監督”等量齊觀,毛澤東將論述改寫為﹕後兩者的批評監督“是主要的一麵”,而各民主黨派和無黨派人士的批評“常常是從右的方麵出發的”。(《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6冊,散見第136-212等頁)。
可見,毛澤東後來的通過鳴放,讓知識分子幫助黨整風,而且態度誠懇得出奇,是要“鬥”出“從右的方麵出發的”意見來的。
這一點,他早已胸有成竹,而其後續步驟是陰謀或陽謀,可作另議,但從早前到晚近,一直是懷有“預謀”這一事實,已為曆史所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