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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是封建社會? 孫家洲 :“古史分期”大討論中的人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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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29 

“古史分期”大討論中的人與事
孫家洲

範文瀾

  中國曾長期處在封建社會,這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常識;但中國在何時進入封建社會,則眾說紛紜,爭論了幾十年。我國最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幾乎都卷入了這場學術大討論,並且各執一說,至今沒有定論。這場大討論的影響之大、之深、之遠,已不限於曆史學界甚至學術界,它是一場帶有公眾色彩的討論。盡管現在已經有新的學說動態出現,但曆史舊賬是永遠抹不掉的。

一個展覽和一部教科書

  1959年,中國曆史博物館落成,“中國通史陳列”按哪一種分期觀點來布置,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曆史博物館專家洪廷彥當年參加了對這個問題的討論,他回憶說,大家都很慎重,因為這是最高級別的、最具權威性的曆史陳列。一旦確定所依據的理論體係,必然會有利於其學說的傳播,而對其他不同觀點自然也會產生相當不利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參與討論的範文瀾、翦伯讚態度通達,主動提議按

翦伯讚

照“戰國封建論”的觀點布展,從而解決了這一難題。這個陳列體係,一直沿用到20世紀末,對擴大“戰國封建論”的知名度無疑是有作用的。

  1961年下半年,北京大學曆史係接受“文科教材會議”委托,撰寫《中國史綱要》。作為主編,翦伯讚按照自己的思路,組建了一個由專家學者構成的精練的寫作班子。他的《關於處理若幹曆史問題的初步意見》,為《綱要》奠定了基本框架。他的基本思路得到了陸定一、周揚等中宣部領導的全力支持。在“古史分期”上是采用郭沫若的觀點,還是堅持範文瀾與翦伯讚本人的立場,翦伯讚也曾表現出猶豫和為難。他表示,古史分期作為學術問題,理應百家爭鳴;但編寫教材,還是使用統一的表述為好。他甚至準備采用郭沫若的“戰國封建論”。與國家一級的通史陳列體係相比較,在編寫曆史教材的過程中,學術觀點的不同所產生的問題,更不容易協調。因為這裏不僅有主編者的署名問題,而且對自己並不服膺的學說展開正麵論述難免存在障礙,在寫作中需要麵對的困難是非常明顯的。在這種背景之下,曾有人提議,請中宣部來決斷。當時的中宣部長陸定一明確表示,這是學術問題,要憑考古工作者發掘出來的東西,由曆史學家去討論決定,中宣部不能拍這個板。既然是翦老主編,就可以按照自己素所主張的“西周封建論”來寫,這樣有利於百家爭鳴。他還鼓勵翦伯讚:“你都不敢寫,誰還敢寫!”事後陸定一向毛澤東作了匯報,毛澤東說,我同意你的意見,如果中宣部去管這些事,請馬克思當部長,請恩格斯當副部長,再請列寧也當副部長,也管不了。於是,翦伯讚主編的這部後來發行量很大的四卷本《中國史綱要》,在古代史分期問題上采用了“西周封建論”而不是通行的“戰國封建論”。教育部認定的教材,出現了不同觀點的並存,實屬難得。

尚鉞

  多年之後,在陸定一經曆了“文革”的劫難複出工作之時,把這件事作為百家爭鳴的一個範例作了回顧,他還由此引申說,社會科學應該有不同學派的並存,“學術與政治不同,隻能自由討論,不應該用戴‘政治帽子’和‘哲學帽子’的辦法,打倒一個學派,提高一個學派。”他認為,這樣的蠢事,曆史上僅有梵蒂岡教皇、秦始皇、漢武帝幹過。

  在當時的曆史學界,真正自上而下地遵循、貫徹“百家爭鳴”的方針的典型事例其實並不太多。也正因如此,後人才會把20世紀60年代的“古史分期”大討論中的上述一幕,視為“百家爭鳴”的典型案例。

尚鉞的沉浮

  “魏晉封建論”在20世紀50年代,曾經一度很有社會影響,與“西周封建論”、“戰國封建論”鼎足而三。其主要代表人物是尚鉞、何茲全、王仲犖。但1959年隨著尚鉞受到批判,“魏晉封建論”

何茲全

明顯受到壓抑。

  尚鉞是1927年的黨員,1932年曾任中共滿州省委秘書長。不久因為受到“左傾”路線的排斥而被開除出黨。解放後,尚鉞的知名度,大概與兩個因素相關:其一,尚鉞1929年在吉林省毓文中學執教時,有一位來自朝鮮的學生,就是後來的朝鮮領袖金日成。金日成尊稱尚鉞是自己的“馬列主義啟蒙老師”。其二,尚鉞在20世紀50年代的史學貢獻,在社會上形成影響,並為高層領導所知悉。在一次國慶活動中,周恩來得知圍攏在身邊的學生來自中國人民大學,十分高興地對他們說:“你們的尚鉞老師,論證魏晉封建說,是古代史分期討論中有影響的代表人物。你們應該引以自豪。”作家蘇叔陽是在場的學生之一。多年之後,蘇叔陽對尚鉞和韓大成聯合指導的研究生毛佩琦追憶往事,依然不勝感慨。

王仲犖

  20世紀50年代的尚鉞,以中國人民大學為依托,在探討古史分期、資本主義萌芽等當時最為引人注目的史學討論中,做了大量的工作。1954年尚鉞主編的《中國曆史綱要》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不僅在國內引發關注,而且蘇聯、日本、波蘭都出了譯文本。加上相繼發表在《曆史研究》上的不俗成果,使得尚鉞及其學派勢頭頗盛。

  然而好景不長。1959年“反右傾”鬥爭中,尚鉞被定為史學界的代表人物,與孫冶方(經濟學界)、王任叔(文學界)一道受到全國性的重點批判。他的學術觀點被批判為“修正主義”、“反馬克思主義、反對毛澤東思想”。幾家有影響的學術刊物,都出了批尚鉞的專號;《曆史研究》編輯部將其中的重頭文章匯集為《尚鉞批判》。此後十餘年,尚鉞隻能作為受批判的對象。在“十年浩劫”期間,尚鉞及其眷屬受到更為嚴重的摧殘。晚年的尚鉞總算等到了平反那一天,但身體已經永遠失去了健康。我1978年考入中國人民大學曆史係時,尚鉞是我們的係主任,因為健康原因,計劃中的見麵會一拖再拖,惟一的一次“拜見”,竟是1982年在尚鉞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上。他在最後一篇文章中如此表達他的胸襟:“一個優秀的曆史學家,……他所爭的不是一時之是非,而是萬世之是非;所追求的不是一時的榮顯,而是客觀真理。”至於談到多年的學術紛爭,他說“我們留給子孫後世的,不應該是鏖戰之後的殘垣斷壁,而應該是一座五彩繽紛的大花園。”這裏所體現的是一位學者對“百家爭鳴”的由衷渴望、殷殷呼籲。

  對學術問題,學者持不同觀點並展開爭鳴,本來是正常的事情。但在政治運動的背景之下,使某種學術觀點受到壓抑,就是不正常的狀態了。也正因如此,一位很有影響的"戰國封建論"學者,在"魏晉封建論"處於低潮時,以"江泉"的筆名發表文章,最早把"魏晉封建論"列為與"西周封建論"、"戰國封建論"鼎足並立的學說。這說明,真正的學者,是希望在正常的氣氛中展開嚴肅的學術批評的,因而對論敵才會給予真正的尊重。

翦伯讚和範文瀾之死

   "文革"期間,根本談不上任何正常的學術討論。包括郭沫若、範文瀾在內的學術權威,都受到了衝擊。翦伯讚最為不幸,作為北大教授,"文革"尚未開始他就受到批判。1966年4月7日,範文瀾派助手到翦伯讚家中探望,就其遭受批判轉告範的意見:"我就是不服!"並約定十天之後到翦宅午餐。這對翦伯讚是一種莫大的安慰。但數天後,範的助手轉告翦,範本人不能如約前來了。顯然是範自知無法伸出援手而不得不改變的爽約。1966年6月3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重頭文章《打倒史學界的東霸天、西霸天》,矛頭直指範文瀾和翦伯讚。在經曆了多次批判之後,1968年12月18日,絕望無助的翦伯讚與妻子一道服藥自盡。1966年5月~6月,範文瀾也承受著巨大的政治壓力,當時正走紅的陳伯達公開指責範文瀾,逼迫他做檢查。範文瀾曾經連續給他所信任的同事寫信,請他們"站在敵對方麵"對自己"大加抨擊","愈過頭愈好",原因是:如果自己人"不大大抨擊,將來自有人出來抨擊,那就被動了。"他還感歎:"人應保晚節,但晚節也不容易保。"這位學界泰鬥如此誠惶誠恐,幾乎接近精神崩潰。但範文瀾要比翦伯讚幸運得多,毛澤東適時地出麵"保護"了他。1966年國慶節,範文瀾在天安門城樓上參加慶祝活動。毛澤東大聲說:"範文瀾同誌,有人要打倒你,我不打倒你。"有了這簡單的一句話,範文瀾得以避過劫難。當然,在當時的特殊情況之下,在"分期"問題上,他不得不識趣地三緘其口了。兩年後,轉機似乎又出現了——1968年7月間,毛澤東派女兒給範文瀾傳話:中國需要一部通史,在沒有新的寫法以前,還是按照你那種方法寫下去。身處不安與無奈之中的範文瀾,為此而異常興奮,不顧疾病纏身,立即組織寫作班子,製定計劃,全心全意地投身到毛主席交付的工作之中。但是,長期以來承受壓抑的身體,卻無法承載這種過度的興奮,範文瀾病倒了。他不顧身體並未康複,迫不及待地要出院工作,他向勸阻的親友述說著毛澤東的囑托,表達著急切的心情,"索性出來寫東西吧,時不我待呀"!結果,在出院的當夜,就因病情惡化而去世了。時為1969年7月29日,距離他的好友翦伯讚被迫自殺不足八個月。郭沫若的觀點雖然取得了政治支持,但兩個兒子死於非命,他本人的身心同樣遭受摧殘。所以,後來他以最直白的語言歡呼"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既是為了民族災難的結束,也宣泄了自身重獲"解放"的真實感覺。

"魏晉封建論"的複蘇

  "文革"結束後,"古史分期"的討論,在沉寂了多年之後,再度熱烈起來。其中以"魏晉封建論"的複蘇,最為引人注目。

  1978年,在長春召開了"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學術討論會"。發表在《曆史研究》當年12期上的"會議綜述"標題就是《衝破"禁區",百家爭鳴》。它甚至可以被視為學術界思想解放的表現形式之一。

  1979年對"戰國封建論"的質疑,幾乎是最集中的史學話題。《曆史研究》分期刊出了一批知名學者的論戰文章:何茲全《漢魏之際封建說》、金景芳《中國古代史分期商榷》(上、下)、鄭昌淦《井田製的破壞和農民的分化---兼論商鞅變法的性質及其作用》。尚鉞以老病之軀,在《中國史研究》發表《關於古代史分期問題》,還有羅祖基《論與戰國封建說的分歧》發表於《學術月刊》。其他刊物也有類似的文章刊出。而真正代表"戰國說"與這股批判浪潮正麵交鋒的,隻有兩篇像樣的文章:侯紹莊《怎樣理解郭沫若同誌的古代史分期學說》(《曆史研究》)、田昌五《中國古代奴隸製向封建製過渡的問題》(《社會科學戰線》),稍後田昌五於1982年出版了《古代社會斷代新論》,這是當時捍衛、發展郭沫若"戰國封建論"的代表作。

  作為中國人民大學曆史係78級的本科生,我和同學們在課堂上就感受到了對"戰國封建論"的質疑和批評。鄭昌淦教授給我們講授中國古代史,他用了多數時間在批判論敵之說。至今我們全班同學都記得,鄭先生為了節約課堂板書時間,事先把有關史料抄寫成"大字報"的形式,張掛在黑板旁,還揶揄說:我從"紅衛兵"那裏學來了"大字報"用於教學,大概是"文革"的惟一正麵作用了。他說:"戰國封建論"者為了論證商代有眾多奴隸,把甲骨文中的"眾"字硬解釋為"在太陽底下從事集體耕作的奴隸",他嘲諷說:"我們現在的人民公社的農民不是也在太陽底下集體耕作嗎?怎麽可以把這種勞動場景與奴隸社會相聯係呢!"引起的是一片笑聲。

  1986年,古代史分期討論會在北戴河召開,我當時曾協助鄭昌淦教授做會議籌備工作。記得兩次小型籌備會議都是在鄭先生家開的。在給哪些人發請柬的問題上,一些與會學者認為沒有必要特意給戰國封建論者發出邀請,理由是:"在他們當道的時候,何曾給我們發言的權利!"如果以局外人的視角著眼,這樣的方式確有心胸不夠開闊的遺憾;但設身處地考慮問題,這些學者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在我與鄭先生獨處的時候,先生幾次很動感情地說:60年代初,尚鉞遭受無情批判之後,有位學術界名流在一次內部會議上說:"人民大學還有一個鄭昌淦繼續堅持尚鉞的修正主義觀點,也應該打倒!"經曆了幾十年的不公正待遇,應該允許受壓者的情緒有個緩解的過程。

  何茲全《九十自我學術評論》中有一段話,有助於我們了解這場延續了幾十年的大討論的變化:

  文化大革命以前,史學界居領導地位的是範老(文瀾)和他的西周封建說。文化大革命後(應該是"中"---引者注),郭老(沫若)的春秋戰國封建說起而代替了範說。他們兩家之說,都能和毛澤東的"封建製度,自周秦以來一直延續了三千年左右"掛起鉤來,漢魏之際封建說掛不上鉤。漢魏之際封建說雖然沒有受過政治迫害,壓製是有的。空氣也有重量,那個氣氛是很重的。尚鉞同誌的遭遇,就是我的榜樣,我是看在眼裏,驚在魂裏的。改革開放以來,學術氣氛輕鬆、活潑、自由多了。近年來我寫了不少文章,暢談漢魏之際封建說。不但很少顧慮,而且敢於"主動出擊"和同誌們公開爭論問題了。

  何茲全教授是那場大討論代表人物中而今還健在的一位,他在年近九旬時曾理性地思考爭論70年的曆史分期問題,坦承"史學界對這個問題的爭論,已有'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各說各有理'的淡漠甚或膩煩情緒。"主張"我們先不要談論分期問題……要換個角度先研究中國曆史發展過程中客觀存在的自然段落。"當年大討論中碩果僅存的代表人物,都在以超脫的眼光來回顧這一學術史了---這實際上是新時期學術討論多元化的象征之一。

  (本文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曆史係教授、博導,秦漢史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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