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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林嫂買了中石油以後

(2007-11-28 06:30:36) 下一個
祥林嫂買了中石油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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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林嫂買了中石油以後
我回到我的故鄉魯鎮。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隻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裏。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魯鎮第一代股民。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麽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末留子,一見麵是寒暄,之後即大罵機構建老鼠倉。但我知道,這借題在罵我:因為我在上海證交所工作。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裏。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後,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股友;他們也都沒有什麽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拜“股神”。這是魯鎮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日炒股的好運氣。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裏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後,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並且點上香燭,恭請股神們來享用,拜的卻隻限於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竹。
  本來想多住些日子,但是遇見祥林嫂的事,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月前的花白的頭發,即今已經全白,會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丕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隻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技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專業炒股的,又是交易所的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   “中石油這支股票,究竟好不好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釘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裏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
  
  
  
  “也許好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虹的說。
    “那麽,也會漲停嗎?”
    “啊!漲停?”我很吃驚,隻得支吾者,“漲停?——論理,就該也有。—— 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麽,現在被套的人,都能解套?”
    “唉唉,解套不解套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 “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漲停,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裏很覺得不安逸。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仿佛懷著什麽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裏,在無聊的書房裏,這不安愈加強烈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裏談話,仿佛議論什麽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隻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麽了?”我又趕緊的問。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
  
  
  
  “怎麽死的?”
    “怎麽死的?——還不是炒股虧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麵,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萊油燈下,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事跡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
  
  
  
  祥林嫂不是魯鎮人,魯四老爺炒股後發財了,就由吳媽介紹來做傭人。魯四老爺看她伶俐,就借給一萬元,讓祥林嫂跟著炒股。先前,著實借魯四老爺的光,小賺了一些私房錢。她原本沒有血色的臉也漸漸紅潤起來。即使在“五卅”中,祥林嫂也沒有什麽大虧。魯鎮的打工妹們都說:祥林嫂是打工族的股神。魯四老爺的好處倒讓人淡忘了。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雲’,誰知道年紀青青,就會斷送在中石油這支股票上?”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牛市還沒有結束,中石油是中國最好的公司;中石油上市的那天,我在集合競價的時候就掛了單,48元的價格,全倉買進……” 她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中石油被套,她的境遇改變得非常大。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
  
  
  
  四叔家裏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股神,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股神,這回她卻清閑了。桌子放在堂,係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台。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於沒有事情做,隻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唉唉,我的中石油如果漲停,我就發財了……”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隻值得煩厭和唾棄。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歎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吳媽詭秘的說。“你炒中石油被套,在那裏還落下一個罪名,叫散戶不理性,要進行風險教育呢。似乎中石油都是你們給炒高了。聽說要追究你們‘操縱股市罪’,最少要到牢裏呆上三年五載的。我想,這真是……”
    祥林嫂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她未曾知道的。
  
  
  
  ……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竹聲驚醒,在蒙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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