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
劉媽是一個來自中國東北的大媽,之所以叫她劉媽實在是因為她的確年紀大了一些,大約七十多歲了。第一次見到劉媽是在大學的長老會醫院。劉媽收拾得非常精幹,根本看不出她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我見到她的時候是在一個冬天的早晨,那天天上飄著雪花,地上的落雪也處於半溶化的狀態,變得濕漉漉的,溶化的雪和未溶化的雪混在一起,如同泥濘一般,當腳踩上去的時候,雪水四濺,那混著塵土的黑色的雪水便濺到行人的褲腿上和鞋上,看上去髒兮兮的。
劉媽那天來得挺早的,九點以前,她就已經坐在候診室大廳的椅子上了。當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隻覺得她是一個非常精幹的小老太婆。她個頭並不高,臉上看上去不似一般人那麽紅潤,但還是非常健康的。她的頭上戴一頂自己用毛線編織的帽子,上身穿著短大衣,下身穿著黑色的保暖褲,就連腳上的穿的鞋子看上去也挺幹淨的,竟不像是從雪地裏走過來似的。
“你好,劉女士,”在眾多的候診的病人中,我一眼就認出來她,這是多年的職業習慣養成的。
她的反應很吃驚,驚訝地看著我,連忙回應著:“你好”。
坐下之後,我首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後我們才進行了簡短的交流。這時我才知道,她已經來美國有十年了,現在一個人住在27街的老年人公寓裏。她是一大早就坐地鐵過來了。住在27街老年公寓,那個老年公寓我知道,條件非常好,既在市中心,又在費城最繁華的中心大街上,是好多老年人夢寐以求的。她能住進去,有可能是申請的時間早,也有可能是她的運氣好。據我所知,現在好多中國老人想申請公寓,根本都沒有空缺。27街一出來坐地鐵到38街,倒是挺方便的。
出於職業的習慣,病人的有些情況我也不便打聽,不過據我掌握的資料,我知道她是生於1947年,在當時已經過了七十了。既然才來美國十年,那她當時來的時候也差不多有六十歲了。對於一個六十歲的老人。是通過什麽渠道來到美國,而且不但解決了身份,還住到了老年公寓,對她來說,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我順便問了一下誰今天來陪她就診,她卻說沒有人,是她自己來的,我心裏有點吃驚,便提醒她,今天是來做治療,怎麽能沒有人陪呢?她說不妨事,自己眼下是一個人在這裏,老伴早已經去世,兒子和女兒都在國內,目前就她一人待在美國。
我知道劉媽患的是肺癌,已經轉移到了大腦和肝髒裏,她今天來這裏是做靶向治療。
我問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嗎?她顯得很坦然,說醫生已經告訴她了,是肺癌已經轉移到大腦和肝上了。她說這話的時候,顯得那麽平靜和坦然,似乎得肺癌的不是她而是別人一般。我都為她的鎮定感到吃驚。西方的醫療係統和國內不一樣。國內一般不把病情的詳細情況告訴病人,僅僅是告訴家屬,那麽病人對自己所患的疾病是沒有一點兒知情權的,當然對於治療方案就更不清楚了。記得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們的係主任是一位全國有名的頜麵外科成型專家, 不慎患了乳腺癌,學校裏一直對她保密,說是結核。這個主任是一個非常要強的人,自己在家給自己換藥,堅持不下手術台,直到最後從手術台上昏倒。我想作為一個醫生,她能不知道自己患的是什麽病?既然醫院裏不給她說,她隻好就將錯就錯,一直站在手術台上,直到拿不動手術刀的最後一刻。
西方在這一方麵則是非常透明的,會將病人的病情毫無保留地告訴病人,然後也會將整個治療計劃完完整整地告訴病人,包括可能的預後也一點不會隱瞞地告訴病人。
劉媽今天就是來做靶向治療。她自己心裏也是非常清楚的,靶向治療過程將持續四周,每周三次,也就是隔天治療一次,然後每兩個星期要檢查血象,看看白細胞和血小板的指數,同時也要進行CT檢查,看看腫瘤的情況,然後再確定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我真的有點對這個小老太太刮目相看了,她自己一大早就坐地鐵來到醫院等候治療。治療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當那些治療藥物通過靜脈輸入到體內後,會有消化道的強烈反應,病人會感到腸胃不適,惡心嘔吐等症狀。治療就在門診的治療室進行,病人半躺在一張靠背椅上,由護士將治療藥物通過靜脈點滴輸入到病人的體內。整個過程差不多要三個多小時。輸完治療藥物之後,病人再自行回家,有時病人太虛弱的話,醫院也會叫出租車送病人回家。
我第一次見到劉媽是她的第一次治療,所以在治療之前她首先要看她的主治醫生。主治醫生是一位白人女醫生,瘦瘦的,高高的,體型保持得非常好,她名字叫作米歇爾,看上去非常和藹可親。一見到劉媽,她一連串的問候就從嘴裏飛了出來,讓你感到有點應接不遐的感覺。
米歇爾醫生詳細地給劉媽介紹了治療的事,然後告訴她治療結束後休息一個月,讓身體緩一緩,然後再開始進行放療,至於放療的詳細情況,她到時候會詳細地告訴劉媽的,說完了之後,米歇爾醫生問道:“你兒子拿到簽證了沒有?”
這一下劉媽有些難為情了,她說:“還沒有呢,已經去了兩次了,大使館都不給簽證。”
米歇爾醫生聳了聳肩,感到不可思議。接著她說道:“好吧,我再給大使館寫封信,下次你們去簽證的時候,可以給簽證官看看。”
劉媽一聽,自然是千恩萬謝的,她雙手合什,用發音不準確的英語連連說道:“Thank you, thank you, thank you very much!”
其實我想米歇爾醫生完全是一片好心,殊不知,她的信是一點兒作用也沒有的。據說,美國大使館的簽證官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能被別人所左右的,他給不給你簽證,完全是根據自己的標準來判斷的。
在三個小時的治療結束之後,劉媽在治療室裏休息了大約十五分鍾,這個時候,護士走過來問她想吃什麽?想喝什麽?這美國的醫院門診也確實夠人性化的,連治療後你的肚子的問題都想到了,同時又問劉媽要不要叫出租車送她回家,劉媽都一一拒絕了,表示她自己能走,說完,她就整理自己的東西,準備回家了,我問她怎麽回去,她說還是坐地鐵回去,外麵的雪有些大了,風也很緊,路上也很滑。我問她走路行不行?她堅持說自己可以。看著她臉色有些不太好,而外麵天氣又是那麽糟糕,我就建議她坐我的車走,我可以送她到家裏,反正我也要路過她家,她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一直搖頭拒絕,我就說,“劉女士,你就別客氣了,我也是順路,大家都是中國人,你的年紀也很大了,就上來吧,沒有關係的!”
從醫院大門走出來,一掀門簾,一陣風卷著雪花就飄了過來,吹得人直打哆嗦,她才有點動心,願意搭我的車了。我把車開了過來,扶她上了車,這樣才送她回家,在27街的時候,我把車停在路邊,看著她下了車,她又點頭表示感謝,我說不必了,你慢點走,小心路滑。
第二次見到劉媽的時候,是在第二年的春節,也就是2020年的除夕之夜。那天當我來到醫院裏時,劉媽的狀況讓我大吃一驚,離上一次見她,差不多已經過去了一年多,而在這一年中,劉媽的病情發展得也很複雜。記得上一次我見到米歇爾醫生時應該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我還問及到劉媽的情況,當時她告訴我化療的效果還不錯,劉媽當時還在進行放射治療,我知道這個應該是賓大醫院的強項,他們擁有世界上為數不多的質子治療回旋加速儀,這種抗癌方式,作為整個放射治療領域的“新秀”,就因為能夠顯著地增加對腫瘤的殺滅效應,減少傳統放療對正常組織和器官的毒副作用等優勢,被公認為目前尖端的放射治療技術,利用這種技術,就可以對劉媽肝上和腦子裏的轉移灶進行有效地治療。劉媽的情況是肺癌發現得比較晚,發現時已經有肺外組織的轉移,而且原發病灶在肺門附近,也不適合進行手術治療。在入院後根據劉媽的肺癌細胞的分子分型,米歇爾醫生和她的治療團隊選擇了針對劉媽的實際情況的綜合治療方案,即先進行針對性的分子靶向治療,然後化療加放療,以及質子治療。
劉媽的第一個分子靶向治療過程進行得很順利,在做完第一個療程之後,明顯可以看見肺部的原發灶和肝、腦的轉移灶得到了有效地控製,但是高興得還是早了點兒,過了不久,劉媽就對靶向治療藥物產生了抗藥性,靶向治療無法繼續進行下去,於是就改為普通的化療和放療。
半年多過去了,看來化療和放療徹底摧毀了劉媽的身體。春節前,她的狀況是出奇的差,於是就又住進了醫院的病房來進行進一步的治療。
現在躺在病床上的劉媽,和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簡直判若兩人。現在,她蜷縮在病床上,一點也沒有初次見到她的時候的精氣神。在病床上的劉媽穿著寬大的病號服,顯得那麽瘦小,簡直就如同一個半大的小孩躺在床上。頭上的頭發已經完全掉光了,臉是也顯得非常地削瘦,臉色看上去也是非常的蒼白,沒有一點兒血色。
不過,她還是認出我來了,對於我能在除夕夜前來看她,她有點感動,哽咽著也說不出話來,於是我就問起了他兒子申請簽證的事,劉媽顯示出一臉的無奈,她說,過去的一年,兒子都給沈陽領事館去了五次了,一點結果都沒有。光米歇爾醫生的信都寫了好幾封了,拿去也不管用,簽證官看了看信,就丟在一邊了。劉媽說的這些我都理解,看來劉媽的家人是上了黑名單了,有了拒簽的記錄,再去多少次都是白搭。這真的搞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麽,按常理說,眼下來美的簽證與二十多年前我出國的那個時候相比,是大不相同了。當年是比較嚴的,可是現在十年多次往返的簽證多麽容易啊,怎麽到了劉媽的家人這裏,就變得這麽難,我知道米歇爾醫生完全是一片好心,覺得劉媽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不會太久了,她也希望劉媽在告別這個世界之前,能與自己的兒女相聚一下。但是,事與願違,偏偏劉媽的兒子簽了一次又一次,卻總是被拒簽。兒子出不來,躺在病床上的劉媽就顯得有些孤獨,尤其是在這個除夕的夜晚。盡管美國人不過春節。春節隻是我們中國人的節日,但是春節的影響已經非常大了,不過春節的美國人也知道這是我們中國人的新年,見麵時也免不了說一聲新年好。
於是我就安慰劉媽想開點兒,要不去讓女兒也去試著簽一下,反正是在碰運氣,簽不上也在情理之中,萬一簽上了,可不就是中個大彩?
聽我這樣說,劉媽也點頭稱是。那不,就讓閨女也去試試?
我說,當然要去試試,不試怎麽能知道結果呢?
我繼續寬慰看劉媽,反正也無所謂了,現在科技發達,你還可以和他們視頻嗎,你看,現在有微信,多方便,打開視頻,就也象在跟前一樣。等你病好了,你飛回去看他們,反正你有綠卡,誰也攔不信你。
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有點兒發虛。看劉媽現在的樣子,要完全康複恐怕是癡人說夢。米歇爾醫生一直催著她的家裏人能來,肯定也是有這個意思。但是,在這個時候,尤其是在除夕夜這個特殊時刻,我也隻能揀好聽的話來說了,對於這個孤獨的老人,我也隻能這樣寬慰她了。
我看看表,差不多快晚上七點了,國內那邊已經是大年初一了,於是我就問劉媽,你是不是該和你家裏的人通過微信來視頻了?
劉媽似乎也想到了這點,一聽我說,馬上在床上摸索她的手機,拿到手機後,我給她連上了醫院裏的免費WIFI,這樣不但能省流量,而且還有比較快的速度。
劉媽很快就撥通了家裏的電話,兒子一家和女兒一家早早就等在那裏,母子們見麵後先是一陣寒喧,互相問候。兒子最為關心的是母親的病情。劉媽很高興地告訴他們,她很好,現在能吃,也能睡。
這個晚上劉媽很興奮,我看見她在打電話之前將她的那頂針織的帽子戴在了頭上,遮住了她那已經掉光了頭發的頭頂,兒子還在那邊抹著眼淚,訴說著簽證被拒的事,後悔來不了美國來照料母親。劉媽高興地說到,你們不要擔心我,我在這裏很好的,美國對我太好了,你看,年三十我們領導還派人來看我。我在這裏治病全是免費的,要在國內,你們還不得賣房子?突然間,她的兩隻胳膊伸向頭頂,喊了一聲:“美國,我愛死你了!”我可以看得出來,劉媽今天晚上確實是動了情了,她還是國內的習慣,把我認成她們領導派來的。我連忙提醒她讓女兒去辦簽證的事,她就叫道:“閨女,你去沈陽試著簽一下,你哥被拒了,沒有準你還成呢。”
“嗯,媽,我記下了!”
其實,女兒還沒有來得及去申請簽證,新冠肺炎開始流行了起來,沒有過多久,武漢就封城了,到二月初,美國開始斷航,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疫情期。所有的一切都Lockdown了。劉媽的病情也一天天地加重,腫瘤開始在她的身體裏擴散開了,沒有多久,除了肝和腦,又轉移到了脊柱和骨頭,她已經不能下地了,隻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
2020年,疫情在全世界爆發,我也不能出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劉媽了,那個孤獨的老人,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卻趕上了這樣一場大疫情,在她離開的時候,身邊甚至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即使有親人,在這種情況下,整個城市都被lockdown了,也無法來陪她。我不知道她會孤獨地躺在什麽地方。
一個孤獨者在這個疫情流行的年代裏,就這樣孤獨地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