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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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之魅 44

(2008-02-25 09:44:30) 下一個

44

 

一九六五年的孟家集就在這麽一種看起來來還算是平靜的氣氛中渡過去了。其實這種平靜隻是一種表麵上的現象,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一般,雖然風不吹,雲不動,但那隻不過是在靜謐中蓄積更大的能量而已,種種細微的變化還在悄悄地發生著,隻不過是一般的人不留意罷了,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有些現象會在暴風雨的來臨之前出現,這些異常的反應會預示著即將要發生的事情。暴風雨來臨前的低氣壓會使燕子在低空中飛翔,蛇會溜上道路,老鼠會爬出洞穴,人也會感到壓抑和不適。而一九六五年的孟家集,或者乃至整個神州大地,都會多多少少地有這種異常現象的發生。不過有的時候,一些表象會被另一種表象所掩飾,使人不易覺察而已。老地主三猴從樊明老漢的出殯儀式中,多多少少地就感到了這些變化,在某種程度上,由於他自己的特殊身份,他往往比一股渾渾噩噩的人要來得敏感一些,他會從一些不易覺察到的現象中,暗自推斷著某種可能要發生的未知事件,從而判斷這些即將要發生的事件會對自己生活的影響程度,從而作到未雨綢繆,這也是他和其它一般人不同的地方。其實,這種本領不是他自己獨有的,在隨後的歲月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漸漸地都學會了這種未卜先知的本領,這也是人之所以有別於其它動物,通過學習而得到的適應環境的一種本領吧。

樊明的出殯儀式是在當時所謂的“移風易俗”的口號聲中所改變的,但實際上,政府號召提倡“移風易俗”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卻從來都沒有這次來得這麽徹底。從“移風易俗”,到“破四舊,立四新”,再到所謂的“興無滅資”,這些口號式的東西對於土生土長在孟家集這塊黃土地上的人們來說,確實有點弄不明白,這些麵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民們,多少年來,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人老幾輩子了,誰經曆過這些事情,他們的生活軌跡就象鐵軌上火車,是按步就班的,隻有沿著鐵軌才能順順當當地朝前跑,一旦離開了鐵軌,他們就會一頭紮在地上怎麽也跑不起來。但是現在的情形不同了,現在人人都得學習,主動的和被動的學習使你應接不暇,白天勞作了一天,晚上還得去開會,大會小會不斷地開,不斷地給你灌輸的就是這些東西,就連村頭的牆壁上以前所刷的那些代表鄉民們美好願望的標語,諸如:“五穀豐登,六畜興旺”之類的,現在也改為“移風易俗”,“興無滅資”一類的標語口號。刷在牆上就是讓你看,讓你學的,那可不是白刷的。對於那些和黃土打了一輩子或半輩子交道的人來說,什麽是“無產階級”,什麽是“資產階級”,到底要滅那一個,興那一個,還真是一時半會搞不明白的。搞不明白不要緊,回去以後還會有時間慢慢咀嚼,慢慢消化,但是開會的時候,若讓你發言,你可千萬不能說錯了,若是把“興無滅資”說成“興資不無”,那可就不得了了,搞不好會惹下塌天大禍的。

接下來的有些事情更是讓這些鄉民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腦門子在哪兒了。那就是當時的“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大會小會以及廣播裏邊篇累牘地播送著這篇文章,使得這些滿腦袋包穀糝子的鄉下人如墜雲霧之中,這海瑞是那方的神聖,幹了什麽壞事,怎麽被罷了官呢,那天在地裏一邊幹活,一邊還議論著這件事。年輕人為猜想這件事幾乎還打了起來。孟二虎自以為是的地給大家說,“哼,我想,海瑞這狗慫大概是北邊海家堡的人,我打聽過了,咱們方園幾十裏就這麽一個海家堡。聽說那個村子裏的人都姓海,這狗慫可能是前幾年當隊長的時候多吃多占了,這回給把狗日的隊長給擼了,罷官罷官,不就是靠邊站了嗎,就象去年四清時,滿囤不也靠邊站了嗎?”大牛一聽就笑了,“胡說八道,隊長才球大個官,用得著這麽大的聲勢,再說了,海家堡不就離咱這二十多裏地嗎,沒有聽說過有這麽個人,我覺得這官還要大一點,說不定,是象根子一樣的,是支書或是大隊長什麽的,大概到社員家裏吃飯,沒有給糧票和夥食費,貪汙了吧。”三順子一聽就樂了,“更是胡說八道,支書也好,大隊長也好,全都不是脫產的,有個球糧票呢,若要是說吃飯沒有給飯票和一天三毛五分錢的夥食費,那肯定是個脫產的駐隊幹部,就象咱村四清時來的那個駐隊幹部朱大寶或者蘇文秀那樣的”年輕人說來說去,誰也說服不了誰,而且一抬起杠來,誰也不讓誰,一個個爭的麵紅耳赤,頭上青筋都暴了起來,在他們看來,所謂的最大的官,放開了膽子去想,也不過隻到了大隊長或是駐隊幹部一級,因為誰也弄不清這海瑞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到底是為了什麽緣故被罷了官,既然被罷了官,那肯定就不是什麽好人。這滿肚子裝的玉米麵攪團的鄉民們,現在仿佛覺得腦子裏裝得也是玉米麵攪團,越攪越粘,漿糊一般,死活就是弄不清楚。在一旁幹活的樊定國總算還是樊二老先生的兒子,小的時候還多多少少地受了他爹的一點熏陶,多多少少地還有點“知識”,他笑著罵道:“你們這幾個狗慫日的,瞎說什麽呀,不懂裝懂,你沒有聽那毛主席是怎麽說的,嘉慶皇帝罷了海瑞的官,59年我們罷了彭德懷的官,彭德懷就是海瑞。那毛主席的話還能錯?嘉慶皇帝是誰?那是乾隆爺的兒子,你們這些小年輕啊,也不想想,嘉慶那是清朝的人,那海瑞也就是清朝的人,什麽海家堡的人,什麽支書呀,駐隊幹部呀,攪團鍋栽樁,一個個都是大粘頭(當地口音讀‘然頭’,意為腦子不清楚的人。)”樊定國這麽一說,大家立碼對他肅然起敬,二虎湊過來,笑著說道:“定國叔,沒有看出來,您這肚子裏還有不少的墨水啊,佩服,佩服!”幾個小年輕一起過來打趣定國,反倒把定國弄了個大紅臉,有點不好意思。他這人其實本來就是個大杠頭,最喜歡和人抬杠,現在幾個小年輕這麽上來一恭維,倒弄得他好不自在,他內心希望的倒是誰能和他有不同的意見,然後再抬上一杠。大牛卻走過來,先是在他的肚子上拍了拍,然後又在他的後腦勺上摸了摸,嘴裏嘖嘖說道:“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敢情我們這肚子裏裝的都是大糞,腦子裏全是攪團,定國叔這肚子裏全是墨水,腦子裏全是知識!”他這樣一說,大家都哄然大笑,定國轉過身來要打大牛,大牛早已溜了,跑得遠遠地,捂著肚子在笑。三順子這時湊過來,說道:“定國叔,你剛才說什麽毛主席說的,彭德懷就是海瑞,這彭大將軍我可知道,那是十大元帥之一,解放過咱們大西北的,後來還是誌願軍總司令,在朝鮮和美國鬼子幹過仗,硬是把美國鬼子打回三狼線以南了。怎麽他也被罷了官,他怎麽也是海瑞?這麽說他也是清朝的人了?”三順子這樣一說,把大家嚇了一跳,大家一齊看著定國,竟敢說彭總也被罷了官,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登時就有人悄悄地溜走了,這攤漿糊雖然弄不清楚,但也不能卷進事非中去,那彭大將軍,是多威風的人啊,當年率領百萬大軍,習卷大西北,連胡宗南以及馬鴻逵,馬步芳這些赫赫的名的馬家軍全都消滅掉了,解放西安,解放蘭州,解放大西北,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遠的不說,年齡稍大一點的人都知道,扶眉戰役過去才八年,那一仗,消滅了國民黨4個軍6個師和另外6個團,解放軍還犧牲了好幾百人,前些年還在常興建立了扶眉戰役紀念館,怎麽連彭老總也出問題了?”

這樣一來,所有的人都傻了眼,頓時一個個張飛穿針,大眼瞪小眼,連定國也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他隻是喃喃地說:“那文件中就是那樣說的,又不是我編出來的。”眾人一想,這事兒啊,看來定國肚裏的墨水也有限,一時也弄不明白,還是得找一個真正能弄清楚的人,於是大家一想,也隻有去找孟家集現存的最有學問的孟老夫子去問一問,這孟老夫子當年和定國的爹,樊二先生一樣,也是一個識文斷字的人,樊二先生死後,就算他的學問最深了。於是大家一商議,就一同來找孟老夫子問個究竟。

那天正趕上吃中飯的時候,幾個人一同來到孟老夫子的家中,孟老夫子七十多歲的人了,滿頭白發,一部銀髯飄撒胸前,看上去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子。孟老先生正在吃中飯,見忽拉一下來了這麽多人,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事情,連忙起身相迎。眾人一見,忙招手讓孟老夫子坐下,大爺大叔地叫著打著招呼。然後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下,孟老夫子一聽,登時就將筷子掉在桌上了,老人歎了一口氣說道:“看來這幹麵也吃不多久了,恐怕大家以後還得吃攪團,喝稀玉米糝子了。”

眾人一聽麵麵相覷,誰也不明白這老夫子說話是什麽意思,不明白歸不明白,但孟老夫子不比定國,誰也不敢在老先生麵前放肆,因為這畢竟是一位德高望眾的老先生,老先生吃的鹽比他們吃的糧食還多,過的橋也比他們走過的路還長。既然老先生說吃這幹麵吃不成了,以後還得吃玉米粗糧,看來這問題就不是一般地簡單,肯定非常嚴重,於是大家都眼巴巴地望著老夫子,靜靜地等著他的下文。

老夫了頓了頓,說道:“這海瑞,不是大清朝的人,而是大明朝的人,那是嘉靖皇帝,不是嘉慶,差老鼻子了。”這樣一來,大家都一齊看著定國,臉上露出嘰笑的神色。定國也弄了個大紅臉,不也意思地搭訕道:“是我聽錯了。”

接著老夫子又看看眾人,說道:“那你們知道黑老包嗎?”說到時黑老包,那可以說是太熟了,《鍘美案》,《陳州放糧》,秦腔裏麵黑老包的戲太多了,誰都知道那個鐵麵無私,抬著一口銅鍘,頓不頓就喊一聲,王朝,馬漢,把這廝給我鍘了!那多痛快呀,那是有名的清官,青天包老爺呀,但這和海瑞有什麽關係呢?眾人還是不解地看著孟老夫子。

老人把胸前的胡須用手捋了捋,然後用手往左邊一推,說道,“宋朝有個包青天,明朝有個海青天,海瑞和包公一樣,都是清官啊!隻是秦腔裏隻有包青天的戲,沒有海青天的戲,難怪你們不知道了啊!”

在關中鄉下,人們絕大多數曆史知識是從秦腔戲文裏來的,不管是什麽人,要說道秦腔裏熱鬧的戲,不外乎《下河東》,《鍘美案》之類的,按老人的話來說,這看戲,不光是看熱鬧,那是高台教化人的玩意兒,是為了讓大家知道忠孝仁悌,禮義廉恥之類的作人的基本道理。可是現在大家就是納悶,怎麽就沒有看過海青天的戲呢?

現在大家明白了海瑞是怎麽回事。可是更不明白的是這樣的清官怎麽還被嘉靖皇帝罷了官呢?孟老夫子說道,“這不難理解嗎,因為皇帝是昏君,聽信小人的讒言,所以就罷了海瑞的官。”

這個是最容易理解不過的了,但是說到是由於皇帝是昏君,那昏君幹的錯事就太多了,但要是說到彭老總是海瑞,那也肯定沒有錯,彭老總肯定是海瑞,也是青天大老爺,但再往後一想,大家的口都長得大大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因為文件上說我們也罷了彭德懷的官,我的媽呀,這往後麵就不改想了。大家都知趣地向孟老夫子點頭告別,因為大家知道,要是論到談古,興許這孟老夫子還知道的不少,但是要說到論今,拉倒吧,他比我們還要漿糊。而且這後麵的事也無法再分析,再討論了,我們這些人的腦袋瓜裏,要是把這些問題都能弄清楚了,那還要那些識文斷字的大知識分子幹啥,幹脆,該幹啥還去幹啥吧,現在是該吃午飯的時候了。

眾人連忙往外走,隻聽得孟老夫子還在那裏喃喃地說道:“現在連清官都要挨批,難道漿子官吃香了嗎?這樣一來,還說什麽幹麵,白饅頭,恐怕連玉米麵攪團,玉米麵粑粑都吃不到嘴裏去了。造孽呀!這才過了幾天好日子,吃了幾天飽肚子呀!”

孟老夫子的話大家都聽得分明,但是裏麵的原由還是弄不清楚,隻是半信半疑地離開了老夫子的家,後麵的事不敢想,也無法想。到底下來會發生什麽,鬼才知道呢,無論如何,咱還得自己種自己的地,幹自己的活,天踏下來,總有大個子頂著。關我屁事!

其實也沒有過了多久,大家心中的謎團就漸漸地解開了。些後不久的一天,二虎去東站上辦事,帶回來了另大家更為吃驚的消息,二虎說:“我的媽呀,東站上到處都貼滿了大字報和標語,說什麽‘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現在到處都造反了,說什麽‘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你不知那街上有多亂。哎,還有我今天路過西北農學院的時候,你知道我看見什麽了?那裏正在開批判會,你知道批鬥的是誰?是校長馬伯元,還有許多老教授,那些老頭,一個個頭發花白花白地,胸前都掛著大牌子,頭上還戴著高帽子,那些人現在全成了牛鬼蛇神。批鬥完了還要遊街,就象咱們當年鬥地主一般。你不看那個大標語上寫著,‘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現在是在搞文化大革命呢,你看你們一個個瓜慫,還蒙在鼓裏呢!”

眾人一聽,連連漬漬咂嘴,不禁說道,“怪不得呢,批什麽海瑞,我還尋思著怎麽這死了幾百年的人還不得安生,還要拉出來批呢,原來要搞文化大革命,算了,那是文化人的事了,跟咱們沒有球關係,咱們是莊稼人,又不是文化人,這文化革命革不到咱的頭上。”

也有的人不甘心,還想問二虎更多的事情,可二虎說,“我見到的就是這些,那些學生都穿著黃軍裝,腰裏紮著武裝帶,胳膊上還戴著紅袖章,叫什麽紅,對,紅衛兵,就是紅衛兵,隻是沒有戴領章和帽徽,要不然,還真的象解放軍了,可嚇人了。”

二牛聽了不服氣,“你害怕個球,你又沒有啥文化,還怕革命革到你的頭上?”

於是眾人商議,明天去東站上看個究竟,這文化大革命,到底咋個革法,二虎這狗慫也沒有弄得太清楚,隻是看了幾條標語,就回來瞎咋乎,咱們明天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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