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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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之魅 42

(2007-12-19 11:36:28) 下一個

42

朱大寶的摘瓜計劃並沒有如期實現,原因是由於四清運動在一九六五年的年初突然熄火了。這年的一月,中共中央發出《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即「二十三條」),文件接受了毛澤東對政治形勢的基本估計,強調運動的根本性質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並特別提出: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治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樣一來,象樊滿囤這樣的社隊基層幹部就徹底地被解放了。二十三條對於他們來說,不啻是一場春風,吹開了籠罩在孟家集的烏有如撥開迷霧見青天之感

四清運動暫時熄火,而作為因四清運動而成立的四清工作組也再沒有存在的必要了,隨之解散。原來從全公社各個單位抽調上來的四清工作組成員也就陸續回到了原來的工作崗位。朱大寶隨之也回到公社供銷社繼續賣油鹽醬醋去了,而蘇文秀也回到了公社農機站繼續作她的掛名“副站長”。生活一下子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去了。這對於朱大寶來說,除了每天騎車來回上下班增加了一些在路上多打發的時間之外,別的倒沒有什麽,對於他自己的心理上來說,反倒覺得更安生一些,至少他無需再麵對那些使他感到不安的對所謂的“四不清”幹部的問訊,規勸和誘導等賣嘴皮子的工作,因為這些本來就不是他所擅長的方麵,盡管在這些年的所謂的運動中,他的語言表達能力提高了不少,也可以說是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要和他的搭擋蘇文秀同誌比起來,那還差得遠,根本就不是一個數量級上的,況且,從內心講,他並不樂意這樣去提高。在他看來,這些老實巴交的基層幹部,看不出有多大的問題,就象是一隻隻幹癟的柿子,再壓也擠不出什麽水分來,或許從根本上講,他們本來就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

一九六五年的春天就這麽悄無聲息地來臨了。伴隨著四清工作的結束和工作組的解散,孟家集在表麵上又恢複了往日的生機,樊滿囤又站在村中的大槐樹下敲起了出工的古鍾,那鍾聲還是象以前那樣的節奏回響在村中,“當當,當當,當當”但細心的人們卻不難從這鍾聲中感到了一些變化,似乎是缺少了一點東西,但又很難說得清楚。人們努力地回憶著以前滿囤敲鍾的情形,但怎麽也回憶不起過去的鍾聲到底是怎麽一種樣子,聲音這東西又無法保存,已經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消失,人們的心裏在這過去的幾年裏,被太多的東西所充斥著,這些本不屬於莊稼人的東西多多少少地取代了莊稼人應該熟悉和記憶的東西,人們的內心多多少少地感到一些莫名的彷徨和煩躁,似乎是投進平靜的水麵的石子激起了一陣陣的漣漪,而那石子並沒有沉入水底,漣漪也沒有隨之消失,石子還在翻轉,漣漪還在波動。

最初感到鍾聲和以前不同的不是別人,正是滿囤的爹,樊明老漢。樊明老漢躺在自個的床上,巴答巴答地抽著旱煙,沒吸兩口,便止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劇烈地咳嗽使得樊明老漢不由得坐了起來,他佝僂著腰身,把煙袋扔在一旁,彎得象隻蝦公的老人在喘息許久之後才覺得兒子的鍾聲裏麵缺少一種激情,有一種暮氣沉沉的感覺,尤其是和海明的那種急促的鍾聲對比起來,明顯地有一種老氣橫秋的感覺。兒子也顯老了,這些年的變故,這些年所發生的一切,林林總總,一件一件地浮現在老樊明的眼前,使得樊明老漢的心底裏湧上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這個自認為是新社會把他由鬼變成人而引以為自豪的老人,心底裏麵泛出一股說不出的酸楚的感覺。

從農曆的三月中旬起,樊明老漢的身子漸漸地不爽了起來,胸中總覺著悶得慌,不時地爆發的劇烈的咳嗽如同犬吠一般,再也不能讓他在夜間安眠。他常常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大聲地喘著粗氣,仿佛隻有坐著他才稍感舒服一些。他在炕頭的地上堆了些黃土,每當咳喘起來的時候,他便把那由喉嚨裏咳出來的粘粘乎乎的,似乎永遠也扯不完的粘痰就吐在那堆黃土上。然後再用鏟子翻壓了起來。

春天的夜有些漫長和稍微的陰冷。樊明老漢躺在自己的土炕上,久久不能入睡。老伴早已經在多年以前就已經先他而去,現在這個孤獨的老人躺在這個黑屋子裏,內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的感覺。而最為使他感到恐懼的倒不是這種孤獨的感覺,也不是讓他難以入睡的咳喘,而是那些讓他無法解釋而又感到極度恐懼的惡夢。這些日子,他總是夢到狐,而且還不是一隻狐,而是成群的狐在大地上奔竄。每當他閉上眼睛,剛入夢鄉,他就被成千上萬的狐所包圍。夢中的狐千奇百怪而又千姿百態,仿佛這個世界已經不是人的世界,而變成了狐的世界,夢中的狐成群結隊,搖旗呐喊,做著種種匪夷所思的舉動,夢中的狐在奴役著人類,儼然是人類的主子,當狐看到他的時候,不由分說地上來將他撲倒在地,並用狐爪狠狠地踩著他的胸膛,而往往在這一刻,他仿佛覺著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沒有一點反抗的餘地,任憑狐爪卡住他的脖子,幾乎要將他憋死,而當他幾乎瀕於死亡的刹那間,他突然從夢中驚醒,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和喘氣,他不由得又坐起身來,長長地喘息著,這樣才略感有些放鬆。

奇怪的夢境始終讓他無法釋懷,他不明白為何會有如此的夢。更使他感到恍惑的是類似的,幾乎相同的夢境夜夜都在重複,世上還有什麽東西比你每晚都做相同的夢更為蹊蹺的事麽?樊明老漢不由得想起他那次和幾個老哥們的荒唐的滅狐的舉動,難道這真的是狐們的報複嗎?想到這裏,樊明老漢不由得感到一陣陣的後怕,他始終認為在冥冥之中是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的存在,而這種不為人知的東西正是主宰這個世界和他將要去的那個世界的一切。因果報應,他不由得在心底裏泛出這個字眼,他後悔淩霄道長的那個除妖木劍被根子所毀,連那棵大槐樹也被伐掉,正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報應今番會降落在自己的頭上。

夢見狐的事他無法給任何人講,樊明老漢也感知到了自己的大限即將來臨,對於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說,死亡並不是一件恐懼的事,而是生命的一種必然的歸宿,對於這一點,樊明老漢自已認為他並不是人們所說的那種普通鄉下老人的通病:愛錢,怕死,沒瞌睡,而他自己倒對一切都看得比較坦然,錢嗎,祖上殷實的家底在解放前就被他揮霍一空,還能有什麽錢呢?現在的人民公社是一大二公,大家都綁在一起,誰比誰能強到那裏去呢?若要說到怕死,那就更沒有了,自己在解放前是個大煙鬼,要不是共產黨來了強製性幫他戒了煙癮,現在他不知早死在了那個地方去了。他想起煙鬼們唱得那個段子:

咱自幼學了個愛抽洋煙,

抽一口,吸一口煞是好看,

抽幹了祖上的家財萬貫,

到如今流落在煙花巷前。

那一年咱餓死在城隍爺廟院,

從街上叫來了兩個懶漢,

挖下的坑子又窄又淺,

將咱的半截身子未能埋全,

忽然間從對麵來了兩隻惡犬,

將咱的身子一頓飽餐。

賊烏鴉掐去了咱的雙眼,

老禿鷲把咱的腸子帶上青天,

……

樊明老漢想到這裏,心裏不由得一陣暗笑,他現在想起來也覺得真是荒唐可笑。若是說到沒有瞌睡,樊明老漢倒覺得這可能是老年人的通病,老人嗎,那能象年輕人那樣,整天吃不飽,睡不夠,幹活也幹不累,人老了,畢竟什麽都不行了。隻是自己這一閉上眼睛,這滿世辦的狐興風作浪,無淪如何也讓他弄不明白。若要說真得有報應,那隻能說自己那年在滅狐時種下了孽因,現在自己也隻有獨嚐孽果了。但樊明老漢心裏仍然還有些不甘,心想常言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難道真的就不能降伏這些妖狐嗎?樊明老漢此刻又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淩霄道長,隻是可惜的是,一是這淩霄道長自從那年回到終南山後不久便溘然仙逝,即就是道長還活著,按自己此時的身子骨,也無法去終南山跑一趟了。

其實,人生最怕的就是這種英雄遲暮的感覺,樊明老漢此刻就陷入了這種情結之中,他什麽也不怕,但就是不願意自己被這群妖狐所折磨。在這漫長的春夜裏,老人瞪大雙眼,瞅著屋頂,怎麽也難以入睡,因為他不願閉上眼睛,一閉上眼睛,妖狐們便熙熙攘攘,紛至遝來,那種感覺簡直能要了他的命,於是老人就這樣硬撐著。本來身體狀況就差,晚上又休息不好,樊明老漢的狀態便一天不如一天。滿囤去公社衛生院請來了鄧醫生,鄧醫生給對證下藥,但毫無效果,滿囤又四處奔走找老中醫,但藥吃下去,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不見一點兒動靜。滿囤一時間也急得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

眼見得樊明的狀況一天不如一天,老人在最後的日子裏再也支撐不住了,那天晚上,樊明老漢覺得一時間意識清楚,便叫滿囤去叫了兩個人來到他的榻前,一個是自己的族弟,老紅軍樊老四,另一個便是老地主三猴,大名孟憲魁的便是。滿囤一聽他爹叫老地主來,便不由得一怔,心想,爹呀,你搞什麽搞,怎麽叫這個老地主來咱家,樊明老漢的眼裏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期待,他說,不要問了,去吧。

老紅軍樊老四來得比較早,沒有多大功夫,他就來到樊明老漢的病榻前,老兄弟倆一見麵,兩雙枯瘦的手便握在一起,樊老四哽咽著說道,“老哥,幾日不見,你咋成了這樣子了?”

樊明老漢苦笑了一聲,說道,“老四啊,你的身板看上去還硬郎著,老哥我不行了,我這一去,咱樊氏一族就算你是最長的了,有些事,都靠你來管了。滿囤比較老實,我去後你替我照看一些,也不會有啥大事,隻是你那個侄子定國,脾氣太梗,若是不改的話,恐怕日後要吃大虧的。”

樊老四一聽,不由得點頭稱是,嘴上說道:“老哥,現在四清已經結束了,不會有什麽大事了,你也不必多慮, 安心養病吧。”

樊明老漢輕輕地搖搖了手,說道:“不是那麽回事,哥說點事,不怕你見笑,我看,這世事恐怕不得安寧。”說道這裏,老人頓了頓,看著樊老四迷茫的樣子,便說道,“哥是快要走了的人了,說出話來,也不怕你見笑,我啊,現在就不敢合眼,一閉上眼睛,滿世界都是妖狐亂竄。”

樊老四打斷樊明的話,說道,“老哥,這是你那年滅狐落下的心病,你這人啥都好,就是還有點迷信,你也不想想,現在都是新社會了,可你呀,還是滿腦袋的封建思想。你說,你那年滅狐,打死了那麽多的狐狸,結果呢,第二年田鼠差不多都把莊稼糟蹋光了,弄得大家又開始滅鼠。”

樊明老漢搖搖了頭,低聲說道:“不是那樣的,你知道不,上次我夢見滿地的妖狐亂竄,後來就來了四清,你說這幾年叫四清把隊裏搞成啥樣子了。這次,我夢見的妖狐比上次還多,還凶,我估摸著,這天下又不得安寧了,可能還要比四清來得更猛。”

樊老四見樊明這樣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道:“老哥,你心事太重了,還是好好休息吧。”

正在這時,院子裏門一響,傳來了老地主三猴那有代表性的呸呸聲,樊老四一聽,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他心裏納悶,怎麽這老地主也來了,到底有什麽事兒呢?

樊明一看心裏就明白了,忙說道,“滿囤,你送送你四叔吧,天黑,道不好,別把你四叔給絆了。”

樊老四一聽心裏就明白了。樊明老漢這是不想讓他和老地主呆在一起,無論如何,兩個人的身份差異太大,若是呆在一起,傳出去了,樊老四不好作人。

三猴走過來坐在樊明的病榻前,抓住樊明枯瘦的手說,“哎,難怪這些日子不見你出來,原來是病了,到底是咋回事,咋成了這個樣子?”

樊明歎了口氣,說道:“哎,天命難違啊,今天叫你來,是想和你聊聊天,咱老弟兄倆,從小一塊長大,這多少年了,也沒有機會和你在一起好好聊聊。你說年饉前,你還給我爹扛過活,可過了個年饉,不過才三年的功夫,你發跡了,我家道中落了,咱倆打了個顛倒,變成我給你家去扛活。你說你當年給我拿來福壽膏抽,不就是看上我家祖上留下來的那一百多畝地而給我設的局,不過呀,這也不能全怪你,要怪隻能怪我自己。沒有意誌,沒有能力,抵不住那東西的誘惑,這可是你這一生幹下的最對不起我的事。”

三猴並沒有惱,說道,“老哥,剛開始的時候,我可並沒有要坑你的意思,我和你一塊兒吸的不是嗎?問題是你家有錢,你吸完了還去買,我呢,吸完了卻買不起,因為我窮得丁當響,家無隔夜糧,我東一家,西一家給人扛活,掙來錢還得養活我老娘,不然的話,我老娘就得餓死,所以我抽不起,就沒有法子再抽了,可你不一樣,你是富家哥兒,家裏有的是錢,你抽得起,所以你沒有我有定力。這也是窮人和富人的差別。後來我有錢了,也想抽,但一看你的樣子,我又嚇回去了,老哥呀,你這可是救了我。”

樊明老漢笑了笑,說道:“啥救了你,還不如說是害了你,你得的那些財產有啥用?一解放,不但全被沒收了,還給定成了地主,這大大小小的運動那次不在你的頭上摸來摸去地,幸虧你那禿頭沒毛,若是有毛,也說不定給摸光了。說到底呀,這窮不見得是壞事,富也不見得是好事。老哥我快不行了,閻王爺叫我去商量事情呢,這是誰也攔不住的事,隻是覺得臨走前和你拉拉話兒,你說你這一輩子,我和你是個對照麵,我發達的時候,你倒黴,你發達的時候呢,我潦倒,咱兄弟倆也算得上是一對冤家,我和你呢,也沒有啥解不開的仇疙瘩,我呢,是由富,而窮,而安,你呢,是由窮,變富,變危。不過呢,我這一走,對你知根知底的人也沒有多少了,你雖然說是個地主,誰不知你是個破爛地主,我搞不明白你說你到底是咋搞的,年饉出來,你擴張了差不多十頃多地,怎能麽後來越整越差呢,還落下個四處欠債的破爛地主的名聲,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老哥我今天叫你來,就是想解開心中這個謎。”

老三猴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對樊明說道:“這事兒,老四不讓說,不過今天你我兄弟臨終前推心置腹,那我就不妨告訴你。我發家一是靠年饉,二是靠我們家老四,你也知道那年老四回來滅了土匪劉三麻子,劉三麻子的浮財全給我留下來了,我就是靠這筆外財才置房置地,慢慢地起來了,但這家底呀,後來又全用在老四身上了。打日本那陣子,忻口戰役和中條山戰役兩仗下來,我們老四的那個旅,幾乎全給打光了,沒有兵的光杆司令有啥用,好在後來老四被招到新四十軍當了師長,不降反升,就是看在我家老四能打仗,而且打起仗來不要命,他這一不要命,底下的兄弟們不就慘了嗎?所以啊,傷亡特大,後來老四成了師長,要重新招兵買馬,沒有錢那能行呢?我這作哥的那能見死不救呢,所以那個時候,我就把銀元成麻袋成麻袋地往潼關送,我差一點都賣地了,但一想,不能啊,咱不能殺雞取卵啊,這仗還不知要找多少年,國民政府有錢也不給老四給,因為他們不是嫡係的,我還得留著這地繼續賺錢來支援老四。你看,我雖然說是個地主,但沒有吃過啥好吃的,那年憲宗從河南回來,說老四在河南吃豆渣,你想想我這作哥的心裏是啥滋味,於是啊,我籌款,四處借錢,而且還賴著不還,全都給了老四和他的弟兄們。這些事,除了憲宗之外,沒有人知道。解放後,憲宗給政府鎮壓了,老四整整哭了三天,他連門也沒有出,我記得我娘過世的時候他也沒有這麽難過。憲宗死得有點冤,也是我害了他,因為有些壞事是我在背後主持的,可他替我背了這個黑鍋。我也不會相信憲宗會在路上逃跑,因為到了縣裏他根本不會死的,縣裏的那些人都和老四有交情的,也有的是他的部下,誰知事情會這樣呢?哎,這也是天命難違呀!”

樊明老漢聽到這裏,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我就一直納悶,老三你雖然叫三猴,但你確實比猴還精明,咋能把家業搞成那個樣子。不過呀,老哥我今天叫你來的第二件事呢,也不妨給你說說,哥我又夢見妖狐了,而且這次夢得妖狐比上次更多,也更厲害,看來這世事不是很太平,你能不能逃過下次劫難,就全看你的造化了。”說到這裏,樊明老漢靜靜地閉上眼睛,仿佛在等著什麽,忽然間,他用雙手卡住自己的脖子,嘴裏叫了一聲“狐”,便一頭栽在炕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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