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少年單槍匹馬來到桃花溪的時候已經是日過中午時分,又饑又渴又累的少年看見桃花溪清沏的溪水的時候,簡直激動得差一點背過氣去,他不顧一切地拍馬向河邊奔了過去。到了河邊之後,就跳下馬來,人和馬幾乎是同時把頭紮向水中去的,那馬也渴得要死。那是一匹純白色的馬,體格健壯,全身沒有一絲雜色。身穿一襲白色戰袍的少年在喝完水之後便四仰八叉地躺在河邊的草地上,他兩眼望著湛藍的天空,真想在這河灘上睡上一覺。可肚子裏饑腸轆轆使他無論如何也難以入眠。
離家已經快十天了,但這邊關還是不見蹤影。從家裏出來時帶的食物和盤纏早已用完,他真後悔當時為什麽不多帶一點銀兩。現在才想起母親經常給他說過的話,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可是他這次離家,卻是舅舅八賢王出的點子,而奶奶和母親全都不知道,因為她們根本不同意他離家出走。舅舅那天來到天波府的時候他正在和姨娘王蘭英一起練武。他這一身的功夫全是從姨娘那裏學來的。自打他記事起,他就很少見父親,父親的形象在絕大數的情況下是從母親和姨娘的嘴裏聽來的,父親幾乎沒有時間來點撥他的武藝。奶奶時不時地來到後花園的演武廳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在那裏和姨娘學武,眯縫著眼睛的奶奶坐在花園的長椅上,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的一招一式,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不過有的時候,她老人家也會走到他的跟前,用手中的龍頭拐杖來指點他一招兩式,那時候,姨娘便一動不動地站在旁邊靜靜地聽著,還不時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舅舅那天就是在母親陪著他在後花園轉悠的時候看見了他。那時他正和姨娘在進行單槍對雙刀的對打。姨娘的刀法是出奇的精純,兩口刀舞動起來的時候就象一團梨花在漫天飛舞,那刀影就向一大團滾動的雪球卷地而來,勇不可擋,在姨娘教他的十八般兵器之中,他最想學的還是姨娘的雙刀,但不知為了什麽,姨娘最後還是拿了一根花槍作為他常用的兵器,他想問為什麽,姨娘笑而不答,隻是說槍為兵器之王。後來他才知道,父親就是用的槍,姨娘的用意也可能就在於向父親表明她要把自己調教成另一個拿槍的勇士。
在姨娘的調教下,他的武藝突飛猛進,十五歲時就能和姨娘大戰一百餘合而不敗,除了那位燒火的丫頭楊排鳳之外,天波府已經沒有過人能和他一決高下,就連兩位姑媽,八姐和九妹也在他手裏沾不到幾分便宜。而那燒火丫頭楊排鳳據說是老太君一手調教出來的,則常常還能和他平分秋色。
那天的單槍破雙刀把正在遊園的舅舅看呆了,少年把一根花槍舞動得出神入化,看似怪蟒翻身,雪舞梨花,和姨娘的雙刀如同兩團白霧,時而攪在一起,時而原地打轉,忽分忽合,看得舅舅眼花繚亂,嘴裏不住地嘖嘖稱讚。
少年就是那天被舅舅約出天波府,進了南庭宮。舅舅問他想不想為國殺敵,立功建業,少年被舅舅說得心動了,雖然他還不懂如何去建業立功,但是說到打仗,本能使他欲罷不能。學了這麽多年的武藝,不上戰場,豈不可惜?舅舅又告訴他父親現在在前方正和遼人打仗,父親那裏正需要象他這樣的人才。難道你不想助你父親一臂之力嗎?
少年那躍躍欲試的心情在一分鍾後便平靜了下來,他麵有難色地對舅舅說,他是想去,可是奶奶,母親和姨娘她們都不會同意的。這可怎麽辦?舅舅聽了之後哈哈大笑,說道這還不容易,偷著走。
少年就是在那天晚上偷著離開了天波府,他讓小廝牽出他的白龍馬,偷出他的梨花槍,腰裏再懸上那柄湛廬劍,悄悄地向北方而去,舅舅告訴他,一直向北走,就可到達父親所在的三關。因為激動和偷偷離家,少年沒有帶多少錢和幹糧,隻是自己隨身的一點體已錢。少年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出過遠門,而且他也不知道家離三關到底有多遠。離家後走了十多天,可是連三關的影子還沒有看見,但是自己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已經全用完了。少年隻好餓著肚子趕路,心想早一天到達三關,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就這樣,當這天來到桃花溪的時候,他已經幾乎走不動了。而清沏的溪水對他是極大的誘惑。連馬看見那溪水也不願再往前走了,這時的溪水對人,對馬都是最需要的。
喝飽了水的馬在河邊吃著草地上的水,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的少年坐了起來,他發現了溪水中地遊來遊去的魚。餓急了的少年對河中的遊魚產生了興趣,或許這魚此刻就是他用來裹腹的最好的東西。
少年用他的花槍開始在河中紮魚,這看似簡單的事情對他來說,也並不容易,一是他現在腹內空空,氣力不加,二是光線的折射作用使他的槍常常紮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有能抓住一條魚,少年不由得有點氣餒,但腹中的饑餓感又使他無法放棄自己的努力。生氣了的少年於是便跳進水裏,再用槍用劍不住地紮魚。清沏地河水頓時被他弄得渾沌不堪。
就在少年還在費力的紮魚的同時,從下遊飛來了一人一騎,那人一邊打馬奔馳,一邊向他喊叫,“喂,你是那裏的來的,為什麽要弄渾我的溪水?”
少年順著聲音看過去,那是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騎著一匹桃花馬,白淨的臉上泛著紅色,那少年看上去比他還漂亮,隻是個頭沒有他高,身板也略顯單薄,說話的時候聲音有點發尖,可是他的那雙眼睛,清亮無比,使人過目難忘,那雙眼睛給紮魚的少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新來的少年隨著聲音就來到了他的麵前,他站在河岸上,氣咻咻地望著他,“你弄髒了我的水,你知道嗎?”
他那時正在由於抓不到魚而惱怒,他抬眼看了看對麵的少年,本想發狠,但當他看到了的那雙眼睛時,不知為什麽氣就消了三分,那雙眼睛看上去仿佛會說話似的,象兩潭清沏的秋水一般明亮和清純,他低聲地說道:“我要抓魚,我肚子餓了。”
那少年聽了他的回答,卟哧地一聲,笑了起來,他說,“你真是個呆子,魚不是那樣抓的,你不能斜紮,你要垂直地從上往下紮。”
那少年來到他的麵前,從自己的腰間解下佩劍,然後看準一條在水中遊動的魚,一劍紮了下去,再挑上來的時候,那劍尖上便紮著一條魚,那魚還在痛苦地扭動著身軀,在劍尖上象跳舞一樣的舞動著。
少年把魚遞到他的麵前,“吃吧,餓貓。”
什麽,他叫他餓貓,他有點不高興了,但同時看見他遞過來的魚,他又不知道怎麽去吃,這魚是生的啊。
就在他發楞的當兒,那少年手臂一揮,把魚甩在河岸上,不大一會兒,他就紮了十數條大魚。他楞在那裏呆呆地看著這少年在抓魚,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麽才好,那少年看他呆頭呆腦的樣子,又莞爾一笑,說道:“真是個呆子,還不快到河邊去揀些柴禾來?”
他心裏想,這少年是幹什麽的,怎麽一會兒就叫了他兩次呆子,一次餓貓?他本想發作,憑什麽來指揮我?但看見那少年已經成為在河邊洗魚,並用劍剖開魚腹,掏出內髒,然後又洗幹淨放在樹葉上,他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該做什麽了。
火生起來了,兩個少年坐在火藥堆旁烤著魚吃,魚肉的香味弄得他的肚子一直在叫,好象造反了似的,那少年顯然聽見了他肚子的咕咕叫的聲音,將烤好的魚不斷地給他遞了過來,他也顧不了許多,客氣地點了點頭表示感謝,然後就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來,一口氣吃了五六條魚,才覺得肚子稍微好了一點兒,等他抬起頭來看眼前的這位少年時,他竟然一條還沒有吃,隻是吃驚地望他,他想可能是自己的吃相嚇住了他,便不好意思地說道:“你也吃吧。這魚真香。”
少年這時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去看麵前正在烤的魚,他說道:“你是從那裏來的,怎麽餓成這樣子了。多久沒有吃東西了?”
他這才告訴那少年說他是從東京汴梁來的,要去三關,出來的時候走的有點急,沒有帶多少錢,沒有想到走了十多日,三關還沒有到,他已經三天沒有過吃東西了。那少年聞聽此言,吃驚得張大了嘴巴,但同時又用一隻手捂住了張大的嘴巴,另一隻手把剛要吃的魚又給他遞了過來,用眼睛示意他再吃。
他此刻已經不象剛才那麽饑餓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吃了不少,而對麵的這個少年隻顧了給他烤魚,他反倒連一條都沒有吃。現在卻又把準備吃的魚又給他遞了過來,他不由得有點感動,便連忙說道,“你自己也吃吧,我已經吃了不少了,現在也好多了,不似剛才那麽難受了。你看你忙了半天,還一點都沒有吃呢。”說著,就把他的手連魚推了過去,當他剛接觸他的手的一瞬間,他覺得那少年的身體似乎顫抖了一下,那種不經意間的抖動是一般人很難發現的。
那少年還是勸他道:“吃吧,吃吧,都三天沒有吃東西了,還不多吃一些,再說,這裏還有好多的魚呢,我又不是很餓。”又把魚給他推了過來。
那天的烤魚可能是他這長這麽大以來覺得最好吃的一頓午餐。那天的桃花溪邊微風拂煦,藍天上的朵朵白雲漂在溪水中,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兩個白衣少年在空曠的河邊一個烤著魚,一邊在吃著魚,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定格了。他是一個愉快的中午,事過多年,當他們再回憶起一起烤魚吃的那個中午,他們仍然覺得那是他們一生中最為愜意,也最值得留戀和回憶的一天。
他在吃飽肚子之後,仍然仰麵躺在河灘的草坪上。那少年在溪水裏洗著自己被煙火熏黑的臉龐。他在吃飽肚子之後,抬眼看那少年時,隻見他的臉上是白一道,黑一道的,他忍俊不禁,指著他的臉笑了起來,少年見狀,趕忙用手一抹自己的臉頰,這一下子更好看了,他笑著說,“你剛才叫我餓貓,現在你看看你自己,倒象個花臉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從那裏來,到那裏去”
少年連忙到河邊去洗他的臉,這時他也順勢就躺在了河邊的草地上,久餓之後一頓大吃,他覺得無比的舒服,要是能睡上一覺,那簡直比什麽都要過癮。
被稱作“花臉貓”的少年這時已經洗完了自己的臉,他徑直地來到他的跟前說道,“哼,剛才我在下遊飲馬,你把我的水都給我弄髒子,本來要和你算帳,但看到你那抓魚的笨樣子真有點可笑,念你肚子餓了,就不和你一般見識,先讓你吃飽,可是你吃飽了,卻來取笑我,好不令人生氣。來來來,看你也佩著劍,帶著兵刃,隻是不知道你是真有本事還是浪得虛名,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名字和我的來龍去脈嗎,先看看你手中的這柄劍是否認得門路。拿劍過來,你我先走上幾合再說。”他騰的一下子從地上蹦了起來,一聽這個小弟弟要和自己打架,心裏倒是一時間弄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麽,剛才還好好地給他抓魚,烤魚,怎麽突然間就變了臉。若要論打架,怕誰誰呀,剛吃了那麽多的魚,消消食到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於是他就抽出佩在腰間的湛廬劍,作出了迎戰的準備。
出鞘的湛廬劍在他的手裏劃出一道寒光,宛如桃花溪邊劃過一道電閃,森森的劍氣在數十步之外就可以感覺到,猶如一道寒氣逼麵而來,那少年不禁向後退了兩步,隨即就在自己的腰間也抽出隨身佩帶的寶劍來,那是一柄烏金鑄造成的寶劍,通體油黑的劍身,金黃色的劍柄,紅色的劍穗,卻又是另一番情景,那劍閃光著青光,冷森森的劍氣也使人不寒而憟。他仔細看過去,隻見那劍渾圓鈍厚,似乎無鋒。“重劍無鋒”,他心裏不由得暗吃一驚,這個看上去瘦小的少年能用得這樣的劍,肯定不是等閑之輩,功力和臂力也肯定在常人之上, 他必須小心應對才是。想到這裏,他掐個劍訣,前弓後箭,右手持劍,橫擋在胸前,作出了一幅接受朱戰的樣子。而那少年卻手持著他那柄重劍,向他迎麵刺了過來。他連忙用湛廬向上一抹,就在兩柄劍剛要接觸的一刹那間,那少年急忙抽招變勢,象疾風閃電一般繞到他的右側,又向他的腰部就是一劍,他急忙在原地一轉,後退一步,麵向那少年,將湛廬劍一豎,擋住刺來的劍鋒,二人就這樣在桃花溪邊的河灘上,比起劍法來。
兩位白衣少年就象兩團白霧一般在河灘上旋轉,廝殺,一會兒絞在一起,一會兒又分開,而兩柄劍看似纏繞在一起,忽地又象兩條長蛇互相吐信,兩柄劍始終若即若離,從不碰在一起。大概兩人都明白對方使用的是名劍,為了不傷及自己的兵刃,才這樣一招一式地進攻和防守著。那持重劍的少年的招式看上去有些凝重,大氣,但招招都是變幻不定,有出其不意之感,而湛廬劍看起來卻另是一番景象,輕盈,空靈,仿佛在恣意揮灑,河灘上漸漸地隻剩下兩團白色的影子在飄舞。
二人打了約摸百十回合,誰也奈何不了誰,隻見那持重劍的少年叫聲“停”,便跳出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