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時間又回到了一九六四年,十年的光陰也就這樣一晃而過了,孟海明最終也沒有能和那小寡婦走到一起。自從那次定國“捉奸”未遂之後,孟海明再沒有膽子和那小寡婦鬼混了,再說他也得注意個人的形象問題。作為一個複員軍人,有著一身的榮譽,他也不願把自己的政治前途毀於這個婦人的身上。雖然說他和小寡婦之間的事是他們二人之間的私事,男歡女愛,二人情願,別人是說不得什麽的,但是若要真的娶她做老婆,孟海明還拿不定主意。都在一個村子裏,而且樊,孟兩族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大,這事想要成,中間的障礙太大。既然成不了,海明也就不作努力了。他並不是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不過,無論如何,這次事件還是給他在心理上留下了很大的陰影,每當想起來的時候,就不由得一陣陣地後怕,無論是自己可能被捉奸在床的危險,或是是兩個家族之間由此而引起的械鬥,其後果都是不敢想象的。海明是個乖巧的人,畢竟在外麵混了多年,尤其是從朝鮮戰場上那種生與死的縫隙裏爬回來的人,他對今天的這種寧靜,和平的生活比任何人都要珍惜。還是好好活著吧,自己的生活不過才開了個頭,後麵的路還長得很呢,他總是這樣告誡著自己。於是,那次事件過了之後,他基本上就收手了,再也不到小寡婦那裏去了。小寡婦雖然說那天晚上豁了出去,耍潑撒賴,硬是躲過一劫,但是她內心的恐懼和害怕更勝於海明,畢竟她是個弱女子,事情真得要鬧起來,海明那裏還有他們整個孟姓家族來保護他,而自己呢,一個寡婦家,沒有人能站出來為自己說句話的。不被他們打死也會淩辱致死的。原來她還幻想著海明會不顧一切來和她站在一起,但後來一看,海明竟然躲著她,分明是不想和自己來往,這樣一來,她也就徹底死了那顆心,在第二年的春天就把自己嫁了出去。
小寡婦走了,海明老實了,看起來好象是一切問題都解決了,也風平浪靜了,皆大歡喜了,一切都歸於正常,恢複到原來的狀態,其實才不然,常言到,樹欲靜而風不止,隻要風不止,樹總是要動的。
一九六四年的秋天是整風運動進行得更為火熱的時候。在上級的指示下,四清運動開始向更縱深的層麵上發展,由於“桃園經驗”和“天津小站地區奪權經驗”的下發和傳達,孟家集也開始了全麵的奪權鬥爭,按照桃園經驗,先搞‘紮根串連‘,然後搞‘四清’,再搞對敵鬥爭;對待基層組織和基層幹部是‘又依靠,又不完全依靠’;‘四不清’幹部不僅有受地主、富農和資本家影響這個根子,還有上麵的根子,不解決上麵的根子,‘四清’就搞不徹底; ‘四清’的內容已經不止是清工分、清賬、清財、清庫,而是要解決政治、經濟、思想和組織上的‘四不清’。在這股風的吹動下,樊滿囤的生產隊長也被徹底罷免了,而代之是以貧協主席來領導整個生產和運動。第三小隊的貧協組長不是別人,正是孟海明。現在的孟海明已經不是十年前的那個風流倜儻的民兵連長了,他也已經成家了,並且從民兵連長的位子上退了下來,被選為第三小隊的貧協組長。
孟海明第一天代理生產隊長就和以樊定國為首的樊氏家族發生了激烈的衝突。那天早上,孟海明敲響了平常都是由樊滿囤敲的上工的鍾聲,多年來樊滿囤已經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的敲鍾形式,他總是不緊不慢地兩下一頓地敲著鍾,這鍾聲聽上去不同於別的生產隊的鍾聲,聽上去總是“當當,當當。當當……”。隻要這種節奏的鍾聲一響,人們準知道這是滿囤在敲鍾,該上工了,於是人們就按常規往大槐樹下集結,聽候滿囤的分兵派將,男的幹什麽,婦女幹什麽,張三幹什麽,李四幹什麽,等等不一而足。可是今天,人們卻被一陣急促的,毫無節奏的鍾聲驚醒了,那鍾聲聽上去就象部隊在吹進軍號似的。好多人弄不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反正有一點是肯定的,這不是滿囤在敲鍾,有的人家還吱啞一聲開了門,探頭看了一下,又把頭縮回去,咣當一聲又把門關上了。
孟海明敲了鍾,等了半天,還沒有過來幾個人,這心裏就有點氣,便又敲了一遍鍾,朱大寶在旁邊一看,覺著不對勁兒,一拍腦門兒才想起來,哎呀,這是昨天晚上大隊裏傳達來的精神,自己隻顧著和蘇文秀一起找滿期囤和海明談,忘了開全體社員大會宣布,難怪今天海明打鍾沒有人出來。大寶沒有想錯,確實是這樣,大家一看不是滿囤,也就回去了,可能想著還不到開工的時間,看著海明打鍾,心裏就覺得怪怪地,他打的那門子鍾呢?莫非是召集民兵集合?你聽那鍾聲急促的就好象立碼要上戰場一樣。
大寶一看是這樣,就立刻讓先已經來這裏的幾個人分頭去各家砸門來通知,就說上工了,讓大家都在大槐樹下集合,有重要的文件精神要傳達。幾個小年輕分頭去挨家挨戶地去叫人,這樣人們才稀稀拉拉地陸續來到了大槐樹底下。也合該那天要出事,人還沒有來齊,大寶自己卻被人叫走了,說是工作組有緊急會議。
樊定國本來一直就對海明有成見,今天見他在那裏敲鍾,心裏就有些不痛快。滿囤怎麽了,他心裏還在想。這時人群中有些年青人見是海明敲鍾,便忍不住拿他打趣,這本是極正常的事,也沒有什麽惡意,隻不過是活躍一下氣氛,年輕人,本來嘴就比較貧,再之互相打鬧取笑慣了,經常用這種方法來活躍氣氛。海明今天本來心裏就有點不高興,敲了半天鍾人也不幾出來,肯定是一看不是滿囤隊長就都又回去了,心想看來這隊長也不好當,不是你光敲敲鍾就能把人搞定的,還要看這鍾是誰敲的。這麽多年了,大家對滿囤都習慣了,就連他敲鍾的節奏也爛熟於心了,自己雖然沒有刻意地去模仿,話說回來自己既不願,也模仿不來,他心想,我孟海明就是孟海明,幹嗎要去模仿他樊滿囤呢?即就是你模仿得唯妙唯肖,這人們出來一看,這兒站著的還是孟海明,不是樊滿囤積,其結果還是一樣的。不來還是不來,看來這權威和威信的建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雖然說是個小小的隊長,比芝麻還小的官兒,也得群眾的承認才行,否則一切都是白搭。想到這裏,他就故意掉下臉來,一聲不吭,也不和平時的這些哥們打趣起哄。這些人一看海明陰沉著臉,就知道有事兒,大多數人都不吱聲了,還有幾個平素和海明極鐵的兄弟還在打趣,但畢竟聲勢小多了,誰知這邊的聲音小了下去,別一邊樊姓的人群裏麵有人在撂話了,這話聽起來就不象剛才那些青年說話的樣子和語氣,顯然是對海明的權威性存在質疑。
隻聽那邊的人群裏有人說道:“是人不是人的都來這裏顯眼,還當你是誰呢?”海明一聽心裏就感到不舒服,什麽叫是人不是人的。還未等他來得用說話呢,那邊又有聲音傳了過來。“裝賊不像柳娃子(柳娃子,小偷小摸的人,關中俗語),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還到這裏來敲鍾,誰認你是個幹啥的。”一聽這話,眾人都不啃聲了,很明顯,這是有人今天要來鬧事。海明這下子可不幹了,他高聲喝道,“是誰在那裏說話,請站到前麵來。”
話音剛落,就有人挺身而出,海明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樊定國。定國往前一站,瞅著海明,冷笑一聲,說道:“這又是那個廟裏的菩薩?怎麽誰往這裏一站,把鍾一敲,就好象成了隊裏的當家人似的。你今天來這裏敲鍾是為什麽事呢?這鍾是生產隊裏上工用的,不是說誰想敲就敲的,你到這裏來敲鍾是務什麽事呢?是民兵訓練嗎,民兵訓練也不能敲隊裏的鍾嗎,再說好象你當民兵連長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怎麽也想不出來你來這裏敲的那門子鍾?”
海明一聽,就知道他在胡攪蠻纏。他知道他和定國有隔閡,都是為了樊家的那個小寡婦的事,都快十年了,這個疙瘩是越結越緊,死活都解不開,定國一直為那事耿耿於懷,總是想和自己作對,但一直都沒有什麽機會。今天這事他是趁機借題發揮,想到這裏,海明壓了壓心中的不快,還是和顏悅色地說道:“噢,這是工作隊的決定,滿囤現在停職配合四清,各隊都由貧協組長暫時代理生產隊的具體工作。”
定國翻了翻眼睛,看了看海明,說道:“滿囤有什麽問題,這麽一個老實巴交的人要是都有問題,那這孟家集還有好人沒有?”
海明聽了這話,便回答到,“有沒有問題,不是你和我說了算,那是工作組說了算。我現在不過是按工作組的決定辦事的。暫時來負責咱們隊這一段的生產工作,你有什麽意見,可以到工作組去反映。”
定國一聽海明嘴裏左一個工作組,右一個工作組,顯然是拉大旗做虎皮,為自己壯膽撐腰,心裏就有點不快。就反問道:“聽你這話的意思,你以後就是咱們隊裏的頭兒了,這鍾敲來是出工,不是民兵訓練。那你這個什麽貧協組長又是誰選的。”這樣一問,大夥不禁樂了,這定國光顧了和海明抬杠,一時間把自己給繞了進去。他隻是一門心思地質疑海明的權威性,卻忘了這貧協組長乃是貧下中農選出來的,自己的成分是中農,當然就和這事沒有關係了,而且也沒有必要通知他。
海明拿眼睛瞅了瞅定國,有點嘲諷意味地說道,“這選貧協組長的事沒有通知你老人家,嘿,這可就有點不對了,犯不著啊,好象這米裏也沒有你,麵裏也沒有你啊,不但你不知道,那三猴更不知道呢?”
海明這樣一說,倒把定國鬧了個大紅臉,眾人一聽,就哄堂大笑了起來,有個調皮的小年輕就打趣地說道,“定國叔,你們家的那個‘籠’(指家庭成分)稍微有點高了,你若是稍微下一點,弄個下中農的話,也好說多了,誰叫你是個上中農呢。”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眾人這一笑,定國才明白了過來,剛才海明揶揄他,把他和老地主三猴相提並論,他心裏就有點不高興,現在大家這樣一起哄,他臉上就更掛不住了,便說道,“上中農又怎麽了,我家的六十畝地不都入了社了麽,要是沒有我這個上中農,我看你們今天莫非要吃風屙屁不成。”
一聽見他又說到他家的六十畝地,眾人不禁又笑了,心裏都在想,這個死腦筋,現在都是什麽時候了,還念念不忘他的那六十畝地。好象別人沾了他家多大的光一樣。海明一聽,心裏不由得生出一種討厭的神氣。想著今天無論如何,也讓他把這筆帳算清。於是就說道,“你老是忘不了你家的六十畝地,好象我們隊裏的貧農和下中農都沾了你家的光了。你老是說,我們都拿著幹撚子到你家的油甕裏蘸,盡沾你家的光,那我現在問問你,我們三隊裏共有多少地?”
定國還沒有反應過來海明這話的意思,便隨即說道“三百六十畝啊,這誰都知道。”
海明又說道,“你家的地是占全隊地的六分之一,那麽全隊有多少人呢?一百八十口人,一人平均二畝地,你們家是多少人呢,算一算不多不少正好是三十口,加上你剛回來的四叔,那個老革命在內,三十一口人,才六十畝地,你算算,誰沾誰的光呢?要說沾光,我們可是都沾了老地主三猴的光,因為這地大多數都是三猴的,但三猴怎麽不來這樣說呢?因為他是老地主,他不敢,他的土地也是從大家的手下裏巧取豪奪過來的。”
海明這樣一說,定國登時傻了,他吭斥著,咽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算來算去,人家不但沒有過沾他家的光,反倒是他自己家沾大夥的光。雖然這些地原來都是老地主三猴的,可是土改時都分給了那些窮光蛋了。但他不認輸的勁頭上來了,誰也難不住,於是就恨恨地說:“你也別得意,你以為有工作組就了不起了,工作組總有走的那一天,哼,工作組,日娃不管娃,娃跑不攆娃,你就好好跟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