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海明和定國的爭吵就那樣結束了。朱大寶事後知道了這件事後,心裏覺得問題並不是那麽簡單,他樊定國怎麽突然間變得這麽不可理喻和肆無忌憚?按他以前的為人,他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為什麽近來會變成這樣?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和海明以前的過節?已經過去十年了,木也糟了,釘也爛了,什麽樣的恩怨也應該了結了。難道他就這麽死心眼?難道說一個生產隊的領導權就這樣重要嗎?這後麵肯定還有什麽不為他所知道的原因。蘇文秀聽了事情的經過,同樣感到不可思議,她不太明白定國後來說的那兩句話的意思,因為她不是本地人,大寶一聽,不由得臉有些紅,連忙說道,那是粗話,就是說我們工作組不負責任嗎。 蘇文秀覺著事情有些蹊蹺。她想無論如何,樊定國也沒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對四清運動說三道四的。雖然說這次四清運動是一場群眾運動,但無論如何也是在黨領導下的一場群眾運動。工作組就是這場運動的直接領導者,眼下工作組還沒有走,他就這樣猖狂地跳出來向工作組叫板,並用這種粗話來形容工作組的形象,太過分了。雖然說定國不是地富反壞右,但也不是貧下中農,作為一個團結對象的中農,為什麽這麽囂張?這背後一定有什麽人給他打氣,壯膽和撐腰,不然的話,他樊定國是沒有這個膽量的,也沒有這個見識的。 既然如此,蘇文秀就想,不妨讓樊定國再跳一跳,爭取把他身後的人請到前台來。蘇文秀是這樣想的,就和朱大寶商量了一下,準備敲山震虎,把三小隊的階級鬥爭的蓋子徹底揭開。朱大寶聽了之後,覺得不大妥當,雖然他自己對早晨樊定國的行為也有些不滿,尤其是他對工作組竟然抱有這麽大的抵觸情緒也是他事先沒有想到的。那麽仔細分析一下三小隊的情況,有些問題也不難解決。三小隊的情況比較複雜,先是在人員的構成上主要分為三大派,一是以孟姓為主的一大派,二是以樊姓為主的一大派,其次還有三猴等一小部分孟姓的人,這些人中由於三猴是老地主,基本上沒有什麽勢力,但三猴的家族中也不全是地主,也有貧下中農,這一派人才真正的是中間派,不在樊,孟兩派之間摻乎,但總從感情上來說,確是偏向孟姓那一方,原因是由於他們都姓孟,一筆寫不出兩個孟字,這在農村裏,宗族的力量是很大的。 朱大寶畢竟是個男人,想問題總是考慮得比較周到,也比較圓滑。三小隊的情況,自從他和銀杏成親以後,也多多少少地有些了解,按當時孟家集人的說法,那叫做:“廟小妖風大,池小王八多”,因為孟家集一些重要的人物都集中在三小隊了,象喜子和根子是三小隊的,前後兩任的孟家集的當家人,老地主三猴在三小隊,樊姓的大部分集中在三小隊。另外兩個人,一個就是複員軍人,誌願軍戰士,和老美見過仗的海明在三小隊,而另外一個是老紅軍樊老四,解甲歸田後,因為是單身一人,回來後就和定國生活在一起,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孟家集的風雲人物,這麽多的風雲人物都集中在三小隊,三小隊肯定不會是個等閑的地方,按朱大寶的話來說,那叫“臥虎藏龍”。好在三小隊一直是樊滿囤當隊長,雖然說滿囤和定國他們走的不是很近,但總是一個姓樊的人掌權,在定國看來,滿囤再不行,也比孟姓人當隊長要好一點,既然一筆寫不出兩個孟字,那麽同樣,一筆更寫不出兩個樊字了。從感情上講,滿囤還算是樊姓人可以接受的,而對於孟姓人來說,因為是大姓,仗著人多,就不會太在意這些,不象定國那樣斤斤計較。孟家集另外一個風雲人物就是副大隊長,付支書樊春雲了,遺憾的是樊春雲不在三小隊,不然的話,這裏麵的亂子更多。 大寶想了想,覺得定國此次的行為這麽過激,除了和海明的一點舊帳外,在很大的程度上,還是對滿囤的被罷免心裏不服,倒不是說為個生產小隊的隊長能有多大的權力,主要是滿囤一直被樊姓的人認為,也一直被當作樊姓人的代表人物,突然之間失勢,使得樊姓人一下子感到了恐慌,他們擔心自己在隊裏的利益會得不到保障,或許會受到侵害,按定國的意思,既然滿囤下去了,就應該另在樊姓人中指定一個隊長,這樣他們才覺得心理上可以接受,也能達到平衡。但目前的情況是這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進行,而且工作組也圖省事,沒有經過全體社員的選舉,就擅自自作主張,以貧協組長代理隊長職務,行使隊長職權。對於定國來說,就等於連自己的發言權都給剝奪掉了,僅僅依靠貧農,把他自己這個長期以來都認為是團結對象的中農撂到一邊兒去了。這樣一想,定國心裏當然是有想法的,而且也不服氣,他心想,我把那麽多的地都入了社,可現在一點發言權都沒有,你們把我這個中農當成啥了?所以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他覺得自家的地多,其他的人都是窮光蛋,入社都是沾他家的光,既然沾他家的光,那他總不能老是說話沒有份量?沒有想到海明卻是那樣給他算帳,這樣一來,他家的地和他家的人也就是個平均水平,還談不上誰沾誰的光呢。 既然如此,那麽在幕後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呢?朱大寶仔仔細細地想了一會兒,難道是付支書樊春雲,不可能啊,樊春雲現在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都有點保不住了,他根本犯不著來三小隊趟這淌渾水,再說他也不是三小隊的人,也根本用不著和海明這樣一個人來對著幹,他的目標,應該是支書根子才對,可是現在他們都落馬了,由此可見,不可能是樊春雲,或許春雲在下麵給定國出點子,也說不準,但總體來說,可能性不是很大,那還會有誰呢? 朱大寶突然想起另一個人,一想起這個人,不由得使他心裏一動,倒吸一口涼氣。這個人就是老紅軍樊老四。他清楚地記得前些日子他看見樊老四的時候,這老人對他倒是很親熱,可是一談到與四清有關的事,老人明顯地感到有些不高興。天哪,在孟家集,朱大寶知道,誰都敢得罪,唯一不敢得罪的人就是這位樊老四,人家是老紅軍,打過日本,也打過老蔣,動輒還提起徐海東大將,人家還和徐將軍有交情,困難時期,樊老四還專門到北京去了一段時期,據說還和老將軍一同生活了好些日子,可了不得,他要是一不高興,就沒有他朱大寶的好果子吃,據說,當時徐將軍因為太忙,不然的話還會和樊老四一同來孟家集轉轉,這中央的領導人要是能來孟家集轉上一圈,那可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別的不說,困難時期,隔壁乾縣有個王炳南回家省親,一看當時老家人吃食堂每天才人均六兩糧,立碼給提高到一斤二兩,那時候的王炳南才是個住波南大使,還沒有當外交部副部長呢,就這麽大的派,你有什麽脾氣?四鄰縣裏的鄉親都在六兩糧一天吊著胃口,人家乾縣的父老鄉親卻是一個人吃鄰縣百姓兩個人的口糧,有什麽辦法呢,眼紅吧,也是白眼紅,誰叫你們縣裏不出個王炳南呢。關中人老實,認命,他們篤信“朝裏有人好做官,灶屋有人吃幹麵”,灶屋裏沒有自己人,一天到晚喝稀湯也就不奇怪了。要不,定國怎麽會對把自己樊姓的隊長擼了,換了一個孟姓的貧協組長代理隊長,心裏感到老大的不舒服。 那麽要是樊老四在背後掣肘,原因可就不是那麽簡單地了,老人再說也是個老紅軍,不可能象樊定國那樣見識短淺,起碼覺悟要比樊定國高很多呢,你看,那年老人剛一回鄉,正趕上樊定國死活不交愛國糧,老頭子把樊定國一頓收拾,樊定國就乖乖地就範,按當時人們傳說的那樣,樊定國連屁都沒有敢放一個,就把該交的糧食全都交了。那這位老紅軍不高興一定會有他的道理。但要說給定國如何撐腰,也不盡然。朱大寶想來想去,覺得裏麵還是大有文章,於是他就把蘇文秀的那個敲山震虎的方案給否定了,因為他覺得你要是把老虎震出來,老虎吃了人怎麽辦?若是能把老虎哄睡著,豈不是更好?於是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和蘇文秀詳細地談了談。朱大寶還是那個習慣,說話前先清清嗓子,然後就說:“老蘇,是個這。”這是他的口頭禪,“是個這”,就是說“是這樣子的”。他說:“我思前想後琢磨了一宿,我覺得這個事情恐怕不是那麽簡單。關鍵問題是定國是個中農成份,我們又不能犯政策,把他怎麽不了,我覺得他隻所以能這樣幹,肯定是有人支持或是有人默許他這樣幹,我想來想去,原來懷疑是樊春雲,但分析以後覺得不太對,春雲現在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也犯不著和海明對著幹,要是出手,對象也隻有一個,那就是根子,這次事件主要是衝著咱們工作組來的,也就是說,是衝著你和我來的。那麽極有可能的是什麽人呢?老地主肯定是不會的,他比任何人都狡猾,而且也犯不著和工作組衝突,除非他活得頗煩了,不想活了。那麽這背後的人是誰呢?我想來想去,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說到這裏,朱大寶突然停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外看了看,見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說,“我估計是那個老紅軍,樊老四”。 他這一句話,老實說,連蘇文秀也嚇了一跳,“他?怎麽會呢?”她不由自主地問道。朱大寶說,“怎麽不會呢,我看百分之八十就是他,你瞧,自從四清以來,這老頭對我們是越來越冷淡了,現在甚至懶得連招呼都不願跟我們打了,你還沒瞧出來?” 蘇文秀仔細想了想,說道:“哎,你說得也是,我昨天上午見他在地邊轉,還特意親熱地上前和他打了聲招呼,可是他連眼皮都沒有抬,隻是‘嗯’了一聲就完事了,明顯看出來是不想搭理我,我當時還挺納悶兒,以為誰得罪了這老頭子,老頭子正生氣呢,可是,我剛走過去,樊明老漢就過來了,哎,他和樊明又說又笑,完全就象是另一個人一樣。” 大寶一聽,說道:“這就對了,看來我估計得沒有錯,果然是對我們工作組有意見。”“為什麽呀,我們又沒有得罪他,幹嗎要對我們生這麽大的氣呢?”蘇文秀不解地問道。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朱大寶回答道。停了停,他又說,“我看,事情不是這麽簡單,假若是這老頭的問題,事情可能就有些複雜。可能對的也不是你和我個人,而是針對的……”說到這裏朱大寶又不言語了,他一點也沒有往下說的意思,這樣一來,蘇文秀可就急了,本來她就是個急脾氣,雖然說,這些年已經改了不少,但目前這個樣子和朱大寶說話,誰也會著急的。朱大寶說半句,夾半句,吞吞吐吐地,可不急死人了。蘇文秀不由得說道,“老朱呀,怎麽回事,我看你今天怎麽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好象說話也不利落,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就不能幹脆些?別說半句,夾半句地,痛痛快快地把你心裏想的都一古腦兒全倒出來。” 朱大寶還是不緊不慢地說道:“老蘇,你想想,這樊老四按理說是經過大場麵的人了,老紅軍嗎,拋頭顱,灑熱血才打下了這片江山,你說,他對這勝利果實是不是比咱們還要珍惜?” “這個不用說,理所當然的嗎”。蘇文秀答到。 “那麽,咱們四清運動是什麽,也是一場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也是為了使咱們的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是嗎?” “這個自然不用說,我們是四清幹部,難道還連這場運動的性質和意義弄不清楚嗎?”蘇文秀又答道。 “你看,這就解釋不通了,既然我們這場運動的目的和他的終生奮鬥的目標是一致的,那他沒有反對我們的理由,他不但不反對,而且還應該支持我們,就象他剛回鄉時支持工作組征交愛國糧一樣。不顧一切地支持我們,你說是嗎?” “應該是這樣的。”蘇文秀答道。 朱大寶接著說道:“那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他不但不支持我們的工作,而且平常 對我們的工作有很大的抵觸情緒,就連進行四清工作的人也沒有好感,這又是為了什麽呢?” 蘇文秀想了想。沒有想明白,便搖了搖頭,表示不明白。 “這就說明,在我們和他之間,肯定是有一方出了問題了。而且這些問題還造成了不小的誤會,以至於使他對我們工作組的成員都產生了成見,甚至都不願意搭理我們,是不是這樣的?” 蘇文秀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有道理,但具體到底是什麽事得罪了他呢?” 朱大寶這時才神秘兮兮地說道:“我覺得沒有什麽具體得罪他的事情。” 蘇文秀不解地看著朱大寶:“那又是什麽原因呢?既然沒有得罪他,那他怎麽會有這麽深的成見呢?” “問得好”,朱大寶說道:“問題就在這兒,”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他的問題是在這兒,他可能不滿意的不僅僅是我們工作組,他是連整個四清運動都看不慣,但是又說不出來,因為他是一個老紅軍。老革命,自然是站得比別人高,看得也比別人遠。以我的判斷,隊裏發生的這一切事情,他可能從定國那裏知道得清清楚楚,老頭子不見得就會支持定國和我們對著幹,但是可能抱怨過我們工作組的一些作法,比如目前的對滿囤的停職反省,海明來代理隊裏的工作,老頭子很可能認為這是在瞎搞,有意無意地在定國的麵前流露出了這樣的看法,而對於定國來說,本來也對隊裏的一些事看不慣,他是個有名的‘窄棱子’,加上和海明有些介蒂,所以出現這樣的事就不難理解了。” 蘇文秀也覺得朱大寶分析得有道理,但是分析歸分析,目前的問題是如何處理這個爛攤子,怎樣才能把各項工作開展開來,這才是正經的事情。於是她就問大寶說:“那你看目前如何處理這些問題呀。” 大寶說,“既然我們已經順藤摸到了瓜,那還不容易,下一步,我們就該摘這個瓜了,可是這個瓜不好摘,要紮手,我們還是從最要緊的地方下手,先解決老革命的問題,拿下老革命,其它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蘇文秀一聽,“你不想活了,”她著急地說道:“你敢動老革命一個指頭,你看他不拿起槍崩了你,多大的膽呀你,我看就是縣委書記來了,他也不一定有這個膽,何況你一個小小的供銷社門市部主任?”蘇文秀嘲諷地看著他,冷冷地說道。 朱大寶卻嘿嘿一笑,不慌不忙地說道,“你沒有聽說過‘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