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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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之魅 37

(2007-08-22 13:29:53) 下一個

37. 

定國是入了社,他也覺得自己根本就頂不住,按當時的話說,農業合作化,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那是不可抗拒的曆史浪潮。既然是不可抗拒的潮流,那他自己再固執己見就已經沒有意思了。連自己的子女都不待見自己,何況旁人?哎,想來想去,還是識事務者為俊傑。既然三猴那麽多的土地都在土地改革中被沒收了,不成自己還能成為第二個三猴?就是成為第二個三猴,誰又能保證沒有第二次土改呢?看來發家致富是沒有想頭了,還是三猴說得對,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什麽叫共產黨?那就是要均天下,共財富。不過要是把自己的田地,農具都入了社,和那些窮光蛋們攪和在一起,他怎麽都覺得不舒服。不過,看他們那麽多人在一起幹活,也著實是紅火,熱鬧,轟轟烈烈的,還真有點象住隊的王同誌說的那樣,眾人拾柴火焰高啊,但這麽多的人攪和在一起,誰能保證大家個個都賣力?難道就沒有人耍奸溜滑,趁機偷懶,在裏麵混?

想到最後,還是一咬牙,既然世事成了這個樣子了,還來如跟著大家一塊兒走,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別人都不怕,我怕個毬!再說了,不入社,自己的這兩個王八羔子整天和自己鬧別扭,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還整天有事沒事地盡往合作社那裏鑽,學回來滿嘴的新名詞。要是為這事,兒子都和自己掰了,就象三猴說的,還真的不值。

樊定國是入了社,但是這種入社是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入的社,也就是說,雖然人入了社,但思想還停留在單幹的階段,所以看什麽都別扭,覺著誰也不順眼,又成了社裏的一個刺兒頭。幹活兒吧,原來自己地裏的莊稼他伺弄起來比誰都盡心,仿佛那還是他家的一樣,若是有人有點馬虎的話,他還有點不依不撓的在人家後麵直嚷嚷,就好象秋後他家的地裏的東西還要收到他家裏去一樣。年輕人才不管他這一套,有的還故意和他開玩笑,哎呀, 二叔,這地都入了社了,你咋還這麽偏心呢,你看你家這地裏的肥不但上得勻,而且還上得比別的地多,你看這麥子長得都倒了,別人的麥子都割了,就你家這地麥子還綠著,這是不是還要長到明年忙天去才割呢?雖然都是玩笑話,但道出的卻是實情,地太肥,麥子分孽多,容易倒伏,且不容易成熟,不但產量上不去,反倒低產。

定國看了看自家地裏的麥田,那一片片倒下去的麥子,心裏也不是滋味,都是自己去年冬上天天用尿潑的結果,他家裏人多,自己準備了兩個尿桶,每天早上都把昨晚的尿收集起來,擔到自家的地裏去。莊稼人的好習慣,走到那裏都改不了,盡管土地入了社,但他還是按照以前的習慣繼續幹,隻是沒有澆到別人的地裏,不惜走很遠的路,硬是要倒在自己家的地裏。

定國被除數這些小年輕擠兌急了,他也忍不住反唇相譏,嘿,我看你們是老鴰落在豬身上,光年見別人黑,就是看不見自己黑,你說你們那個什麽青年突擊隊的試驗田,硬是把地掏了半人深,把肥施了幾尺厚,一畝下了一百多斤種子,到時怎麽樣,才收了六十斤,而且那麥還是瘦牛牛,秕粁粁,不說連種子都收不回來,而且那麥子吃都吃不得。

眾人一聽便哈哈大笑起來。要是能一直都浸沉在這種哈哈大笑聲中的話,說實話,定國倒也覺得其樂翮融,其間的一切煩惱,憂愁和不快都會在這一聲笑中消失得無蹤無影。可是在實際生活中,有這樣的笑聲機會並不多,不是對別人不多,而是對定國自己不多,他有時看著那些嘰嘰喳喳,嘻嘻哈哈的婦女和年輕人,不由得就皺起了眉頭,他覺得他們都是窮樂,以前他們吃不飽肚子,現在吃飽了,所以就這麽樂,這種樂是因窮而起的,所以才叫窮樂,但他自己也沒有發現富樂在什麽地方,以前父親所遺留的中興家業的事情是徹底辦不到了,至少在他這一代是辦不到了,因為現在解放了,變天了,土地都入了社了,他也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象三猴那樣發家,三猴倒是發了十二頃地,想想,該是多大的一塊兒,有啥用呢,還不是讓大夥給分了,倘若自己當年也是也象三猴一樣發了的話,現在也會被大夥分了,那還不是等於用刀子在自己的心上割肉,那自己肯定受不了,反過來看看人家三猴,倒象沒事人一樣,聽他那話的意思,倒覺得是把一個包袱甩掉一樣,看來這三猴還是高人,不管他是真心的,還是裝出來的,都令人不能不服啊,就是裝,你還得裝得象一點兒,你看,他還反過來倒勸起我自己來了。

窮的能樂起來,那是因為變天了,共產黨給他們帶來了好處,所以他們能樂得起來,而自己雖然說是小富,不象三猴那樣是大富,但不論小富,大富,富的卻反而樂不起來,反倒是無盡的憂愁,三猴的地讓政府沒收分到大夥了,從此三猴的腰杆子彎了下來,再也挺不直了,早然說是他上了一點年紀,或者說他表麵上裝得跟沒事人一樣,但心稱臣裏肯定是樂不起來,以前別人見他點頭哈腰打招呼,現在反過來了,成了三猴見人點頭哈腰,而且還戴了個地主的帽子,定國覺得這是最冤的一件事。解放對定國來說,開始他沒有覺得著有多大的影響,給他定個中農,他覺得也合適,反正自己有那麽一點地,也沒有顧長工,沒有剝削,怎麽也算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定了中農成份是因為自己家的土地,不過,住隊幹部王同誌說了,中農是中間階級,是團結的對象。他自己也弄不清團結到貧農那裏去是好事還是壞事,跟那些窮鬼們攪和在一起也不見得是什麽好事,但是也不能和地主三猴攪和在一起,三猴都被共產了,憲宗也被鎮壓了,至少離這個老地主遠一點的好。雖然說以前和他們有那麽一些過節,但都過了這麽多年了,木也爛了,釘也糟了,而且後來看這三猴也滿仁義的。至少在對他家的事上,還算仁義的。至於那些土匪,全讓解放軍給剿滅了,劉三麻子早在年饉前就讓四猴收拾了,雷大牙也被解放軍給擊斃了。這仇也報了。所以對於定國來說,解放對他來說隻有一件事讓他感謝,就是把土匪徹底給消滅了,再不用象以前那樣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在這一點上,他是舉兩個手擁護共產黨,可是共產黨也徹底地粉碎了他發家致富的美夢,連土地都入了社了,那裏還能找到實現父親遺願的地方呢?看來父親也隻有含恨九泉了。莊稼人,要是沒有了土地,那還叫什麽莊稼人,莊稼人這一生就是為土地而生的,一看見土地就親啊,莊稼人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一個汗滴摔八瓣,整天麵朝黃土背朝天,就是為的耕作這塊土地。沒有土地,似乎就沒有了主心骨,渾身的力氣也不知道往哪兒使。為了能擁有一塊土地,莊稼人是連命都拚上了。可是現在可好,土地入了社,成了集體的財產,雖然王同誌說,土地永遠都是你們的,隻是經營方式不一樣了,以前是個體經營,現在是大集體經營。但說歸說,地卻是永遠都要不回來了。現在給自己訂個中農最好,中農,咱就站中間,那邊都不摻乎,這一點倒滿順他的心意。

除了地的問題,下一個就是領導權的問題。他們所在的這個小組,歸樊滿囤領導,他一看這肚子裏麵就有氣。你說,這樊滿囤懂個啥?解放前他家裏才有幾畝薄田?他一年四季給人拉長工,那還不是人家財東說讓他幹啥他就幹啥,他懂得什麽?再說他爹樊明,那個大煙鬼,把好端端的一份家業硬是給抽光了你說,兒子出去給人扛活掙錢,他倒好,整天端個煙盤到處亂鑽。幸虧是解放了,倒是共產黨幫他把這煙癮戒了,不然的話,也不知早就餓死在那個犄角旮旯了。虧得滿囤也是好運氣,挖出了一壇煙,上繳給了政府,他不繳行嗎?就憑這,也一天人五人六地吆三喝四。誰服他呀。不過話說回來,這滿囤再不行,還是自己樊姓這邊的,要是換個孟姓的,他還真不幹了。

思想上有問題,心裏氣不順,這定國就看什麽都不順眼,也好在現在解放了,沒有了土匪,老地主也被打倒了,還有誰能管束了他?加上滿囤脾氣好,歲數也比他小,按輩份還得尊他一聲二叔。所以也就由著他的性子來,漸漸地,這定國就變成了一個“窄棱子”(關中方言,說話做事蠻不講理之人。窄棱子定國是誰都敢罵,啥都敢說,人們也拿他無可奈何,隻是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他“罵爛嘴”。

罵爛嘴定國其實已經領教過了他的壞脾氣給他帶來的災難,那是在土改時期,國內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土地改革,朝鮮戰場上也正打得不可開交。政府為了支援前方將士,抗美援朝,各地都在征收愛國糧,象這等事情主要是應當從村上的幾個大戶來解決,當時剛土改,大部分窮人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自己嘴裏都沒有吃的,何來的糧食來支援國家,所以上麵來的工作組就把重點放在了村上的幾個大戶,有些大戶比較有覺悟,上麵一動員,立即就行動,拿出幾石糧食對他們來說,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是有兩個大戶,就是死活不拿出糧食來,其中一個就是樊定國。樊定國當時發家的心正切,尤其是看到三猴的土地已經分了下去,他心想,這些窮鬼們即沒有錢,也沒有勞動工具,肯定將來地是種不好的,一有個風吹草動,還得賣了這分來的地。於是他就憋著勁兒想將來買地,政府向他征購糧食,他那裏願意,再說,當時新麥剛下來,也不是賣糧的時節。於是,他就頂著不賣,就是自己沒有餘糧。

工作組已經將另一個大戶攻克下來了,那個大戶家裏有個老四,因為一點小事和老大生了點氣,就到工作組匯報了他家裏藏糧的地方,糧食原來藏在窨子裏。可憐惜的老大,老二和老三,當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糧食一鬥一鬥地藏到窨子裏,現在又一鬥一鬥地轉出來。足足折騰了好幾天。弟兄三個氣得直跺腳,恨不得把老四抓住給用刀剁了。可工作組在這裏,老四又披紅,又戴花,受到了工作組的表揚和嘉獎,正紅得和辣椒一樣,誰敢動他。

最後一個堡壘就是定國,這定國被請到了村公所,說沒有糧,鬼才信,種了六十畝麥子,一畝打二百斤,二六也是一萬二千斤,這是最保守的算法,還有人說,你家今年麥成了,一畝能打三百斤。就按最少的算,你也有三十石麥子在手,政府不過才向你買一兩石麥子,而且還給你錢。你卻如此不講情理,有點說不過去了嗎。工作組王同誌不緊也不慢,不打也不罵,就是給定國作思想工作,可這思想工作就象對牛彈琴,一點也做不通。定國一口咬定,沒有糧食,今年歉收,打下的糧食都還了債,不信你到家裏搜,搜出來是你的。

王同誌被誰都精明,一是不能搜,搜是違法的,違法的事情他不作,再說,即就是去搜,那裏能搜得著。但是不違法可就完成不了任務,這把王同誌急的,苦口婆心地開導,但這定國就是打不動,因為他壓根就沒有覺得解放或者共產黨給他帶來了什麽好處。別的窮鬼分地主的地,他卻是一分都沒有。分啥都沒有他的份,還有人說了,他想也別想,隻要不分他家就算他是燒高香了。他心想你憑啥 要分我的地呢?我一不偷,二不搶,本本分分的莊稼人,有點地,也是祖上留下來的,所以他覺得共產黨沒有給他帶來什麽好處 ,既然我得不上你的利,那我為啥現在要把糧食賣給你呢?再說現在也不是賣糧食的好季節,我賣給你,既賣不上個好價錢,而且我連討價還價的地方都沒有,都是你一口說的國家征購價。所以,任憑王同誌磨爛嘴皮子,他就是不鬆口,他心想,任你有千般妙計,我有一定之規,就是不賣,沒有糧,你能把我怎麽樣。你總不能因為我不賣糧而把我抓到監獄裏頭。

定國就是這樣不鬆口,還真是把王同誌整得拿他沒有辦法,村上的幾個民兵把王同誌勸回去睡覺去了,說是定國的事交給他們來辦。王同誌一看就有點著急,說你們可別胡來。放心吧,我們怎麽會呢,我們好好給定國叔作作思想工作,讓他轉得快一點就是了。王同誌走後,定國本來也想回去睡覺,卻被幾個小子攔住了,別急,我們好好聊聊,結果這一聊,就聊了一個晚上,幾個小子來了個車輪戰,你兩小時,我兩小時,賠著定國在那兒聊。可那哪兒是聊啊,簡直就是在審問。不過,這幫小子還真的講政策,不急也不躁,也不難為定國,更不要說打罵動粗,隻是在那裏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定國閑扯,各種招數都使出來了,可是定國還是那樣,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就是死活不認這個理,這幾個小子你兩小時,完了就睡去了,他兩小時,完了也睡去了,可就是定國睡不了,因為還要接著聊啊,把個定國累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就是睡不成。

這一宿是白折騰了,第二天再接著來,不料第二天發生了一件事,即救了工作組,也救了定國。說來也巧,那天村裏來了一個人,是一個約摸看上去有將近五十多歲的人,穿了一身洗得有點發白的舊軍裝,滿麵紅光,看上去特別的精神,隻是走路時腿好象有點問題,有點瘸。開始誰也沒有注意他,還以為是個過路的人,可是當走近一看,老一輩的人都覺得他有些麵善,但又一時想不起來,隻見那人走到三叔的身旁,拿拳頭在三叔的胸口砸了一拳,說道,三哥,你不認識我了?三哥仔細打量了一下,猛然一拍大腿,四弟,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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