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孟家集主要是以孟姓為主的大村子,孟姓占了大約80%的人口,此外還有一些其他的姓氏,如樊姓,雷姓和丁姓,其中樊姓是第二大姓氏,樊姓人雖然不能和孟姓比,但是由於在政治上有重量級的人物如付支書春雲,仍是不可小覷的一種勢力。樊姓人主要集中在第三生產小隊,雖然總數不多,但在第三小隊這個局部仍有一定的優勢,就象你到了西藏就不能說藏民是少數,到了新疆不能說維吾爾族還是少數一樣。雖然說在人數上還不能象藏人在西藏和維吾爾族人在新疆那麽占絕對優勢,但至少還是可以可孟姓的人分庭抗禮的。所以樊滿囤多年來都擔任三小隊的隊長,除了政治上的因素之外,家族中的勢力也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因素。
樊姓家族在孟家集的曆史上數得上數的人要算樊二先生。樊二先生的故事則要追溯到民國以前。樊二先生也算是一個在孟家集頗有威望的老先生,由於祖上略有一些資產,在樊二先生的時候雖然有些家道沒落,但樊二先生則熟讀經書,雖然終生沒有考上功名,但仍然算是識文斷字的人。平素鄉民們家裏有個紅白喜事,寫上個貼子,請柬之類的,弟兄分家,窮人賣地,寫個契約之類的事,都離不開樊二先生。加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樊氏仍然可以算得上是孟家集的富有戶之一。樊二先生自詡滿腹經綸,而不能為朝庭所用,深感時運不濟。自然而然地就犯了中國古時知識分子的一些通病,自命不凡,深感懷才不遇,憂國憂民,憤世嫉俗,深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立誌要振興家業,男人的事業,自當從修身,齊家始,然後方能治國,平天下。
樊二先生的一對雙胞胎兒子正是在辛亥革命的槍炮聲中震落出來的,為了寄托老先生治國平天下的宏圖大誌,樊二先生給這對攣生兒子分別命名為樊鎮國和樊定國。單從命名上就可以看出樊二先生的誌向不凡。兩年後,樊家又添一對雙胞胎的女兒,樊二先生更是樂不可支,給兩個愛女一個命名牡丹,一個芍藥,那時候,樊門終於露出了中興的氣象,別的不說,單從人丁上來說,就顯示出了興旺發達的征兆來。
民國十八年,關中平原遭受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旱災,三年六料沒有收成,人們死的死,逃得逃,可以說是十室九空。樊家仗著有點家底,開始發災荒財,許多逃荒走的人將土地出賣,最便宜時,一升麥子就可以賣一畝地。正當樊家開始雄心勃勃地進行他的發家計劃時,卻遇上了當時正在上升的另一種勢力的挑戰,孟姓的孟三猴,原本是村上的一個潑皮式的人物,家境貧寒,平時給有錢人家幹活,不管是長工,或是短工,甚至零工都幹。隻要是誰家有事,喊一聲三猴,三猴準到。人家給他一個是一個,或者不給工錢,吃一碗飯,送兩個饃都行。這樣一種生活狀態和經濟地位,就決定了三猴在村中政治地位,那是相當的低,可以說是跟賤民差不多,沒有人願意拿眼多看三猴幾眼。但是人走時運馬走膘,誰也不會想到三猴也有發跡的那麽一天。
三猴的發跡最初還是由其弟弟四猴那裏起來的。這四猴是在民國十年,發生在孟家集的一場仇殺中,被他娘幫著從後院牆翻牆逃了出去的。當時誰也不知道這四猴逃到了那裏,就連他自己家裏的人都不清楚。後來有人說四猴投軍吃糧去了,再後來又沒有了消息。當時的情形是各地軍閥混戰不休,城頭大王旗變幻無定。民國十年二月,正值陝西軍閥陳樹藩在西安被靖國軍擊敗而向西逃竄,躲入扶風縣的法門寺。四猴就是這個時候被靖國軍裹了進去,糊裏糊塗地穿了軍號。成了一名靖國軍的士兵。別看這四猴長的精瘦,但卻是極機靈的的一個主,加上地理比較熟,陝西楞娃賊膽大,打起仗來不怕死。這說起來也怪,這當兵的你越不怕死,也倒不容易被打死,就好象槍子兒長著眼睛似的。三年出來,四猴就被破格提為連長,名字也改了,也不叫四猴了,而是大名孟憲雲。
這孟憲雲當時就住在附近不遠,有一天忽然心血來潮,要回家給母親祝壽,於是就帶了兩個兵丁,三人騎馬回到孟家集,佩著兩支短槍,兩支長槍。消息傳出後,當時孟家集一帶的土豪劉三麻子正在組建民團,聽說孟家集的四猴回來還帶著兩長兩短四支槍,於是就想晚上來打伏擊繳了四猴的械。他想有了這幾把快槍,他劉三麻子豈不是勢力又壯大了一些嗎?
樊二先生那天在鄉公所辦事時無意中知道了這個消息,老先生宅心仁厚,就立刻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給三猴。三猴一聽當時是感恩涕零,立即跪下來就給樊二先生磕頭謝恩。當時二話沒說,當天下午就把弟弟打發走了。四猴一聽還老大的不服氣,娘的,老子是響當當的正規軍,這幾個毛賊算個啥,竟然也敢在太歲頭上動動土。三猴一聽急得都快要哭了出來,就差點給四猴跪了下來,你是正規軍不錯,可你才有幾個人,你知道那劉三麻子有多少人?你想是把娘的壽誕變成喪事還是咋的?
四猴忿忿地離開了家,三人打馬如飛地回到了營地。當時四猴準備帶人來滅了這劉三麻子,不巧正趕上河南軍閥劉鎮壓華來攻打西安,當時二虎守長安,這一圍,就是八個多月,連城都出不了,差點沒有餓死在西安城裏,幸虧後來馮玉祥領兵來解圍,打跑了劉鎮華。他們和西安的全城人才得以相救。
劉三麻子來了之後撲了空,心裏就納悶從哪裏走了風。後來打聽來打聽去。鄉公所的人說當天樊二先生來過,八成是樊二先生透露了消息。
樊二先生從此就暗地裏得罪了劉三麻子,這劉三麻子嘴上什麽都不說,暗地裏可就想法子給樊二先生找茬。結果在第二年,樊二先生種了四十畝罌粟,想借此發家致富,沒有想到劉三麻子扮成土匪,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搶劫了樊家,將樊二先生活活燒死。土匪們燒死樊二先生,打死樊母,奸汙了樊家兩姐妹。樊鎮國兄弟從後牆跳出,一個在村子裏找人,一個跑到鄉公所求救,這是民國十六年的事。
樊鎮國好不容易在村子裏找人,找槍打土匪,三猴得知是恩人樊二先生出事,急忙領著族裏的幾個弟弟,扛著槍就跑了出來,這三猴,手裏還提著一支快槍,那是上次弟弟回家送給他的。有了快槍也不會用,村子裏正巧有一個從部隊上開了小差逃回來的孟文斌,這人自告奮勇拿著槍就上了房,爬在一個地方就開始向樊二先生的院子裏開槍。
樊定國連滾帶爬地跑到了鄉公所請鄉上的聯保隊去孟家集打土匪,聯保隊隊長候三心裏明得跟鏡子一樣,誰是土匪,他心裏能不清楚?但是既然是有“匪情”,他這個聯保隊也不能不管,因為聯保隊的大小一應開支都是來自各村的,而且主要任務就是保境安民,不去也說不過去。
候三於是就招集團丁,費了半天工夫才稀稀拉拉地集合起來二十幾個人,這些人一個個都沒睡醒,哈欠連天地。嘴裏還在嘟嘟囔囔地罵著倒黴,睡得正香卻碰上這等事,打擾了老子的美夢。
樊定國急得都差點哭了起來,他知道這些人的心裏都在想著什麽,可是他今天晚上是從家裏逃出來的,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帶,於是就口頭上應允以後一定補上。他哭著說,人命關天的大事,求求各位了。
候三見磨蹭得也差不多了,便連忙集合起隊伍,讓樊定國前麵帶路,一路向孟家集殺了過來,離村還有一裏多地,就把槍朝天打得叭叭響,到了村裏,土匪早跑得一個人影也沒有了,候三煞有介事地連忙大呼救人,卻隻字不提追土匪的事。在這種情況下,誰還能說什麽,隻看見樊母是被土匪用槍打死的,樊二先生卻是用捆起來用火燒,土匪想是從樊二先生嘴裏得出錢和煙土在什麽地方,活活地把個樊二老先生用火烤死了。
樊家遭了災,死了人,但樊二先生至死都沒有說一個字,土匪顯然是一無所獲地逃離了樊家,但是也有收獲,收獲就是來自三猴的那支快槍。孟文斌躲在房頂上向院裏打槍,槍聲“啾兒”“啾兒”地,劉三麻了一聽就是快槍,不象那些老土槍,打出來一團火,然後就是“訇”的一聲。於是就給手下的一個隨從睇了個眼色,那家夥就從房子後麵上去了。
孟文斌死得也夠慘,他隻是集中精力在那裏對著院子射擊,沒有想到後麵來人一腳踩住他的後背,一支槍口頂在他的後腦勺,“砰”的一聲悶想,孟文斌命就歸了西,那人順手就揀起了他手下中的那杆槍,那杆槍自然成了土匪的戰利品。
樊家這次可算是遭受了滅頂之災,樊二先生臨死前躺在定國的懷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眼睛死死地盯著院中的那棵大棗樹。手還微微地動了動。然後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鎮國在家裏看見母親的頭被子彈打得稀巴爛,兩個如花似玉的攣生妹妹被土匪遭踐得不成樣子。弟兄兩人哭得死去活來,呼天搶地,他們弄不清這土匪到底來是為尋仇,還是為謀財。沒有這麽殘忍的土匪呀,匪也有匪規,尋財不害命啊,卻為何連自己的母親也不放過,難道是這裏麵還有什麽其他的原因?
樊家兩兄弟忍痛埋葬了父母,家裏除了損失一些財物外,象母親的金銀手飾和一些略微值錢的東西,主要的財物土匪並沒有找到。隻是死了孟文斌,丟了三猴的槍,這兩筆帳不知怎麽算。
那三猴還算通情達理,既然是大恩人樊二先生的事,槍丟了就丟了,樊家親兄弟若是有錢,多少象征性地給上一點以堵堵別人的嘴就行了。沒有的話,這事就先不說了。隻是孟文斌那裏有點麻煩。孟文斌也是三猴的遠房弟弟,文斌的母親是個寡婦,就守了文斌和文英兩個兒子,文英還小,文斌 這一死,家裏就等於踏了天,所以這事就頗費周折。
再費周折也得過,事情總得了,也不能無限期的拖下去,到最後,說破大天來,無非是用錢來了結,這文斌的母親沒少要錢,可是恨恨地宰了樊家兄弟倆一筆。三猴兩邊跑著傳話,嘴皮子都磨破了,好不容易才把這事給了了。
事情是了了,但是心裏卻結下了梁子。人們都覺得這個事辦得不公道,這孟家寡婦的口張得太大了,顯然樊家兄弟是吃了大虧。可憐的樊家兄弟,那裏剛叫土匪咬了一口,這裏又讓孟寡婦宰了一刀。真是太可憐了,一問誰是中間調停人,說是三猴子,人們不禁啞然失笑,難怪呢,世上那有侄子不向著嬸娘的。人言可畏呀,這事還真的有點冤枉了三猴子,他不是不出力而是他出力不頂用。你說孟寡婦死了兒子,心裏不定有多難過,多要一點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說,人命這玩意兒,也沒有個明碼標價,說是值多少就給多少,一般都是根據事主的兩方的情況來看的,事主有錢,就多給些,苦主家境差,也多給一些,眼下可不就是這樣,孟寡婦孤兒寡母的,依靠誰呢?
這情歸情,理歸理,世上的人隻算自己的小九九,從不站在對方的角度上想問題。常言道,要得公道,打個顛倒,這件事若是雙方都能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替對方想一想,這事恐怕也就很好解決,可是一般配的人,誰能作到這一點呢,大家都不是神,都是人,而且還極平凡,極平庸的人,事情難免就複雜了一點。
在別人的攛掇下,樊氏兄弟便對三猴心裏存了芥蒂。本來嗎自己的父親曾救過四猴。可他卻恩將仇報。若是沒有這層關係,樊家兄弟這恨可能記得小一點,如今有了這層關係,樊家兄弟自然就把仇記得深了一點。公開的不公開的場合,便對三猴頗有微詞。
風吹到了孟三猴的耳朵裏,孟三猴自然而然也是心裏不樂,心想,為你家的事,我連我弟給我的槍都賠了進去,孟寡婦那裏我費了多少口舌,嘴皮子幸虧是肉的,隻是磨出了繭,若是鐵的,恐怕都磨穿了。
世上就怕話傳話,樊家二兄弟聽到這話,便立即買了一把槍還給了三猴,三猴也沒有客氣,這槍他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