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溯本求源
根子從王幹事那裏出來 , 就急急忙忙地又回到公社衛生院去接清風和嫂子。清風隻是著了點涼,稍微有點低燒,醫生給開了點治感冒的藥,無非是些阿斯匹林再加一些金銀花,連翹之類的中藥。那時鄉下的醫療衛生條件比較差,在公社裏的小衛生院裏,也隻能是這樣了。交了錢,取了藥之後,根子便去找鄧醫生聊聊,但是一問,人家告訴他,鄧醫生出診下鄉去了,今天不在,根子隻好作罷,便用車子帶著清風,還和來時一樣地回孟家集去了。
在路上,根子想和嫂嫂談談小胡的事,但一時間卻不好張口。說什麽和怎麽說,著實讓他這個基層幹部琢磨了好半天,根子經過這麽多年來的摸爬流滾打,也煆煉出來了,再不象從前那個跟在喜子背後沒大沒小的渾小子。他知道,這事深不得,淺不得,加之目前還什麽都不了解,這小胡是個幹什麽的,來龍去脈一點都不清楚。看上去嫂嫂對這個小胡還挺上心的。於是他在心裏琢磨了半天,覺得還是說說好,他說,嫂子,下次小胡來的時候,你告我一聲,我想和他聊聊。銀杏是什麽人,那是冰雪聰明,能聽不出根子這話外之音嗎?不過她自己心裏也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自從那天無意中說出小胡來,他就發現根子的神色不對勁兒,可後來連穀雨和清風都不知道這個小胡,就是她覺得非常奇怪。想著他這半年來對自己的的幫助和他每天晚上來家喝湯,聊天的事兒,怎麽就能一下子說沒就沒了呢?根子的話是明明白白地覺得她好象和這個小胡有什麽關係似的,要不,他找他聊什麽呢?再說這小胡也是的,你到底是個幹啥的,為何卻要冒充是駐隊幹部呢?由於喜子活著的時候一直是社裏的幹部, 上上下下找喜子辦事的人真不少,尤其是上麵來的人,來了就住她家,她給管吃,管喝,從來沒有過計較過什麽,她也喜歡那樣做,因為她知道,他們都是喜子的革命同誌呀。這些上麵來的公家人,有文化,懂禮貌,愛幹淨,也講衛生,說起話來不急不慢,文縐縐的。顯得那麽有水平。和這些人在一起她覺得很快樂,也很高興。他們人人身上都有一股淡淡的胰子味。這些人,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一看就是有教養的文明人。她想,她的喜子什麽時候也能變成這樣的文明人。無論如何,她不能給喜子丟份,讓喜子在革命同誌麵前難堪。基於這種想法,那時候隻要是上麵來了人,基本上都是她親自招待她們,盡量給喜子的革命同誌們做好吃的。她的烹調手藝,也都是那些年練出來的。在鄉裏,甚至在渭塬縣,那些經常下鄉蹲點的幹部們,不管男女,誰都知道孟家集高級農業合作社孟喜子的媳婦銀杏做得一手好飯。在分配去蹲點的村子時,誰都巴不得分到孟家集去。
上次自從小胡來後,她連想也沒有想,因為小胡的長相,打扮,行為舉止完完全全就是那些當年下鄉蹲點的幹部,他和喜子當年的那些革命同誌沒有二樣,進門當戶對不是幫她挑水,就是幫她掃院,親熱得象一家人。也是先前養成的習慣,她從來不打聽這些革命同誌的來曆,諸如什麽地方人啊,今年多大了。成家了沒有,家裏都有什麽人等等。喜子說,這些都是別人的私事,一般不要問,城裏人不象咱鄉下人,他們不太喜歡咱們老家人的這種親熱,盤根問底的,好象把人家的祖宗八代都要抖出來一樣。文明人和鄉下人其實都是人,是人嗎,他就都有人優點,也有人的弱點,這城裏人的特點就是風俗呀,習慣呀和咱鄉下人不一樣,其它的沒有多大的區別,都一樣吃飯,一樣屙屎,而且屙出來的屎還比鄉下人屙的屎臭,你說咱鄉下的廁所沒有一點味兒,那城裏人的廁所,叫什麽水茅化,別提有多臭,上次我去縣裏開會,最怕的就是上廁所。喜子的話至今還在她的耳邊,她還記得那天晚上喜子躺在她的旁給她講這番話時的情景。於是啊,她也就慢慢地向城裏人的方向靠近,不隨便打聽別人的私事,見人也不問那些不該問的東西。小胡既然說是駐隊幹部,那她就沒有必要再問其它的東西。她還是象以前一樣,盡量把小胡照顧得舒舒服服。
現在根子對她說下次小胡來的時候知會他一聲,他想和小胡聊聊。很明顯,作為大隊書記的根子兄弟都不知道到那裏去找小胡,那這個小胡八成是個冒牌貨。但他冒充得也太象了,你瞧那作派,那舉止,完完全全就是一個下鄉蹲點的城裏人,銀杏在心裏還對他萌發了一種愛憐之意。可眼下這種情況又變成了什麽?小胡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說是一個不明就裏的人物,那根子對她的看法是否也會有些微詞呢?當然,根子沒有明說,或許他也用不著明說,在鄉下,她知道人們對男女這種事的敏感程度是到了何種地步,沒有故事都能編出故事來,那麽象眼下小胡的這種事,還不知道人們會編排成什麽樣子?加之自己又是一個年輕的寡婦,本來人們就說寡婦門前事非多,她躲還來不及呢,可當時她就怎麽鬼迷了心竅,接納了小胡來她家吃飯呢?而且這一吃就是半年多,她也沒有仔細問地小胡任何事,連他的一點信息都沒有。她怎麽這麽老實,這麽輕而易舉地相信一個陌生人呢?此刻,根子這樣對她說,她倒不是很在乎,也可能是親不見怪的緣故吧,作為嫂嫂,她對這個堂弟還是比較了解的。所以她很爽快地就答應了下來。
就在根子和銀杏去公社衛生院給清風看病的當兒,在孟家集另一派人也在緊鑼密鼓地計劃著另一類拯救運動,這就是那些老人們也在用他們的方法求溯本求源。老人們私下裏募集到了錢兩,並且也準備了燭表香課來禳禍消災。所有的這一切都在私下裏秘密地進行著,他們不願意張揚,也不敢張揚,生怕這禳禍消災法事和道場被年輕人給破壞了。他們私下裏派人去了終南山太乙宮去請淩霄道長。據說淩霄道長是一位德高望重,法力無邊的長者。他在渭河兩岸極有威信,經過他的手所降伏的妖魔鬼怪數不勝數。
淩霄道長是在第三天的傍晚被迎到孟家集的,為了事情進展的比較順利和辦的比較雅靜,淩霄道長隻帶了兩名隨身的童兒,而他那頗為規模的法事隊伍還是留在了太乙宮,並沒有過隨他一同前行。淩霄道貌岸然長也深諳這一切,目前的形勢已經成為不允許他象從前那樣大張旗鼓地從事各種法事活動,那些法事被人民政府界定為封建迷信而加取締和禁止。道觀裏的道士們大都還了俗,大家回家過日子去了,大家都說,現在解放了,就象歌裏唱的那樣,解放了,天亮了,人民當家做主了。人民,誰是人民,掐著指頭算了算,倒大吃一驚,原來自己也算是人民,既然自己是人民,幹嘛不回去當家做主,卻要在這深山老林裏熬這淒惶呢?這出家修行的日子要多苦,有多苦,得道成仙的日子那還是遙遙無期的事兒。而且能否得道成仙,不光是看你的修行有多深,道行有多深,關鍵還是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機緣,即就是你有這個機緣,那還得看機緣湊巧不湊巧。於是差不多在土改的時候,觀裏的道士們大都卷鋪蓋回家去了,據說,趁早回去,還能趕上分田分房,莊稼人有了田種,有了房住,踏踏實實地過自己的小日子,那可不就是得道成仙了嗎?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何等的逍遙,那可以說是不是神仙,勝似神仙,神仙老祖也不如我。
土改過後,太乙宮裏冷清了許多,剩下的那些道士,老的老,小的小,要麽就是一些殘疾人,要麽就是一些外地人,從小就被舍在這觀裏,不知生身父母是誰的人,沒有個去處,隻好以觀為家再說,觀前後也有些薄田,可以自耕自種,雖然說香火不如以前那麽旺,但是由於人少了,也馬馬虎虎過得去。淩霄道長是屬於年紀比較大的那一類,再說,他還是觀裏主事的天師,他若是一走,可就真地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舊話,再說,看著這些老少病殘的道士們,他也不忍心丟下他們不管。淩霄道長就這樣留在了太乙宮,每天還是照舊誦經修行,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這次孟家集派樊明老漢來上山請他。樊明老漢詳細地說了村子裏這些年的種種不順靜的事,以及那次發生的白胡老頭追清風的事,說是無論如何都得請老法師下山一趟,去幫他們一是看看那裏出了問題,再則就是幫他們做做法事,以禳禍消災。淩霄道長聽了之後,好長時間沒有言語,他可是有年頭沒有幹過這種事了,因為政府已經明文禁止各種封建迷信活動,他若是去了,不是往槍口上撞麽?再說孟家集不是還有孟廣秋在嗎,那可是他的師叔啊,他抬起頭來,問樊明老漢,你們為啥不讓我師叔給你們看看,這些對她來說不過是小事一樁嗎,何必舍近求遠呢?你師叔?樊明老漢有些不解地問,你是說那一位道長?他在那裏?淩霄道長見樊明老漢有些詫異,便解釋到,就是你們村上的百歲奶奶,她叫孟廣秋,法號天乙仙師,你們不知道嗎?樊明老漢大吃一驚,原來這百歲奶奶就是有名的天乙仙師,便連忙說道,哎呀,我真的不知,不過令師尊在五年前就仙逝了。淩霄這才噢的一聲,似乎明白了什麽,感歎道,師叔仙逝這麽多年了,我等竟是不知,實為罪過。淩霄道長臉上現出一絲難過的神色,作為一個修行多年的道人,他應該對生死看得比較淡然,但是從他的神態上來看,他似乎依舊沒有勘破生死,並且依然保留著人類性格上所有的那種對死者的哀悼之情。樊明老漢也沒有想到那個在村裏四處轉悠的百歲奶奶會是這位淩霄道長的師叔,天乙仙師,至於天乙仙師和這太乙宮的瓜葛,顯然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們並不想在此浪費筆墨。淩霄道長最後還是駕不住樊明老漢的苦苦哀求,看在多年來的交情上麵,還是答應一同隨樊明老漢前往孟家集,但前提是不聲張,不宣揚,不作大型法事,隻是去看看,私下裏給攆弄一下即可,就這樣淩霄道長隻帶了兩名小道士隨他而去,我們姑且稱呼這兩名小師傅為秋風和寒月。
淩霄道長一到孟家集,便隨著樊明老漢和村裏的另外幾個德高望重的長者一起在村子裏四處巡視了一番。按照道長的的是要看看村子的風水和是否有妖氛的存在。法事是在那天晚上的午夜時分在村子裏的馮麵一所破窯洞中進行的。那所破窯洞曾經是百歲奶奶的舊居,百歲奶奶過世之後就便一直閑置在那裏。可是淩霄道長對著那窯洞前麵的空地說,這兒原來曾是白雲觀的舊址,這也是為什麽當年百歲奶奶離開太乙宮後要來此的原因。道長的話使大家大吃一驚,誰也沒有想到這裏原來廢棄的幾所破房子竟然是白雲觀,那所破房子據說是在年饉前(1929年,即民國18年)就被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給焚毀了,僅僅留下廢墟後麵的幾孔窯洞,人們記憶中的百歲奶奶便經常出沒在那所窯洞之中,因為那就是她的居所。
那天晚上的法事進行得還是有鼻有眼,在窯洞前的空地上放著一張桌子,桌上點著蠟燭和香火,旁邊堆入著厚厚的黃裱,桌子的前麵帖滿了淩霄道長在黃裱紙上所畫的符,那是一些你經常可以在許多古代建築物的飛簷鬥拱上可以看到的圖形,但又不完全是,隻是看上去有點神似而已。遠無望去,好象兩個風字,或是鳳呀,凰呀的字頭頂頭地上下對稱地矗立著,而仔細看時,卻不是任何字,隻是一種符號。淩霄道長還真地解下了頭上發髻,一頭花白的頭發披散著,他身穿著道袍,青灰色的道袍的前胸畫著大大的太極圖,那一黑一白的兩道太極互相纏繞在一起,看上去象兩條膚色黑白不同的魚聚在一起。太極圖外周環繞著八卦。道長腰係水火絲絛,腳登風火雲履,手持長劍,口上念念有詞,左手掐訣,右手仗劍,在桌前繞著八字,快步地穿行著。他嘴中的詞語連珠般飛出,很難讓人聽清他在說什麽,樊明老人耳聰目明,又站在最前麵,隻聽得淩霄道長口中念道: 太上老君教我降妖殺鬼,與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攝不祥。登山石裂,佩帶印章。頭戴華蓋,足躡魁罡,左扶六甲,右衛六丁。前有黃神,後有越章。神師殺伐,不避豪強,先殺妖孽,後斬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當?急急如律令敕。 臨末了,他把劍望空中一指,口裏大聲喝道,疾!然後點著一道神符,用口一吹,隻見一道火光從他口中噴出。在場的人無不駭然。
在行完法事的儀式後,淩霄道長又拿出幾個物件,先是四道符,命人收起,在村子的正東,正南,正西,正北四個方向用火焚之,隨後又能拿出一柄約摸一尺長的用鬆木削成的木劍,命掛在村子正中的那株古槐上麵。這些形式上的東西極為繁瑣,恕我在此不用一一道來。而驅邪後的最重要的事情是要為老人們解釋這些事件的因果和回答人們的問題,這才是檢驗法事的功力和道行高低的重要一環,不然的話,任何人都能來穿上這身行頭,走一遍這種儀式,就說他能付魔降妖?
道長坐定之後,對人們慢慢說道,白胡老人不是別人,正是家神,家神不安,是因為家有妖孽,家神出來以以警示家人,妖孽一除,則家神必安,諸事方能太平。今我已經四麵布符,令五路神鎮守,並木劍除妖,你們可以放心了。眾人聽罷,不由得長長籲了一口氣。人群中有人說道:道長說是家有妖孽,但不知是何方妖孽,能不能請道長明示。淩霄道長用手一捋飄灑在胸前的銀色長髯,微微笑道:此乃一妖狐,專門搔攏年輕貌美之婦人,若該婦人有家室丈夫,必為此妖所忌恨,則千方百計以除之,於是家人遭其所害而不知原由。不知貴莊是不是有此等婦人?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駭然,大家麵麵相覷,竟不知說什麽才好。 人人心裏明白這婦人是誰,但誰也不便說出是有或沒有,隻是怔怔地一時沒有過了話語。場麵一時間變得非常寂靜,連出大氣的人都沒有。淩霄道長見狀,心裏已經暗自明白。便說道,貧道乃是口無遮攔之人,若是言語有失,還望諸們原諒。眾人還是沒有人表態,樊明老人見狀,忙上前一步說,這個還容我們下去仔細盤查方能知曉,隻是請道長明示,倘若道長所言屬實,我們則以何策應對才是?淩霄道長嘿嘿一笑:揚湯止沸,莫若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