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白胡老人
虎子媳婦那天晚上一無所獲地回到家裏,一進門就順手把借來的鞋樣子扔在桌子上。她根本就不是為了什麽鞋樣子,而是想去看一下銀杏到底在家裏搞什麽名堂,做的什麽好吃的東西,弄得滿大街都可以聞見她家飄出的香氣。偵察的結果使她大失所望,原來是和她家一樣的煎攪團,不過這煎攪團能煎出這麽大的香味來,也確實不容易。她不由得仔細定下心來想想銀杏家的煎攪團有什麽特別之處。別說,這女人還是眼尖心細,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覺得銀杏家的飯鍋裏有以下幾樣東西是她家沒有的,芫荽,蒜苗,紅蘿卜,豆腐。難怪,這些東西都是極提味的,尤其是前兩種,若是用油炒炒,那還不是香氣四溢嗎?反過來她又想到了進屋子前所看到的窗上的人影,怎麽進屋之後就沒有人了呢?難道是藏了起來,她家這麽小的地方,能藏到什麽地方去呢?根本就用不著躲嗎。再說,這麽些年來,銀杏的為人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從未見過她有什麽越軌的地方,或許就根本沒有人,是自己眼花了?但桌上的碗筷卻是實實在在地擺在那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蠢女人那天晚上翻來覆去想了大半夜,腦袋都想大了,還是沒有弄出個所以然來,隻覺得頭腦裏麵亂哄哄的。虎子見媳婦回來一聲不吭就倒頭睡在了炕上,便腆著臉過來問道,“發現了什麽,她們家做什麽好吃的呢?”媳婦沒有過好氣地回答道:“沒有啥特別的,和咱家一樣煎攪團。”虎了聽罷,搖了搖動頭,說道:“不對吧,這攪團能煎的滿大街都香噴噴的?咱家的攪團咋吃起來不是那個味呢。”女人一聽,打心裏就不高興,她最怕的就是拿自己和銀杏比,女人嗎,都是愛麵子的,她那能受得了這個,便沒好氣的說:“哼,你要是覺得她的飯好吃,那你為何不上她家去吃呢,反正她家也沒有男人,還巴不得你去呢!”說完便給男人一個後腦勺。虎子一聽,便打趣道,“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可就去了!”說完便佯裝著要走的樣子,伸著一條腿便在地上摸索鞋,女人一下子坐了起來,怒罵道:“虎子,你敢!”說完便拿枕頭,笤把沒頭沒腦地向男人砸去,一邊砸,一邊罵:“我把你這個沒良心的,我一天從早到晚,伺候你們一家子,裏裏外外,啥活不是我幹的,可你卻心裏盡想著別人。”說著說著,竟還真地委屈地嗚嗚哭了起來。
好了,這些都是沒意思的事,我們還是不說這些沒意思的事,省些筆墨,再回到我們的主人公的身上吧。這一年的冬天來得非常晚,說它來的晚,是由於一直沒有下雪,沒有雪的冬天是暖冬,怎麽也算不上是冬天。冬天的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上,撒下無數溫暖的光線,抬眼望去,蒼白的太陽象個病懨懨的老婦人,一點也沒有炎夏時的那種瘋狂。村子裏的老人們靠在玉米秸的旁邊,脫下衣服抓著虱子,幾隻狗也懶洋洋地地臥在身旁。而孩子們永遠是無憂無慮的玩著自己的遊戲,整個世界看上去就象一幅極愜意,極舒坦的山水畫。
男孩子們似乎永遠都有用不完的力氣,他們把這多餘的力氣全都消耗在無休止的奔跑,追逐和嬉耍之中,待他們感到精疲力竭的時候,他們再回家去,狠狠地填飽肚子,再把那一肚子的食物全都轉化成能量,再消耗掉。女孩子們相對來說便要安靜許多,她們除了嘰嘰喳喳象喜鵲一樣愛說愛笑之外,便都會全神貫注地浸沉在自己的遊戲之中。女孩子們的遊戲不外兩大類,一類是腳和腿的遊戲,她們叫“跳房子”或是“跳飛機”,形式都差不多,她們在地上畫上不同形狀的格子,然後將一個約摸巴掌大小的碎瓦片扔在方格裏麵,一隻腿屈起來,用另一隻腿跳著按規定完成整個跳的路線。另一類則是手的遊戲,這類遊戲更有趣,她們叫“抓魚兒”,不過那個“魚兒”聽上去有點象“葉兒”。那是一些女孩子們地河灘上揀來的,或是精心挑選的鵝卵石,那些石頭有的晶瑩剔透,有的光滑溜圓。玩的時候便將一把這樣的石子拋到空中,然後將手翻過來,用手背將它們接住,再輕輕一撒,手背上隻留下一顆石子,再將這顆石子拋起,伸手去抓起地上的石子,然後再將空中的石子接在手中。抓的時候是有規定的,抓單,還是抓雙,或是全抓,全都依靠雙方的約定或是遊戲的規則來定。當那些小手在空中上下翻飛,一拋一抓的時候,絕對是一幅極美的圖畫。多少年了,每當我想起那些在空中靈巧翻動的一雙雙小手時,我不由得想起原來關中女人的聰明和靈巧就是從兒時的這些遊戲中一點一滴地逐漸培養起來的。
關中女人的靈巧和能幹是別的地方的女人所不能比擬的。這也就是為什麽多少年以來,在關中這個地方,人們不願意娶外地女人的緣故。關中女人可以自己用自己的雙手,來承擔著農村生活中的極大部需要。她們可以采麴製醋,每年的冬天就是關中女人開始做醋的時候。那時,滿村都會飄蕩著濃鬱的醋香。關中女人製的醋,極酸,極香,極醇,顏色看上去帶著一種赭黑色。她們還會紡線,織布,織出的床單,包袱,圖案極為複雜和豔麗,她們還會繡花,凡是家裏一應用的東西,諸如鞋底,鞋墊,襪子底,枕頭套,門簾,桌布,床幃以及小孩子戴的胸肚,都繡滿了精美的圖案。而外地女人,大多數流落到關中的外地女人,都趕不上當地的婦人的靈巧。娶外地女人的男人,大多數都是自己有些困難,家境較差的那種。外地女人能吃苦,當然也能生孩子,但是除了“疙裏疙拉”的外鄉口音之外,就是不會關中女人的那本事。外鄉女人給男人做的衣服不入時,當地人叫“綁綁衣服。”穿上不舒坦,外地女人不會做醋,所以男人們隻好常年到鎮上去買醋。這也就是為什麽當地流傳的關中十大怪中有兩條說的是“關中女人高價賣,關中女人不對外”。(這都是買賣婚姻時流傳下來的順口溜。)
銀杏自從見到小胡之後,便尋思著給小胡做些什麽。女人的心思是縝密的,她們想俘虜一個男人,首先就要俘獲男人的心,隻有拴住了男人們的心,那這男人就是跑到天盡頭,他也逃不脫女人的手心。關中女人常在一些在外地人看上去不可思議的小事上做足文章。小到一個荷包,一個香囊,一雙襪底,一雙鞋墊,都會做得精美無比。有時連鞋底上也會繡上花。一般人總是理解不了關中女人在鞋襪上所下的功夫,一雙小小的鞋墊,卻硬要描龍繡鳳,搞得斑爛無比,穿在鞋裏,誰能看得見?這恰恰錯了,因為這鞋墊不是給別人看的,隻是給自己心上的男人看的,男人不論走到那裏,每天早晨穿鞋的時候,他都會看見那美麗的鞋墊,難道這還不能勾起他對美麗女人的回憶嗎?
銀杏給小胡做的第一件念想物就是納了一雙鞋墊。聰明的女人是不會問你穿多大的鞋的,搭眼一瞅,尺度就在心中。關中的女人在結婚的當天,就要送給男人第一雙鞋,那雙鞋有好多寓意,也是衡量女人是否眼力好,手巧的一個重要憑證。結婚前一般是見不到自己將來的男人的,更不能問男人穿多大的鞋,這一切都在男人在婚前來女人家下婚禮的那天,女人要仔細瞅瞅男人的腳有多大,不太聰明的女人家會在門口鋪上一層細細的黃土,來人留下的腳印就會告訴男人的腳有多大,當然這也是一種聰明的辦法。結婚的那天男人穿上女人的第一雙鞋,這雙鞋表示著男人的母親已經將兒子穿衣的使命轉交給媳婦,其次就是看這雙鞋是否合腳,是大,是小,夾不夾腳,或許一生的幸福與否,就由這雙合不合適的鞋告訴給了男人。我想,我們常用鞋子和腳的關係來形容婚姻的融洽,和睦與否,大概就來自己關中的這種古老的風俗吧。
這也是閑話,我不想扯得太遠,這裏我想提及的是一這個冬天裏所發生的另一件極其怪異的事情,直到今天,還沒有人能解開其中的謎底。
記得那是一個冬夜,我們在前邊說過,這年的冬天是一個暖冬,天上一直沒有下過雪,但無論如何,冬天總是冬天,夜裏還是十分的寒冷。那天晚飯時分,銀杏在小胡脫鞋上炕吃飯的當兒,悄悄地將自己千針納,萬針繡的鞋墊放在了小胡的鞋裏,然後便和小胡和孩子們一同喝湯。在這些日子裏,銀杏總感到自己有些迷糊,對於小胡的事她也弄不明白,小胡總是來看她,喝湯,聊天,然後有些事她就不甚明了,小胡是什麽時候走的,怎麽走的,和她有沒有打招呼,她都記不清了。那天晚上也是,吃完飯後,她便急著刷洗,穀雨和清風作了一會作業,便都睡了,岫雲還小,早就累得不行,早早就睡了。她似乎覺得那天晚上是一個月圓之夜,月亮這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晝,地麵上有一些微霜,在月影的照射下泛著銀色的寒光。除了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犬吠,大地寂靜極了。她做了一會兒針黹,便斜倚在窗前沉沉睡去,炕頭的油燈也忘了吹熄,油燈在幽靜的夜裏一閃一閃,發出幽暗昏黃的光芒。她還是做同樣的夢,還如同從前那樣的飛翔的夢,這樣的夢總會在月圓之夜來臨。總是做同樣的夢也使她感到有些迷惑不解,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喜歡這樣的夢,因為在這樣的夢裏,她才能無拘無束地自由飛翔,飛翔帶給一種快感,那種快感是她在清醒的時候無法體會到的,也隻有在這樣的夢裏,她才能體會這種因飛翔帶給她的快感。夜是那樣的深沉和黑暗,天空裏眨動著無數的眼睛,月亮如同銀盆一樣掛在天際,而大地上卻是一片寒光,寒光在薄霜上閃爍著,象無數晶瑩剔透的鑽石。她就這樣在無垠而又浩淼的太空裏飛翔著,突然,遠處傳來什麽聲音,那是一種小孩在嚶嚶哭泣的聲音,時而很遠時而很近,那聲音穿過她的胸膛,她感到一陣隱隱的痛楚,因為那聲音很熟悉。刹那間,她仿佛象折翅的鳥兒從空中跌落下來,身體直向大地衝去。跌落的感覺很恐怖,她可以聽得見耳旁的風聲,然後她便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在地上的感覺尤為痛苦,砰的一聲如同什麽東西砸在地上,她頓時感到身體好象碎了一樣地痛楚。
她醒來後,看見小小的油燈還在忽明忽滅地閃爍著,她知道燈的油快耗盡了,她邊忙給燈裏加油,卻感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冬夜裏的冷風襲來,使她不僅感到一陣陣的寒意。她正準備要脫衣睡覺,忽然間她又聽到了那種小孩的哭聲,那哭聲是在遙遠的田野裏,隨著夜風一陣一陣地傳進她的耳朵,她屏住呼吸,定了定神,再仔細地聽聽,突然間就明白了什麽,她發瘋一般地衝進清風睡覺的房間,點上燈一看,清風的床上空空的,清風連影子也沒有。此刻,她才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那哭聲明明就是清風,他跑到那裏去了呢?
她發瘋般地從屋裏跑了出來,在月光如水的冬夜裏她跑到村口,遠處的田野裏,清風的哭聲越來越清楚,他到底去了那裏。她發瘋般地跑到根子的屋子前,使勁地砸著根子的大門,沉重的砸門聲在寂靜的夜裏是那樣的響亮,不光根子起來了,周圍的鄰居都起來了。
半夜三更從睡夢裏驚醒的人們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也搞不清那底發生了什麽。隻見銀杏一邊哭,一邊叫著清風的名字,手還歇斯底裏地指向遠處的田野。根子見嫂子這樣,以為出了什麽大事,急忙上前將銀杏攙扶起來,仔細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銀杏哭著用手指著遠處的田野,說道,你聽,清風,清風在哭,那是清風!
人們這時才靜了下來,仔細地聽著遠處傳來的哭聲,那哭聲隨著夜風,一陣一陣地傳了過來,根子忙叫上幾個人,抄上家夥,衝向傳來哭聲地方。而銀杏則由根子媳婦扶回家去。
約摸過了半個小時,人們才從田野裏回來,根子用大衣包著渾身精赤的清風,孩子象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躺在炕上,全身還在瑟瑟打抖。很明顯,孩子是嚇壞了,哭壞了,也凍壞了。
根子環視著屋子,忙對大家說,“沒事了,沒事了,大家都散了吧,回家接著睡,有事明天再說。”
人們漸漸地散了,根子這才告訴銀杏清風是在一堆玉米秸杆中發現的。但是根子搞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咋弄成這樣子,誰惹清風了?
清風在熱炕上暖了一會,漸漸地緩過神來,銀杏忙問他是怎麽回事,清風這才喃喃地說了事情的原委。
清風晚上起夜上廁所撒尿,被一個白胡子老頭攔住不讓進屋子,那老頭手裏拿著一根“炭銑”(農村燒煤時用來加煤的鏟子。此處應該是鐵鏟,清風孩子家不認識,故認為是“炭銑”,作者注),追著要抓他,他一著急,順著村子的河渠的白楊樹,一直向西跑去,最後躲在一堆玉米秸杆之中,那白胡老頭兒還一直在外麵喊著讓他出來。
清風的敘述使得在場的根子兩口和銀杏都聽呆了,這是什麽呀,白胡子老頭,手裏還拿著炭銑,半夜三更地把孩子追到野地裏,這到底是為了啥,是誰這樣幹的?難道是瘋天成?清風馬上否定了,他說不是瘋天成,天成叔沒有胡子,那個白胡才能頭留著一尺多長的白胡子,全身從上到下全穿的白衣服,通身都是白的。清風一邊說著,一邊心有餘悸地朝四外看了看。
根子徹底糊塗了,這叫什麽呀,怪事,怪事呀,作為孟家集大隊的黨支部書記,根子應該算是有思想,有覺悟的黨的幹部,可眼下發生的這種事卻讓他如何解釋?他無法解釋。看看清風這孩子,也不應該撒謊,也不會撒謊,誰會在大冬天的,不穿衣服,跑到半裏地遠的野地裏,鑽進一堆玉米杆裏,說是有個白胡老頭在追他?看來這事有點蹊蹺,待他好好想想如何解決。不料,銀杏說的另一句話,卻更使根子如同墜在雲裏霧裏,銀杏說,吃晚飯時,駐隊幹部小胡還在這裏和我們一起說話兒,沒有發現附近有什麽可疑的人,清風那時也好好的,作完作業就去睡覺了。
“誰是小胡?”根子不解地問道,“哪裏的駐隊幹部?他到你這裏吃的飯?”
銀杏這時也傻了,她迷茫地問根子,“你不知道?都在咱們這裏住了快半年了,打秋收時就來了,還經常在我這裏喝湯。”
這次不僅根子糊塗了,就連清風和穀雨都糊塗了,兩個孩子一同叫到:“媽,你說什麽呀,那裏有什麽小胡在咱家吃飯的事,我們怎麽不知道呢?”
屋子裏所有的人都傻了,呆呆地互相對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