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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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之惑 15 心事重重

(2007-07-29 21:19:16) 下一個

15. 心事重重

在此後的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裏,小胡差不多成了銀杏家的座上賓。他差不多都是在天擦裏以後才來,這個時候往往是農家吃晚飯,也就是“喝湯”的時候。小胡的到來使得銀杏不由得煥發出了一種異乎尋常的興奮和激動,這種沒來由的興奮連她自己有時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麽,是因為這個小夥子幫過她嗎,還是因為他看起來麵善,仿佛久違的熟人一般,她自己反倒覺得說不清了。不錯,他是幫過她,幫她挑過水,收過秋,種過地,裏裏外外地幹了不少的活兒,這就使她萌發了一種感激之情,其次,這個英俊的後生看上去不由得人產生一種憐愛的心情,你看他,明眸皓齒,唇紅齒白,眉若點漆,唇若塗朱,鼻直口闊,天庭飽滿,地閣方園,猛一看,還真象畫裏畫的一般,不知怎麽的,偏就打動了銀杏的心。說起來,喜子過世也有了好些年頭了,自打喜子一走,銀杏就覺得天已經坍塌了下來,剩下她一個寡婦,拖著三個孩子,真不知如何辦才好。多虧當時成立了人民公社,否則的話,她不敢想象象她這樣的,除了再嫁人,沒有別的路可走,可是就是說嫁人,誰願意要她這樣的拖著油瓶的,而且還是拖了三個。再話說回來,即就是有人樂意要她娘幾個,可孩子受的罪就甭提有多大了。在關中這地方,對於這些隨娘改嫁而來的孩子,光是人們的口水,一般人就受不了,什麽“捎包”,“帶肚子”,這些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或者遇上個心眼不好的後爹,孩子可就更遭罪了。她對於這種種情況,思前想後,也不是一遭兩遭的了,她自己年紀還輕,好呆有個清風是個男孩子,若是守了,也就一咬牙就這樣了,可是事情並不是這麽簡單,她不光是自己心理和生理上的問題,關鍵的是這家裏,地裏,裏裏外外都靠她一人來操勞,實在有點吃不消。這家裏有沒有男人,差別可就太大了。

娘家母親多次也勸她把心思放活泛一些,現在畢竟是新社會了,寡婦改嫁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或者不能做的事,現在土地都已經入了社,除了家裏住的幾間房子,也沒有什麽財產舍不下的,若是守下去,守個什麽時候勁兒呢?母親的話比較實在,“如今了,你得想想,你守下去圖個啥?你還這麽年輕,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你總不能這麽一輩子,人一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你不過才剛開了個頭,往後的路還長著呢,要下決心,趁早就下,這事可千萬拖不得,三拖兩拖,可啥都拖沒了,到時你再後悔,那可就來不及了。”

母親每次見麵總是這樣嘮叨著,可是誰能知道她自己的難處呢,總得先把這三年的孝期給守完吧,誰知,這三年孝還沒守完,就趕上這大饑荒,連可憐的婆婆也在這饑荒中給餓死了,公公本來就死得早,連她自己過門都沒見過,婆婆這再一走,家裏再沒有什麽人可以和她說話了,更不要說拿主意了。一時間銀杏好象變得形隻影單,孤苦伶仃,好不淒慘。好不容易等得饑荒年月過去了,這事又重新泛上她的心頭,在權衡了所有的利害和所有的可能性之後,她覺得目前象她這種情況,若是能招贅一個夫婿進門,應該是最好的選擇。可是到哪裏去找能作為入贅夫婿的合適的人呢?這隻有慢慢地等待了。隻從小胡出現以後,她突然覺得她應該找小胡那樣一個人來入贅。當然她自己知道自己是配不上小胡那樣的後生的,他既年輕,又有文化,而且還是公家的人,是吃商品糧的,就象這裏的人所說的那樣,是“把手伸到國家的口袋裏的人”旱澇雙保險。但無論如何,她對小胡的那種愛慕之情,卻是情不由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她無法隱瞞自己的真情的流露,她也無法自己欺騙自己,從第一次看見小胡的時候起,她就仿佛感到那就是她在夢裏等待了許久的人,她所要尋找的,在喜子走了之後能代替喜子的人就是他。感情是最不能欺騙的,也是無法隱瞞的,對她尤為如此。自從見到小胡之後,她好象是換了個人似的,她再也不象以前那樣躲躲閃閃,那樣小心翼翼地活在人們的視線之外。她主動地給小胡做她所能做的最好的吃食,她同時也渴望小胡能經常來她的屋子裏坐坐,她願意看著小胡的樣子,他的一舉一動在她看來都是那樣的舒坦和快活。她在突然間不在乎那些由此可難會引發的種種謠言和流言蜚語,她似乎在一夜之間醒了過來,她覺得她得為自己活著,而不是為了別人而活著。一旦從思想上徹底理順這些盤根錯節的問題之後,她也就徹底地放下了一切包袱,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勇敢和大膽。尤其是見到小胡後,似乎在心底深處的某一個地方有一種聲音在向他召喚。她禁不住春心蕩漾,浸沉在一種幸福的想象和憧憬之中。她在幻想著美麗的未來,幻想著另一種新的生活的來臨。她知道,這種幸福需要她自己緊緊地抓住,機會對她來說並不多,機會來臨的時候總是稍縱即逝,有如電光石火般一閃而過,若是不能緊緊抓住的話,那將是終生的遺憾。

她對著鏡子獨自注視著自己的容顏,突然間她發現自己正處於人生中的最富有韻味的時候,鏡子中的那個年輕的少婦的瓜籽型的臉蛋越來越變得白晰,雖然歲月的風霜無情地銷磨著她的青春,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但她才不過二十五歲,二十五歲的婦人集中了女人一生中最美妙無比的一切,她體態還算輕盈,豐滿而又不失苗條,烏黑的頭發象雲一樣壓在頭上,渾身充滿了青春的氣息和活力。她感到內心仿佛有一團正在熊熊燃燒的大火,那火炙烤著她的身體,也同時在炙烤著她的靈魂,她覺得渾身刹那間變得輕飄飄地,如同一根羽毛一樣在慢慢地向著一個無底的深淵飄落下去,她喉嚨幹渴,全身發緊,而體內又如春水一般蕩漾,向外彌散著,伸展著,仿佛要溶入那無邊的黑暗之中。

那年的冬天是饑荒結束後的第一個冬天。在結束了饑荒之後的孟家集終於煥發出久違了的生機。銀杏也在那個冬天煥發出了她人生的第二個春天。她一改以往沉默寡言的習性,而是以另一種麵貌出現在人們的麵前。人們很難想象她就是前些年的那個哀哀欲絕,楚楚可憐的小寡婦,而是仿佛又看到了幾年前在水利工地上送茶送水的那個穿著紅衣綠褲的喜子媳婦,不過現在那比那個時候更成熟,更迷人。她現在落落大方,舉止得體,無論是出現在生產隊什麽樣的幹活的場合,她都是人們關注的中心。男人們還是為她傾倒,還是願意聞她身上發出的那種淡淡的幽香,那種香味還和從前一樣,但比從前更富於吸引力和殺傷力。無論多麽矜持的男人,隻要從她身旁走過,都會被那種香味所陶醉,所迷戀。再回頭看她的眼睛,那似乎蕩漾著秋水一般的迷人的眼睛,會使男人們的三魂七魄頓時不知遊蕩到那裏去了。隻剩下一個空巴巴的軀殼呆呆地矗在原地而不知所措。

男人們為她的美麗所傾倒,女人們對她的看法也在漸漸改變著,人們不再象從前那樣叫她小寡婦了,叫喜子家的也不太合適,誰也不願將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的名字老掛在嘴邊,於是紛紛改口年輕一點的或叫嫂,或叫嬸,輩份長一點地便叫她穀雨娘,同輩的或是和她相仿的幹脆就叫她銀杏。她樂於人們叫她銀杏,她這銀杏的名字叫了十多年,從小到大人們都叫她銀杏,隻不過過門之後,再也沒有人叫她銀杏了,她變成了喜子媳婦,喜子家的,穀雨娘,等等,就連喜子在世的時候,也是用孩子的名字來稱呼她。

孟家集人們的注意力不僅僅集中在銀杏精神麵貌方麵的改變,與此同時,人們發現銀杏的生活也在發生了改變,幾乎是每天晚上,都從銀杏的家裏傳出陣陣的香味,人們不明白銀杏這是怎麽了,這饑荒剛過,好日子還沒有幾天,她怎麽就這麽舍得呢?也不知她在家裏折騰啥好吃的,隻是這香味一陣陣地往外傳,這香味是這裏的人們都熟悉的,不外蔥花味,雞蛋味,菜油味,偶爾還會有一些肉味,但這些味道從銀杏家傳出來,似乎香味更特別一些,更誘人一些,“這味兒真爨!”聞到的人都忍不住要這樣說一聲。

其實那些日子都是銀杏在招待小胡。小胡似乎已經成了銀杏家的常客,差不多一到天黑他就會出現在銀杏家裏,銀杏每次一抬頭,就會看見小胡斜倚在她家的門框上,笑嘻嘻地看著她,“今天又有什麽好吃的?”銀杏一看到小胡,她的眼睛就會一亮,她總是臉上稍微一紅,腮邊隨即出現兩個深深的酒窩,然後就甜甜地笑道:“嘿,窮鄉僻壤的,能有啥好吃的,都是些家常便飯而已。”銀杏說的不錯,確實都是些家常便飯,除了提前有準備,象上次吃的臊子麵,餘下的一概都是有啥吃啥,碰上啥吃啥,隻是銀杏手巧,弄出來的東西和別人的不一樣,味道也有些特別,比如,把蔥花用熟油熗一下當下鍋菜,而不是這裏的一般人用油來炒,同樣是“下鍋菜”,這一熗與一炒則不一樣,蔥花味道鮮,熟油一熗則更香,而蔥花若要是炒熟了,就沒有香味了。同樣是醋,在油鍋裏熗一下,香味便更濃,而且四處飄香。所以銀杏家裏飄出的香味,便於工作不同於一般人家。往往打從她家門前過的人嗅到這股香味時,便不由自主地一提鼻子,“這麽爨的味兒!”誰也搞不清銀杏在家裏吃什麽呢,“該不是在待客嗎,咋整得滿大街都這麽香呢?”但仔細一想,又不禁啞然失笑,誰家會在晚上待客。

虎子媳婦被這滿街的香味弄得上下不安,虎子老是問她,“咳,你說這喜子家的每天晚上在家裏搗騰什麽呢,弄得滿大街都是香味兒,這晚上叫人還怎麽睡呢?”虎子媳婦最怕的就是虎子老提喜子媳婦,更怕的是拿她自己和人家銀杏比,“你看人家那飯做的,滿大街都是香味,你咋就會弄這些有鹽沒醬水的東西,一點也提不起人的胃口。”這女人的心眼最小,又極具妒忌心,而且還最怕自己的男人說別的女人好,自己的的臉沒有處放。既然自己男人都這麽說,她倒是想看看這銀杏到底在家裏折騰什麽呢。該不是她家裏來了什麽人嗎,那給做些好吃的,可是也不能天天都來人,天天都做好吃的,若是天天都這麽吃,你怎麽能撐到明年忙天去呢?

所以那天天擦黑的時候,虎子媳婦又拿個鞋樣子來到了銀杏家裏,她裝作借鞋樣要來看個究竟,剛一進院子,她就看見窗上有個人影在晃動,又聽到屋子裏有人在說話,虎子媳婦心裏不由得一怔,家裏果然有客人,本欲退回去,但轉念一想,既然都到了門口了,何不進去看個究竟。於是便扯起嗓子說道,“銀杏在家嗎,嫂子我找你有點事兒。”一邊說,一邊就跨進門。

銀杏聽見有人說話,便急忙下炕應酬,一看是虎子媳婦,就說道,“我還以為是誰呢,啥風把你給吹來了,坐,坐。”一邊說,便一邊給讓座。虎子媳婦打量了一下屋子裏,看見除了三個孩子,也沒有別的人,便不好說什麽,心裏卻在暗自嘀咕,剛才明明看見窗子上人影晃動,還聽見有說話聲,怎麽一進門卻是什麽人也沒有。豈不怪哉。於是便連忙說,“我想給大鳳做雙鞋,卻沒有合適的鞋樣子,我看穀雨腳上穿的鞋怪西樣的,正好她和大風同歲,腳也大小差不多,就來問問你有沒有合適的鞋樣子。”嘴裏是一邊說著,卻一邊朝飯桌上瞅,她想看看銀杏到底吃什麽,咋弄得滿街飄香。

銀杏一聽她是來要鞋樣子的,便說到,“有,有,我給你去找,你吃飯了沒有,要不也在這裏一塊兒吃上一點?”隨後便用詢問的口氣問虎子媳婦。虎子媳婦搭眼望碗裏瞅了瞅,原來是吃的剩飯,當地叫“煎攪團”(當地的一種主食,是用包穀麵做的)。心裏便想,怪了,這煎攪團也能弄得滿城飄香,也真是怪怪地。嘴裏卻忙不迭地說著,“不用了,不用了,我晚上也吃的是煎攪團。剛放下碗,就過你這兒來了。”

等到拿到了鞋樣兒,這虎子媳婦便笑嘻嘻地說道,“我先拿回去滕個樣子,明日個再還你。”銀杏忙說,“不急不急,你悠著點兒。”虎子媳婦一邊望外走,一邊又拿眼向飯桌上瞟了一眼,她突然發現那桌子上多了一雙筷子和碗,心裏不由得又是一楞。嘴裏卻說“大妹子,我還當你家裏有客,做啥好吃的呢,你看,原本不過是個煎攪團,卻也滿街飄香,大妹子,我真的服了你了。”

銀杏見她眼神飄忽不定,說話也是心不在焉的樣子,心裏登時也就明白了八九成,便隨口答道,“嫂子,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

送走虎子媳婦,銀杏回到家裏,孩子們都已經成為吃完飯了,各自回房去睡覺去了,銀杏這才回過頭來,看見小胡還在那裏吃飯,她突然想起剛才虎子媳婦來時,小胡在那裏,千萬別讓虎子媳婦產生誤會,那個長舌婦,沒有事她都能搗騰出來個事,要是有事,還不折騰個翻江倒海才怪呢,呀,剛才小胡在那裏,她有沒有看見,她自己也覺得一時恍惚,應當給作個介紹才是,小胡是社裏的駐隊幹部,她也應該是見過的,我怎麽就忘了這碼事呢。小胡一邊喝湯,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一邊對她說,“噢,我剛才到後邊去方便了一下,好象家裏來人了?”銀杏這才反應過來,心裏暗自說道,難怪我剛才忘了介紹你,原來你剛才壓根兒就不在屋子裏。不過這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沒有看見小胡,說不定倒是一件好事呢,省得她到處去嚼舌,誰有那麽多的閑工夫來辯解這一切呢。

 

注釋:西樣,關中方言,意為漂亮,洋氣的樣子.

:cuan,關中人把香味,鮮味,那些具有刺鼻香味的東西叫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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