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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之惑 14 雨季來臨

(2007-07-29 21:17:58) 下一個

14 雨季來臨

渭北高塬的秋天是雨季來臨的季節。從西伯利亞南下的冷空氣卷過蒙古草原一路襲來,在被秦嶺山脈所阻擋之後折返,就在秦嶺北麓下與渭北高塬形成的暖濕氣流相對衝,形成了關中平原獨特的多雨的氣候。淅淅瀝瀝的秋雨從入秋以來便下個不停,遠近的山山水水都被包裹在一片濃濃的雨霧之中。當地的人們管這種秋雨叫作“淋雨”,在淋雨來臨的季節裏,人們什麽都幹不了,隻有每天呆在家裏,男人們酣吃猛睡,女人們卻在紡線織布,準備著將要來臨的冬天所需要的一切必要的衣服和鞋襪。孩子們則永遠是無憂無慮的,在短暫的雨停的間隙,衝出家門,在泥濘裏嬉戲著。有時孩子們看著灰蒙蒙的無休無止的雨天,便扒住窗欞,把臉朝向雨天,嘴裏高喊著:“老天爺,甭下了,底下的娃娃長大了。”直到現在,我仍然不懂幼年時的這些歌謠的具體含義,為什麽長大了天就不要下雨了呢?故鄉的人們管老天叫老天爺,管太陽也叫太陽爺,在炎熱的夏天,太陽正紅的時候,人們便說,你看這爺曬的。”叫爺是故鄉人對大自然的一種敬畏心情的體現。幾千年來,人們對自己所不能征服,也不能能架馭的種種自然現象存在著一種崇敬與恐懼的心態,這種心態在稱呼上表現為叫“爺”,就連神鬼也叫爺,什麽財神爺,灶王爺,馬王爺。在廟裏給爺上香,給爺下跪。對自己的祖父也叫“爺”,同一個發音。故鄉人發這“爺”個音的時候用的是現代漢語的第一聲,而且稍微有點拖音。我發現故鄉的人很少用從疊音字,在稱呼上也是單一的一聲,爹,媽,爺,而不象城裏的人那樣叫爸爸,媽媽或爺爺,那種疊音的叫法聽上去比較溫柔和親近,但在故鄉人看來,卻有點太粘,太柔,太糯,缺一點粗獷的味道。粗獷可能是故鄉人最明顯,也最有代表性的表象。叫爺是一種自我矮化的,表示一種願意臣服的的意味,人們常說的口頭語有一種是“抓住叫爺呢,放開胡蹩呢”,這裏的“叫爺”就是服軟,“胡蹩”則是到處亂蹦亂跳的意思。

雨季到來的日子同時也是女人們到處串門的日子。女人們不安於這雨季的沉悶和寂寞,常常帶上手頭的針線活兒,串到和自己對脾氣的女人的家裏,一邊幹活,一邊聊天,以此來打發這無聊的時光。女人們的串門便助長了各種流言的傳播,那些長著長舌頭的女人們在不厭其煩地咀嚼著各種各樣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並在一遍又一遍的傳播中添油加醋和再創作,這種經過多少次加工和潤色的流言和小道消息便象長上翅膀一樣,穿行在茫茫的漫無邊際的雨季之中,帶著一種濕漉漉,粘巴巴的氣息,就象雨季裏滋生在牆角的青苔一樣,毫無節製地蔓延在女人們的嘴邊,飯桌旁和枕頭邊。往往在雨季過後,你覺得不可思議的,難以想象的小道消息和流言便象火山一樣噴發了出來。堆滿了村裏的每一條街道和小巷。

銀杏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成為了人們為之所津津樂道的流言裏的中心人物,許多流言都已經將她作為故事創作的主角。可是好在她深入簡出,雖然流言已經或多或少地傳入她的耳朵,但對此她也隻能無奈地一笑,不置可否。她靜靜地蜇居在自己的屋子裏,仿佛與整個世界隔離開來一般。窗外的秋雨一陣緊,一陣慢,天空呈現出一種令人窒息的鉛灰色,沉重地壓在她的房子上,使人感到從來也沒有過的那麽壓抑。秋雨來臨的時候,總是伴著陣陣的秋風,秋風將夏末秋初的暑意一點一點兒的吹走,變得越來越涼,越來越冷,她不由得想起人們所說的“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穿上棉”的諺語。漸來漸冷的秋意隨著秋風,秋雨一同襲來,即使她坐在自己的土炕上,仍不免感到一陣陣徹骨的涼意,那種涼意穿過窗欞,襲上後背,還夾雜著幾絲雨珠,頓時讓她感到寒意有如從心底裏升騰起來一般。

終於再遇到狐是在一個秋雨霏霏的傍晚,那天她從井台上打水回來,挑著水桶在泥濘的街上艱難地邁著步子,手裏還拄著一根棍子,幸虧那根棍子使她在不致於滑倒在泥濘的大街上。而狐,她所認為的狐,就出現在那個時候,披著鬥笠,穿著蓑衣,從她的身後單臂挑起她肩膀上的扁擔,嘴裏隻說了一句話,“還是讓我來吧,這路太滑。”她吃驚地望著他一時間有點方寸大亂,慌亂之間不知說什麽才好,那挑子在他的手裏如同兒童玩具一般輕盈,他輕輕地將挑子放在肩上,穩穩當當地朝她的家裏走去。

那時候她突然感到雨停了,鉛灰色的雲也在天空裏飛快地向外散去,久違的夕陽終於從那雲層的後麵露了出來,射出萬道金色的霞光,給大地染上一派金黃色。她默默地跟在他的後邊,朝家裏走去,突然間,她感到街道的兩旁闃無一人,整個街道靜極了,但她知道在家家的窗子後麵,門後麵都有無數雙隱藏的眼睛在暗暗地覷覦著這一切,她一時間感到有點心悸,臉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片潮紅。管他呢,晴天大白日的,還能嚼什麽舌頭呢,不就是挑一擔水麽!她突然間心底裏不知從何處升騰起一股勇氣來,頓時間連腰杆也挺身直了許多,不就是一擔水麽,她嘴裏喃喃地說著,她不知是給他聽,還是給他們,那些在門後,窗後正在窺視她的那些人說。

他似乎並沒有聽到她嘴裏所說的話,徑直來到她的家裏,將水倒在水缸裏,然後她和他再去井台,直到把水缸完全裝滿。直到這時,他才脫下鬥笠和蓑衣,靠在門邊上望著她。她抬眼仔細看過去,隻是覺得他很麵熟,仿佛是在哪能裏見過,有一種子選手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是一時之間,她就是死活也想不起來。那人的年紀和她相仿,白淨的麵皮,一雙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筆直的鼻梁下是一雙方闊的大嘴,國字型的臉上充滿勃勃生機。“我姓胡,是從公社裏來這裏駐隊的,你就叫我小胡吧!”說完,他一咧大嘴,笑嘻嘻地走了出去,情急之下,她連忙在他的身後問了一句,“吃了飯再走吧!”

他並沒有回頭,隻是說了一句“下次吧,今天就免了。”隨後就消失在街道上。她聽了他說還有下一次,心裏不由得一陣激動,她自己也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麽。隻是在內心裏暗暗地想,到底在什麽地方見過他呢,不然的話,怎麽這麽麵熟?多少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在她見到陌生人的時候,心裏產生砰砰亂跳的感覺。自從喜子去後,她還一直沒有過象今天這樣的感覺,這樣心動的感覺。喜子去世都有好幾年了,自從喜子去後,她覺得這個世界似乎已經塌坍了,除了三個孩子,她再也沒有什麽希望之類的東西,她心若槁灰,受苦受難,一心一意地拉扯著三個孩子,她好象生活在夾縫中一樣,作為一個年輕的寡婦,她知道人言可畏意味著什麽。寡婦是一切是非的根源,要不人們怎麽會說“寡婦門前事非多”呢?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努力地逃避著這所有的事非,盡管如此,流言還是不斷地傳進她的耳朵,她隻當什麽都沒有聽見,什麽都沒有看見。寡婦除了在生活上的種種不易,因為家裏沒有男人,所有的一切都得靠她自己來幹,有了事情沒有人給她出頭,沒有人幫她拿主意,田裏的,家裏的都得她一個人來完成,更重要的是精神上還得忍辱負重,寡婦也是被認為是不吉利的,所有的婚喪嫁娶的禮儀不但沒有她的份兒,而且她還得躲得遠遠地,因為她不是一個渾全的人。她似乎已經被人們從社會活動中摒棄出去,不能算是同類,隻能算是另類。各種各樣的諸如克夫呀,掃帚星呀等等這一切都會加在她的頭上而她不能說什麽,隻能默默地承受下來。沒有男人的女人也是沒有人保護的,誰想欺負就欺負,尤其是象她這種年輕的寡婦,不知有多少男人暗地裏在打她的主意,這也是算什麽她總是處在流言的旋渦之中,好在喜子人緣不錯,根子現在還大大小小算個幹部,家族的勢力和影響還不算太小,否則的話,她真得不知如何度過這每一個都會惹事生非的夜晚。

小胡果然在第二天的傍晚來到了她的家裏和她一起吃晚飯。盡管故鄉的人將晚飯叫作“喝湯”,言下之意就是晚飯並不是一天裏的主餐,但是那天晚上的湯她還是用了一番功夫,故鄉人們待客之道最好吃的叫臊子麵,臊子就是切得較細,炒得很香的豬肉,可惜那年月剛從饑荒中度過來,她根本就沒有豬肉,但是她還作了改良過的臊子麵,她將雞蛋在鍋裏攤成薄薄的蛋餅,再輔以蔥花,紅蘿卜絲和豆腐丁作為“臊子”,然後自己再親手擀的麵條,那麵條擀得極薄,再用刀切得極細,煮好的麵條澆上湯,再輔以她製作的臊子,濃鬱的香味彌漫了整個院子。她有許多年都不曾做過這樣的臊子麵了,如今這香味也使得她自己也不由得胃口大開。她給他僅盛一筷頭的麵條,然後再澆上湯,湯多麵少,所有的香味全在那湯中。麵條零零地飄在碗中,上麵是黃的蛋餅的白綠相雜的蔥花成的飄菜,紅公的紅蘿卜絲和白的豆腐作成的臊子,當碗呈到客人的麵前時,即就是你再飽,再沒有肚子,你也會被這五顏六色,香氣橫溢的美味饞得流下口水來。

關中平原原本主產小麥,人們的吃食主要以麵食為主。所以能否擀得一手好麵條就是衡量一個媳婦能幹革命與否的的最好手段。據說婆婆來相親的時候,女兒家都要親手來擀一頓麵條,和麵,擀麵要作到三光,就是說,和麵的盆要光,擀麵的案板要光,和完麵的手下要光,也就是說要幹幹淨淨,不能沾的麵泥到處都是。小時的歌謠傳就曾這樣唱到:

井裏打的清清水,

甕裏挖的白雪麵,

盆裏搓的石頭蛋,(搓,這裏發cai音,關中方言,和麵的意思)

案上擀的白綾緞,

拉長刀,切細麵,

下到鍋裏蓮花轉,

舀到碗裏賽牡丹,

一連吃上十八碗,

往回走了十裏半,

肚子裏的疙瘩還沒散,

......

那天晚上的湯是喝得格外的香,小胡也吃了很多,銀杏沒有數小胡到底吃了多少碗,她自己也吃了許多,記不清吃了多少,隻是後來的事情她卻記不清了,連小胡什麽時候走的,她也忘記了,隻記得他們一邊吃,一邊聊天,灶房裏到處是香噴噴地蔥花和雞蛋撲鼻的香味,她完全浸沉在那頓晚飯中去了,在熱氣騰騰的灶屋子裏,她隻是一碗又一碗地盛著麵條,天是什麽時候黑的,雨是什麽時候又開始下起來的,孩子們是什麽時候睡的,小胡吃完飯是什麽時候走的,她全都不知道了,隻是覺得那晚上的飯是這麽多年來最香的一次,也是吃得最舒心的一次,直到第二天的早上,穀雨已經上學走了,清風和岫雲還拉著她的手說,媽媽,昨晚的麵真好吃!你什麽時候再給出我們做。

秋天的雨季大概在九月底,十月初的時候才會結束,隨著雨季的結束,繁忙的秋收便立刻來臨,秋收不象夏收那樣急迫,但卻遠被夏收累人。夏收的時候人們叫做龍口奪食,常言道:穀黃麥黃,繡女下床。也說麥黃一晌,蠶老一時。是指小麥成熟是一個極短的時間,人們要在極短的時間把它搶收回來,不然的話,麥子就會落在地裏,一年的幸苦會白白地給浪費掉。秋收則是另外一回事,包穀棒子不會掉到地裏,但人們得背著背簍,從地裏一個棒子一個捧子地掰下來,然後再將棒子運回來,挖掉包穀杆,清理出土地來。還得趕著種上麥子,來年麥子的收成好與壞,關鍵就在於播種的時機,種得過早,冬前分蘖早,麥子生長過旺,冬天過不了冬,春天易遇霜凍,種的太晚,冬前分蘖過少,到了春天,稀稀拉拉沒有幾根苗。所以這裏的農人總結出了下種的最好時機:白露種高山,秋分種平川,霜降種河灘。由此可見,作為莊稼人,收獲季節是最為繁忙的時節。

銀杏除了給出隊裏上工,自己的家裏還有一畝多自留地,這個秋收對於她來說,比一年任何時候都要緊張,這個時候,她多麽希望有個男人能給她施以援手。家裏能給她幫忙的,也隻有穀雨了,但七八歲的孩子,能給她幫多大的忙呢?清風和岫雲也來到了地裏,岫雲還太小,自己在地裏玩,清風和穀雨姐弟倆幫著她掰棒子,小姐弟倆抬一隻筐子,幹起活來也象模象樣的。

小胡又在那天下午來到她家自留地裏,當她看見小胡站在她麵前的時候,她真的有點喜出望外,她沒有留神小胡是從那裏來的,隻是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小胡正好就站在她的麵前。小胡還是那種白白淨淨的樣子,天上仍然飄著細細的雨絲,他還是穿著蓑衣,戴著鬥笠,那巨大的鬥笠幾乎完完全全地遮住了他的臉龐。他從她的背上接過背簍,一聲不吭地就幹了起來。

那天的活兒幹得格外順利,可能是人多力量大的緣故,原本兩天才能幹完的活兒,當天就給結束了,天擦黑的時候,她才拖著沉重的身子,和孩子們一塊兒回到家裏。小胡進門後還是躺在土炕上,笑眯眯地望著她,那天她再沒有做臊子麵,她太累了,不過她還是給小胡做了三個荷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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