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圓之夜
半袋黃豆雖然救了銀杏和她的三個孩子,在這饑餓的歲月,半袋黃豆對她來說,簡直比任何東西都更顯得珍貴,豆類本屬高蛋白食物,對於因饑餓而產生的種種諸如浮腫等症狀來說,那簡直就是靈丹妙藥。當她和孩子躲在自己家裏,吃著水煮黃豆,黃豆那種純美的油香味不啻是一種享受。可是另一方麵使她略感不安的則是這半袋黃豆的來曆卻有些不明,這使她內心不由得產生一種不安。她不明白這是那個好心人送給她的,他送給她這個又有什麽目的和企圖?
狐再次來臨的時候正是一個月圓之夜。那天晚上的明月高高地懸掛在天上,皎潔的月光如水銀般泄在大地上。靜寂的鄉村之夜婉如處子一般安詳,勞作了一天的人們此刻正沉睡在夢鄉之中。雞也歸塒,狗也入窩,萬籟無聲,銀杏也和孩子們一道一同沉酣於夢鄉之中。
狐來的時候約摸在子時時分。銀杏在夢中依稀看見東方的天空中有幾朵雲彩在慢慢地向她飄來,有一陣微風在卷著那朵雲彩,空氣中彌溫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接著她仿佛聽到了一陣環佩丁當的聲音,是衣衫裙裾與空氣摩挲的索索之聲。很明顯是有什麽東西來了。
睡夢中的銀杏感到有人來到她的房前並進了她的屋子。她相信那是狐,確切地說應該是狐仙。狐仙是一位高大魁梧,相貌堂堂的偉岸男子,頭戴冠巾,身披鬥蓬,足下還登著長長的皮靴。仿佛是戲台上化妝演戲的人一般。銀杏覺得狐仙坐在桌前,滿屋裏泛著一派金碧輝煌的光彩。桌上擺滿了各種美味佳肴和仙品水果,還有美酒佳釀。狐仙打開酒壺,倒出清亮的佳釀,然後斟滿放在自己身前的琥珀杯中,醇香的酒氣彌漫了整個屋子,她和狐仙對飲,耳邊是美妙的仙樂,那酒喝下去醇香無比,她感到有一種透徹百骸的舒坦和愜意,渾身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那是一種她平生從未感受過的快意和享受。
食用過仙品的銀杏感到渾身輕飄飄地,她有些昏昏沉沉地不辨東南西北,身輕如燕的她似乎在空中飛翔,她飛到很高很遙遠的天空中,四周是漆黑的一片,頭頂上有無數的星星如眼睛般在眨動著,她想月亮去了什麽地方,就在她的想法剛冒出來,月亮就突然間出現在她的眼前,那銀色的如同玉盤一樣的皓月懸掛在遙遠的天際,灑下萬縷寒光,照得大地如同白晝一般。她就這樣在天空中飛呀,飛呀,直到自己完全溶化在那無垠的黑夜之中。遠處傳來狺狺的犬吠之聲,突然間她聽到一聲公雞的報曉聲,那聲音是那樣的雄渾和響亮,一下了子刺透了靜寂的黑夜,隨著這一聲報曉的雞鳴之聲,遠近的所有的雄雞都在同一時間叫起來。她突然間感到到自己變得無比的沉重,從飛行的天空中直挺挺地跌落下來,跌落的感覺充滿恐怖,砰然一聲觸地的感覺最為難受,似乎自己渾身都被摔碎了似的,就在那一刻,她猛然驚醒,發現自己原來還躺在自己的床上,東方已經泛出魚肚似的白色,天就要明了。她環視周圍,四周仍舊空落落的一片,一切如舊,絲毫看不出任何的改變,她動了動嘴唇,咽下一口唾液,腹內仍是空空的。饑餓的感覺過早地襲上心頭。轉身看看自己的三個孩子,他們還都浸沉在熟睡中,夢中的孩子臉上顯現出快活的微笑,岫雲在夢中仍然吸吮著自己的手指。
銀杏自己此刻也感到茫茫然沒有一絲的頭緒,她寧願相信這隻是一個夢,長期的困守空房和長期的饑餓使她產生了這樣的美夢,但奇怪的是夢中的一切是那樣的清楚,就象真實地發生過一樣。她寧願自己永遠呆在這樣的夢中不要醒來,食著美味的佳肴仙饌,象鳥一般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還有那個身材魁偉的青年男子,他總是用那種含情脈脈的眼神望著自己,並且摟著她一同在天空中翱翔,每當他和她肌膚接觸的刹那間,她都情不自禁地渾身抽搐和顫粟,刹那間仿佛渾身酥軟了一般變得一點力氣都沒有,懶洋洋地不由自主地倚靠在他身上。想到這裏她不由自主地臉上一陣潮紅,連自己也感到身體上的某個部位起了變化。
在此後的日子裏,每當月圓之夜來臨的時候,她都抑製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她渴望著月圓之夜和月圓之夜的夢的重現,同時她也暗自擔心害怕那個月圓之夜的一切,她寧願這隻是一個夢,隻有夢中的東西沒有別人知道,隻有自己心裏明白,而在夢醒之後,一切便都蕩然無存,隻留下一種回味和遐想,一種慢慢咀嚼而產生的快感。而在這個時候,她又有一種後怕,怕這一切是真實的,若是真實的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接受這種事實,她自己的一切也會被它毀壞,她的名聲,最重要的是她的幼小的孩子。現實中的任何東西,太美好了你會懷疑它的真實性,而夢卻恰恰在此時相反,太完整了你卻怕它是真的。她始終寧願這隻是一個夢。
月圓之夜的美夢還在繼續著,而且一次比一次精彩,一次比一次美妙,一次比一次令她難以忘懷。直到那次終於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災難。這一切並不是因為夢,而是因為救她於饑饉之中的半袋黃豆。
偷盜成風的時候人們都暗地裏打量著能弄點什麽東西回去以渡過這饑荒歲月。私下裏傳播的有關偷盜的歌謠也似乎助長了人們偷盜的勇氣。大概是良心喪於困頓的緣故吧,處在饑荒歲月中的人多多少少地有了點饑不擇食的感覺,連偷盜的對象也不選擇了。天成大叔就是這樣一個角色。本來作為生產隊飼養員的天成大叔,平時對他所喂養的牲口要比對自己的兒子還要心疼,在生產隊幹活的時候,生怕誰不愛惜或是糟踐它們,他常常對那些超出常規使喚牲口的人大發脾氣,發脾氣的程度真可謂是雷霆之怒,他總覺得那些濫用牲口的人連牲口都不如。他通常叫他些人為會說話的牲口,會說話的牲口還不如不會說話的牲口。可就是這麽一個老實巴交,愛惜牲口如命的人,也打起了牲口的口糧的主意。家裏餓得哇哇亂哭的孩子和滿臉菜色的老婆終於使他動了一點小九九,他想偷點牲口的飼料回去救救急。牲口的飼料大多都是黃豆,黑豆,包穀和高梁,在平常年月,常常由飼養員去隊裏的倉庫裏領,然後粉碎後和草秸混起來喂牲口,領回來的飼料糧食就放在飼養室裏,吃完了再去領。用多用少,也沒有一定的定量,誰還會搶吃牲口的飼料糧。可眼下,由於糧食緊張,連牲口的飼料糧也給定量了,每天每頭牲口隻有半斤黃豆,其它的都沒有。
每天看著捧在手裏給牲口加的飼料糧,天成大叔不由得就想起家裏餓得嗷嗷叫的孩子,心裏特別是不是滋味。回到家裏看到可憐巴巴的孩子和老婆,他幾次都動了一點念頭,但隨後就否定了自己,偷吃牲口的飼料,那不是連牲口都不如了嗎。但是後來饑荒的發展越來越嚴重,眼看著家裏的老婆孩子命都快拉不住了,那個時候,有關偷盜的歌謠在私下裏傳了開來,不偷不逮,餓死活該!天成大叔終於抵抗不住道德底線的滑落,牲口每天少吃一把不大要緊,反正現在也是農閑時候,還是救人要緊。
在一個月圓之夜的午夜三更,天成大叔從飼養室悄悄地裝了半袋黃豆想拿回家去,由於做賊心虛的緣故,他總覺得身後有人在跟著他,有一種沙沙的聲音一直在他背後響,越是心虛,覺得聲音越近。天成大叔嚇得冷汗直流,在快到銀杏家門口的時候,天成大叔猛的聽見一個聲音在暗地裏說,偷一鬥,紅旗手,紅旗手,偷一鬥,紅旗手,紅旗手,那個聲音似乎越來越大,驚得天成大叔渾身直起皮疙瘩,老實人天成回頭看了看,遠處似乎有一隻黃狗或者黃狐在看著他,隱隱約約他覺得似乎有人朝他這裏走來,怎麽辦,要是叫人抓住,自己的老臉往哪能兒放,偷牲口的飼料,和牲口爭嘴,自己成了什麽,情急之下,天成大叔看見手邊的短牆,也來不及細想,順手將半口袋黃豆丟進短牆裏,先躲躲再說。過了大概半袋煙工夫,一切都平靜了,天成大叔這才準備回那半袋黃豆,待他回過神來,仔細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原來這是銀杏的家,她一個寡婦人家,他自己深更半夜跳過牆去,萬一叫人發現了,豈不是比偷牲口飼料更難堪嗎?天成大叔正在猶豫,遠方的那隻似狐似狗的動物又出現了,兩隻眼睛在暗夜裏十分耀眼,天成大叔隻覺得頭皮發麻,連忙拔腿就走。身後的沙沙聲又響了起來。
天成大叔回到屋子裏便一病不起,他腦子裏一直在回想著那天晚上跟在自己身後的那個人,他到底是誰呢?他暗自慶幸自己扔了那半袋黃豆,也沒有跳到銀杏家的短牆內,否則的話,後果不堪設想,若是被人發現,自己跳寡婦牆,那可就隻有一死了,因為他跳到黃河也洗不清,渾身有嘴也辯不明。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的天成大叔還一邊又一邊地想起了那天晚上看見的那個動物,象是一隻狐,要是狗的話,早就該叫了起來,那麽,這又是一隻什麽樣的狐呢?他又想起喜子死的時候,據說不遠處就有一隻狐在看著,這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這真的是狐仙嗎?他不由得想起了暗地裏流傳在村子裏的流言,說是銀杏是一隻狐狸變的,她當初在柳樹下撒了泡尿而招來狐仙附體,那是百歲奶奶在為銀杏驅邪的時候講的,人們都記得百歲奶奶那天晚上把人們趕走時說的話,都是一泡尿惹的禍。莫非真的銀杏是狐仙附體還是狐狸轉世?瞧她那個楚楚動人的樣子,把多少男人迷得魂不附體,再說她身上發出的那股奇特的香氣竟是那樣的濃烈,任何男人聞見後都不由得心旌搖蕩,可女人們卻什麽都聞不到,據二虎媳婦講她說她聞到的是一股狐的騷臭。這可就怪了。天成大叔越想越不明白,隻是感到渾身昏昏沉沉地,病情越來越重,神智也漸漸地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