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半袋黃豆
喜子媽是在那個饑餓的年月死於辟穀。說是辟穀是因為她將僅有的一點口糧全部留給了三個孩子。老人死的時候瘦得幾乎皮包骨頭。喪子的打擊對於她來說是巨大的和無法承受的。老人就象一盞油盡的燈,在燃完最後一滴油,發完最後一縷光,終於撒手去了。老人去世的時候望著眼前的銀杏和她身邊的三個孩子,似乎有著說不出的心事,但是她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婆婆的去世使得銀杏的心裏有些不安,她似乎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什麽,法不傳六耳,什麽意思,她忽然想起那次病後初遇,那個回響在她耳邊的話語,什麽叫法不傳六耳?什麽是法,什麽又是六耳?人是兩隻耳朵,那六耳又是什麽?難道是六耳是指三個人?突然間,她似乎有些明白,那天晚上百歲奶奶為什麽把其他人趕走,偏偏留下丈夫喜子和婆婆?而眼下,這些人都一個個地走了,都帶著這個秘密走了,難道百歲奶奶本來就知道這一切?為什麽百歲奶奶那天晚上臨走的時候,狡黠地朝她笑了笑,還說那大仙是一隻公狐?這又是什麽意思?她不由得感到一陣內心的慌亂,同時又感到一陣地後怕,因為她不知道以後究竟會發生什麽。她不由得又想到了那隻狐,那天中年在河邊所看見的那隻紅色的火狐。
她幾乎都忘掉了那件事。這些年來在一直的忙碌之中,她幾乎把那件事忘得一幹二淨,也從未有人向她提起,好象那件事並沒有發生過似的。今天卻是怎麽了,無端地想起了那件事,想起了狐。一想起了狐,她就感到心裏空落落的,好象要發生什麽時候事似的。
大概是魔由心生的緣故,狐在那一天的晚上就光顧了銀杏的家。自從初次遇到狐之後,已經許多年過去了,這些年來,她幾乎忘了有關狐的一切,隻是在與有關狐的所有人勿勿離她而去的時候,她才猛地想起了那個曾救過她一命的狐。從百歲奶奶的語氣裏,她的一生,可能會和這個狐聯係在一起。但是一想到狐,她又不由得有些害怕,她不知道今後的一切會是怎麽個樣子。她想起了她那次病中所看到的一切,那次在病中,她似乎在一種半睡半醒之間,所看到的事情大都已經發生過了,她明白那是一種預示,或者說是對未來的一種警示,可惜,當時處在昏迷中的她,並不能理解這一切,自從百歲奶奶去世直到婆婆去世的前夕,她的夢似乎在重演了一次,這時回想起來,她才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可是她不明白她為什麽會有這種特異的預見功能?難道這也和狐有關嗎?難道這是狐在對她的警示嗎?可是為什麽又要告誡她天機不可泄露,不能對別人講,即然不能對別人講,那她知道這一切又有什麽用呢?
她想這些問題想得頭都疼了,但是還是沒有能理出個頭緒。在昏暗的油燈下,她苦苦地冥想著這些問題,三個孩子都已經睡了,她自己也感到有些困頓,兩隻眼皮變得非常沉重,怎麽也抬不起來。不由得就在窗前沉沉睡去。
銀杏在夢中仍然夢見了從前所見到的那個高大英俊的男子,那個由火狐而幻化成的魁梧的年輕小夥。他似乎想要對他講什麽,滿臉柔情地站在她的麵前。看著狐的眼睛,她有些惶恐和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對她做什麽。狐看出了她的驚恐,便告訴她不必害怕。狐說他不會傷害她的,隻所以能認識她完全是機緣湊巧,這一切都是緣份。緣是什麽?份又是什麽?滾滾紅塵,芸芸眾生,在茫茫人海中能見到她這便是有緣。緣是前世修來的。她似乎又想起了百歲奶奶曾經說過的五百年修得同船渡的話。
那一夜的夢很長。她也睡得很香,很沉。直到聽到第一遍雞叫聲的時候,狐才匆匆離去。狐告訴她在今後的每月的月圓之夜,他都會來看她。狐告訴她饑荒還要持續一段時間,她得有個心理準備。睡夢中的狐一會兒化作人,一會兒又化作狐,連她自己也搞糊塗了,不知道這個到底是狐變的人,還是人變的狐,總之,這種感覺有點怪怪的。狐對他講了許多的事,這些事對她來說都是非常陌生的。說的最多的還是“通靈”的事,百歲奶奶當年就是一個能通靈的人,而她自己也即將成為一個通靈的人,通靈的人將會許多平常人所不能知道的事,因為這些事都是從狐仙那裏得來的,狐說,你以後有事,或是遇到不可解決的事,你就求我,在每月的月圓之夜,你將信香點燃,靜心,沐浴,忌口,我就會來回答你的問題,解決你的難題,記住,必須是月圓之夜。
當她醒來的時候,天還未明,遠處的雞叫聲一聲接著一聲,村子裏還偶爾傳來一陣狗咬,她隱約地感到那狗叫得非常奇怪,那狂吠聲中似乎帶著幾許恐懼。犬吠聲漸漸地平靜下來,天也漸漸地亮了,東方泛出幾縷魚肚白色,大地上的薄霧也在慢慢地退去,她打開窗子,卻發現屋內的桌子上放著一小袋東西,萬分驚詫的她連忙打開布袋,那裏麵是糧食,是半袋黃豆。
糧食的珍貴性對於正處在饑餓之中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麽是不言而喻的。她根本沒有工夫去想這糧食到底是怎麽回事,想起因饑餓而死的婆婆和三個餓得皮包骨頭的孩子,她最初的反應就是連忙抓起布袋,趕快把它藏匿起來,免得旁人看見。其實這完全是她因饑餓而產生的一種本能的反應,因為在這個時候根本不會有人到她的屋子裏來。
半袋黃豆成了她和三個孩子在這饑荒歲月裏的救命之糧,她在夜裏用瓦罐盛水將黃豆煮熟給孩子們吃。正是這些黃豆,幫她渡過了這漫長的饑餓歲月。更為奇怪的是,當那半袋黃豆快要吃完的時候,就有另一個半袋黃豆出現。這種蹊蹺的事情使她好長時間弄不明白這黃豆到底是誰送來的,難道是堂弟根子嗎。她起初覺得最有可能的人就是堂弟根子,可能是根子看在死去的喜子哥身上,可憐她們孤兒寡母,才送黃豆給她們母子。這種感激之情她心存了很久,有幾次她竟然差一點當著根子的麵去感激他,但當她看見根子自己的媳婦和孩子餓得哇哇亂叫的時候,她不由得立刻自己否定了自己,根子不可能有糧給她而將自己的孩子餓成那樣,若是那樣,莫非根子對自己另有企圖。呸,她自己想到這裏不由得自己啐了一口,根子不會是那樣的人。那到底會是誰呢?
這個快要把她腦袋想大的問題還是沒有答案,最後,她隻好不想這個問題了,隨它去吧!眼下最要緊的是保命,渡過春荒。要到新麥下來,至少還有三個多月。既然有黃豆先墊著,總被那些吃得進卻拉不出的代用品強吧。
有了黃豆墊底的銀杏果然和其他人看上去不一樣,她臉上沒有那種因饑餓而產生的菜色和浮腫,雖然不象往昔那樣光鮮,但至少看上去至少還是那麽楚楚動人。看著銀杏的樣子,人們心裏忍不住嘀咕,這是怎麽回事呢,所有的人都餓得黃皮爛肉,滿滿臉菜色,全身浮腫,但銀杏為什麽看起來跟沒事人一樣,絲毫看不出有任何饑餓的樣子,也看不出任何由於饑餓而產生的任何並發症。
嫉妒和猜忌是人們的天性。也是人性中不可克服的弱點,尤其是對於女人們更為如此。銀杏的天生麗質早已經吸引了大多數男人的注意力,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香氣也使得男人們心醉神迷,這難免就成為男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更是他們對自己的邋遢的妻子的不滿的一種比較對象。“你看人家銀杏”,或者是“你看人家喜子家的”,等等話語都會象錐子一樣刺在那些在形態和氣質上都不如銀杏的婦人們的心上,這個時候,她們會感到和銀杏同時生活在同一個環境下是一種悲哀,她們感到自己男人的心思都放在那個婦人的身上,甚至連夫妻間在床第之歡的時候,也覺得自己的男人不是那樣專注,匆匆忙忙地象完成任務一樣。個別有些大膽俏皮地還會問自己的老婆道:你說銀杏在床上會是什麽樣子。性格懦弱內向的妻子便默不作聲,內心不由得泛出幾分不快,若是性格潑辣外向的老婆,立碼會一腳把男人踹下床去,如河東獅一般地吼到,她咋樣,你有本事去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在表麵看起來一片風平浪靜的孟家集,其實私底下卻早就蘊藏著一股對於銀杏的不滿和猜忌。在喜子在世的時候,人們懾於喜子的威嚴,即就是心裏有意,臉上仍裝作啥事都沒有的樣子,表麵上嘻嘻哈哈的,見了銀杏也會裝出一種假惺惺的親熱。但自從喜子過世以後,種種不利於銀杏的謠傳言便在私下裏慢慢地傳播開來。其中最為嚴重的是說銀杏有克夫的命,是“掃帚星”,誰碰上誰倒黴,丈夫被她克死了,婆婆也被克死了,甚至連老壽星百歲奶奶也沒有能逃過此劫,在那次給她攆邪之後便離開人間。另處就是所謂令男人們神魂顛倒的從銀杏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更是令婦人們感到困惑不解,他們特別留心於此,但奇怪的是,她們什麽味道都沒有聞到,銀杏的身上除了一絲淡淡的胰子味之外,別的什麽味道也沒有,甚至連雪花膏的味道都沒有,後來經過詢問,原來銀杏從來不用雪花膏的。孟家集醋意最大的二虎媳婦後來惡恨恨地告訴大家,說是銀杏身上有一股騷味,象狐臭一樣的騷動味,分明是個狐狸精。
一旦成為大家所注目的公眾人物,銀杏的日子自然不好過。但可悲的是銀杏自己根本不知情,她還蒙在鼓裏。好在喜子死後,她得為喜子守靈,在此後的日子裏,她深居簡出,大部分的時間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這也就意味著從是非的旋渦中淡出。但無論如何,她還得生活在孟家集的這塊土地上,該來的風暴遲早還是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