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沒商量◆

The Only Way To Catch A Miracle Is To Believe In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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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傾城之戀:獻給張愛玲的一抹蒼涼

(2007-07-25 10:54:40) 下一個
一、離開,帶著毫無眷戀的蒼涼
  
  一直不敢去碰這個人。
  一直不覺得這也是在地麵上曾經生活過的人。
  她活著的時候,我們不知道;她死去的時候,我們仍然不知道。
  而斷斷續續進入我們視線、耳朵和心靈的是關於她那若有若無的謠傳、她的人生際遇、她的苦難、她的愛戀、她的悲愴、她的疲憊、她的落寞、她的孤傲,以及她那令人欲哭無淚的符咒般的文字碎片。
  1995年9月8日上午,美國洛杉磯一座寂寞深深的老年公寓裏突然傳來駭人的尖叫。發出這聲尖叫的是看護這座公寓的黑人彼特斯,在這座公寓的四樓上,責任心極強的彼特斯感覺房間裏的老嫗多日不見出門,隱隱有些不安。他輕輕地敲著門,輕輕地叫喊著,但房子裏一直靜靜的,像一座墳墓。
  最終,彼特斯叫人打開了門,眼前出現了奇特的一幕:房屋正中央鋪著一塊紅紅的地毯,一位尖瘦的老嫗很優雅地躺在地毯的中央,她靜靜地睡著,再也叫不醒了。
  警方聞訊趕來,驗屍後證明:這個老嫗竟然死去了三天。
  彼特斯聽了這個消息後,他再也忍不住了,遂發出了令美國洛杉磯心痛的尖叫,這尖叫電波一樣,穿過太平洋,傳遍了世界各地,許多城市都被這壓抑的尖叫劃痛了。
  這個老嫗就是曠世才女張愛玲。
  張愛玲一定不希望彼特斯發出如此駭人的尖叫。她早已習慣了無聲的日子,習慣了孤獨與寂寞,她隻想靜靜地睡著,靜靜地坐在天堂,醮著陽光,寫著充滿靈性的珠子般的文字。
  人們記住了這張簡曆:張煐,1920年9月30日生於上海。1930年改名張愛玲。1943年,發表《傾城之戀》和《金鎖記》等作品。1944與胡蘭成結婚,3年後離婚。1952年移居香港。1955年離港赴美,並拜訪胡適。1956年結識劇作家賴雅,同年八月,在紐約與賴雅結婚。1967年賴雅去世,1973年定居洛杉磯。兩年後,完成英譯清代長篇小說《海上花列傳》。1995年九月逝於洛杉磯公寓,享年七十四歲。
  張愛玲用這種方式走完了她的一生。她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那麽,在最後的時刻,她拚盡全力爬到了華美的袍子的正中央,是為了趕走那些煩人的虱子,還是要成為虱子中的女王?
  可悲的是,當聽說張愛玲的死訊傳回北京時,內地文壇許多人士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怎麽,張愛玲原來還活著?一九八二年,一個在加州大學留學的大陸學子第一次讀到《金鎖記》,聽葛浩文教授說張愛玲就住在洛杉磯,他也嚇了一跳:張愛玲不是死了好久了麽?
  在香港媒體上,能夠見到的張愛玲的最後一張照片,是那張她手上拿著刊登金日成猝死消息報紙的照片,她拿得隆重而笨拙。這照片攝於1994年,離她離開人世的日子隻有不到三百天的時間了。就在此前的一年,她還去做了一次美容手術,並戴上隱形眼鏡。
  張愛玲對美的執著、敬愛、銳氣真是令人蕩氣回腸啊。
  終於,這個愛美、敬美、求美、追美的人悄悄地走了,這個“了無聲息地飄過來,水一般的亮麗自然”的人悄悄地走了。如同在許多人心目中她早已走了的那樣,如同在許多人心目中她不曾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她悄悄地走了,帶著毫無眷戀的蒼涼,但她留下的沉甸甸的文字是任何人都無法抹去和無法漠視的。
  張愛玲留下了遺囑,很簡單,隻有兩點。第一,棄世後,所有財產將贈予宋淇先生夫婦;第二,希望立即火化,不要殯殮儀式,如在陸地,則將骨灰撒向任何廣漠無人之處。
  處理喪事的總原則是:隱私、迅速和簡單。
  張愛玲深知:無論多麽美麗的人,一旦死了,都不好看。所以,她要馬上火葬,不要讓人看到遺體。
  朋友們實現了她的願望。自她去世至火化,除了房東、警察、彼特斯、遺囑執行人和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外,沒有任何人看過她的遺容,也沒有照過相,而且,除按規定手續需要的時間外,沒有任何耽誤。
  她要把她的骨灰,撒向空曠無人之處。這遺願也做到了。
  盡管活得艱難,但不拒絕生命。在七十四年的風風雨雨中,她避世而不棄世,執著而不自恃,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對生活負責。她認真地做了她應該做的事,認真地拒絕了她不願意不喜歡的事。當上帝召喚她離開時,她靜靜地起身而去。
  因為這人世,她早已無心眷戀。
  眷戀的是那些活著的默默閱讀她的人……
  有一種情感叫傷痛,因為她的離去,人們感覺了;
  有一種關愛叫珍惜,因為她的離去,人們記住了;
  有一種態度叫尊重,因為她的離去,人們懂得了。

2007-06-06 11:54
二、愛,在那遙遠的春天的晚上
  
  張愛玲出身高貴。她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張佩倫,她的祖母是更加大名鼎鼎的李鴻章的女兒。據說祖父與祖母的婚姻可謂天作之合,一時傳為佳話。但作為這對佳話的愛情結晶,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量頗不爭氣,沾染了種種惡少的習氣,吸鴉片、逛妓院,樣樣都幹。奇怪的是,張廷量豔福不淺,他娶了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這是個非常美麗而新潮的女性,追求個性解放,深受“五•四”以來新文化運動的影響。由於不能忍受封建舊式家庭的束縛,在張愛玲4歲的時候,就不顧張廷量的規勸,與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同赴歐洲留學去了。
  不久,曾兩度出任民國總理的孫寶琦之女孫用蕃嫁給了張廷量。張愛玲與後母關係一直緊張。有一次居然還狠狠地打了後母一記耳光。這一打,將她對這個家庭的最後一絲留戀也打掉了。很快,她遭到了父親的毒打,並被關在房間裏半年。
  少女時代的張愛玲反叛、敏感、鬱悶。她總是懷念自己的生母,並一直與生母保持著聯係。比方,生母在瑞士阿爾卑斯山滑雪時還將照片寄回給她。後來生母在歐洲進了美術學校,一九四八年她在馬來西亞僑校教過半年書。她喜歡畫油畫,跟徐悲鴻、蔣碧微等大家都很熟識。珍珠港事變後她從新加坡逃難到印度,曾經做過印度總統尼赫魯兩個姐姐的秘書。
  張愛玲勇敢地逃出了家庭。她要像生母那樣,張揚個性,自由自在地生活。她敢於犯上,哪怕是麵對自己的祖母。比方,她的祖母寫了一首讚祖父的詩,大家都說好。隻有她不以為然,認為寫得不好。有人說,能夠將美破壞掉的人才能當作家,才能寫出好小說。
  張愛玲就是這樣的人。
  不僅如此,張愛玲居然也看地攤小報,看到其中的髒話濁話,她一邊罵一邊笑,毫不在乎別人的眼光。最有意思的是,做什麽事,她都顯得理直氣壯。一次路遇小癟三搶她的手提包,爭奪了好一會兒沒有被奪去,張愛玲打跑了小癟三後還罵那家夥“不自量力”。
  又一次,一個小混混搶她手裏的小饅頭,張愛玲毫不退讓,結果,一半落地,一半她仍然拿在手裏。她咬了一口後,將剩下的小饅頭朝小混混的背影惡狠狠地扔去。
  但這並不是說,張愛玲沒有同情心。她的同情心是建立在勞動之上。一次,她搬印書的白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夫小賬,她覺得非常可恥又害怕,寧可多給一些,把錢往那車夫手裏一塞,趕忙逃上樓來,連不敢看那車夫的臉。她可以想象車夫那張汗濕濕的臉。
  張愛玲獨立意識很強,凡事像刀截一樣的分明,從不拖泥帶水。她愛錢,因為這錢是自己靠血汗掙來的。她是個喜歡張揚的人。一朵美麗的花,如果沒人看見,那叫什麽美麗?一幅名貴的畫掛在牆上,如果沒人欣賞,那叫什麽名貴?一次到一個朋友家去,看到許多值錢的東西,朋友任其默然,沒有半點喜意,張愛玲出門後,對人說:“我看過之後,隻覺很可惜。這些東西沒有讓主人高興,我寧可不要這富貴了。”
  少女愛美是一種天性。但張愛玲愛美,更多的是一種自覺、一種追求。那還是在她小女孩的時候,她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了出來,得了五元錢。大人們說這是第一次稿費,應當買本字典做紀念,她卻馬上拿這錢去買了口紅。
  張愛玲天生就是寫家。她十四歲即有一部《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抄本,開頭是秦鍾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但是經濟困難,又氣又傷心,而後來是賈母帶了寶玉及眾姊妹來西湖看水上運動會,吃冰淇淋……
  胡蘭成看完後大驚,認為她寫得“真有理性的清潔”。可惜,張愛玲的命運也毀在了這種“理性的清潔“上。對愛的向往和渴望,就像對美的向往和渴望一樣。張愛玲用一生去追求,但得到的卻是一縷受傷的月光。
  愛,傷害了她;愛,也造就了她。
  張愛玲出道之前寫了一篇小文,題目就叫《愛》——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青人,同她見過麵,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她沒有說什麽,他也沒有再說什麽,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拐了,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個青年。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看,張愛玲寫得多麽老道,一點也看不出幼稚和青澀。她平平靜靜地敘述著一個事不關己的故事,小心翼翼地告訴你愛就隻是在合適的時間和地點遇見合適的那個人,而那一刻不會隨歲月流逝,而是愈發清晰。當時間已老,滄桑的人仍舊記得那聲輕輕的問話。
  不用說,她是愛他的,隻是後知後覺;不用說,她是愛他的,隻是要經曆過那許多風波才能體會;不用說,她是愛他的,隻是這愛更適合懷念。
  這小小的故事簡直就像愛的利刃,一不小心就泄露了玄機。
  有人由此寫下這首小詩:“在後門,是桃花掩去了春風/朝朝暮暮/她掃了三百六十日的落花/卻沒有拾到一瓣/緣分//張愛玲,原來你也在這裏嗎?/萍與水本來是無所謂緣分的/隻是偶然盛了同一種月色”。
  哦,與孤獨作戰的張愛玲,你小小的年紀就盛滿了愛,在那遙遠的春天的晚上,你的筆不動聲色地出發了,你用那千姣百媚的文字深情地告訴人們——
  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是一種緣分;
  在對的時間遇到錯的人,是一種不幸;
  在錯的時間遇到對的人,是一種無奈;
  在錯的時間遇到錯的人,是一種殘忍。
  


2007-06-06 11:54
三、流水有意,落紅無情
  
  很顯然,張愛玲在錯的時間遇到了錯的人,這個人就是胡蘭成。
  花花公子胡蘭成,曾任汪精衛和平運動時期《中華日報》總主筆。抗戰勝利流亡日本。此乃台北新版之胡蘭成《今生今世》的作者簡介。不知怎的,讀胡蘭成,總是讓我聯想到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量。真是天不佑才啊,好好的張愛玲怎麽可以遇到這樣兩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作為自己的父親,張愛玲沒有選擇的自由。但是,作為自己的丈夫,張愛玲卻看走了眼。而這一看眼,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劇。
  若幹年前,台灣作家三毛曾以張、胡之戀為本改編成的電影《滾滾紅塵》,並獲得金馬大獎,曾在台灣引起軒然大波。那時,張愛玲還活著,胡蘭成也活著。但處於風口浪尖的當事人居然都選擇了沉默。
  也許,他們都不想在結癡的傷口再撒一把鹽?
  寫張愛玲繞不了胡蘭成這一關。
  有學者認為,胡蘭成的名字最容易讓人想到“異質”、“另類”、“不羈”一類的字眼。無論從敘述文體、文本風格、言事理路到資源底蘊,胡蘭成都是很難被歸類的。把他放在傳統文化的背景裏,他非儒、非道、非佛,又亦儒、亦道、亦佛;把他放在“五四”新文化的源流裏,他是既不“啟蒙”也不“救亡”、既不“鄉土”也不“現代”、既不“學院”也不“通俗”的。至於在政治上把他一古腦兒歸入“文人”倒是輕省簡單,但那等於什麽都沒說。
  而在文化靈性、辭章造詣上,張愛玲始終是胡蘭成心目中的製高標杆。他在逃亡中一邊寫《山河歲月》,一邊為了別的女人跟張愛玲鬧離婚,心裏想的還是“我想可以和愛玲比一比了”,“我覺得我可以超過愛玲了”。但細讀他的“力作”《今生今世》,平心而論,胡蘭成雖經營用心,時見精警論見,文辭清簡而句法奇崛,但其敘述招數、閱人視界及其“文字體溫”,則差張愛玲遠矣。
  張愛玲與胡蘭成決絕後從不願在人前提起他。關於他們曾經有過的故事,她也表示這是“私家重地,請勿踐踏。”當胡蘭成在書中一再寫到她時,她認為這是利用她的名字搞推銷對其有才無品的人格有了更深的了解,並深深地表示鄙視。
  胡蘭成曾多次給張愛玲寫信,但她從不回複,心冷如冰,由此可見。
  正所謂“臨水照花,落紅無情”啊。胡蘭成種的什麽因,他就要嚐到什麽樣的果。這果,不是胡蘭成願意嚐的,更不是張愛玲願意結的。但最終,他們都得麵對這枚苦澀的果。
  想當初,那是一段令多少才子佳人難以忘懷的日子啊。
  胡蘭成看了張愛玲發表在《天地》雜誌上的小說《封鎖》,覺得歡喜得不得了,一下子就愛上了。“我隻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
  第一次相見來得突然。胡蘭成一見張愛玲,隻覺與他所想的完全不對。張愛玲進來客廳裏,胡蘭成感覺她的人太大,坐在那裏,有點幼稚可憐的味道。倘說她是個女學生,卻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他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裏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沒有使胡蘭成當她是個作家。
  當天兩人談了些什麽,似乎是無關緊要的。重要的是,兩人雖覺得耗時不少,但仍然覺得時間過得太快。
  當天送張愛玲走時,胡蘭成竟冒然地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麽可以?”隻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也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這神態在胡蘭成看來“真的非常好。”
  胡蘭成認為,男歡女悅,一種似舞,一種似鬥。見到張愛玲後,他明白他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對手。送走張愛玲後,胡蘭成又迫不及待地寫了封信給她,信中說她“謙遜”。張愛玲很喜歡這個評價,回信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看,這樣的名言,一不小心就流了出來。有時我真覺得,張愛玲不是曾經在地麵上活過的人,而是一個神話。她的頭腦怎麽如此聰慧?她的文字怎麽可以如此的灼人肌骨?
  沒料到,胡蘭成才去看了三四回,張愛玲忽然很煩惱,而且淒涼。女子一旦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看來,張愛玲羞澀半掩地射出了人生的愛之箭。
  一周後,因為胡蘭成說起登在《天地》上的張愛玲的照片,翌日她便取出這張照片送給胡蘭成,背後還寫有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張愛玲出手便成絕句。
  胡蘭成春風得意,甚為滿足:“我到南京,張愛玲來信,我接在手裏像接了一塊石頭,是這樣的有份量,但並非責任感。我且亦不怎麽相思,隻是變得愛嘯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裏,卻先去看愛玲,踏進房門就說‘我回來了’。”
  有婦之夫的自信和快意莫若如斯。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張愛玲在信中說:“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
  張愛玲真想不到會遇見胡蘭成,並且無可救藥地愛上這個人。其時,胡蘭成已有妻室,張愛玲居然並不在意。再者,他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照胡蘭成的說法,“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張愛玲中了什麽邪啊?
  胡蘭成對於張愛玲是一劑毒藥;
  張愛玲對於胡蘭成是一麵鏡子。
  比方,有一回,胡蘭成在香港,買了貝多芬的唱片,一聽並不喜歡,但私下想,這貝多芬被人尊為“樂聖”,他的音樂一定了不得。不喜歡他是因為沒弄懂的原故。於是天天刻苦學習,努力要使自己弄懂為止。不久,他知道張愛玲是九歲起就學鋼琴,一直學到十五歲。
  胡蘭成正待得意,不料張愛玲卻說壓根兒不喜歡鋼琴。
  此言一出,頓使胡蘭成爽然若失。
  在兩人的交往中,張愛玲帶給胡蘭成的是一個女性的全新的感受。她不做作,不掩飾,不迎合。比方,當大夥都說《戰爭與和平》、《浮士德》是如何了得時,她平淡地說,這兩部小說根本比不上《紅樓夢》和《西遊記》。特別可笑的是,胡蘭成讀了感動的地方她全不感動,她反而是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幾節描寫得好。她堅持自己的看法,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她心底清楚得很。
  正因為此,胡蘭成稱張愛玲是“聰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兒。”
  初涉愛河的張愛玲全心全意地對胡蘭成,她柔情萬分地說:“你這個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裏藏藏好。”
  看,這樣的話在當今那些新新人類口裏不是很流行嗎?可是,半個多世紀前,張愛玲就用上了,可見她文字的穿透力是如何了得。
  戀愛中的人常常喪失自己,張愛玲卻很清醒。她明白,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著了腮脂,即刻滲開得一遢糊塗。張愛玲的錯誤在於,她知道愛得糊塗,卻還一往情深地將一場糊塗弄得更大。
  結婚後,張愛玲喜歡在房門外悄悄窺視胡蘭成,她寫道:“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房裏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麵風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再看她與胡蘭成的打鬧:她靜靜地看著他,臉上寫著不勝之喜,用手指撫他的眉毛,說:“你的眉毛。”撫到眼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的嘴角這裏的渦我喜歡。”她突然叫他“蘭成”,令胡蘭成竟不知道如何答應。因為胡蘭成總不當麵叫她名字,與人說是張愛玲,而今她要胡蘭成叫“愛玲”,胡蘭成十分無奈,隻得叫一聲:“愛玲”。話一出口,他登時很狼狽,她也聽了詫異,道:“啊?”所謂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嬌欲語,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當真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他們相愛源於相知,他們相知卻無力相守。這就注定了他們的最終分離。
  此前,他們在閑聊時也講到有朝一日,夫妻要大限來時各自飛,胡蘭成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裏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我得見。”
  張愛玲回答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這樣的情,這樣的意,誰聽了不動容?誰讀了不動心?
  胡蘭成當然懂得張愛玲,他有過這番評價:“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隻覺她什麽都曉得,其實她卻世事經曆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有交涉,好像‘花來衫裏,影落池中’。”
  可惜,胡蘭成懂得卻不珍惜,不僅如此,他還大大地負了她。
  眾所周知,結婚,不僅僅意味著精神上的相會,更要有肉體上的交歡。否則,愛隻是一個符號,情也隻是一片荒蕪。這樣的愛又怎能生根,又怎能開花結果?
  胡蘭成沒有承擔起一個男人應有的責任。他是這樣狡辯的:“我們雖結了婚,亦仍像是沒有結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改變。兩人怎樣亦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這個“偽男人”真是害人精啊。
  如果說,胡蘭成是人妖,沒有男人功能,倒也罷了。事實上,他跟張愛玲結婚沒多久就一箭去了溫州,並且很快與一個叫秀美的女人纏在一起。張愛玲獲悉後,去看胡蘭成,胡蘭成還不高興,認為壞了他的好事。
  起初,張愛玲並不懷疑胡蘭成與秀美有什麽關係。但是,有一天清晨,在旅館裏,胡蘭成倚在床上與張愛玲說話,隱隱腹痛,卻強忍著。過了一會兒,秀美來了,胡蘭成一見她就訴說身上不舒服。秀美也連忙問痛得如何,並說等一會兒泡杯午時茶吃就會好的。張愛玲當下很惆悵,心裏頓時明白,秀美與胡蘭成的關係一定非同一般。
  盡管如此,張愛玲表現出足夠的忍耐,她寬宏大量地讚揚秀美具有“漢民族最為本色的美。”在胡蘭成的要求下,張愛玲還替秀美作畫,但畫了一會兒,忽然停筆不畫了。原來,張愛玲畫著畫著,隻覺得秀美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胡蘭成,心裏好一陣悸動,一陣難受。而胡蘭成居然還責備張愛玲怎麽不畫了,真是痛心也哉!
  張愛玲生不逢時,愛不逢時。
  胡蘭成既要秀美,又要一個叫“小周”的情人,同時又不許張愛玲離去。為了一種屈辱的自尊,張愛玲要他在她與情人之間作出選擇,胡蘭成竟然說:“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於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
  張愛玲的淚猛地流了出來。她堅持著,要胡蘭成立即作出選擇,並且第一次責問胡蘭成:“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多麽低微的申白,多麽簡單的要求。這質問,是一種撕裂,更是一種絕望。
  胡蘭成沉默了,始終不肯作出選擇。張愛玲歎了一口氣,道:“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隻是萎謝了。”
  張愛玲說這話時,骨頭裏都溢滿了血。
  第二天下雨,胡蘭成送張愛玲上船,並且匆匆返回。
  數日後,張愛玲從上海來信,告訴胡蘭成:“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
  胡蘭成讀完感到詫異,更詫異的是張愛玲還給他寄來了錢,說:“想你沒有錢用,我怎麽都要節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邊的生活程度,我也有個打算了。”
  她還叫胡蘭成“不要憂念她。”
  至此,張愛玲看清了胡蘭成“浪子難以回頭”,隻有狠心離去。“我也有個打算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她寄錢給胡蘭成,是因為她曾經受過他的錢。而且她“情”、“債”兩訖,問心無愧。
  流水有意,落紅無情。張愛玲冷冷地望著手中的筆,她要擦幹眼淚,重新出發。


2007-06-06 11:58
四、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決然地離開胡蘭成之後,張愛玲變得內斂起來,她隱忍著,承受著,寂寞著,寫作著。大多的時候,她總是低著頭,帶著淒美之感的悲愴,孤獨地行走在都市曠野,行走在古老的月光中。她像一頭大象請求撫愛,酸楚的,悲劇的,搖搖欲墜的。
  張愛玲低下了高貴的頭,但她的低頭不是自棄自賤,而是因為,低頭還可以更好地思考,更好地思考可以寫作更好的作品。既然這個世界如此殘忍,讓天才女人隻有忍受無盡的苦難,她就要想明白上天為什麽讓她這樣。她重新出發,要尋找的就是一個簡單的答案。
  應當說,像任何一個正常女性一樣,張愛玲也是渴望著性的,而性生活的缺乏使她從一開始便陷入了一種精神的自戀。可笑的是,她與胡蘭成的閨房之樂隻是停留在“兩人坐在房裏說話,她會隻顧孜孜地看我”的層次上,“兩人怎麽做亦不像夫妻的樣子。”
  我真不理解,為什麽風情萬種的張愛玲激不起胡蘭成應有的情欲?為什麽激不起情欲的胡蘭成還要殘忍地與張愛玲結婚?為什麽與張愛玲結婚後,胡蘭成還不停地跟別的女人糾纏,並且能夠享有魚水之歡?
  是張愛玲缺乏魅力,不會撒嬌,抑或是張愛玲太神聖,胡蘭成隻能附身仰望?
  須知,張愛玲當年在寫七巧時,欲望衝天: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將手貼在他腿上。聲聲逼季澤:你碰過你二哥的肉沒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啊……這簡直就是一頭母獅壓抑之極的哀嚎啊!
  有人說,張愛玲情動八方,對於胡蘭成這樣父親式的老愛人,他真不知該用怎樣的姿勢來抱住一個靈魂多情卻又世事洞明的女人。有一次,他與張愛玲外出坐三輪車時,他橫豎都無法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最後,隻得把自己放在了女人的大腿上。“一隻雄蝶把輕盈又輕佻的身子放在哪裏都是可笑的。”胡蘭成把自己的可笑歸咎於張愛玲的“高大”。
  張愛玲沉默了。她把生命的力比多轉移到了文學創作上,寫出了一篇篇電光石火的作品,使一向自命不凡、並一直視張愛玲為“對手”的胡蘭成更加“矮”下去,也更加認識到了張愛玲的卓越和高大。在《今生今世•民國女子》中,胡蘭成感歎萬分地寫道——
  
  我在愛玲這裏,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隻是一個海晏河清。《西遊記》裏唐僧取經,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梢公把他一推,險些兒掉下水去,定性看時,上遊頭淌下一個屍身來,他吃驚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師父,那是你的業身,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裏亦有看見自己的屍身的驚。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我們兩人在房裏,好像“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豔。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數學,它就隻是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她的橫絕四海,便像數學的理直,而她的豔亦像數學的無限。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誇張,準確的地方又貧薄不足,所以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才得調弦正柱。
  
  不過,胡蘭成哀歎得有些晚了。張愛玲漂走了,從上海到香港,最後漂到了異國他鄉。張愛玲雖然精通英語,而且生活上十分西洋化。但她並不喜歡留學,她說,她最喜歡的還是在上海生活。可是,她最終又被迫滯留美國,並嫁給了一個洋人。命運真是不公啊。
  在張愛玲的感覺裏,西洋人總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帶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在上海時,有一次她看到公寓裏有兩個外國男孩搭電梯,到得那一層樓上,樓上惟見太陽荒荒,兩個外國男孩竟然失語,隻聽得一個說“再會”,就匆匆逃開了。張愛玲頓時愣了,半晌才說了一聲:“真是可怕得很!”
  然而,這種可怕的生活卻要貫穿她的後半生。一九五五年,張愛玲移民到美國,翌年她在新英格蘭一個創作營寫作,碰到一位三十年代即從歐洲移民美國的老作家賴雅(Ferdinand Reyher),兩人相愛,並於同年八月在紐約結婚。
  張愛玲與賴雅未婚先孕,這個事實對胡蘭成是一個極大的諷刺。而65歲的老頭盡管珍視生命,但他卻無能再做一回父親。他說他可以做張愛玲的丈夫。張愛玲立即做掉了無辜的生命,成了賴雅夫人,卻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機會。
  此刻,是否有人想到,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張愛玲撫摸著自己的玉體,那雪白發光、帶著潮潤的果子居然隻能等待著秋風的凋零呢?
  張愛玲的再婚並未給她帶來好運氣。原因是賴雅的身體一天天壞下去,張愛玲決定於一九六一年秋親自飛往台灣、香港去賺錢。然而,剛到台東,得悉賴雅又一次中風即趕回台北,竟因買不起返美機票而反提早飛香港去寫《少帥》的電影劇本,以便多掙些錢為丈夫治病。
  說真的,我很不理解,張愛玲為什麽總是喜歡父親式的老男人?胡蘭成給了她空洞的婚姻後,她好不容易掙脫了出來,為什麽又鑽進另一個婚姻黑洞?以她當時三十六歲的才貌氣質,她難道就找不到一個門當戶對的好兒郎?是不是,她的潛意識裏,也把胡蘭成當作第二任丈夫的“對手”,她要用事實來告訴胡蘭成,她的生命是旺盛的?可是,這道理似乎說不過去,因為,在她心裏,胡蘭成應當早已死了。她犯不著為了這樣一個人去折騰自己。
  那麽,唯一的解釋就是不用解釋。這恰恰是張愛玲式的,也是當下最時髦的。不是有人常說:愛,是不需要理由的嗎?張愛玲最傳統,也最現代。她的愛情個案說明了這一點。
  也許從小嚐到生活的艱難,張愛玲從不諱言自己是個“財迷”,特別是當她與雜誌編輯為稿費而爭執的時候。但是,在人生的大關節上,錢對她似乎從來不是決定性的因素。否則,十九歲時,她不必離開富裕但不負責的父親,轉而投奔沒有什麽錢的母親?她母親還特地警告她:“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張愛玲思考了許久,最後還是跟了母親。
  這,就是張愛玲,寧願受苦,不願受辱。
  有人這樣感歎道:對於一位洞察世事的作家,真實的生活,總是一連串的痛苦的折衷和無奈的妥協。張愛玲與賴雅的婚姻,或許是確實有感情;或許,也就是她在《天才夢》中所說過的:“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為什麽是這隻虱子而不是那隻虱子,我們至多也隻能說是運氣問題。張愛玲缺的,其實還是運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台灣、香港的經濟尚未起飛,匯率也低,要在中文市場掙了錢去付美國的醫藥費,隻怕是誰都做不到,何況當時張愛玲還沒有今日的名氣。
  但張愛玲一頭紮了進去,一副“愛就愛了,拚就拚了”的大義凜然。
  隻有張愛玲,隻有這個獨一無二的她,至死仍是民國的最後貴族,她的驕傲,永遠不能褪色為博取凡夫俗子的同情和眼淚的虛榮。她與賴雅結婚後,從不願意以丈夫的照片示人,為什麽不能,是因為張愛玲的敏感、張愛玲的驕傲?為什麽不能,是因為她的貴族氣質,是因為她心中自有他人無法觸及的淨土?
  或許,張愛玲苦心經營和孜孜以求的,隻是想保留一片虱子尚未爬到的被段?她最後爬在了華美的袍子上,隻是想把這片被段做成具象的人生隱喻?


2007-06-06 11:59
五、傾城之戀:石破天驚
  
  解讀張愛玲不能忽略她的作品。她的許多作品膾炙人口,而我最感興趣的卻這部《傾城之戀》。
  僅看標題,就知道張愛玲講述的是一段動人心魄的愛情故事。“傾城傾國”一詞,語本《漢書•外戚傳》:“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齊梁時期鍾嶸在《詩品》中論及詩之吟詠性情的功能時也寫道:“女有揚娥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
  據此,女有美色,傾城傾國,一旦進入文學敘事,顯然就將暗示一個非凡的結果。“漢皇重色思傾國”,這是白居易的《長恨歌》,它創造了一個千古愛情傳奇。
  但是,在張愛玲的這篇小說中,它並不是一個感天動地的愛情傳奇。書中的女主人白流蘇並不是美貌驚人,流蘇與範柳原成婚,交易的因素亦多於愛情的因素。倒是在“傾城”的另一意義上:傾覆、倒塌,淪陷,在這個意義上,傾城之戀名副其實。香港的淪陷成全了白流蘇和範柳原,使他們做成了一對平凡夫妻。
  文本一開始就涉及一個全然不同的時間情境:“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鍾都撥快了一小時,然而白公館裏說:‘我們用的是老鍾。’他們的十點鍾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有意思的是,作為對張愛玲作品最早的肯定者,評論大家傅雷對《傾城之戀》的評價不算高。他認為:“因為是傳奇(正如作者所說),沒有悲劇的嚴肅、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對照也不強烈。因為是傳奇,情欲沒有驚心動魄的表現。幾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調情,盡是些玩世不恭的享樂主義者的精神遊戲;盡管那麽機巧,文雅,風趣,終究是精煉到近乎病態的社會的產物。好似六朝的駢體,雖然珠光寶氣,內裏卻空空洞洞,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
  張愛玲對此很不服氣,她揮筆寫下《自己的文章》以作答辯——
  
  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傾城之戀》裏,從腐舊的家庭裏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的洗禮並不曾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香港之戰影響範柳原,使他轉向平實的生活,終於結婚了,但結婚並不使他變為聖人,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慣與作風。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隻能如此。
  
  這是張愛玲的可愛,也是她的固執。評論家說的話,何必如此當真?值得當真的是自己的情感、自己的家庭。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中的一天,上海變得十分寒冷,張愛玲第一次穿上皮襖,仍然感到寒風刺骨。《苦竹》月刊第二期出刊後,胡蘭成早已西飛武漢去了。她獨自坐在火盆邊,這種不太發煙的上好煤球,現在是越來越貴了。她注視著盆裏悶燃著被灰掩著的一點紅,冷得癟癟縮縮的,偶爾碰到鼻尖,冰涼涼的,像一隻無辜的小流浪狗。
  這時候的張愛玲距離《傾城之戀》舞台劇演出隻有半年了,胡蘭成飛到武漢去辦《大楚報》,與情人小周的事情也早已深深刺傷著她的心。但是,表麵上,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張愛玲真能忍,她顯得若無其事,給人的印象是:她是暢銷書《流言》、《傳奇》的作者,也是衣著奇怪時髦的上海女作家。
  《傾城之戀》終於開演了。張愛玲坐在包廂裏,她聽到範柳原指著海邊那段斑駁的灰牆說的那段話:“這堵牆,不知為什麽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地毀掉了,什麽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再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應邀前來觀摩的傅雷忍不住讚歎道:“好一個天際遼闊胸襟浩蕩的境界!”
  張愛玲忽然感到鼻子好酸。她掉轉頭去,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在香港轟炸的夜晚,白流蘇和範柳原在一片荒蕪廢墟間擁被度夜,這堵牆的意象再一次出現。有了這堵牆,白流蘇和範柳原各懷心緒、纏綿悱惻的愛戀糾葛中便托出了一個大的背景,使得終篇那段“偉岸”的文字有了依托:“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麽是因,什麽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變革……流蘇並不覺得她在曆史上的地位有什麽微妙之點。她隻是笑吟吟的站起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下去。傳奇裏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劇場裏突然靜止了。但僅僅一刹那,潮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燈光亮了,人們紛紛起來,向張愛玲揮手歡呼。
  張愛玲感到有一隻手在扶她,那是為她高興的傅雷。
  一個觀眾給張愛玲遞來一紙條,上麵寫了一行字:“您的小說是寫在針尖、刀尖和舌尖上的,犀利,爽亮,細碎,嘈切。您一出發即踏上巔峰、一出手即成經典。向您致敬!”
  張愛玲看了,眼角火辣辣的。


2007-06-06 11:59
六、永遠的張愛玲
  
  張愛玲寂寞得太久了。這是她的不幸,更是讀者的不幸。
  很長一段時間,在中國大陸讀不到張愛玲的作品。張愛玲像封存於地窖中的老酒,默默地保護著自己的醇香。直到她的去世,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張愛玲的作品連同她多姿多彩的人生慢慢進入人們的視野。
  “久違了,張愛玲!”有人發出這樣的歡呼。
  的確,盡管埋藏得太久,但是今天的陽光畢竟打開了蒙在書麵上的厚厚的灰塵。人們如饑似渴地讀著,品評著,交流著。真正的好酒不僅經得起時間的考驗,而且時間越長,醇香越足。黃泉之下的張愛玲會不會為她的熱鬧感到一絲欣慰呢?
  畢竟,張愛玲也是世俗的,不過,她的世俗如此精致,別無第二人可以相比。讀她的作品,你會發現她對人生的樂趣的觀照真是絕妙之至!張愛玲的才情在於她發現了,寫下來告訴你,讓你自己感覺到!她告訴你,但是她不炫耀!
  張愛玲有名的一本集子取名叫《傳奇》。其實,用“傳奇”二字來形容張愛玲的一生,倒是最恰當不過了。如前所言,張愛玲有顯赫的家世,但是到她這一代已經是最後的絕響了。張愛玲的童年是不快樂的,父母離婚,父親為了繼母,曾一度揚言要殺死她。她逃出父親的家去母親那裏,母親不久又去了英國。寂寞無助的她本來考上了倫敦大學,卻因為趕上了太平洋戰爭,隻得去讀香港大學。要畢業了,香港又淪陷,隻得回到上海來。她與離婚之後的胡蘭成結婚,帶來一生的傷害。無奈遠走他鄉,遭遇的第二次婚姻再度不幸!她在四十年代的上海即大紅大紫,一時無二。然而幾十年後,她在美國又深居簡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以至有人說:張愛玲即便寂寞也出精彩。
  是啊,寂寞的人生,寂寞的文壇,這些都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可是不僅看到,而且深深地體會到,體會得有些恐怖。
  關於自己的寫作,張愛玲從未放棄過自信。她在一篇題為《自己的文章》中寫道——
  
  我的作品,舊派的人看了覺得還輕鬆,可是嫌它不夠舒服。新派的人看了覺得還有些意思,可是嫌它不夠嚴肅。但我隻能做到這樣,而且自信也並非折衷派。我隻求自己能夠寫得真實些……不喜歡采取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衝突那種古典的寫法,所以我的作品有時候主題欠分明。但我認為,文學的主題論或者是可以改進一下。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許多留到現在的偉大的作品,原來的主題往往不再被讀者注意,因為事過境遷之後,原來的主題早已不使我們感覺興趣,倒是隨時從故事本身發現了新的啟示,使那作品成為永生的。
  
  張愛玲要使自己的作品成為永生的,口氣可謂不小。但客觀而言,她的作品的確可以隨時從故事本身發現新的啟示。香港作家李碧華就說:我覺得“張愛玲”是一口井——不但是井,且是一口任由各界人士四方君子盡情來淘的古井。大方得很,又放心得很。古井無波,越淘越有。於她又有什麽損失?
  “張愛玲”除了是古井,還是紫禁城裏頭的出租龍袍戲服,花數元人民幣租來拍個照,有些好看,有些不好看。她還是狐假虎威中的虎,藕斷絲連中的藕,煉石補天中的石,群蟻附膻中的膻,聞雞起舞中的雞……
  “文壇寂寞得恐怖,隻出一位這樣的女子。”李碧華動情地說。
  或許,讀別的書你能知道道理,了解知識,得到震撼,但是,隻有讀張愛玲的文章你才是快樂的。即便是有點悲劇意味的《十八春》依然如此!於是,我們看到台灣皇冠版《張愛玲全集》的襯頁上有這麽一行字――
  
  隻有張愛玲才可以同時承受燦爛奪目的喧鬧及極度的孤寂。
  就是最豪華的人在張愛玲麵前也會感到威脅,看出自己的寒傖。
  
  賈平凹看到這裏,說:嗨,與張愛玲同活在一個世上,也是幸運,有她的書讀,這就夠了。而餘秋雨則說: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但文學並不拒絕寂寞,是她告訴曆史,20世紀的中國文學還存在著不帶多少火焦氣的一角。正是在這一角中,一個遠年的上海風韻猶存。
  都說文人相輕,又說同行相妒。為什麽此刻的作家紛紛向張愛玲表示了自己由衷的敬意?這究竟是中國文壇的幸運還是張愛玲本人的幸運呢?
  在最後的時刻,張愛玲能夠安詳地躺在地板上,心髒停止了跳動,未受到任何痛苦,真是維持做人尊嚴、順乎自然的一種解脫方法。上帝用朱筆勾去她名字之前,以別樣的方式讓她有了死亡的選擇權。
  張愛玲從來不怕死,在她的文字言談裏,“死亡”於她也從來不成為一個詛咒的字眼——她選擇的,本身就是一種如同死亡一樣孤絕的生存方式,以及如同她的生存方式一樣孤絕的死亡。就這一個意義而言,張愛玲數十年的“雖生猶死”,就是一部世間難得罕見的奇書。就死亡、末世、畸異、虛空等等意象的營造來說,惟一超過了她以往作品所提示的高度的,就是張愛玲自己的生命現象本身。她沒有拒絕人生。她隻是拒絕苟同這個和她心性不合的時代。
  張愛玲的蒼涼是與生俱來的,這也是她的生命基調。她一定沒有淚,她不會有淚,淚是後人為她流的。
  張愛玲是永遠的。像一個大上海的幽魂,活在許多愛她的人的心中,她是那死去的蝴蝶,仍然一來再來,在每朵花中尋找它自己。
  因為她的離去,月光都像魂魄了。
  因為她的離去,河流都有些嗚咽了。
  而她毫不遲疑,淡然離去,朝向大海,朝向曠莽的未來,留下歎息一樣的長長的背影。
  這背影穿過上海的繁華與喧鬧,穿過洛杉磯冰冷的頭顱,在我觸摸的一瞬,一病不起。
  
  
  (此文選自聶茂《心靈的暗香》的第四章,光明日報社,2007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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