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紀的法國史或許可以算是人類曆史長河中最雲霧繚繞的一段航道。從那時至今，世界上總有許多人癡迷於對那段大革命曆史的研究，對同一曆史事件、同一曆史人物他們都會有不同的甚至針鋒相對的看法。同時也有各國的許多作家熱衷於以那個時代為背景敘述一個個光怪陸離的故事。其中德國作家徐四金在1985年發表了享譽國際的成名小說《香水——一個謀殺犯的故事》。這幾天根據該小說編導的同名電影也率先在德國風靡開來。
1738年，是路易十五當政的第二十八個年頭，幾十年來人民極度不滿國王的專製統治，革命的岩漿在民憤火山中騷動，孕育了一批批注定要在將來激蕩風雲的革命偉人。《香水》的主人公格雷諾耶也在這年來到了這個世上。電影中成年的他外形猥瑣，讓人第一眼就感到憐憫又厭惡，他原本就是一個卑微且略有殘疾的棄嬰。
據說苦難可以磨練出一個“偉人”。在一些國家的教育中，人們從小都被灌輸著應該如何崇拜曆經艱辛而成就偉業的偉大人物。格雷諾耶也可以算這些偉大人物中的一個了。可是影片卻冷酷的撕破了這個偉人頭頂上的紙做的光環，也攪醒了世界上許多偉人崇拜症患者的春夢。
為了成就自己的偉業，格雷諾耶謀殺了26位花季少女，提取她們的體香，煉製出一種極具魅力的香水。當他把香水灑在他自己——一個謀殺犯——的身上，虔心向往高尚的人們嗅到後就會狂熱的對他頂禮膜拜，奉他若救世主、紅太陽。他就是一個野蠻殘忍的屠夫，可是他卻仗著香水，26條人命換來的香水，給他帶來的獨有的魅力，像一切革命英雄那樣大義凜然地走上刑場。隨著魅力香水在刑場上的空氣中揮發，觀刑的民眾情不自禁的妄顧那26樁鐵證如山的血案，一齊狂熱的大呼：“他絕不是凶手，他是我們的偉人！” 行刑的劊子手在格雷諾耶的魅力熏陶中也舉不起刑杖，而匍匐於這位“偉人”的腳下。裏斯西，一位一心要為女兒報仇的白發老人，此時也忘記了正是這位具有攝人魅力的“偉人”帶來了自己家庭破碎的慘劇，反而乞求屠夫的原諒。是的，在這位“偉人”魅力的感染下，肅殺冷酷的刑場成為一片上萬人和平歡愛的海洋。可是每位心智正常的觀眾都不會讚賞這種偉人造就的美好壯景，因為每位心智正常的觀眾都依然會幽怨的懷戀著那26條平凡而美麗的倩影，每位心智正常的觀眾都會憤恨的記住這位偉人的“魅力”就源自那26條無辜的生命。
從電影中很難看出格雷諾耶製造這種香水的動機。或許他真的像一個個真實的曆史“偉人”所自稱的那樣，要為人類建立一個洋溢著和平歡愛的樂土；或許他就像曆史學家給一個個曆史“偉人”揭皮時所論斷的那樣，為了擁有一個絕對權威，受到舉世臣服，而不擇手段。即使我們相信前者，曆史的教訓也已經不斷地告訴人類，任何理想社會的建立都不能故意以一個哪怕最卑微的人的基本人權為代價。看看格雷諾耶同時代的那些真實的大革命領袖：沒人懷疑馬拉、羅伯斯庇爾、丹東都是懷有最高尚理想的最堅定的革命者，可是他們為了保衛革命後的理想天國，不惜製造九月屠殺。鋼刀每秒鍾都在起落，上萬頭顱從斷頭台上源源不斷的滾下來。而據史學家估計，遇難者中隻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三十之間是來自教士、貴族、吉倫特派等政治敵對勢力，其餘的都是不諳政治的普通人。各國史學家都承認法國大革命的進步意義，可是，除了一些國家受雇於血債累累的專製集團的文人，沒有一個有良知的主流史學家不把雅各賓專政稱作“恐怖統治時期”。當這些革命領袖們為了製造人間天堂而先製造一個人間地獄時，恰恰得到了沉迷於天堂幻想的民眾的支持。憧憬美好的民眾已經是一群瘋狂的暴民。
“偉大領袖”格雷諾耶遇害了。當然不是死於篤信基督的廣大民眾，因為這些虔心尋求高尚的可憐的人們已經認定他就是帶領自己走向天堂的救世主、領航人。他死於聞香而至的一群流氓、妓女、盜賊。這些從沒聽說過“高尚”“正義”之類美好詞匯的烏合之眾，隻覺得他身上的香氣太有吸引力，忍不住想占為己有，就蜂擁上去，把他撕碎，爭食他的香肉。
曆史就是這樣嘲弄人類。屠夫們之所以能成為偉大領袖，並不是因為他們得到了一大群無腦的野蠻人的擁護，卻是因為有一批迷信崇高理念的民眾認定屠夫們為了實現理想社會而應該大開殺戒，並積極投身於屠夫們領導的這場屠殺之中。18世紀法國大革命的汩汩血源流到20世紀匯成了一條濁浪滔天的滾滾血河。如果沒有那麽多德國民眾被洗腦後篤信“保衛祖國利益”最正義，第三帝國的偉人就不會有那麽龐大的隊伍去屠殺上千萬猶太人和斯拉夫人！如果沒有那麽多俄國民眾被洗腦後篤信“淨化革命隊伍”最正義，蘇聯的偉人就不會有那麽龐大的隊伍去清洗昔日的同誌加戰友！如果沒有那麽多日本民眾被洗腦後篤信“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最正義，日本帝國的偉人就不會有那麽龐大的隊伍去三光反抗“共榮”進程的鄰國公民！如果沒有那麽多柬埔寨民眾被洗腦後篤信“消滅階級差別”最正義，紅色高棉的偉人就不會有那麽龐大的隊伍去消滅占本國四分之一人口的階級敵人！而且這些諸如“共榮”“共產”等形形色色的“正義”之禍帶來的慘烈程度，往往和受禍國家的人口規模成正比。
那麽追求理想社會是錯誤的嗎？當然不是。不過每個人都應該時刻記住，在一切相對正義的理想社會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義的人權！你盡管可以為建立你認定的理想社會而奮鬥，但你在奮鬥過程中，決不可以侵犯任何人，尤其是反對者，的基本權利。曆史的統計告訴人類，幾乎每一次在建立公正社會的旗號下消滅“反動落後勢力”，最終都會把全民族牽引上血腥的刑場；而堅決維護“反動落後勢力”基本人權的社會變革，即使新的社會秩序未必更公正，但沒有發生過一次慘絕人寰的災難，因為虐待失敗的對手所帶來的興奮感將會喚醒沉眠於勝利者內心深處的驕傲、殘酷、貪婪等惡魔，不親口喝幹汪洋血海，不親眼看到屍骨成山，這些惡魔是不會滿足的。所以林肯的偉大不在於維護了祖國的統一，而在於首次從法律上承認了黑奴的做人的尊嚴，也在於勝利後始終保護了失敗的南方分裂分子每個人的人身權利；甘地的偉大不在於贏得了祖國的獨立——其實他的另一個努力，維護領土完整、抵製印巴分治，徹底失敗了——，而在於即使在為國家獨立和統一奮鬥不止的時候，他也沒有忘記竭盡全力保護英國殖民者和穆斯林分離主義者的人身安全不受到憤怒民眾的暴力侵犯。他們理所當然地贏得了全人類的尊敬，世界上隻剩一兩個徹底墮落、徹底無恥的暴力集團至今仍以教父的姿態公然在課堂上對著天真無邪的少年，汙蔑他們“對敵人沒能像秋風掃落葉一般作徹底的鬥爭，表現出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和局限性。”
今天已經進入21世紀了。但是沒人知道，那條懸浮著各種高尚口號又漂浮著上億屍骨的漫天血河何時能完全流進地下，徹底從人類的眼中消失。一切恐怖主義、極權主義都依舊打著“維護社會正義”“推動社會進步”等偉大旗號，肆意的吞噬著一條條社會個體的生命；甚至一些已經認識到人權至高的國家，也會出於“打擊恐怖主義”“維護社會安全”，而用卑鄙下流的手段侮辱俘虜做人的尊嚴。作為一個個平凡的人，我們本來可以理直氣壯地一起呐喊：“我分不清哪位‘偉人’推銷的社會形態最美好最正義最高尚，但是我感受得到哪位‘偉人’侵犯了我個人的基本權利！我要維護自己的人權！”隻要每個人都為維護自己應有權利做出努力，形成的社會合力就自然會把人類推向光明的康莊大道。而以“偉人”個人願望作為正確的導向，迫使全民順向施力，整個社會難免會高速傾滑向罪惡的淵藪。
畢業於曆史專業的徐四金對這個曆史教訓的觸覺是敏銳的。在他的生命中，剛看到納粹德國的血雨停止，又嗅到了赤色東德刮來的腥風。在不斷製造人間慘劇的赤色腥風逐漸走向滅亡的上世紀80年代，他創作出《香水》這樣寓意深刻的作品。
看電影《香水》本來是女友提議的，因為她覺得這個名字很浪漫。看完影片後，她告訴我，她覺得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