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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休所的故事 四

(2021-08-04 05:48:42) 下一個

豆瓣醬

幹休所也是社會一角。

 社會風氣也影響著幹休所的風氣,自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強大的金錢便逐漸代替了脆弱的主義。以前老幹部們在一起,談的最多的過往的經曆,而現在則是人事——誰可能會上,誰可能會下,誰跟誰是什麽關係,誰在戰爭中有什麽趣事。又過了一些時候,老幹部們開始求真務實,互相詢問有沒有還在台上的老部下分管煤炭、羊絨、水泥、稀土……

 但我的忘年交豆瓣醬卻從來不參與這些話題。

 豆瓣醬離休以前是主管政法的官,我跟他的孩子們熟,因此也跟他熟。他身邊沒有子女,都在外地,我便有時去看他,我喜歡聽他講故事,他為此很高興,他說他的孩子們一概不喜歡聽。

 我偷偷喊他“豆瓣醬”。

 這個名字的得來緣自有一次我給他去送水果——不知道是什麽人給我家送來了好多好多水果,我爸爸說:給你的豆瓣醬送些過去,他那脾氣,一輩子也不會有人給他送東西。

 我去的時候他正在看一個舊相框,準確的說是在看舊相框裏的一張已經發黃的舊照片:他和幾個英姿勃勃的中年人在一起的合照。

 除了他,別人都是軍裝,肩章上將星閃耀。

 我問:這幾個當兵的都是誰呀?

 他一個一個指著給我介紹:這個叫詹大南,這個是段蘇權,這是劉道生,我們平山團的老團長。然後告訴我,這個是少將,這個也是,這個是中將。

 我問:你是啥將呀?

 他哈哈大笑:我是豆瓣醬。

 豆瓣醬似乎有點孤獨或者高傲,因為他從不參與老同誌們關於誰上誰下的話題,也從不理會煤炭羊絨水泥稀土。

 他喜歡聊戰爭。

      僅跟我就聊過十幾次,當然,我也沒見他跟別人聊過。

      他跟老幹部們聊不來,在他眼裏,這些老幹部大都是什麽世麵都沒見過的小家雀兒,就會在房簷底下嘰嘰喳喳。而他,是一隻與風雲搏擊過的大老雕,如今老了,便靜悄悄的雄踞於山巔之上,鳥瞰腳下這片斑駁陸離的江山。

 第一次聊戰爭就是從那張舊照片開始的,他告訴我那是戰友們在授銜之後一起照的,我問他為什麽不穿軍裝,他說在授銜之前已經退出現役。

 我問為什麽?

 他微笑:總犯錯誤唄。

 我不信,他告訴我是真的,然後用他那不很利落的腿——他的右腿負傷後留下了後遺症,走路還勉強,但登高則必須是左腿拖右腿——給我演示:先向前進,然後原地踏步,然後向後轉走。

 我問啥意思啊?

 他說這還不明白嗎?在我這一生裏,前進的時候少,當然向後轉走的時候也不是很多,原地踏步的時候居多。

 我依然懵懂。

 他說:我告訴你第一次向後轉走你就明白了。那是1938年4月,我受命帶著隊伍急行軍,要在黃昏時分趕到井陘。死命令,誤了便軍法從事。可是路過了一個被紅槍會把持的村莊,好說歹說就是不讓過。那時候搞統一戰線,紅槍會是統戰對象,不準打的。可是沒辦法啊,混賬東西們都喝了符水,說是刀槍不入。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急眼了,從戰士手裏拿過一挺輕機槍,對著扛著大刀紅纓槍的紅槍會們就是一梭子,混賬東西們一看死人了,知道刀槍不入是假的,全跑光了。我按時趕到,但也違反了紀律。戰後一擼到底,去炊事班背鍋了——這就是向後轉走。

 我樂:敢情兒撤職查辦就叫向後轉走啊?

 豆瓣醬開心的笑了。

 豆瓣醬最常用的詞兒有兩個,一個是“幸存者”,他經常提起自己是那幾場戰爭的幸存者:國內革命戰爭、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我跟他說還少一個朝鮮戰爭,他說本來也不少的,已經接到命令了,但是突然瀉肚子,瀉了整整一個月,沒去成。我問你喜歡戰爭嗎?他說打漁殺家裏的老肖恩一聽要打架就喜的像小孩子穿花鞋一般。第二個是髒詞兒,但他使用頻率很高:“娘賣逼”。

 他講一次阻擊鬼子掃蕩,隊伍裏有個新兵,因為膽怯,不敢伸頭搜尋敵人,隻是撅著屁股一個勁的亂放槍。他上去照新兵屁股狠狠一腳踹翻在戰壕裏,然後一頓揍,一邊揍一邊罵:娘賣逼!賠我子彈!賠我子彈!

 那時子彈看來金貴。

 豆瓣醬還講過一個偽保長的故事——鬼子把群眾包圍起來問誰是抗屬?當然沒有人承認。鬼子就把偽保長喊來,讓他說。偽保長說這可不能說啊,鬼子說你要是不說,今天就殺了你!你難道不怕死嗎?偽保長滿頭都是汗,他回答說我怕死,天下就沒有不怕死的人。但是怕就能不死嗎?我要是告訴你們誰是抗屬,八路軍回來肯定要殺我。我要是不告訴你們誰是抗屬,你們也要殺我。我想明白了,反正都是個死,八路軍殺了我,我是狗漢奸。你們殺了我,我是民族英雄。娘賣逼,殺吧!

 我緊張的問:後來呢?

 豆瓣醬說:鬼子咯咯一笑,沒殺,還豎起大拇指說他是中國人裏的這個。

豆瓣醬最見不得說話不算不守承諾的人,他說那樣的人不能交。但是他有一次告訴我,他也做過一件沒有履行承諾的事。

 那是他在縣大隊當大隊長的時候。他出生入死的好戰友、縣大隊政委在一次敗仗中為了掩護他逃走而中槍被俘,然後很快就叛變了。政委的叛變,造成了一係列軍事上的挫敗。晉察冀四分區首長下了死命令令:抓回來槍斃!

 還真就抓回來了,豆瓣醬跟他談話,說你隻有三天以後挨槍子兒一條路了,自作孽,不可活。

 政委淚流滿麵,說鬼子太凶殘了,折磨我,我扛得住,可他們當著我的麵折磨我娘啊!

 我知道,河北人個個都是孝子。

 豆瓣醬也淚流滿麵,他說:你當初不要為我阻擊鬼子就好了,咱兄弟一起為國捐軀不是很好嗎?

 政委說不說那些了,槍斃我,我沒有意見,但我有三個要求。

 豆瓣醬說你講。

 政委說:第一個要求,從今往後,俺娘就是你娘。

 豆瓣醬說:這話不用你說,咱兄弟兩個出生入死,你的娘自然就是俺的娘,俺給咱娘頤養天年,養老送終。說第二個要求。

 政委說:第二個要求,給俺殺一隻羊,俺想美美吃一頓羊肉餡餃子全羊湯。

 豆瓣醬說:滿足你,我馬上吩咐司務長去辦。說第三個。

 政委說:第三個要求,你得給俺弄一口棺材。

 豆瓣醬說:沒問題,我派人去問問哪個村的老財家裏有,去給你抬來。

 羊殺了,棺材也從地主家搶來了,豆瓣醬要派人去接老娘,政委說不必了,俺信得過你。

 我問:真槍斃了?

 豆瓣醬說:那還有假?

 我問:那他娘呢?

 豆瓣醬說:我一直在養到六六年,文革來了,被村裏的貧下中農給押回去,說是叛徒漢奸的老娘。我那時已經關到牛棚了,想管也管不了,回去就打死了。

 我聽的毛孔痙攣汗不敢出。

 豆瓣醬繼續說:我承諾讓他老娘頤養天年呢,沒辦到。

 我說:那是不可抗力。

 豆瓣醬說:啥力也是我沒給辦到。

 我問他負過傷嗎?那時年輕,對戰場很有興趣。

 他說多了,我們不叫負傷,叫掛彩,掛彩比較吉祥。文革的時候鬥我,要擰著胳膊往台上押,我跟紅衛兵說我左胳膊負過傷,他們就不敢動。

 第一次掛彩是1941年,豆瓣醬說他帶了幾個戰士來一個村莊檢查區小隊的工作,突然就遭遇了鬼子。他右胸中彈,血如泉湧。戰士們幾乎都倒在了鬼子的機槍下,他身邊隻剩了一個警衛員,他要警衛員把他藏在麥秸垛裏,然後吩咐他立刻回去向政委報告。

 我問:就是那個後來被槍斃的政委嗎?

 他說:不是他還是誰。

 警衛員撒腿就跑,仗著路熟,躲過了鬼子的眼睛,找到了山那邊的政委。

 政委一聽,急了,立刻命令全體集合跑步前進。還帶了一副擔架,準備把豆瓣醬不管死活都抬回來。

 藏在麥秸垛裏的豆瓣醬聽到槍聲完全沉寂,知道完了。就是鬼子找不到他,他也活不成,光流血就能把他流死。可是槍聲突然大作,而且,他不僅聽到了鬼子的歪把子機槍聲,更聽到了我軍的捷克式輕機槍的聲音!

 他知道,政委來了。

 當警衛員帶著政委把他從麥秸垛裏刨出來時,他連話都說不出來,勉強在戰士們的攙扶下走到院子門口,一步也走不動了。政委把擔架喊來,幾個戰士輪番抬著豆瓣醬在暮色裏飛奔。

 正在山路上疾行,忽然聽到身後有槍聲,然後有人喊鬼子來了!豆瓣醬不知道從哪裏驟然來了力氣,跳下擔架就跑,戰士們都追不上。

 跑了沒幾步,政委趕過來說不用跑了,是誤傳,鬼子沒來。

 豆瓣醬立即癱軟在擔架上,一步也走不動了。

 我說:精神作用大得很啊?

 他嘿嘿笑著不說話。

 豆瓣醬的最後一次負傷是在察北。那次是胳膊折了,他頗有些驕傲的對我說:當地給找來一個接骨匠,說很神的。他檢查了我的胳膊後,表示可以接好,但是掏出一坨黑呼呼的大煙膏,讓我無論如何吃一塊,說是可以止痛,否則你會受不了的。

 我一笑,說不用。

 我心說關雲長刮骨療毒都能下棋,我還能連他都不如?

 接完了,我渾身汗透,但硬是一聲沒吭。

 接骨匠對我豎起大拇指,說八路軍是這個。

 我問:你這次是怎麽負傷的?

 他說:大意了,部隊繳獲了傅作義騎兵一個團長的坐騎,自然就給我送來了,真是一匹好馬,非常高大健美,黑緞子一樣的毛色,眼睛炯炯有神。我騎著它到處走親訪友,友鄰部隊,上級機關,沒有不去的,顯擺唄。

 沒多久,孫蘭峰部進犯,戰鬥打響了。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匹傅作義騎兵團團長的坐騎是這樣一種性格,跟我們的馬完全不一樣——哪兒槍聲密集就往哪兒衝,不管不顧,勒也勒不住。我一看大事不好,還是自己跳下來吧,清楚的聽到胳膊“咯嚓”一聲,折了。

 我說:你們取得勝利也不容易呢。

 他說:世界上哪有容易的事?

 我對他的曆史很有興趣,我問他是哪年從河北來到這裏的,他告訴我:1945年,抗戰剛剛勝利,我就來開辟新區了。

 我奇怪他抗戰甫一勝利為什麽就要來這裏呢?就問。

 他的回答更讓我驚異:不是非要來這裏,隻要能離開家鄉,去哪兒都行。

 我覺得這裏藏著一個大故事,但是他不說,我也沒有辦法。

 於是我改問他剛來此地的感觸。

 他說:很奇特,從來沒有見過的地形地貌,太遼闊了。路上見到一大群羊,足有幾千隻,卻沒有牧羊人。我就問向導是咋回事,向導說你追吧,追上就是你的。我立刻打馬就追,羊群一看我來了,瞬間就跑的無影無蹤。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野羊,這裏叫黃羊。

 我很驚奇此地還曾有過如此美好的生態環境。

 豆瓣醬講起初來此地的事十分有趣,沒有假大空,沒有溢美,有的隻是對自己的調侃。

 他說剛來的時候招兵買馬:豎起招兵旗,便有吃糧人。有一次我問一個來當兵的年輕人家裏有多少土地,他舉起兩個指頭說二百畝!真把我嚇了一跳,二百畝,在內地就是大地主了!我趕緊問:那地呢?他說:二啦!我就聽不懂這個“二啦”是什麽意思,找來當地的同誌一問,原來“二啦”就是扔了。

 我問:為啥“二啦”?

 他告訴我:沒有生產資料啊!後來我才知道,在這裏這是非常普通的,很多貧農戰士家裏都有大量的土地,但仍舊一貧如洗。

 他說起此地當年的寒冷:我的隊伍夜裏行軍跟國民黨的隊伍擦肩而過,互相笑一笑就走,誰也不打誰。

 我吃驚問:是因為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嗎?

 他笑:是因為誰都拉不開槍栓,都凍住了。

 我樂,說:我覺得你們那時也沒有這麽高的覺悟,但為啥要互相笑一笑呢?

 他說:都凍得齜牙咧嘴。

 樂死我了。

 我很關心豆瓣醬在此地的仕途步伐,於是就問:在這裏沒有向後轉走吧?他笑了,說:向後轉走是我的保留節目,在哪兒都有。

 他給我講了向後轉走的緣起:這裏是新區,老百姓見了我們就跑,可不像在冀中,老百姓對八路軍那是真好。我那時帶著一支騎兵,一千多人槍,一千多戰馬。沒吃沒喝,就算人能忍,馬也忍不了。沒辦法,隻有違反紀律。結果就被叫到軍區去了,詹大南批評我,說我居然敢縱兵搶糧。我一聽就火了,我說老子一千多兵,一千多馬,不搶吃什麽?

 他開心的笑著,就像是說一件高興事。

 我問他是不是因為這件事在授銜之前退出現役,他微笑,說不是,因為詹大南他們都護著他。我問那是因為什麽?他樂嗬嗬地說:因為有個家夥告了我十年。

 我問:什麽人啊這麽壞?

 他急忙糾正我:是個好人,就是拗。

 在我死纏下,他終於開口講這場影響他一生的戰鬥,雖然還有些遮遮掩掩,但總算講清楚了一個故事的主幹部分。如果沒有這場戰鬥,他絕對會跟他的那些戰友們一樣,肩章上將星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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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好看的故事。劉道生,段蘇權均是55年授予的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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