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養生伯
幹休所的日子平淡如水,老幹部們最喜歡說的話就是淡泊名利,不少人家裏還有寫著這四個字的書法作品。但是仔細一算,淡泊名利的人都是名利到手的,而名利沒有到手的則一點都不淡泊。許多離休老人去組織部宣布自己參加革命的年齡早於檔案記載,要求得到副部級醫療待遇或者其他什麽莫名其妙的待遇就是一個例子。
我開始不大明白,後來知道國家有個規定,1937年7月6日前參加革命的,每年多發兩個月工資。至於副部級醫療待遇有什麽實際作用,我到現在也不知道。
因為所有離休幹部,都是百分百報銷醫藥費。
說起醫療條件,真心蔑視西方所謂富裕國家。冰火成天抱怨在新西蘭看病麻煩,醫生的水平也一般。我給她介紹了這裏的情況後,她沉默好久才蹦出倆字:挖槽!
我相信,她對西方的盲目崇拜已經崩塌了一半以上。
我曾經感慨的對糖糖和冰火說:一個人是不是牛逼,不要看豪車,不要看別墅,要看他的醫療條件。有些老幹部,他天天在院裏擺龍門陣瞎溜達,卻是住院的病人——高幹病房有他的床位。這種住院叫“掛床”,掛床的優越性在於一旦有病你不用擔心有沒有床位,你的病床在那兒等你呢。還有一個優越性是你有什麽小恙或者家裏七大姑八大姨有什麽小恙可以直接來開藥,不用掛號——掛號費是不能報銷的。
那個病床就在那兒靜靜的給醫院創收,為醫生護士的獎金貢獻力量。
我問冰火:你們那破新西蘭有這樣的嗎?
冰火把頭搖成個撥浪鼓,一連聲說沒有沒有沒有。
有一年我爸爸住院,套房,一間寬大的病房,一間更加寬大的客廳。有一天早晨我來醫院,被醫生抓住說:昨天深夜你家一個親戚跟人打架了,帶著人來上藥包紮,我給處理了。我說我們家在這裏沒有親戚啊?醫生說管他呢,說罷扭著走了。
保健醫生和藹可親,我們都很熟,有時她會跟我說:在老爺子身上開了點進口藥,跟你打個招呼啊。我點點頭,我也不知道開了什麽藥,花了多少錢。
也有馬虎大意的時候,我爸爸轉院去外地期間,我接到了衛生廳一個部門的電話,這位來電話的人我也很熟,是我們這裏一位人大副主任的女兒。她詢問我老爺子是不是在外地,得到確認後告訴我,醫院拿來了你爸爸前天的藥品報銷單。
我樂了,說那咋辦呢?
她說沒辦法,她們可以說是你們老爺子走時開的藥,或者是在外地讓她們開的藥。
提到醫療條件,必須聊聊一位(怎麽稱呼呢?我們叫他養生伯吧)養生伯。
養生伯是1937年參加革命的老黨員,他極其愛護自己的身體,因為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上世紀50年代他從地委書記的任上調來此地,緊接著就患了美尼爾氏綜合症。外表上誰也看不出有什麽毛病,但這種事他說有就有。
於是他開始住院,從省醫院隻有一個高幹病房住起,一直住到蓋起了富麗堂皇的大樓。從迎來一批十八九歲的小護士住起,住到這批小護士挨個兒退休。
養生伯嚴格實行他自己定下的規矩,說幾點睡就幾點睡,說幾點起就幾點起。
生活樸素,幾十年如一日都是舊衣服,給醫院的大夫護士做了很好的榜樣。
以病房為家,每年除了年三十兒回一次家,初一清早就一準兒回來,給有些不安心工作的醫生護士做了很好的榜樣。
飲食簡樸到了極致,水果除了胡蘿卜外就是幾根香蕉,唯一的特殊是他要把香蕉放到病房的開水鍋爐上弄熱——他說涼的香蕉對胃不好。給那些個別出去吃請揮霍的個別醫生護士做了很好的榜樣。
我爸爸每年春節前有個慣例就是來醫院看望住院的老同誌,每次必來他的病房。我親曆了他們的談話由小聲私語到我爸爸扯著嗓子喊——他的耳朵已經老的聽不見了。
但是他依然堅持養生,那時他已經九十多歲了,我來病房看我爸爸的時候,經常看到他用手扶著病房走廊兩邊的欄杆,堅持進行挪步運動。
唯一異樣的地方是見到我就跟沒看見一樣。
有一次我在病房的客廳裏跟爸爸閑聊,養生伯摸索著推開門,聽到我的說話聲,問:這是誰?我爸爸告訴他後,他驚異的抱住我的頭,把眼睛幾乎貼到我的臉上——他的眼睛基本上已經失明了。
他101歲高齡時在他廝守了一生的病房安詳去世。
02
家 風
這幾年經常看到媒體上出現“家風”這個詞,但羞愧的是,我真的不知道家風究竟為何物。為此,我特意去請教萬能的度娘,度娘告訴我:
“家風又稱門風,指的是家庭或家族世代相傳的風尚、生活作風,是給家中後人們樹立的價值準則。家風是一個家族代代相傳沿襲下來的體現家族成員精神風貌、道德品質、審美格調和整體氣質的家族文化風格。”
我縱觀幹休所各個家庭的家風,基本上就是三大類:“民主”、“愛護”與“儉樸”。當然,這種優秀的家風隻存在於沒有經曆過權力尋租的老幹部家中。有一個事情很奇怪,這個院裏凡是早早退下來的老幹部,幾乎沒有一個子女是卓爾不群的出色人才,而晚些年退下來的老幹部,子女則大都是老板或官員。
看來退的早還是退的晚直接影響了子女的智商。
先說民主的家風。
那一年耐克剛剛進入中國,我弟弟給我爸爸買了一雙耐克旅遊鞋。按當時的收入是有些貴的,大約幾百塊錢吧。
我爸有一雙耐克鞋的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幹休所大院。有一天下午,一位離休老同誌登門,說正在開家庭會,要借一下我爸的鞋。
家庭會這個詞兒也許大家聽了覺得稀罕,但在那時的幹部家庭極為常見。父母在上班的時候幾乎天天開會,這個習慣便帶到了家裏——有什麽疑難問題,便說開個家庭會。
這位老同誌家庭會的主題是要不要也買一雙耐克鞋。
會議顯然遇到了不同意見,買派和不買派發生了勢均力敵的對抗。這時就有與會人員提出:毛主席說你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吃一吃。對要不要買耐克鞋也是一樣,你去把耐克鞋借來我們大家仔細看一看。
老同誌很快還回了耐克鞋,他告訴我爸爸家庭會上每個人都近距離觀摩或試穿了這雙鞋,不買派占了上風。
嗬嗬,民主的家風就是好。
再說儉樸的家風。
院裏有一家老幹部,育有一男一女,但都自己過自己的日子。老太太以前好像是個處級幹部,老公是個不知道享受什麽待遇的離休老同誌。
老兩口一輩子生活儉樸,一個星期隻吃一次肉:星期天兒女都回來的時候。不吃不行,沒有肉孫男孫女拒絕吃飯。
他們的儉樸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舉兩個例子:晚餐十幾年如一日是一包方便麵兩人吃,但是要臥兩個雞蛋。早餐是熬奶茶帶一人一個煮雞蛋,但為了省燃氣,雞蛋是放在奶茶鍋裏煮的。老太太有一個觀點:一個人一天吃一個雞蛋營養就足夠了,但是他們吃兩個。
儉樸的生活使他們存了很多錢,他們都是黨的幹部,知道用錢的地方很多。他們先給兒子買了一幢比較大的房子,又給兒子買了一輛馬6。今年我回家,才知道老頭子已經掛掉了,而兒子的馬6已經換成了X5。
沒女兒任何事。
再說愛護的家風。
在幹休所大院裏,幾乎家家戶戶都洋溢著關愛之風。當然,這個風是固定的、單向的。我曾經跟一位老幹部聊家常談到現今社會的“啃老”,我說現在的老人都不敢死,因為死了就不能養活他的子女了。老爺子聽了哈哈大笑,連說“雙贏”。他有一個活蹦亂跳的兒子,幾十年不工作了,完全由他供養。還有一個小學沒畢業就輟學的外孫,已經打遊戲打到快四十歲了。
大院住戶裏有一位省紀委的前領導同誌,老伴兒去世了,他一個人住在大宅子裏。這個人非常好,懂得許多果樹和園藝知識,每年都會來我家修剪果樹整理葡萄架。也不光是來我家,誰叫都去。這個人的好是內外一致的,每年的三十晚上孩子們都回來,而他都會在年夜飯過後把一年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工資拿出來,一人一份,不偏不倚。
他的模範行為受到了大院子女的一致好評。
03
吹 牛
老幹部們一般都要比妻子年齡大,那時正在官位上得意,不大可能娶一個比自己大的黃臉婆。因此,就普遍來說,都是老頭子先死——醫療條件再好也不管用。
當然,老頭子一般都要病病歪歪的拖好多年。
這絕對跟妻子的悉心照料分不開,因為妻子們明白,隻有老頭子活著,自己才有威儀。
但是有一個奇怪的現象——老太太們在舉行過告別儀式不久,便會從枯槁漸漸轉為青蔥。小花園裏到處是她們的笑聲,而著裝也一個個五顏六色起來。
想想也釋然了,過去她們匍匐在官威和夫權下,一朝解放,自是歡欣。但是也有不如老頭子在的地方,那就是錢。幹休所裏的離休幹部,一般都沒有趕上權力可以尋租的好時候。所以也是工薪階層,隻不過工薪比較高而已。老頭子一旦辭世,經濟狀況就會發生驟變。因此,談論各自的優渥生活便成了老太太們的永恒話題。
做了一輩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夫人,平生服過誰?往昔車水馬龍,如今人走茶涼,滋味自是不一般。但她們都很快調整過來,精神抖擻的進入新生活。
新生活的第一要素是吹牛。一般不吹子女,都在一個院裏,彼此都知根知底,誰家的子女啥熊樣子,人人都清楚。一般也不吹背景,老頭子身前再跟哪個要員私交多麽多麽好,到現在也不值一分錢了。
生活最現實,而最現實的吹牛就是吹有錢。在一個一切向錢看的社會氛圍中,在權勢已經離去的生活環境中,錢是最體麵的化妝品。
有的老太太會吹,我媽媽有一次從吹牛大會旁聽席上回來,跟我說那個吳阿姨很有錢啊我們都不知道,她有好多親戚都在國外,都有車有別墅,經常給她寄錢,她說不要都不行,人家說你不要就當黨費繳了吧。
我問:哪個吳阿姨?
我媽喚起我的記憶:就那個嘛,兒子和媳婦都下崗了,帶著孩子在她家住了好幾年,吃她喝她還給她看臉色那個吳阿姨嘛。
我說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她就是特有錢,昨天我看見她拎著一塑料袋羊骨頭跟收破爛兒的討價還價,收破爛兒的秤完說一斤半,她非說按二斤,生生多要了一毛錢。
我媽問:骨頭還能賣錢?
我說嗯呐。
我媽早忘了吳阿姨特有錢的事兒,扭頭就出到院子裏,問:咱家的羊骨頭呢?
我說:早讓我扔垃圾箱了。
我媽說:你就是不會過日子,看人家吳阿姨,那麽有錢了還賣羊骨頭。
有一次,幹休所組織這些老太太去附近山裏一個什麽革命老區去參觀,其實什麽參觀呀,就是當地給安排一頓大餐。要求每家出一個陪護,我家就我在,隻能跟著去了。
看過了山,看過了溝,還沒到開飯時間,老太太們就在餐廳門口紮堆兒吹牛,題目還是錢。
仨瓜倆棗,銅錢幾串,格調很低。
這時,一位正省級老公過世不久的遺孀說話了,大概是怕老太太們認為她老公去世就立刻清貧簡樸起來,於是參加了討論:啥錢不錢的,沒意思。要那麽多錢作甚?能花多少?我的錢花不完,我三亞還有個別墅,每年冬天飛到三亞去過冬。
老太太們的嘴巴都啞了。
這位夫人和她的正省級老公跟我們都是幾十年的關係了,正省級仕途一路順風,但太順了往往就要出問題,他就出了一個大問題:死了。
正省級去世時相對年輕一些,怎麽說呢,他經曆了權力尋租的全過程。
我媽媽的焦點跟我永遠不一樣,回到家裏,我媽媽還說:她1949年還是個家屬,我已經參加革命好幾年了。我在組織部的時候她就是個街道幹部,看人家現在,好像是正廳級了對吧?
我不搭理她。
但我還是認為正省級夫人是在吹牛,正省級領導幹部怎麽可能在三亞有自己的別墅?
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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