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寫得好,文章行不行?我來說兩篇文章一封信,一篇文章的開頭,一篇文章的結尾。文章都是毛早年的文章,沒有秘書代筆,秘書也寫不了。一篇是《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上來就說“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直奔主題。
去年和今年,我有幸應邀擔任北大中文係博士論文答辯委員會的委員和主席,讀了不少博士的大作,很多人的文章是做得好啊,學問很大了,洋洋灑灑都是二、三十萬字,但是有的人太繞,開頭開了一兩萬字還是讓人一頭霧水,不知道要說什麽。我建議他們去看看毛澤東的文章,作為一個大文章家,毛的文風是何其明快啊!
再說一個文章的結尾,《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30年年初毛澤東在閩西上杭城裏的一個米店寫的,是為了回答林彪的疑問——紅旗到底能打多久?毛澤東的判斷是革命的高潮快要到來,怎麽個快要到來法?文章的結尾說:“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杆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立於高山之顛遙看東方已看見光芒四射噴薄欲出的一輪朝日,它是躁動於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個嬰兒。”看看毛澤東的這個比喻,這個排比,何等的清新、形象、生動、壯美!這樣的文章,秘書能寫得出來嗎?
再說一封信,那是1935年12月5日毛澤東寫給楊虎城的信,用的是駢體文,充分展示了毛深厚的文言功底:
“抗日反蔣,勢無偏廢。建義旗於國中,申天討於禹城。
驅除強寇,四萬萬具有同心;誅戮漢奸,千萬年同茲快舉。
鄙人等衛國有心,劍履俱備,行程二萬,所為何來?
既達三秦,願求同誌。倘得閣下一軍,聯鏢並進,則河山有幸,氣勢更雄,減少後顧之憂,增加前軍之力。……
重關百二,誰雲秦塞無人;故國三千,慘矣燕雲在望。
亡國奴之境遇,人所不甘;階下囚之前途,避之為上。
冰霜遍地,勉致片言,風雨同舟,望聞明教。”(35)
情意懇切,詞格古雅,讀之鏗鏘,聞之動容。這樣的文章,也是秘書寫不出來的。
我還想起,“文革”中唱毛主席語錄歌,當時唱遍大江南北啊。大家今天知道,這個歌詞是很講究的,上下兩段絕對是很整齊的,而且要押韻,這是基本的條件。毛主席語錄都是從他的文章中摘下來的,講話中的一段段話,參差不齊,更不押韻,怎麽能變成歌來唱呢?當然,作曲家劫夫很偉大,但是我後來琢磨來琢磨去,還是毛主席的話說得好啊!比如流行最廣的一句,我們部隊一遇到危難險急的時候,大家都念這句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就這麽17個字,一念就鼓勁,充滿節奏和韻律,朗朗上口、鏗鏘有力。這樣的語錄當然可以拿來譜曲。換成別人的什麽語錄能隨便譜成歌曲嗎?即便劫夫再世,恐怕也無能為力。
其實毛澤東對作文章是下過大功夫的。青年時期就已經頭角崢嶸了,到延安後,他與埃德加·斯諾談起長沙第一師範教古文的袁繼騮袁大胡子時還說:“‘袁大胡子’嘲笑我的作文,說它是新聞記者的手筆……我隻得改變文風。我鑽研韓愈的文章,學會了古文文體。所以,多虧了袁大胡子,今天我在必要時仍然能寫出一篇過得去的古文。”(36)有了紮實的古文功底,作文章就文采斐然、勢如破竹。如毛澤東在1919年7月28日《湘江評論》寫的《民眾大聯合》:
“我們醒覺了。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幹?……思想的解放,政治的解放,經濟的解放,男女的解放,教育的解放,都要從九重冤獄,求見青天。我們中華民族原有偉大的能力。壓迫愈深,反動愈大,蓄之既久,其發必速。我敢說一怪話,他日中華民族的改革,將較任何民族為徹底。中華民族的社會,將較任何民族為光明。中華民族的大聯合,將較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諸君!諸君!我們總要努力!我們總要拚命地向前!我們黃金的世界,光華燦爛的世界,就在前麵!”(37)
由於毛澤東的文章連篇累牘,來勢洶洶,使他主編的《湘江評論》在400多種學生刊物中脫穎而出,譽滿全國。9個月前還冷落毛的胡適之稱此文是當時“最重要的文章之一”,讚揚作者“極其深遠的眼光與有力的、恰當的論辯”;李大釗則在自己主編的《每周評論》上予以全文轉載;曾蔑視過助理圖書館員毛澤東的北大學生領袖羅家倫也稱此文“表達了學生運動最本質的目的”。一時間洛陽紙貴,年輕的毛澤東真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38)
中年以後,毛澤東潛深流靜,做文章不追求外表的光昌流麗,而講究內在的“神氣”。他在八屆七中全會上關於經濟問題的講話中,突然插了一段“文章作法”——
“我是讚成朱自清的風格,朱自清是清華大學一個教授,他的文章寫得好,但是有一個側麵不好,就是不神氣。第一個神氣的是魯迅,他的話是口語。魯迅的雜感,你看那個《阿Q正傳》,不是口語?‘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什麽‘兒子打老子’之類,都是口語。對這個問題,我講了一萬次了,但是許多同誌沒有改過來。也許從今天起還是改不過來,但是我有生之年,沒有見到閻王,我就要整這件事。”(39)
“神氣”應該是一個湖南方言,我個人理解,神氣就是傳神、氣韻生動。而毛澤東總結“神氣”的經驗就是要多用口語。
口語好在哪兒?根據我個人的學習體會,從實用層麵來看,第一,從戰爭年代過來的廣大官兵基本都是文盲半文盲。講通俗易懂的口語,大家容易聽得懂,好接受。第二,不管是文字還是書麵的表述都有四個層次,最高的境界就是深入淺出。像魯迅的學術演講《魏晉風度及文學與藥及酒之關係》,把學術問題搞得跟聊天說故事一樣,這是大家。第二個層次是深入深出,像黑格爾,像部分博士論文,確實有深度,但很晦澀,讀得費勁。第三個層次是淺入淺出,像相聲小品,雖然沒什麽東西,但好玩得很。最差的層次是淺入深出,明明沒有東西,但搞得很深奧,這是比較煩人的,就像少數博士論文。
對這一類文章,毛澤東也是深惡痛絕,他曾在1958年夏天的北戴河會議上諷刺那些毫無神氣的八股文章:“講了一萬次了,依然紋風不動,靈台如花崗之岩,筆下若玄冰之凍。哪一年稍稍鬆動一點,使讀者感到有些春意,因而免於早上天堂,略微延長一兩年壽命呢!”(40)
從審美的層麵看,口語往往比較生動傳神,形象活潑,便於記憶,便於流傳。比如新中國成立之初,毛澤東對共和國的外交方針講了三句名言,一是“一邊倒”,就是緊跟蘇聯;二是“另起爐灶”,就是打散國民黨的外交舊攤子,重建共產黨的外交隊伍;三是“打掃幹淨再請客人”,就是不急於和外國接洽談判,內部收拾好了再來建交。三句話都是通俗淺白的口語,但是主旨鮮明,形象生動,成了此一階段新中國的基本外交方針。
毛澤東左手寫詩,右手寫文章,兩手都很硬。
注釋:
(35)轉引自龍劍宇、胡國強《毛澤東的詩詞人生》,中央文獻出版社, 2003年版P173
(36)轉引自[法]菲利普·肖特《毛澤東傳》,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P55
(37)(38)參見[法]菲利普·肖特《毛澤東傳》,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P84、P85
(39)見金衝及主編《毛澤東傳》,中央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P941
(40)見陳晉《文人毛澤東》,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P478
蔣介石沒打過毛澤東,很重要一條是蔣不會說白話文。不過,“生的偉大,死的光榮”,很像是屁話,的還像是錯別字,也許清朝得的地不分。
我在想寫一篇《國共高官的字漫談》,讀了些讚美毛書法的文章,弄得我都不想吃飯。聖誕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