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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南央:沒有架子的胡耀邦

(2007-07-08 06:04:48) 下一個
好像是錢鍾書先生說過:人的記憶是最不可靠的。好在大姑姑留下了我當年在北京寫給他們的信,現在全文錄在下麵:
大姑姑、姑爹、二姐、敬之:你們好!

我到北京已兩個整天了。你們等我的信大概著急了吧?現在簡單談談這兩天的進展。

到京當晚我就給敬之的姑媽打電話,她不在家。敬之的媽媽接了電話,約好第二天去他家送東西。第二天找到敬之姑媽家,姑媽還是不在家。與敬之媽媽聊了會兒天,略談了我來京的目的,她十分同情,答應與姑媽說說,晚上讓我再來電話。晚上姑媽在電話中將胡耀邦的地址告訴了我,鼓勵我自己去找,並讓我事情辦好以後再與她聯係。

今晚我找到胡耀邦家,院中坐著兩人,一個白頭發,戴黑邊眼睛的老人,一個中年男子,外表像個汽車司機之類(多麽可惜,我不知道胡耀邦長得什麽樣嗬!),我便徑直過去問道:“這是胡耀邦同誌的家嗎?”那個中年男子站起來問我:“你是誰?”我說:“我叫範茁(範茁是我參加工作後,我母親為我改的名字)。”他又問:“你從哪裏來?”我說:“我是李銳的女兒,我為我爸爸的事情來的。”

旁邊的老人對那個人說:“噢!就是與彭、黃一起的。”那個中年男子打著官腔對我說:“胡部長今晚要改稿子,沒有時間,不能什麽事情都找胡部長嗬!”我心裏一下涼了半截,勉強說道:“我不在北京工作,是從外地特地為此事來的。”這時旁邊的老人答話了,微笑著,十分和藹地對我說:“你爸爸在河南?”我忙說: “不,在安徽。”他問:“在什麽水電站?”我說:“在磨子潭水電站。”中年男子很不耐煩地說:“前些日子你爸爸通過誰不是轉來了一份材料了嗎?你去找你爸爸原單位,胡耀邦同誌已批給李步新同誌了。”

我這時很失望地問:“李步新是水電部的什麽人?”白發老人連忙在旁又微笑地對我說:“不,李步新是中組部副部長。中組部有一個老幹部局,他是分工管理此事的。你爸爸不是為了看病的事嗎?他的材料已批給李步新同誌,你直接找到他問問怎樣處理的吧。”我說:“當然,現在主要是為了看病,能夠出來。可是我找李步新同誌,大門口能讓我進去嗎?”老人又極和藹地說:“讓,現在中組部的大門是敞開著的。你明天一上班就去,就說你爸爸的事胡耀邦已批給李部長處理,他讓你去找李副部長的。”接著又詳細告訴了我中組部的地址,之後老人突然問:“你沒見到你姑姑嗎?你爸爸的材料是她轉來的。前幾天,我在中組部招待所還看到她和你姑父,他們還談到你爸爸的事情。你姑父大概已回瀋陽,你姑姑可能還在。你去找找她,看看李步新同誌現在是怎樣安排的。”

我這時從最初的疑惑中完全明白過來,他就是胡耀邦嗬!胡耀邦同誌又詳細告訴了我姑姑所住地方怎樣去找,並又隨便問了我幾句,在哪裏工作等等。我因怕破壞二姑姑所進行之成果,並且此事已批有專人負責,就沒再多打擾胡耀邦,也沒有交上材料,就告辭出來,直奔中組部招待所。可惜姑姑已在前天走了。我認為今晚收獲三點:一、胡耀邦對爸爸的事已有深刻印象。二、目前已有專人負責審理。三、已屬老幹部局管理,矛盾性質有了根本的轉變(作者按:原來父親的案子歸中央專案管,是敵我性質),近期內出來看病起碼可以實現。明早打算去中組部詢問。如李副部長工作已在進行,我想我北京之行就可結束了。如有意外情況,我再去找胡耀邦。一切順利便不再寫信,最遲星期一回長沙了。如遇不順我會再寫信的。

臨行前,我再去敬之姑媽家一次。

林衛東(林衛東是我先生巴悌忠在文革期間改的名字。後來在我父親的建議下,回到北京後,我們都改回原名)一家對我此行十分關心,讚助。他爸爸說:“我是最膽小的,但是也讚成現在活動。”因此,可以放心他家了。

姑爹大概又要說我字跡不清了。我是剛下自行車就寫的,怕一會兒有一些對話會從記憶中逝去。還望多多原諒。

代問大姐、三妹,毛弟好!

也問奶奶好!

小妹

一九七八、六、二十一

寫信的時候,我還沒有見到父親。那時我已經將近十一年沒有見到他了。不知道他其實已經給胡耀邦寫了信。他在那一年一月二十日寫給我二姑姑的信中說:“廣播中一聽到胡出任中組部,立即決定寫信。致華、葉主席請求信;致胡信較長,補充情況。主要是秦城(結論出爾反爾,扣下日記,四卷等),並將馬恩列斯毛七律並 ‘資本論辭’也附上,證明八年中的正常感情(沒有感情寫不出詩)。於十二月廿三發出。同胡並不熟識,但他知道我。大概是五七年或五八年,曾向團中央要一套中國青運史資料。他的秘書立即‘奉命’寄我了。現出此重任,當然是極正派而有頭腦的人。”

我那時在秦嶺山脈邊邊上諸葛亮仙逝的五丈原下生活了十年。除了每年有二十天的探親假可以離開那個山溝,看看外麵的世界,常年呆在溝兒裏,久不見世麵了。隻知道胡耀邦文革前是團中央書記,現在出任組織部長。從溝兒裏“幹部子弟”父母們那裏傳來的消息,都認為這是一個可令人歡欣鼓舞的任命,大批的“黑幫分子” 有望複出了。

但是,當揣著大姑姑一家人和自己的熱望走進富強胡同六號那個大宅門時,連縣太爺都沒有見過,久居山溝的小工人的怯懦還是難以抑製的。馬上要見這麽大的一個官了,我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兒,有一種想臨陣逃避的畏縮。事情的經過就是信裏講的那樣。他身邊工作人員的架子擺得像個部長,而他本人對我受到這樣的待遇顯然是有歉意的。我那天還有個感覺,他很給身邊的人麵子。盡管他明顯不同意那個人的態度,但是並沒有拉下臉當著來訪者的麵訓斥或批評他,隻是在我尷尬地不知如何應對,馬上要垮下來時,插進話來救我。那天離開富強胡同的時候,騎在自行車上有一種要飛起來的感覺。

後來我又去找了李步新,他們一家人正在打牌,碰了壁。一個月後,我從父親的流放地磨子潭又返回北京和二姑姑匯合,為父親的平反奔走。有一次在南沙溝去見章蘊,老太太不在家,一個不知與她是何親戚關係的五十多歲的軍人開的門,然後就把我和二姑姑曬在一旁,拿張報紙仰在一張藤椅裏自顧自地看。二十多分鍾後,我終於忍無可忍,用很厲害的話衝了他,他倒是立即換了麵孔,給我們倒了茶水。出了老太太的家,二姑姑說:“好家夥,你的脾氣和你爸爸一樣。我們現在是求人,隻能低聲下氣。這是策略。”在北京我們見了一個又一個的“大官”,到後來,我對冷臉習以為常,見怪不怪。胡耀邦的那種親切和體貼,會常常出現在眼前,心中升起無限的感慨。

一九八七年胡耀邦下台時,我在瑞士的歐洲核能研究中心短期工作。一日,時任副總理的田紀雲到日內瓦訪問,使館組織在日內瓦的中國學者與之座談。我冒失地向田提出:將胡耀邦趕下台的做法是不合程序、違反黨章的,哪有幾個非政治局的老人罷免書記的道理。事後知道在場的使館領導對我的發言十分不滿,要調查我,整我的材料。是田紀雲一句讚揚的話救了我。他說:“今天那個女孩子的發言很有道理,很有水平。”這句話反映了田紀雲對中國共產黨這個大曆史事件的態度,我願意為他留此存照,也感謝他當年那句為我說的話,否則也許我會被送回國的。不知道當年參加了生活會尚健在的還有幾個人,胡啟立是一個吧?真希望他們能如實地寫出那天的情景,為胡耀邦同誌,為曆史留下紀錄。

一九八八年的十月左右,我又見過一次胡耀邦。那次是去找胡德平談一件事情。談話中胡耀邦出來了,德平說:“這是李銳的女兒。”我說:“胡伯伯,當年為父親平反,我找過您。”他已經記不得了。他親切地問了我的家庭情況,問我有孩子沒有。我說有一個女兒。他伸出一個指頭點著我說:“你可不能重男輕女嗬。女兒一樣好!”他又問我父親身體可好,讓我轉達他的問候,然後說:“你們談,你們談,我不打擾你們。”擺擺手就走了。還是那麽隨和,沒有架子。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替他難過。這位將數以萬計的人從冤案中解救出來的了不起的人,自己怎麽會成了個千古奇冤的主角呢?!

我寫不出什麽理論性的文章,從更高的視角歌頌胡耀邦的偉大。記下這兩次見到他的小事,是說對於我這樣一個普通人來說,沒有架子、平易近人的胡耀邦,比我所見過的所有那些以龐然大物麵孔示人的共產黨的高官,讓我敬重、愛戴。

二○○五年十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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