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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生書寫一個大寫的“人”——蕭燕談父親、老作家蕭軍(2)
蕭軍與毛澤東,一度關係十分密切。他倆初次單獨暢談的曲折,與中國傳統所稱道的權力者“禮賢下士”,士大夫則矜持自守,若合符節。
1938年3月20日,31歲的蕭軍隻身一人,身背褡褳,手拄木棍,渡過黃河,從山西步行十幾天第一次來到延安。他原計劃到五台山抗日前線去打遊擊,但路途阻絕,住進了陝甘寧邊區政府招待所。毛澤東聽丁玲說起,便很想見見這位魯迅弟子,特派辦公室秘書和培元前往致意。和培元提出約個時間與毛見麵,蕭軍竟然婉拒:“不見了,他挺忙的,我也隻住上一兩個星期就走!”
毛澤東不以為忤,特意到招待所看望蕭軍,請他吃飯。蕭軍還參加了陝北公學開學典禮,毛澤東對文化人開誠布公,對魯迅先生高度評價,並和師生來賓在操場上就著風沙,大碗喝酒,大口吃菜,給蕭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五台山沒去成,丁玲邀蕭軍參加西北戰地服務團工作,他勉強同意了。到西安,他與蕭紅之間維持六年的共同生活告終,不想再呆,巧遇塞克、王洛賓一行去蘭州,就一起同行。不久,他與家在蘭州的蘇州美術專科學校學生王德芬結合——王德芬就是蕭燕的母親——又折回四川。1940 年6月,他們夫婦與老友舒群一起,第二次來到延安。
以文學家的眼力,蕭軍對毛澤東觀察得挺細。1941年7月18日,他與毛澤東進行了一次長談,蕭軍談到魯迅的清苦生活和一些戰鬥故事,看到毛“眼睛似乎有感動的淚!這是個人性充足的人!”“他的病著的膀子不能舉起,每次吃飯取菜總要站起來”;毛澤東說未來的新民主主義“‘那是真正平等的社會了……現在蘇聯也還是不平等啊!有等級,有資產……那時候像我們這樣的人,就沒有牛皮好吹了……大家全是一樣……’他說完,自己泰然地笑了,用手指在一個白瓷杯裏撿著泡過的茶葉吃。”(1941年7月20日日記)
在後來一次與毛長談後,蕭軍又在日記裏寫下對毛的觀感:“他不是哲人,學者,他是農民性的中國式的自然主義式的領導者”,“他的唯一長處大約就是能夠在鬆弛裏含孕著一種神經性的力量,也就是‘大智若愚’的表現吧?”(1942年1月1日日記)
蕭軍過去不是很了解共產黨,在延安他對看到的很多東西不以為然。像他去參觀聯共黨史參考資料,“有幾張照片,故意牽強附會以及把列寧、史塔林的照相特別放大,這使我反感。不禁想到這些政治追隨者,隻有政治和政治領袖,不會再想到別人……這是奴性的表現”;他評價邊區周圍這些共產黨人“大部分是平庸的,缺乏獨立靈魂的,缺乏教養的,被中國舊社會培植太久了”……
但他對毛澤東另眼相看。蕭燕說:父親性格桀驁不馴,我行我素,為什麽跟毛澤東談得來?從日記裏,感覺我父親和當年的毛澤東性格很多地方相通:一樣是獨來獨往,一樣是不懼壓力,一樣是能忍辱負重,也就是“惺惺相惜”吧。我父親自己說:他和毛澤東的關係最根本還是建立在“魯迅的基礎上”——父親對魯迅先生是五體投地般佩服,所以這世界上誰崇敬魯迅,他就跟誰親。毛澤東對魯迅先生評價高啊,非常尊重,所以父親一下就覺得跟毛澤東感情上很親近。
蕭軍曾公開宣稱:魯迅先生是我的父輩,毛澤東隻能算是我的大哥。
毛澤東與他談過很多次,多次一起吃飯,至少給他寫過十封信。他說:“毛的為人使我對他起了好感:誠樸,人性純厚,客觀”。毛澤東有一次告誡蕭軍要經得起委屈,現身說法講他自己“在黨內受過11次處分,但是我什麽都不說……但我是一直準備著孤立”(1942年2月10日日記)。蕭軍頗為之不平,寫出《論同誌之“愛”與“耐”》一文,送交毛審閱刪改後投給《解放日報》(1942年4月8日)發表。毛澤東親自打電話給舒群,要求刪掉文中自己的名字……
蕭燕說到這裏歎了一聲。“……入城以後,父親經曆過那麽多運動,‘文化大革命’遭受過那麽多磨難,一直對毛澤東還抱有期望,一直很信任毛澤東——因為他覺得毛澤東不是一個糊塗人。”上個世紀50年代不準他出書,他就把書稿寄給毛澤東,毛批給馮雪峰,說蕭軍的書可以出,居然兩部書都給出了——“不過,出了之後馬上又禁了!”
蕭燕說:我父親說他很珍惜在延安的這一段,在我們家,對兩個人不能有非議,一個是對魯迅先生,一個是對毛澤東。不過,父親對共產黨、對毛澤東很多問題還是看得很透徹的,毛澤東進城以後變成什麽樣,他已無能為力,不能改變什麽。他在日記裏提到,這麽多的高官,他就覺得毛澤東和彭真是人物。
蕭燕說,有次劉賓雁聊天時曾告訴他,在後來文壇批胡風、丁玲、艾青的時候,據說有人好幾次要把蕭軍與他們拉扯到一起。是毛澤東給他打了包票,說蕭軍是個獨來獨往的人,不會拉幫結夥,你們不要把他拉扯到一起。“劉賓雁還推測過:在東北時高崗整蕭軍以後,毛澤東為什麽沒有落井下石?可能因為我父親當時講了很多毛澤東的心裏話,比如針對蘇聯,毛澤東在骨子裏對蘇聯是非常反感的,所以我父親說的話他很有共鳴,但是他自己不能講,我父親替他講了。”
有位詩人這麽說毛澤東:“蜂有蜂王,蟻有蟻王,毛澤東就是個天生的‘王’,他的精神磁場獨一無二地強大。”近距離接近毛澤東的文藝家,大多對他產生特殊的感情,丁玲如此,蕭軍也不例外。受難與熱愛,在這些文藝家的心頭糾纏。這一代文化人把個人浮沉與民族興衰疊合為一,把所有受難都當作為信念而做的犧牲,這是他們獨有的宿命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