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亦忍亦縱忍多縱少的人生--曾國藩之累
(2005-06-22 02: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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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漢俊
拂卻紛繁繚繞的曆史煙雲,我看到一具爬行在封建文化懸梯上、疲憊不堪的骷髏。
本文開宗明義,絕無為曾國藩翻案之意。
作為竭力維護封建專製統治的重臣,他臉上的烙印是銑削不掉的。作為鎮壓太平天國農民起義的劊子手,他殺人如麻屍山血海,滿手腥穢是洗刷不掉的。但是,這位生於清嘉慶年間(1810年),顯赫風光於道光、鹹豐、同治三個朝代的中國晚清社會“第一名臣”,卻以“立功”、“立德”、“立言”昭著於世,被傳統文人仕子尊崇為“千古完人”、“官場楷模”。作為著名的嶽麓書院的學人弟子,他繼承了以儒學綱常名教為核心的傳統文化,師崇程朱理學,倡導湖湘文化,又身體力行“師夷長技以製夷”,成為中國近代洋務運動的先軀。他的身上,附著了厚重的封建禮教色彩和傳統道德觀念,是一位集傳統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之大成的代表人物。看曾國藩,不能忌言他的文化色彩和文化價值。說中國傳統文化,不能忽略其代表人物。即使是有定論者。
曾國藩出身於尋常的耕讀之家。從聖人曾參排下來,他是第70代,殘香餘火,不甚旺盛。這意味著曾國藩的起點並不高,但也有遺風可襲。二十四歲那年,曾國藩到京師會試,一試不中,再試又爽。二十八歲及第,在翰林院謀一抄抄寫寫的小職。位卑言輕,謹小慎微,官運未曾騰達。生活有些窘迫和局促,常常不得不央人到揚州去買廉價書。進京七年之後想回家看看,但囊中羞澀,且心憂人走茶涼,飯碗沒了。拮據與艱難,落寞與飄零,從他的一首詩中可管窺:“好栽修竹一千畝,更抵人間萬戶侯”。雖有詩意和情調,卻不難讀出他的失落與淒涼。栽竹不成的曾國藩並不寂寞,他遍覽史書,學識精進,還結交了不少皇親國戚、重臣顯貴、名學碩儒、文人士子,尤其是拜理學大家倭仁、唐鑒為師,令他終身受益,為日後的建功立業和逢凶化吉建立了廣泛的支持係統和人際網絡。
1852年,曾國藩官拜兵部左侍郎,算是事業告成了。不久,他外放江西任鄉試正考官。不料在赴任途中接到喪母的噩耗,趕緊掉轉馬頭回家守製。這也讓好不容易爬到一個高處的他滑了下來,並就地轉了一個圈。走長江、入洞庭,千裏奔喪之路顛沛流離,出驚入險,讓他威風喪盡,斯文掃地。威風也好,斯文也罷,都是需要背景襯托的,一旦少了權杖的支撐和風雅的附庸,誰都不過是一介江湖浪子或凡塵俗人。但從廟堂到江湖的位置轉換,讓他既憂其君,且憂其民。
求學求官,從文從武,注定曾國藩一輩子都要趴在懸梯上,上上下下疲憊不堪。隻有在荷葉塘為母親守製的日子,是他一生中片刻的寧靜。雖然哀腸百轉,但這位曾氏家族的光彩人在給全家帶來榮耀的同時,在天地萬物親情之間找到了身心的憩園。遠離官場競鬥和繁文縟節,擯棄市聲嘈雜和往來應酬,亦無案牘之勞形。兒時玩耍的場景,讀書時的記憶,親倫的纏繞,辣嗬嗬的湘菜,鄉野村舍裏的腐儒學究,傾慕已久的聖賢遺作,都讓他經脈鬆弛,神遊八極。但是,一朝為臣者不可能有一顆真正意義上的平靜心,曾國藩篤定成不了閑雲野鶴。回鄉不久,揭竿於中國西南部阡陌之間的農民起義,如狂飆烈焰席卷到湖南,清廷地方政權敗勢如摧枯拉朽。曾國藩盡管孝義在身,但在朝廷的敦促和眾人的苦諫下,不得不移忠作孝,墨出山,與太平軍作起戰來。
受命於危難之中的曾國藩辦起了團練。這本是一群隻會薅草插秧拖竹排的烏合之眾,還不如當今的民兵組織,頂多不過是預備役部隊。但是在曾國藩的調教訓練下,迅速形成原發的、有組織的戰鬥力。其銳力逼人,不遜於正規部隊的精銳之師,讓綠營旗兵等官軍相形見絀。從團練初辦之日起,曾國藩的政治前途和身家性命就與湘軍命運相連,榮損與共。當團練壯大成湘軍,從犬牙交錯的急流險灘中拚殺出來,控製了長江沿線,立即被朝廷視為救命的刀把子,揮殺衝刺,不惜鋒卷刃折。曾國藩本應輕裝上陣策馬揮戈,但是官場上的昏潰、貪婪、腐敗、無能、虛偽、嫉妒、掣肘、陷害,使他不得不疲於應付內耗,練兵習武和統兵打仗的精力十不及一!正是在這種砥勵中,他堅韌不拔,意誌如磐,有一股咬定青鬆不放鬆的精神。每遇困厄屈辱、劣勢慘境,每遇損失折將甚至犧牲了親人、愛將,曾國藩總是咬牙立誌:“好漢打脫牙,和血吞”,聲聲見泣見恨,字字斬釘截鐵。
曾國藩與太平軍作戰,初戰即敗,再戰又敗,狼狽不堪,兩次跳江亡命。即使是在戰績輝煌之時,糧草、軍餉、輜重、獎賞,仍事事時時牽製他,隨時都會因觸及地方官僚的利益和敗露一些人的劣跡而舉步維艱、前功盡棄。朝廷的狐疑和責難,滿蒙皇親的排漢勢力和恐懼心理,使他身邊線人密布,暗哨林立。危樓既倒,一木難支,心力交瘁的曾國藩時常感到自己是戴著鐐銬跳舞。封建體製的弊端叢生,帝國王朝的行將坍塌,外憂內患,民不聊生,禍害四伏,舉步維艱,國勢走向衰微的末端,一場革命的暴風驟雨正釀起於青萍之末。
曾國藩具有極其複雜的多麵、多層性格,具有多重價值標準和價值取向,但無論位居兩江總督,還是官至直隸總督,曾國藩總是性情不改,矢誌不移。對朝廷,他肝膽塗地忠昭日月;對朋友,他誠實守信義薄雲天;對家人,他老老幼幼孝感陰陽。論文,他才高八鬥滿腹經綸;論武,他揮兵點將縱橫捭闔。做人,他力奉聖賢;做事,他克勤克儉。論謀略,他能掐善斷,胸藏萬千丘壑;論相人識才,他馭人有術,不拘一格廣納群賢,善聽諫言忠告,身邊謀士密友如雲。用人善從其優,順我者以長補短、以功掩過,逆我者用其所長、以過
克功。對忠勇壯士,他烈馬佩金鞍,寶刀贈英雄。對儒道賢達,他以奇文共賞,珍品相送;對愛財之徒,他散盡千金,慷慨大方。他治軍練兵,力奉封建禮教思想,以“忠義血性”育人,訓練出一支能吃苦不怕死的湘軍。他整飭吏治,獎掖忠勇,團結了一批德才之人。正是曾國藩身上的這些閃光點,在他的勢力範圍內形成了一套道德規範,局部地、暫時地、淺層次地製止了晚清頹廢風氣的急劇惡化,晚清中興之業,曾國藩功不可沒。相比之下,太平天國正缺少了一位像曾國藩這樣自省自律的儒將,缺少了坐天下守江山的思想理念和人文精神。他在道德修養方麵提煉的理念,如聞過則改、戒驕戒躁、勤儉刻苦等,融入並形成了湖湘文化,對包括毛澤東、蔡和森等人在內的三湘學人產生了深刻影響。駕馭權術,曾國藩以文對文,以武壓武,以文降武,以武製文,文武之道機關算盡。他一方麵尊聖內省廉潔自律,一方麵又厚餉養兵,默認甚至縱容部下打家劫舍濫取豪奪,一場惡戰下來,湘勇們沿長江送回湖南老家的金銀財寶綾羅綢緞如山如海。為巴結討好朝廷要員,他不惜以珍品重金行賄。他奸詐多疑,詭計多端,陰氣逼人,殺人如麻,枉戮無辜,有“曾剃頭”之綽號。他力圖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極至,把自己的每一個角色都扮演得淋漓盡致,但又深知水滿則溢,月盈乃虧的天常,心存“求闕”、“惜福”意識。這種欲舒卻卷,且展還藏的心態,焉能不累?
他大概厭倦了官場險惡宦海詭譎,骨子裏想做一個“道德完人”。考究了曆代宦官之家興衰史之後,曾國藩精心營造一種滋潤子嗣、澤被後世的家庭家族文化。他語重心長地囑咐子侄門,勤儉持家,不可驕奢淫逸,當以“考、寶、早、掃、書、蔬、魚、獵”八字為本;“慎獨則心安,主敬則身強,求仁則人悅,習勞則神欽”,意思是說,即使一人獨處,也要嚴格要求小心謹慎,不妄取妄為;要有一種敬重嚴肅的生活態度和精神狀態;要有一副仁愛慈善之心;要靠勤勉勞作、不懶惰獲得社會地位;“讀書以訓詁為本,詩文以聲調為本,事親以得歡心為本,養生以少惱怒為本,立身以不妄語為本,居家以不晏起為本,居官以不要錢為本,行軍以不擾民為本。”這“八字”、“八本”,是曾國藩自己遵從也要求子女們遵從的一根根墨繩,如今仍閃爍著理性和人性的光芒。他既是四方學人的楷模,也是家庭家族的楷模。自曾氏兄弟以下,先後出過外交家、數學家、翰林、詩人、畫家、教育家、考古學家、化學家、女革命家、中科院院士、新中國的高級領導幹部。一個家族盛及五代,在曆史上是不多見的,這與曾氏的家訓嚴明不無關聯。
曾國藩終生手不釋卷,枕書而眠,為後世留下1500萬字的文字,尤以散文創作成就著稱。他的文人學者情結甚重,終身追求爐火純青的千古美文和流芳百世的道德文章。他給家人寫了1400多封家書,堅持記日記達200多萬字,著多篇經典範文,可謂字字珠璣,直到臨終的前一天才擱筆。他還編纂了《經史百家雜鈔》、《十八家詩鈔》等書籍。他對書法、繪畫、詩文、收藏等多方麵有精深的造詣和見地,其書論、畫論、文論、書評等精當深刻,為後世效摹。難能可貴的是,曾國藩的這些咬文嚼字多在風聲鶴唳的軍營中、顛沛流離的車轎裏、危機四伏的城牆邊、軍旗獵獵的戰船上進行,多在夜深人靜時、燈火闌珊處進行。疆土的擴展與精神的爬高,都耗人心智、苦人筋骨,一點點地熬幹他心燈的油。
曾國藩是一位心思很重的人,一生都處在謹小慎微、驚恐萬狀之中。他為自己在刀叢火海之上支了一條鋼絲繩,“寸心兢兢,且愧且慎”地踩在上麵,“不敢片刻疏懈”,感言“餘憂患之餘,每聞危險之事,寸心如沸湯澆灼”。他白晝為鬼,入夜做人,時而君子,時而屠夫。角角的頻繁衝突與轉換,令曾國藩痛苦地掙紮在官民之間,文武之間,生死之間,君子與小人之間,佛道與鬼魅之間,坦蕩與詭道之間,痛快與痛苦之間,謹言慎行,懼蹈危機。
但是,這一切都被曾國藩用一個字化解——忍。曾國藩外藏內斂的百忍之道,至今為後人歎服。1857年,四十七歲的曾國藩因父喪,第二次回荷花塘守製,這正是他兵事不利、處境尷尬的時候,但也是他反思自忖最深刻,對“忍經”琢磨最多的時候,為他的再次複出,一崛而起奠定了紮實的心理基礎。“吾服官多年,亦常在耐勞忍氣四字上做工夫也”,這是他的心得。在收斂低調中做人,在挫折屈辱中做事,在巧與周旋中攀升,“讓一讓,六尺巷”,退一步海闊天空,大丈夫能忍難忍之事,這就是曾國藩。但是,他的“忍”並不是一味的強忍,而是善忍、會忍,當忍則忍,不該忍則不忍。對皇上、太後,以及滿蒙親貴的猜疑、排擠、冷落、出爾反爾和種種不公,曾國藩一忍再忍,一忍到底,但對誤國誤軍、貪婪無度而又加害於他的人,則“是可忍,孰不可忍”,或拍案而起參人一本,或拔劍而起勢不兩立。他的一生有起有落、有榮有辱,但沒有摶扶搖直上九霄,也沒有一失足掉進深淵。雖然沒有片段的精彩,卻有整體的絢爛,總能啟動平抑機能,在高潮時削去波峰,在低潮時填平穀底。在這亦忍亦縱、忍多縱少的人生波濤中,曾國藩顛簸了一輩子。
曾國藩節儉自律,不事奢靡,生活簡樸,克己甚嚴,有時到了苛刻的地步。身為聲名顯赫的兩江總督曾國藩,始終保持一介寒士之風。床上鋪草席、蓋土布,衣服上常有補釘,一隻竹藤箱伴他轉戰多年。三十歲時做了一件青緞馬褂,隻是每逢喜慶之時穿一次,三十年後依然如新。他身體長期虛弱,年輕時得肺病,常咯血,晚年得心血管病,頭暈目眩耳鳴,視力極差,辨字識人都困難。牛皮癬伴隨終身,心情一不好就奇癢難耐,夜不成寐。肝、腎不好,還患有疝氣,可謂百病纏身苦不堪言。曾國藩一輩子爭鬥在三條戰線:官場、戰場
和病魔,惟有第三條戰線他從來沒有贏過。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不曾充分享受,倒是凡人百姓的貧寒痛楚他都沒能逃脫。
1870年的曾國藩已病態殘狀,日薄西山。但是這輪正黯然西墜的殘陽仍無可逃避地被一團烏雲裹脅和掩噬。這團烏雲,便是中國近代史上震驚中外的“天津教案”。當時,在封建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雙重壓迫下的天津,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像一座一觸即發的火藥庫。一樁必然發生的偶然事件,導致了天津人民對洋人洋教和帝國主義的憤怒,烈焰濃煙頃刻間焚燒了洋人和他們的教堂。朝野震驚,異邦盛怒,中外兵爭之勢如箭在弦。已是直隸總督的曾國藩明知處置這樁涉外事件左右為難裏外不是人,但不得不奉旨行事。他寫好遺囑,拖著殘弱之軀上路了。從保定到天津,近在咫尺,花甲之年的曾國藩卻走了他一生中最難走,也幾乎是最後的一段路。畏難與感傷情緒淤積在腸排解不開,他迷惘地對孩子們說,如果一死,請孩子們將他的遺體從運河沿長江送回湘鄉老家,“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但水陸略求兵勇護送而已。”他甚至對曆年奏折、所作古文家書都做了交代,不必刻印送人,隻留兒孫觀覽。而且還放心不下子孫們的教育成長,留下眷眷拳拳的家訓感言。天津,是曾國藩人生的滑鐵盧。走完這一段路的結果,是廣大民眾把一頂帽子扣在他的頭頂:“賣國賊。”海內聲討一片,他為京師湖南長郡會館題寫的匾額被憤怒的國子監學子們砸爛。一代名臣,落得如此落寞、如此淒涼的晚景,雖屬個人宦海沉浮、聲望起落,卻也是一個朝代的投影、曆史的必然。
處理“天津教案”不久,曾國藩又奉旨回到兩江總督的位置。不知是聖意還是天意使然,曾國藩人生的坐標,又一次回落長江。不過,這輪黯淡失色的長河落日,仍然發出了最後一縷回光——1872年2月,他領銜上奏朝廷獲準,與李鴻章、丁日昌等人一道,把包括詹天佑等在內的第一批四十名中國幼童,派往美國留學。這是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向海外派遣公費留學生,這項前所未有、功在後世的創舉把近代中國的洋務運動推進了一大步。幾天之後,曾國藩便一病不起。
1872年3月12日,晚清中興名臣曾國藩病逝南京寓中,終年六十二歲。他沉重而勞累的一生,終於謝幕了。大江浩蕩,巨浪淘沙,淹沒了在長江上廝殺馳騁了半輩子的一代驍雄。
展開曆史的畫卷,定格曾國藩的一生,他既是中國傳統文化釀造的精英,也是封建腐朽文化孵出的惡果。他成帝王之業,修自己之德,既有忠君愛民之心,也有成全一己之德的私心;有誠實守信的一麵,也有虛偽奸詐的一麵;既有扼斷長江占山為王的糾糾霸氣、匪氣和豪氣,也有文人腐儒特有的怯懦、自卑和心虛;他既可以把道德文章做得冠冕堂皇讓人心悅誠服地奉為圭臬,又可以翻覆雲雨殺人不眨眼。曆史的局限、時代的局限、社會的局限,成為曾國藩人性的枷鎖。
拂卻紛繁繚繞的曆史煙雲,我看到一具爬行在封建文化懸梯上,疲憊不堪的骷髏。
本文節摘自《午夜的陽光》,湖南文藝出版社2005年3月版。
(編輯:獨孤)